余光中 “望乡牧神”的家国情怀

2015-04-29 23:13余玮
中华儿女 2015年8期
关键词:余光中乡愁故乡

余玮

稀疏的银发,连睫毛也被岁月染得雪白。温和充满书卷气息的面孔,清瘦“娇小”的身体,不疾不徐、温软的南方普通话。这就是儒雅的行吟诗人余光中。

余光中称自己“这一生很不幸”,前半生遭遇了两个战争,第一次是中日战争,第二次就是内战。这个痛苦是个人的也是整个民族的,是小我的也是大我的,由不得你作主,不得不经历。国家不幸诗家幸。因为战争离开故乡,余光中写出了脍炙人口的《乡愁》。

从此,余光中被冠以“乡愁诗人”或“望乡的牧神”的称号,文学史家则称他为“怀国与乡愁”的代表。这些年来,《乡愁》几乎成为余光中的名片,在海峡两岸大受欢迎的程度着实在让他感到惊讶。他说:“对我个人而言,乡愁是一种家国情怀。家是个人的放大,国又是家的放大。”

游子以诗的方式回乡

“人往往是在离开了自己生活的土地之后,反而对故乡有更深刻的认识,”余光中说,“在台湾,我们还分大陆和台湾,可到了美国就不管了,都是一个中国。”凡华人所在之处,思念祖国的情愫总是共通的。一开始他只是思念台湾,思念家中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进而思念生他的南京、育他的四川,思念古诗词里吟咏的山岳江河……随着日子流逝愈多,怀乡之情便日重。1972年,他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一挥而就,一首《乡愁》日后传遍两岸三地。

福建省泉州市曾推出过交响诗剧《乡愁》。该剧以余光中的生活经历为原型,描述了上世纪中叶发生在中华民族的家园阻隔、骨肉离散的悲情故事。以主人公“诗人”的人生四个阶段,“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为构架,提炼四个触动观众心灵的意象——“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

余光中观看完演出后,主动登上舞台发表自己的观后感。演讲中,余光中与所有观众分享了他创作诗歌《乡愁》的生活背景。他解释,诗中出现的“邮票”,说的是抗战期间,他在四川重庆的乡下读中学,而家在离学校10多里外的祠堂里。由于只能一两周回一次家,所以时常与母亲往来信件。经过抗战和内战,余光中来到台湾,并在台湾与夫人相识结婚。在诗中“邮票”和“船票”是与亲人交流和见面的媒介,而“坟墓”则使亲人阴阳相隔。“由自己的一首诗作延伸成一出交响诗剧,交响诗剧里还多处引用他的诗歌、散文穿插其间,说明编剧很用心,全体演出者很称职。”

谈起“乡愁”,也讲到“灵感”,余光中说,“我当年离开中国大陆时,是21岁的青年。如果我当时十二三岁,恐怕写不出《乡愁》。”

“我离开大陆后到台湾,在美国好几年,又在香港十年。我一直扬言《乡愁》是20分钟写出来,其实这种感觉已经摆在心里20多年,忽然有一天,碰巧句子就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灵感。”余光中强调,“我雖然花了20分钟就写好,可是这个感情在我心中已经酝酿了20年。这棵树的根很深,长出叶子来好像很快,但其实这个根已经有20年了。”他这样解释:“也不是很突然,1972年,我第三次去美国之后回台湾。那个时候‘文革’还没有结束,我在台湾觉得是绝望的,我这生会不会回到大陆渺茫得很。另外一方面呢,因为我听鲍勃·迪伦的歌,他有个叠句说,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answer is in the wind(我的朋友,答案飘零在风中,答案飘在茫茫的风中),所以我觉得很渺茫,我能不能回大陆,我能不能回故乡。我是在这种压力之下写的《乡愁》。”

余光中说,这首诗是“蛮写实的”:小时候上寄宿学校,要与妈妈通信;婚后赴美读书,坐轮船返台;后来母亲去世,永失母爱。诗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后一句我想到了大陆这个“大母亲”,于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开朗,就有了“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一句。

余光中在大陆为众人所知,最早是因为诗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当年是《星星》诗刊的编辑。那是全民读诗的时代,《诗刊》、《星星》的月发行量都20万份以上。

“浅浅的海峡,国之大殇,乡之深愁!”余光中充满深情的话语,令海内外多少华夏儿女感慨唏嘘。一次演讲时,一位学生曾向余光中问道:“在您的《乡愁》中,只写了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四个时间段,却没有写将来,如果请您续写,那么您将怎样写呢?”余光中笑答道:“将来啊,乡愁是一座长长的桥,我来这头,你去那头。”

“其实,乡愁永远是一条不归路”。余光中说,近年来,他经常来往两岸,意识到不能再写往日的“乡愁”了。“哪里还愁呢?全新的环境和全新的生活感受让我更愿意进行诗歌的纪实创作,于是,我将乡愁拐一个弯,创作出一系列既源自于乡愁,又明显不同于昔日乡愁的诗歌作品。”

“茱萸的孩子”的流离岁月

诗人对文字的热爱与生俱来。1928年农历九月初九,余光中在这个充满诗意的日子出生在南京。在中国的历书上,这一年是龙年,这一天是重阳。余光中因此相信,他不仅是龙子龙孙,而且更是“茱萸的孩子”。

余光中3岁的时候,日军占领了东北。次年,上海的“一·二八事变”爆发。余光中一家仿佛身临其境般地听到了日军攻打上海闸北的隆隆炮声。余光中的基础教育是在战乱时期接受的。

1937年,日军的铁蹄便打破了江南的宁静。这一年,9岁的余光中跟随母亲从南京返回常州老家,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亡。

从常州逃往苏皖省界,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几个月,最后搭上运麦的船只抵达苏州,再从苏州转到上海法租界。余光中回忆道:“向上海,记不清走过多少阡陌,越过多少公路,只记得太湖里沉过船,在苏州发高烧,劫后和桥的街上踩满地的瓦砾、尸体和死寂的狗都不叫的月光。”

抗战时期,母子从上海绕道香港,辗转越南到了“陪都”重庆,余光中与父亲重聚。抗战胜利后,余光中回到南京。1947年夏天,他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北京大学外文系,却因为战火的再度蔓延不得不放弃北上,就读于金陵大学(现南京大学)外文系。

65年后,余光中终于得以与北大再续前缘,被聘请为“驻校诗人”。

解放军渡过长江,攻占南京,余光中人生中的第二次逃难又开始了。“当时内战一直蔓延到了长江流域,我跟父母就去了厦门,我在厦门大学学习。”余光中回忆。在厦门大学的半年里,余光中英文水平突飞猛进,于是开始阅读英诗。在读诗之余,也开始写新诗,发表的发表第一首诗是《沙浮投海》。一时间密集发表许多新诗及短评,同学与父母从此也对他“刮目相看”。

“战事又往南边发展,我们就去了香港。1950年,全家就搬到台湾去定居了。”几经辗转到达台湾,余光中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从此,他的心里埋下思乡的种子。乡愁开始氤氲在他的记忆里、人生旅程中,飘散不去、挥之不去。

由于真正远离了战火,生活和学业也已基本安定,压抑已久的诗兴又勃兴了起来。大四那年,余光中出版了处女诗集《舟子的悲歌》。1952年7月,余光中自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以第一名考取了台湾联勤陆海空编译人员训练班。培训班结束后,1953年回到台北,入台湾“国防部”联络官室服役,任少尉编译官。这段时间里,虽然编译工作十分繁忙,但是余光中依然坚持创作。

退役后,余光中在多所大学授课,还曾多次受邀出国讲学,西方艺术文明对余光中是另一种洗礼,也给中文创作新的滋养和启发。

“浪子回头”细品乡音乡情

余光中曾经说过,对于乡愁而言,还乡是惟一的解药。1992年,在《乡愁》发表整整20年之后,他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研究所的邀请赴北京讲学,终于回到阔别43年的大陆。“我写了好多乡愁的诗,包括那首诗叫做《乡愁》。我到了大陆很多地方,发现好多人都会背,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高兴,更非常感动。我没有想到,我人还没回去,诗先回去了。”

这一年,余光中应邀来到北京,虽然不是小时候的故乡,但看到京城胡同、故宫和梁启超故居,还是十分亲切。谈到这次对北京的访问,余光中说:“我的乡愁从此由浪漫阶段进入现实时期。祖国大陆之行的心情相当复杂,恍若梦中,我在北京登长城、游故宫,被两岸同胞的亲情所感染,写了不少诗作,尽情纾解怀乡之愁,因为原来并未到过北京,所以首次回祖国大陆,乡愁并没有一种很对应的感觉和体验。”

余光中真正回故乡是2003年。这年9月17日晚,阔别69年后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福建泉州的余光中,在永春人民大会堂的文学报告上这样表达万千感慨:“一个人,不离开家乡不知道家的可爱,不离开国家不知道国的可贵。作了一回浪子,再回头,才能真正明白这一切。”

余光中在家乡的演讲是从道歉开始的。他首先表示,回到自己的故乡本该用乡音演讲,遗憾的是自己闽南话说不好。虽然如此,但他对6岁那年的故乡行却在心头有着点点滴滴的甜蜜回忆。

虽然当年在家中待了半年,但余光中还清晰地记得永春是个乡村味很浓的地方,记得故乡祖屋的格局,记得沿厢房的台阶拾级而上是自己幼时时常游玩的地方,记得永春人喜欢吃宵夜而且很晚才吃、自己往往在睡下后才被叫醒进餐。讲到这里,余光中用地道的闽南话讲了句:“结果有一回吃紧弄破碗(意为:有一回因为贪吃,吃得太快而打坏了饭碗)。”当然,最难忘的是自己当年在故乡的“装阁”活动中被打扮成“状元郎”,被大家高高地抬着,荣耀地游了一次乡。余光中说,当时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出尽了风头,很是得意。

“我的母亲是江苏人,到永春来教书,才遇到我父亲。我常想她是怎样从江苏来到永春的,应该是先搭船到泉州,再换船溯着桃溪来到永春的。今天,迎着先人遗踪,我很怀念。”

2003年9月18日9 时30分,两鬓飞雪的余光中“少小离家老大回”,洋上村倾村而出,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久别的游子。面对盛况,余光中有些激动:“我比贺知章幸运,今天不用再吟诵《乡愁》了!”

回到祖祠“凌乾堂”祭奠祖先时,一跨入时余光中一改平素的随生神态,严肃地“恳求”尾随的记者们“请大家要安静,我要和祖先交流,这不是游戏的事情,你们不要拍照了”!

按照闽南传统习俗,余光中伉俪敬备蔬果,点燃三炷清香,向列祖列宗三鞠躬,随后虔诚地高声诵读亲自拟定的祭文。余光中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深深地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拜祭仪式虽然只有十几分钟,75岁的余光中每一道程序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绝无半点敷衍。临走时,他特意地要了两枚供桌上带着绿叶的芦柑,认真地说:“这是从故乡泥土上长出来的,是家乡的特产,我要好好保存,作为纪念。”

“乡音亘古今,乡愁暖人心;走遍天涯路,最是乡情深。”乡愁,是游子的魂之所依,心之所托。10时许,余光中缓缓踏进百年老宅“鼎新堂”,轻轻推开了小时住过的房门。

他庄重地为父亲牌位上香,饮一口家乡水后,被熟悉的景致勾起回忆的余光中似乎又焕发了童心,细细抚摸起祖屋的旧门老窗和儿时爱戏耍的石磨。在这里,他手拉幼时伙伴中惟一还在世的余江海,兴奋地回忆起粘知了、打麻雀、捕鱼摸虾等孩提时代快乐往事,尘封的记忆喷涌而出。

“同是游子的父亲没能实现返乡的心愿,这一次来,自己也是代替父亲来的,回到台湾上香时,会把见闻的一切叙述给父亲。”余光中說,很可惜这次没有带女儿及孙儿孙女回来,他们应该回来看看故乡的山、故乡的水,还有故乡的亲人。“让他们能够了解中国,热爱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同时,可能潜意识里也有补偿的要求,我青年到中年刻骨铭心的乡愁,在下一代身上是不会重演了,他们随时可以踏上祖国大陆。”

余光中赴大陆的“破冰之旅”始于1992年,紧接着请柬沓至纷来,他回乡的步伐越来越紧密,几近一年两三趟。以诗带路,“乡愁”已酬,更作“乡颂”,余光中以爱乡“新声”换去乡愁的旧乐。

“乡愁诗人”锦心绣口

余光中的母亲、夫人均为常州人,因此他说:“常州是我的母乡,也是我的妻乡,那份乡情也不下于父乡了。”这么多年来,他和夫人交流一直都用四川话,这川腔一说,顿时来访的大陆客人忘了自己身处台湾。

余光中自嘲:“我没有什么权力,我能控制的东西只有两样,一个是中文,一个是我的车子。”一部车子,让喜欢旅行的他手握方向盘,天涯海角、名胜古迹召来车前。一支笔,是他对自我的省视,更是对现实的关注。

余光中风趣幽默,他的锦心绣口是有名的。在他眼里,幽默“是汽车上的防震器,让你的人生遇到坎坷时变得平稳。”

而今,退而不休的余光中,仍在高雄中山大学教课。“教课不多,杂务很多,学府和文坛都是我的讨债公司。演讲、访问,做评审、写序言。”余光中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

年过耄耋,也不得不服老。余光中说,以前常熬夜工作,现在谨遵医嘱。夫人成了报时鸟,每晚11点准时催促,早早上床睡觉。晚年,余光中没有考虑写自传,“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作品,诗和散文就是最好的自传”。

这位学贯中西,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四栖的老人谦和、平实,就似邻家大爷,没有半点架子。每到大陆,晚上在老人下榻的宾馆房间门口总是堆着一沓沓找他签名的诗作。余光中不管多晚回来,都是先漱口净手,然后端坐在书桌前,一丝不苟地用他多年也不曾改变的中文硬笔,一笔一画地签好字,然后交与有关人员送到每位求签字的人手中。

如今,余光中频繁往来于两岸之间,演讲、出书,以自己的行动促成两岸间的文化交流。余光中说,两岸文化交流是很自然的事情,有动态交流,你来这边参加活动,我到那边参加活动;也有静态交流,就是你出版我的书,我出版你的书。说到这里,他笑称自己也是台商。

“台商问你卖什么?我说卖书啊。我在大陆出版了好十几种书,盗印本大概也有不少种。当然我不管是盗版、正版,读者拿来,一样签名。打击盗版,有人愿意帮我,我自己没那么积极……”很多港台名作家一看读者递过来的是盗版书,坚决不签。余光中则是来者不拒,虽然接过的是盗版书,但他照签不误,不忍心让读者失望。当然,他不忘幽上一默:“这是我的‘私生子’!”

当游子归来,浓烈的乡愁已化为云烟,对于余光中来说,不变的是他对中华民族和传统文化的眷恋。他说,文化作为连接的纽带,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这是任何人无法割断的。

余光中诗曰:“我的血管是黄河的支流 /中国是我的中国。”乡愁,于他是家国情怀,是文脉延亘,是精神归属。

责任编辑 王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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