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我的好朋友宋毅在找女朋友时,对对方相貌的要求极为苛刻。每每相亲归来,常常评价对方“有怪相”“像只狐狸”……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一致指责他已陷于某种偏执中,可他却说出一番道理:“不正常的外貌,实际上是一种生物性的隐喻。”
他说,一个人的相貌好坏,常决定了一个人的际遇。那些相貌端正的孩子,总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鼓励,成长的路途也较为通顺,因此日后长成为心底坦荡的人的概率也比较大;而那些难看的孩子,总是会被忽视、谴责,求学、求职中遇到的曲折也比较多,难免会使心灵的某个部分被悄悄扭曲。这些际遇,反过来又会作用于其相貌、气质,加重一个人相貌上的优势或者劣势。
于是,我理解了他的想法。而且,结合我的人生经历,我认为,相貌不仅意味着一种先天的起点,更是一种后天的修炼,是一个人灵魂的微缩景区,是一个人全部经历的说明书。
王尔德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里说,美貌少年道连·格雷有一天无意中拥有了一张神奇的画像。于是,他开始认为自己可以肆意地放诞无忌了。这下,所有熬过的夜,混沌的白天,经历过的污浊、酒色都一一爬上了他真实的脸颊,只是,庆幸的是,透过那张画像中的脸,道连·格雷却依然不老、干净而清爽。
但现实中,谁有那样的画像来遮挡那些脏、那些乱?我们经历过的种种,比银行的信用记录都准确,一丝不苟地全记录在脸上;心里的虚荣、计较、势利,全一层层叠加累积,像钞票里的水印一般,稍微得点光就提示着你真正的心路历程。一样是从稚嫩、纯白的婴儿长大成的人,有的到五十岁眼神还是澄澈如水,有人却风尘入骨、一片混浊……他们到底经历过了什么?不必解释,不必分辨,全一一写在个人的脸上:焦黄黯淡的脸是为旧事辗转过的夜,下垂浮肿的眼睑是狂欢后醒来的下午,八字纹提示着无数次争夺与抢掠,眼神里的厌倦是欲望冷却后的灰烬……是啊,他们把自己的脸给摧毁了。
而建设一张脸,却极为艰难。你要读书、看画、旅游,要控制自己的愤怒,要提升自己的素养、质地……总之,打造一张脸,几乎囊括了一个人建设自己的全部要素。
所以,古人才会说:“相由心生。”林肯才会说:“一个人过了四十,就要对自己的相貌负责。”叔本华才会说:“人的外表是表现内心的图画,相貌表达并揭示了人的整个性格特征。”陈丹青才会说:“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迈克则在特意赞美鲁迅的脸时才会说:“仙人掌般不动声色坐落在时间荒原,连风沙也不敢造次侵蚀。假若当初它曾经包含美指的苦心打造,营造出来的戏剧效果倒真的不着痕迹,功劳恐怕要算到当事人头上。”是啊,原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脸的美术指导,要勇于为自己的脸担负起全部事故责任——要养脸,先得养心。
我们举目四望,众里寻他千百度,找的只是一张脸。脸是叶子,是花,提示着那些看不见的部分——灵魂的景象,心的样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