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等国,人们对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的了解还很有限
近年来,中国领导人成了拉丁美洲的常客。自2013年和2014年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拉美加勒比七国之后,2015年5月17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启程前往巴西、哥伦比亚、秘鲁、智利四国进行正式访问。这是李克强对拉美的首访,也创下了他就任总理以来出访时间最长、行程最远、途经国家和城市最多的纪录——加上爱尔兰、西班牙等经停国,他将走访6个国家、7个城市,历时13天,飞行5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一圈还多。
以往的总理高访中,经贸话题常是重点,文化并非优先选项。但《环球人物》记者注意到,此次随李克强出访的庞大代表团里,除了官员和企业家,还有几张大家熟悉的面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小说家麦家、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中国驻哥伦比亚大使汪晓源说,在哥伦比亚,作家们将陪同李克强出席中拉人文交流研讨会,这将是“中国和拉丁美洲人文界人士的首次当面交流”。而据《环球人物》记者从文化部得到的消息,随后在秘鲁,作家们将再次出席中拉文明互鉴的系列活动。
此前,作家随同国家领导人出访的情况并不多见。2009年,莫言曾和正在德国访问的习近平共同出席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开幕式。而此次作家随访远赴拉美,还是头一回。
近10年来,中拉在经贸方面一直合作共赢,但在文化交流领域,中国似乎始终处于逆差状态。作为魔幻文学的故乡、世界文学的重镇,拉美迄今共产生了包括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秘鲁诗人略萨、墨西哥诗人帕斯、智利诗人聂鲁达在内的7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们的名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他们的作品也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广为流传,对中国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
相比之下,中国文学的影响力在拉美仍处于起步阶段。孔子学院拉丁美洲中心执行主任孙新堂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我接触过当地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包括学者、公务员,一提到亚洲文学,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村上春树。让他们说出一个中国作家的名字,太难了。”
因为工作关系,北京大学西葡语系教师范晔曾几次前往拉美进行文化交流。在他的印象里,大多数拉美人对中国文学的印象,还停留在林语堂、鲁迅等人,甚至更久远的《论语》《道德经》上。而据从事西班牙语版权交易的出版人李程透露,“进行西语版权交易的中国作品,一年不会超过10本,即便最终走进了书店,销量也就几百本,多数都进入了图书馆、大学和相关的研究机构”。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捧回诺贝尔文学奖,给中国文坛带来极大震撼。两年后,莫言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正是在这里,他接触到对自己产生重要影响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他曾回忆说:“我在1984年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心情就像当年马尔克斯在巴黎读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
和莫言一样惊喜的,还有同时代的其他中国作家们。他们突然意识到,生活中充满了魔幻的素材,可以用来描述和表现个人经历与中国现实。“1984年前后,中国文坛出现了许多马尔克斯的模仿者,我的一些中篇《球状闪电》《金发婴儿》也有它的痕迹。”莫言说。
在马尔克斯身后追随了两年,莫言意识到,“这样的模仿没有出息”,决定“尽快逃离”,避开这座“炙热的高炉”,否则自己会被“蒸发掉”。他决心写出有自己特色、中国特色的小说。
2004年,西班牙凯拉斯出版社总编辑安赫尔·费尔南德斯·菲尔墨赛勒读到了莫言小说《丰乳肥臀》的英文版,被深深吸引,决定出版西班牙语译本。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莫言能写出长篇又极具吸引力的大作,还会写精彩程度毫不逊色的短篇故事,如《铁孩》等。很少有作家能像他这样,写出如此多样化的作品。他笔下的虚构故事,看起来甚至比现实生活本身更有趣,让人流连其中。在莫言和他的作品还未曾被读者熟知之前,我们常常开玩笑似的向读者们介绍说,这是一位‘超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中国作家’。”
然而,《丰乳肥臀》的翻译难度,远远超出了费尔南德斯的想象,到2007年才正式出版,印量为3000册。
此后,凯拉斯出版社又陆续引进了莫言的《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生死疲劳》等多部小说的西语版权。其中,《天堂蒜薹之歌》是至今为止莫言作品中最受西语读者欢迎的作品。
由于许多拉美国家使用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因此,西班牙语出版市场实际覆盖了大部分拉美地区。凯拉斯出版社的一系列尝试,为提升莫言作品在西语读者中的影响力,进而进入拉美市场打下了基础。不过,头几年,这个市场的反馈却颇为尴尬。
2012年10月11日莫言获得诺奖时,评委会在对他的评价中说:“他借助魔幻与现实以及历史与社会视角的混合,创造了一个世界,所呈现的复杂程度令人联想起威廉·福克纳和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但与此同时,在墨西哥的各大书店里,连一本莫言的作品都找不到。
莫言获得诺奖后,他的作品热度瞬间攀升。“我们多次再版了他的所有作品,还将它们印成口袋书,一次就出版了1万册。可以说,莫言是近几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作品销量最好的作家之一,再加上他的作品本身十分具有吸引力,全世界的出版社都很想与他合作。”费尔南德斯说。
“莫言得诺奖,相当于中国文学在世界上引爆了一个原子弹,对中国作家走出去肯定有直接和间接的好处。”说这句话的麦家,后来成了拉美文学市场上一个崭新的“中国符号”。
对麦家而言,上世纪60年代“拉美文学爆炸”时期涌现出的一大批优秀作家对他的写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承认自己是有拉美文学情结的:“像马尔克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聂鲁达,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但喜欢的程度并不一样,而且不同的时期,我会喜欢不同的人。总的来说,博尔赫斯对我的影响可能更大一点。无论是个人气质也好,还是写作风格也好,(我们)可能比较接近,所以我对他非常崇敬。有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英雄,博尔赫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我心中的英雄。”
麦家此前压根想不到,自己的作品会在博尔赫斯的家乡掀起一道“麦旋风”。
2013年8月,五洲传播出版社组织了一次外国专家座谈会,讨论中国图书的对外推广计划。五洲图书出版中心国际合作部副主任姜珊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正是在这次座谈会上,西语世界最大、全球第八的出版集团——西班牙行星集团的版权负责人与麦家进行了深入交谈。因为看好麦家作品的市场前景,他们许下丰厚的条件:首印3万册,12.5%的版权分成。“此前,中国作家的作品首印基本在两三千册,有的甚至不满千册,属于非常小众的图书。而且他们给麦家那么高的版税,是国际顶尖作家的待遇。”姜珊说。
2014年6月,五洲与行星集团合作,推出了麦家代表作《解密》的西文版。《解密》成为第一部列入行星集团最高端“命运书库”的中国文学作品。
更大的手笔还在后面。据姜珊回忆,当时,行星集团比照马尔克斯,为麦家打造了长达一个月的推广方案——在18条马德里的公交车线路上投放大幅广告,“谁是麦家?你不可不读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在西班牙最大商场“英国宫”、最著名书店“图书之家”,墨西哥最美书店潘多拉,被誉为世界最美书店之一的阿根廷雅典人书店的最重要位置,精心布置《解密》的码堆;邀请麦家本人到西班牙、墨西哥和阿根廷巡回宣传25天,并安排了107家媒体的采访,其中包括西班牙最著名的三大日报《国家报》《世界报》和《ABC报》;打造一部类似电影大片的宣传广告,在电视和视频网站上播出……
当麦家拿到那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推广行程,曾满心忐忑:“3万册的首印量确实很诱人,但如果销不好又是个苦果,会留下后患。”他希望自己能借势做好宣传,把销量做上去,让出版商尝到甜头,“这对我个人和中国作家深入走进西语世界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为了帮他尽快获得签证,阿根廷拉普拉塔市市长巴勃罗·布鲁艾拉专程向阿根廷驻沪总领馆发函,称“麦家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家,他的到来是今年拉普拉塔市最重要的一次文化活动”。
在阿根廷,他被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杂志《FOR YOU》邀请到雅典人书店进行采访。一位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到了书店后,记者将麦家带到阿根廷畅销榜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了吗?恭喜你!你的书现在排名总榜第二,文学榜第一!’当时,这本书刚上市不到一个月。”
在西班牙,麦家探访了马德里中央车站中心书店,被店主和服务员一眼认出,纷纷要求签名并合影。
在墨西哥,国家美术宫图书介绍会现场,原本350人的场地被挤得满满当当,过道里都站满了人。连墨西哥总统的中文翻译、著名汉学家莉莉亚娜也找到麦家,请他给墨西哥总统佩尼亚·涅托签名赠书……
强大的宣传攻势,让麦家很快在西语世界名声大噪,首印的3万册在不到1年内全部售罄。麦家说,自己在拉美市场的成功并不仅仅是运气,更是因为“写了一个好故事、碰到了一个好翻译、‘搭上’出版界豪门”,加上“世界正急需了解中国”。
麦家还走访了博尔赫斯的故居、私人起居室和私人收藏馆。此前,这些地方从不对公众开放,接待东方作家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坐在博尔赫斯写作的沙发上、走在他笔下的玫瑰色街角、听着他的学生细细讲解、拥着他的头像合影,麦家和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2015年4月中旬,麦家接到来自中国作协的一通电话,与他敲定一个月后的拉美之行。重回拉美,他多了一个新的身份——总理出访代表团成员。
5月18日22点59分,青年作家蒋方舟在新浪微博上贴出一张机票照片,并配以文字:“出发去哥伦比亚和秘鲁。”这一点,和《环球人物》记者此前得到的消息一致:蒋方舟也在此次的随访名单中。
文化部相关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此次中拉人文交流研讨会及秘鲁的见面会,是为配合李克强出访拉美,“促进中拉人文交流、文明互鉴”,由中方提议召开,中哥两国文化部共同主办的。除了莫言和麦家,随同李克强亮相拉美的中国作家,还有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书记处书记阎晶明、外联部副主任张涛、青年作家蒋方舟。“确定人选的标准,是‘知名且有一定分量’。为做好人文交流,又将一些文艺界的权威人士,比如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冯英、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王瑶也选了进来。”
蒋方舟身上最广为人知的标签,是“青年作家”“80后才女”。生于1989年的她,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16岁当选中国少年作家学会主席,3年后被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破格录取,毕业后即成为《新周刊》杂志副总编。
虽然未曾经历上世纪60年代的“拉美文学爆炸”,蒋方舟对拉美文学的理解与接纳却并未缺席——她发表了不少文章,表达对马尔克斯及拉美文学的独特见解,2012年还将马尔克斯的短篇《苦妓回忆录》翻译成中文,在网上引发热议。
铁凝2006年当选中国作协主席后,曾在一次公开活动上“自白”:“我本质上还是一个作家,也最重视作家身份。”可即便如此,要想进一步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加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她身后庞大作家群体的真实需求是不容忽视的。
采访过程中,无论是常驻拉美的外交官员、拉美文学的权威学者、出版市场的一线尖兵,还是拉美当地的文化界人士,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环球人物》记者表达了同一个忧虑:翻译,是中国文学走进拉美的最大障碍。孙新堂说:“中国的很多作家,讲故事的水平是世界级的,但是很多优秀的作品还没有被翻译。”莉莉亚娜的描述则更为形象:“‘他来了,他说了什么,他走了。然后她又来了,她说了什么。她也走了。’如此水平的翻译,外国人怎么可能看得下去?所以经常是花了很大精力,效果却不好。很多翻译过来的名著常年躺在仓库里,没有机会和读者见面。”
2012年,五洲传播出版社第一次派队伍参加墨西哥瓜达拉哈拉国际书展。为了解中国作家在拉美市场的认知度,展会现场,姜珊派发了近200张调查问卷,答案令人瞠目——仅有3个人表示自己听说过中国作家。两年后的那趟推广之行走下来,麦家也做过一个统计:采访自己的107家媒体中,81家问到了莫言,但除了莫言,他们知道的中国作家不超过3个。“我告诉他们,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作家至少有100个,像《解密》这样的小说至少有100本。”
或许也是看到这样一个近乎残酷的现实,在中国作协主席任上,铁凝推动开展了一系列相关项目。据她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8月,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对外翻译资助工作,首批已向10个语种的33部作品提供了翻译资助;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翻译工程,首批有24部作品获得资助。有业内人士分析,职务背景显然是铁凝此次随访的重要原因。
出访拉美前,李克强刚在国内掀起一阵“创高潮”——3月15日,在全国两会闭幕后的记者会上,李克强坦言,自己也有过网购经历,并“很愿意为网购、快递和电子商务等新业态做广告”,第二天,股票市场电子信息板块几乎全部飘红;5月7日,他来到中关村创业大街考察调研,与众多创客一起喝咖啡,询问他们的创业经历和创新想法;13日,他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集中讨论了高速宽带网络提速降费的问题,助力创业创新和民生改善……此番拉美之行,出访“梦之队”中几位著名作家的面孔,让人们再次看到这位大国总理的创新一面。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所长陈众议,本来也是此次拉美行的随访人员之一。虽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他还是参与了国务院研究室主持的出访前准备工作。长期研究拉美文学的他,用一句拉美谚语描述了中拉双方意欲向对方借力发展的深层原因:“距上帝太远,离魔鬼太近。”
“一直以来,拉美都被视作美国的后花园,但随着其自身实力的增强,以及国际形势的变化,拉美国家走向世界的意识越来越强。他们想要成为未来多极世界里的重要一极,在国际问题上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发挥更大的作用。鉴于此,拉美国家希望能借助外部力量实现这一转变,而中国正是这样一个可以借助的力量。”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拉美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前驻玻利维亚、巴哈马、哥伦比亚大使吴长胜的一席话,可以视为对那句谚语的进一步解读。
经济上的互补性,是促使中拉双方互相选择的重要因素。“中国需要更多的能源、工矿业产品、农产品及原材料,来充实经济快速发展的基础。中国工业在很多方面技术相当成熟,价格相当低廉。而拉美国家大多数还达不到中国这样的工业发展水平,它们特别希望能够借助中国的工业实力和科技实力来促进自身发展。”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教授周永生说。
但中拉合作伙伴关系,仅包括经济合作显然是不够的,文化交流是深化关系的必然选择。吴长胜分析说:“中国和拉美,一个是东方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另一个是美洲文明的起点。双方在文化和人文交流方面应该互学互鉴。受空间和历史等客观原因限制,中拉人文交流虽然不断密切,却仍是双方关系的短板,两国之间的彼此了解还很缺乏。李克强总理不远十万里,显然就是要弥补这一短板,为双方合作注入新的内涵。”他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夯实中拉关系的民意基础,让中拉关系更加稳固、绵长,也为双方合作开拓新的增长点,打开新局面。
姜珊的描述则更加“接地气”:“去年我再去拉美参加国际书展时,我们的展台前热闹极了。不断有人来问,这本(中国)书讲的是什么?那本书在哪里能买到?你们有没有菜谱?有没有学中文的书?看得出来,他们了解中国的意愿越来越强。我希望人们先从饮食、语言等基础问题入手,再慢慢通过文学作品了解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处世哲学。这需要一个过程,但人文交流的意义一定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