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观”背后的不平等

2015-04-29 00:00:00汪晖
环球人物 2015年34期

回看过去20年,虽然社会有了很多进步,但发展主义的危机也越来越严重。在今天这个金融化和资本化的时代,社会不平等在加剧。这不是哪个人的腐败问题,而是社会发展模式必然带来的后果。因为社会对平等的诉求常常和发展密切相关,很多人认为只有经济增长,把面包做大才有可能平等。但是平等与发展真的有必然关系吗?

在可持续发展成为迫切任务时,我们要对平等做出再界定,而不只是阐释旧的平等观。什么是旧的平等观?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机会平等、分配平等、能力平等。

在今天,机会不平等依然是社会的重要问题,比如社会关系固化,特权阶层的子女更容易得到升迁和财富。机会不平等的最严重表现都落到了普通劳动者的身上,尤其是农民和农民工。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呼吁农民工权益维护,国家也通过了《劳动法》和《劳动合同法》,但这常常成为一纸空文,因为80%的建筑工人没签署劳动合同。这就是典型的机会不平等。

为什么呼吁了这么多年却效果有限?很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大概是想等到这一波城市化走不下去了,建筑业自然地下降了,也就把这一代人消化掉了。

现在即便强调“发展”的经济学家都认识到:消费不足,是因为大规模的人口无力消费。这会带来生产过剩,带来各种社会问题,产生不平等的社会结构。由此,第二种平等观出现了:分配平等,强调再分配。最近社会热议的低保、医疗改革、劳动保护的全覆盖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它的关键是改变市场初始调节的不合理性。

但再分配模式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一些援助项目。它集中在政府和大资本集团的投资,外来强势力量直接注入,而当地社会自身的生态、文化、族群等问题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解决。看上去我们做了很多,但社会矛盾却在激化。因此,在再分配的名义下,很多新的不平等产生了。

上世纪80年代,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提出了“能力平等”的概念,他认为再分配主要是对物的再分配,而不涉及人的培养。对于教育问题如果我们只关注教育物资、课本等的分配合理是不够的,因为很多孩子一出生就不平等了。所以,就地培养和提高孩子的能力,才可能培养基础性的条件,才有可能能力平等。这个概念对联合国后来的扶贫有很大影响。

但我对能力平等概念持批评意见。说到底,对能力的界定和对人的能力评估是在市场前提和竞争性关系中提出来的。比如说少数民族语言的青年,他们会很多种语言,但都没有用,只有会说普通话和英语才能找到好的工作——换言之,能力只有变成商品才能被计算为能力。

长期以来,人类都在征服自然,马克思说,征服自然的过程当中产生了人对人的控制,即不平等。要把人从中解放出来,我提出了一种新的平等观,齐物平等。

庄子的齐物论,认为平等不仅是人的平等,也是物的平等。把人放到自然当中去,从物的角度来思考变迁的世界,一个完全不同的平等概念才能产生。

我们所说的多样性,既指区域的多样性、生态的多样性,也指文化的多样性。比如语言和语言的平等,就是文化的多样性。但是,多样性和平等之间如何找到可以操作的关联?是我们需要思考的。历史上,差异常与不平等关联在一起,比如门第和阶级的差别。如何突破旧的关联范式,保持对平等的价值追求,这是晚清章太炎就在思考的问题。那一代人之所以要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看到当时西方国家工业化、城市化和以发展主义以及追求绝对财富为重的意识形态所导致的社会后果。100年后的今天,这个话题并没有完结,需要我们继续探索。

(本文为2015年11月汪晖在“2015年促进可持续发展论坛”发言,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