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白家驹刚把头扎进盆里,就被办公室主任花露露揪住胳膊。白家驹龇牙咧嘴地抬起湿漉漉的头,刚想发问咋的了,花露露就抱怨开了,居然有心情洗头?闹事了,闹大事了。花露露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把人吓个半死,也能让人突然陷入不适应的状态。白家驹迷迷糊糊地错把抹布当毛巾,满脸惊恐地等待花露露说下文。花露露突然不言不语了,看着白家驹用那脏兮兮的抹布在脸上擦来擦去的。
九枝丫镇书记齐家勇刚刚提拔担任副县长,县里还没有任命新的书记,节骨眼上,镇长白家驹最怕哪个环节出现差池。没想半个月不到,花露露就这么惊慌失措找到寝室。搁谁都会惊恐,何况面对如履薄冰的白家驹呢!白家驹想急切听到下文,花露露却说,错啦。
白家驹急忙问,什么错啦?
花露露说,毛巾。
白家驹丢掉抹布换成毛巾后,情绪才有些平复,问,怎么啦?
花露露说,九枝丫村闹上啦。
九枝丫是镇名也是村名。很久以前,地处江淮之间的丘陵山岗,九枝丫村就很出名。名气来源于有一棵世间罕见的九枝丫树,那是棵江淮之间最为普通的刺槐树,不仅树冠绝伦,树干也奇粗无比,更主要的它有九根枝丫,每根枝丫上鸟巢累累。刺槐长得这么奇特,着实有些让人叹息。后来乡政府移居九枝丫村,又改名九枝丫镇。九枝丫从不毛之地,发展到集市繁荣、人丁兴旺的乡镇,都说因了九枝丫的圣灵保佑。自打镇里来了“百花齐放”,那棵被称作神仙树的刺槐,从此鸟不垒巢,且腹空臂断作苟延残喘之状,尤其今年九枝丫树越发潦倒,风烛残年似的摇摇欲坠。村民给他打支架、扎绑带、打点滴,好像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很多人开始怨声载道,大骂镇里“百花齐放”,说他们将要祸害死神仙树。
话里有话,说来话长。过去九枝丫交通闭塞,乡里以麦油棉传统农业为主。自从齐家勇选调到镇里,高速路擦肩而过,不到三四年时间,镇里三拳两脚理清了发展思路,主攻农产品加工业,发展现代观光农业和生态旅游业,不少客商纷纷投资,过去沉寂不语的九枝丫成了招摇过市的大红人。县里把九枝丫的发展塑造成楷模,市里、省里也关注起九枝丫的发展,于是大报、小报有了纷纷扰扰的各种九枝丫消息。安静的生活模式发生了变化,尤其九枝丫镇政府所在地九枝丫村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惹得外出务工人员如归巢之鸟,纷纷反哺。成功人士被称作“凤返巢”,没有成功的没有称谓,他们自我调侃叫“鸟返巢”。“凤鸟”一起返巢,自然引得无数争夺资源、抢占利益之事。但是齐家勇闪转挪移,挣得无数荣誉后提拔而走,那些被埋没的问题逐渐浮出水面,丢给看起来糊里糊涂的白家驹。
谁也想不到,一个镇里书记姓齐,镇长姓白,办公室主任姓花,一个副书记他就那么巧,姓方。好呀,三叫两传的就成了百(白)花齐放(方)啦。百花齐放,符合全面发展乃至科学发展的要求。问题是,齐家勇的闪转挪移,出彩也添黑,留下不少墨迹,那些墨迹把白家驹涂染得黑不溜秋的,不知道怎么描绘出新的图画。白家驹暗地里思忖,没有齐家勇就没有九枝丫的今天,正是因为有了九枝丫的今天,才有他的头疼与麻烦。他跟县委书记提出也想挪个地方,县委书记干净利索地打发了他,九枝丫需要承接,需要进一步发展,没有熟悉的干部不行。
白家驹师范毕业本来分配到一所中学当教师。那些年机关缺人,不知道被谁推荐到乡政府写材料,于是糊里糊涂调到乡政府,又糊里糊涂当了乡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而后一路风调雨顺过五关斩六将,直至被选任九枝丫镇镇长。说起这些,白家驹总说,俺从政一直糊里糊涂的,反正稀里糊涂下来,亲戚朋友都说蛮好、蛮好。旁观者说,白家驹成功就在他的糊涂上,因为糊涂,大家对他没有防范。也有人说,白家驹糊涂是装出来的,实际他精明之极,拿难得糊涂当盾牌,才有歪歪倒倒始终不倒的政治好运。白家驹听到这些议论,总会迷糊说,俺真不知道怎么就摊上狗屎运了。
眼下齐家勇走了,县里一直没有安排新书记履职,有人猜测,可能有意锻炼下白家驹,看看他究竟迷糊,还是有些本事闷在葫芦里不露庐山真面目?也有人猜想,也许县里对白家驹不甚满意,暂时让他主持工作,等候新书记到来。那些心思最后演绎成传言,白家驹被闹得想躲开人群大哭一场。可哭又能解决问题吗?一方面想把工作干好,得到社会认可;另一方面又想探究县里究竟什么态度,免得出力不讨好。白家驹坐卧不安,丁点声响都会影响情绪。这不,怕有鬼,鬼敲门,花露露这么火烧火燎闯进他的寝室,还生吞活剥似的揪住胳膊,不是火烧眉毛她会这样么?
白家驹稳住情绪问,究竟怎么啦?
花露露这才说,九枝丫的大头。
白家驹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惊恐给吞了回去,放松下情绪,默不作声地把稀疏的头发往头顶上盘,盘好后喷上啫喱水,再仔细梳理、粘贴。急得花露露在一旁直跺脚,恨不能夺了白家驹的梳子。白家驹知道花露露急,他听到大头后就不急了,慢慢打理好头发,把脸擦干净后,缓缓说,不骇人。
花露露花容尽显愠怒,抱怨说,群工部让你去接人,和尚不急道士急呀?
白家驹头发不知道何时慢慢凋零,地方支援中央,尤其额前的那绺头发起码足尺了,盘了几道,才能遮住光秃秃的头顶。老婆戏谑说,你原汁原味咋的?穷讲究干啥?老婆常开玩笑说,男人一注意形象说明有了猫腻,尤其四十往后的男人。说的是玩笑,白家驹明白不能当玩笑听,便很认真解释,就俺这样子的,哪个女人喜欢?老婆是火暴性子,过去在供销社工作,后改制,到了一家私营企业当会计。家安在县城,离九枝丫也只有几十公里。可白家驹一个星期回不去一次,有时候半个月才能碰一次面,老婆便明里暗里用玩笑方式说道白家驹,为的是防患于未然。白家驹每次都信誓旦旦,说得多了,老婆不太相信,这个社会,是个男人有几个不喜欢那口腥的?何况白家驹还是镇长,一个县里十来个乡镇,镇长是何等耀眼角色。白家驹再安分守己,也怕有处心积虑的女人勾引。玩笑久了,白家驹就烦,说老婆得了中年恐慌症,整天磨磨叽叽的。老婆不服气,说,那你天天弄那几根头发给谁看呢?白家驹哭笑不得。老婆才道出担心,说是打扮给花露露看的。白家驹笑了,几乎笑弯了腰,等他笑停之后才说,她眼里有俺?在她眼里俺屁都不算一个。老婆说,鬼才信呢?白家驹解释说,难道你看不出,她眼里只有齐家勇?老婆想想也是,把担心演化成了玩笑似的絮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纠葛。
今天花露露看到他的那绺长发,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但是齐家勇走了,花露露也是对自己负责,才这么急马三枪地找他,说啥也不能责怪啥的。
白家驹气息淡定说,那是定论了的事情,谁能推翻?
花露露提醒说,话虽这么说,但是过去齐书记能镇得住,他前脚走,大头跟着吆喝,不得不注意呢。
面对花露露的提醒,白家驹感到一点温暖,那点温暖就像一团氤氲之气在他内心四处弥漫,弄得浑身不自在,有点自我陶醉的感觉。
花露露说,你看怎么安排?是你亲自去,还是让方书记去?过去齐书记敢于放手让副书记方刚多做实事,方刚不怎么拿白家驹当回事。眼下形势没有大变,但是方刚有所收敛,平时不太说话,对白家驹既没有溢美之词,也没有明显抵触情绪,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白家驹想了半天说,还是俺自己去,你也跟俺一起去。
花露露面露为难,建议说,最好政法委员去。
白家驹坚定地说,你去吧,对待大头,以柔克刚,你合适些呢。
花露露内心有些不情愿,但是能说什么呢?办公室主任的活本来就是一堆烂事,谁主持工作,不保持一致能行吗?
花露露刚去安排车辆,白家驹的手机就响了,是县委群工部长亲自打来的电话,稳定压倒一切。群工部长虽说就是过去的信访局长,但是人家说话口气比县里领导还牛。电话说,九枝丫可是全县典型,齐县长刚离开,就有人上访,问责下来,不是你能兜得住的。
白家驹连忙称是,说正去省城的路上,不会耽误的。
群工部长发火了,省里记下了账,就会误大事。我县可是维稳重点监控县,你拖了全县后腿,别说重用,我看就地趴窝都有可能。
白家驹知道群工部长的意思,现在大家都拿这个节骨眼事情拿捏他。奶奶的,节骨眼这么难受,组织要是明确了书记,还会让俺操心这些破事?现在谁都能为此要挟滋事。
边生气便往车边走,上了车,才发现花露露带上派出所的一位干警,白家驹感到花露露做事很有心机的, 便一言不发坐进车里。车开出百十米后,司机突然多嘴说,就那个大头,他是嘛玩意儿啊?
白家驹想,是呀,他是嘛玩意儿啊?想想很生气,可又找不到发泄地方,只好闷着气装作打瞌睡。
大头有真实姓名,九枝丫村姓曹的多,按“仁德纯厚、光明正大”排辈,大头属于“大”字辈的,叫曹大礼。有说曹家在唐代,也有说是明代,移民到江淮地区的。后来一位分支,看中了九枝丫树,驻足开荒,繁衍出了大户村落。关乎九枝丫树的传说还有很多,九枝丫是不是千年之树谁能证明?如果真是什么珍奇树种倒也罢了,那是江淮之间最为平凡的刺槐树,它不可能经历上千年历程。但是曹家人口口相传,惦记着九枝丫树的种种神奇。“光”字辈人说,先前槐花极盛,特别是它的九个粗壮的枝丫,像九把伞层层罩住树干,树干虽千疮百孔,却粗壮有力,夜深人静之时,时常可以听见风刮树梢发生的呜呜之声,树干也吱吱呀呀作响,声形兼备,加上鸟欢雀跃的,像是有了生灵之气的仙物。戏说“德”字辈的某某先人,因为一头猪误撞九枝丫当场毙命,先人十分生气,回家拿起斧头砍了树干几刀,结果树干流出殷红之血,“德”字辈的先人回家便卧床不起,几日后驾鹤西去。传言多了,人们自然对九枝丫充满敬畏之情,说起九枝丫都是满脸肃静、一脸恭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谁家得了男孩,孩子考上大学,诸如此类喜事,便有人开始到九枝丫树上“挂红”。“挂红”就是买一条红绸布挂在树的某个枝丫上,以示感激,然后烧香放鞭炮,把人们心里的那种敬畏再次放大。于是不少人逢正月十五或者某个特殊日子,怀揣各种祈求,跪在九枝丫刺槐前,默默祈祷,暗暗祈求,希望九枝丫降临福瑞,广布恩泽。
问题是打开九枝丫潘多拉发展之盒后,江苏客商田大强率先看中了九枝丫的特有文化和宗谱资源优势,投资新建了一处曹姓宗祠。祠庙周围大兴土木建设了酒店、山庄、园林等,吃喝住休闲无一缺少,连曹姓渊源、族谱分支都被他收集齐全,挂在祠庙四周墙上,供人观瞻。祠庙配有三个水灵灵的女讲解员,讲解员是高薪聘请的旅游学校的高材生,她们把曹氏宗族发展脉络,还有九枝丫的种种传说,戏说得风生水起,活灵活现,让游客在她们委婉动听的讲解中,认识了江淮农耕文化的特点。田大强大打生态旅游和中国乡村宗谱结构之牌,游客时常爆满。于是曹家人不乐意了,九枝丫是曹家兴衰的象征,也是祖上傍生的仙树,岂容他田大强占便宜?尤其连祖上也成了田大强赚钱的噱头,如何让人容忍?
找田大强说道,田大强总会拿出当初族长签下的协议争辩说,你们曹家人本来就是按“仁德纯厚、光明正大”起的辈分,怎么做事这般细琐、周折?
那是当时以族长为首,留守在家的老人们参与,共同按下的指印,签下的合同。外出务工的“凤鸟”返巢后,焉能容得田大强掰扯?于是找到齐家勇。
齐家勇能说会道,据说他能把打瞌睡的人说得容光焕发、精神气十足地听着他咧咧。齐家勇说话抑扬顿挫,收放有度,尤其乡间俚语、故事、趣事,放在他的嘴上都会化成生动有趣的画面,或者说像是一幕幕活话剧。譬如曹家“凤鸟返巢”之流跟田大强理论,他面对吵吵嚷嚷的人群说,九枝丫树是曹家傍地而生的刺槐不假,但是谁说曹操墓就是曹家的,韶山冲就是毛家的,凤阳就是朱家的呢?出土文物还是国家的呢,别说一棵树。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说,从前,有个山里人,见到邻居富了,躺在床上盘算,奶奶的,他凭什么富?三代前他祖上是要饭花子,二代时候还受过我爹娘施舍。那个人日思夜想,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整夜盘算让富裕的人家所有财富瞬间尽失。琢磨很久,决定进山当土匪,抢了富裕人家的财富。最后大家可想而知,哪个朝代能容忍强盗盛行?盗贼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而那个富裕起来的人依然靠着勤劳,人丁兴旺,家族繁荣。齐家勇举完例子后突然提高声调说,你们说,你们的行为,跟那个强盗有什么区别?人家田大强不远千里来到九枝丫,带领大家致富不说,还宣传你们曹氏宗族,你们非但不感激,还要寻衅滋事,于情于理,有悖教化,大家有何颜面找我聒噪?这就是齐家勇的讲话风格,通俗易懂间杂民间传说,还有一些文白相间之语,燃放起来就是鞭炮,噼里啪啦,气势如江河泄水,哪有别人说道的空隙。最后齐家勇把手一挥说,我来拍板,你田总到九枝丫后,老少爷们儿没有亏待你,乡里乡亲没有慢待你,曹家说道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今后每年你拿出二十万元的利润吧,给曹家族长,由他支配,算给曹家人做些实事,也算惠泽乡邻。转而面对曹家人说,你们听着,如果族长签下的字据不作算,请把族长找来,让他指定替代之人,一起看看怎么掰扯?
谁知道曹家族长就在人群后,痛心疾首说,丢人呀,人家田总给曹家光宗耀祖,却受到如此礼遇,作为族长,羞愧难当呀!
族长那么说,那些后辈还说什么?虽有满腹怨言,出于对族长的尊重,隐忍了怨气,散了场,安静了半年。
后来不知道谁暗中嘀咕,说田大强与齐家勇还有那位族长,暗中有些猫腻,合计好了,欺骗曹氏一宗。这话暗传开来,大家情绪又有些波动,都是经过外出洗礼的人,不会如过去那般目光短视。于是大家思忖,难道族长真的做了这笔交易?这种思忖一旦涌动,又变成大家的埋怨,本来回来准备大干一场的,现在最好的资源被姓田的抢占去了,残杯剩羹还被齐家勇当作唤鸡之米,怎么能行?于是大家合计选出几个人来,他田大强不是依着九枝丫往北盖的农家山庄吗?好,曹家组成一个整体开发公司,向南盖。南边虽说不靠街头,但是马上就是黄金地带,升值空间无限,这个商机说啥也不能再让田大强或者其他人占有。
正当他们找到齐家勇的时候,谁知道齐家勇脚底抹油,提拔成了副县长。
曹家人知道,那个白家驹就是一个摆设,不能担当,找他何用?只有通过省、市两级传递压力,才能逼迫齐家勇认真对待曹家人的要求。
曹氏凤鸟返巢人等,背着族长,推举出大头。大头不仅仅头大,还刺猬,按当地人说法属于“耿”。出去打工因为耿,得罪了老板,得罪了老婆。到了上海后,入帮入会,怎么就与河南、湖北人组成了“大别山帮”。过去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掀开解放战争序幕,“大别山帮”要发扬革命精神,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向城市发起攻击。于是专干欺行霸市的行当,风声大了,“大别山帮”在打黑除恶中被连窝端掉,大头曹大礼为此坐过七年大牢,出来后老婆跟人走了,孩子也回老家了,自己两眼一抹黑,不知何去何从。只能替那些成功曹氏族亲帮忙。曹家富裕之人收留了大头,也仰仗大头曹大礼的余威,在上海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凤鸟”返乡,又一起把大头带了回来,好延续在上海的一些做法。
曹家人说,这个社会讲理的怕蛮横的,蛮横的怕不要命的。大头不要命了,哪个不怕?于是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出力,大头也发誓要为九枝丫闹出一个明白来。
白家驹赶到省信访局接待大厅的时候,大头曹大礼早无踪影。白家驹打电话问九枝丫村委会主任,回答说,人没有到家。问来问去,弄到了大头手机号码,打死了也没有人接。再打听省里信访接待人员,人家说早登记了,并说等梳理后,转到县里认真调查研究
白家驹这才感到头晕眼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于是拨通县群工部长的手机。群工部长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只是反复说,你等着,你等着,看看怎么收拾你。
白家驹内心窝火,想,群众要上访,俺有什么办法?看不住,拽不牢,怪张怪李,为什么不怪上访者本人?埋怨都在内心,哪敢露出半点不恭之词,连说,该收拾,无论怎么说,你们出马看看能不能消除登记?俺正在找人,不带回大头,决不见你。
挂了电话,白家驹没有任何主意,浩瀚的省城,大海捞针,如何寻觅到大头的踪迹?花露露提醒,可以发个信息给大头,就说你是齐家勇,可以当面谈谈。
花露露的建议不错,不使用这个方法,看来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但是白家驹就是白家驹,他做什么再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也不能冒充齐家勇,犹豫半天说,俺是白家驹,为什么说俺是齐家勇呢?
花露露说,你是白家驹不假,不说是齐家勇,大头会来?
白家驹有种苍凉漫溢心底,但是脸上挤出很多笑容,连声说,也是,也是。
这次不打电话了,发出了一条信息,等候大头回应。
那时候大厅的人越来越稀少,信访人员似乎要下班了,大头还没有回复信息。白家驹有些焦急,东张西望的。信访人员主动问,喂,老乡,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要说先来登记。
信访人员错把白家驹当成了上访的了,白家驹看看自己邋邋遢遢的窝囊样子,有些败兴,奶奶的,自己穿上再好的名牌,在别人眼里还是这般不起眼,怎么他齐家勇走到哪里都像明星一样耀眼?难道自己天生就是这般土气、窝囊?解释说,是接访的,不知道上访的人到了哪里?
接待信访的人员忙了一天,也疲累得很,没有耐心地说,那你们出去等吧,还有十几分钟就下班了。
走上大街,到处都是攒动的人流车流,还有花花绿绿的广告和振聋发聩的音响,白家驹感到不适应,只好一遍遍看手机屏幕。
天要黑透之际,白家驹跟花露露商量是不是赶紧住宿,看来今天等不到大头了。就在那时候白家驹的手机有动静了,取出一看,得到了大头的信息,大头信息很简单,你在哪里?
白家驹忙回复问,你在哪里?
大头回复,俺在情港洗浴中心。要见俺你就来,俺的浴资还没有结呢。这次大头发了较长的信息。
公安干警说,奶奶的,这些人都成啥货色啦,犯在俺手上看看怎么收拾他。
白家驹说,不用说了,去呀。
见到大头曹大礼,大头还在包厢房内,进屋后,满屋烟味呛得白家驹只想流泪,再看满地毛巾,白家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头指着白家驹嚷,你冒充齐家勇干啥?
白家驹笑嘻嘻说,说俺不是怕你不见吗?
大头点点头说,也是。
于是大头穿衣。
下床时大头踢翻了垃圾桶,里面露出了肮脏的安全套。花露露没有进来,在大厅等。白家驹想,幸亏她没有来,否则,看到这些会恶心死。
大头也不收拾那些脏物,边穿衣服边说,奶奶的,你们当官的属于饱汉,焉知饿汉饥寒交迫?你们老婆搂腻了搂情人,情人搂腻了就换,换情人就像换袜子。俺一个没有老婆的人,指望啥?大头居然毫不在意他的行为被人发现,还振振有词辱骂起白家驹。白家驹没有回话,依然笑嘻嘻赔着小心。
大头嚷嚷说,不要给俺耍心思,笑里藏刀,镇里没有一个好人。
白家驹不接大头话茬,问,你们拢共来了几个人?
大头说,要多少有多少,九枝丫姓曹的多了去呢。
白家驹内心再反感,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说,晚上请大家吃饭,然后一起回去。
大头说,回去不是你说了算的。
派出所干警看到那个安全套,几次想说话,都被白家驹制止了。干警恨得牙疼,跑到外面大声咳嗽说,俺是公安干警。
大头说,嗬嗬,公安干警咋的?龇着牙牙咧着嘴,里面不断吐黄水,不是警察他是鬼。这都是大头在江湖上常说的一些黄段子,什么警察与狗杂交,叫警犬。至于这段饶舌,也有故事支撑,说的是,一个大雪天,母老鼠外出觅食,对一窝小老鼠说,大雪封门,我出去弄点吃的,你们安分守己,切切不能妄动。小老鼠唯唯称是。老鼠母亲走后不久,恰逢一位老妇女内急,看四周无人,蹲下解手,一泡黄汤正淋在老鼠洞口。母老鼠回后急问孩子,有没有啥情况?小老鼠争相说,龇着牙咧着嘴,里面不断吐黄水,不是警察他是鬼。大头那些人对警察充满仇恨,也充满敌意,所以想方设法编派警察,图的内心平衡。听到干警说他是公安干警,大头在里面嚷嚷,俺嫖娼了,咋的?你逮呀,逮着不就是罚款吗?这次俺嫖娼的钱还得你政府出呢,不信俺们走几遭试试输赢。
白家驹连忙阻拦说,都说啥呢,什么嫖娼不嫖娼的,你做啥啦?谁看见啦?哪有屎盆往自己头上扣的?快喊几个人,吃饭去。
大头说,不要以为穿个警服就是警察,俺曹大礼不是吓唬大的。
白家驹说,好啦,你们在外长能耐啦,回到家乡还能那么骄狂?天大的事情回家再说,俺处理不了,去找齐县长好不好呢?难道九枝丫不能说理啦?
大头还在不干不净说些啥,干警再气也不能发作,忍得脸红脖粗。白家驹最好的办法还是糊涂,看到当作没看见,听着也当没听着。总算把大头等四个人日哄到饭店,刚落座,大头跟花露露说几句话后眼就直啦,叹息说,都说镇里有个花大姐,果然名不虚传呀,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公司不是部长就是总后,放在九枝丫可惜了,太可惜了!大头江湖久了,说话有些江湖味道。花露露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市场经济洗礼后的返乡农民,乡镇干部往往感到力不从心,花露露尚且如此,何况白家驹这样的人?白家驹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听到大头感叹后,打哈哈说,是吗?花主任不那么看呢,她还想给九枝丫多做些事呢。
大头说,拉倒吧,她为你们书记、镇长做些事情还差不多。
花露露气得肠子挽个结,但是长期办公室主任的历练,加上看惯了齐家勇一些做法,只能见怪不怪说,是吗?等你曹大礼坐庄,我就跟着发横财。
大头说,好,有你花大姐做伴,做鬼都心甘。
于是气氛随之和谐起来,大家开始喝酒。
在九枝丫有个传说,都说齐八两方半斤白家驹喝酒头不晕花露露扶墙还能喝半斤,可见两个酒量最大的都在桌上。他们推杯换盏,把大头日哄晕了,喝一杯说大头讲义气,再一杯说大头好酒量,又喝一杯说当农民难,当乡镇干部也难,官欺民挟的,受够窝囊气。大头不接话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再难总比农民好,俺们是啥?还不是你们鱼肉的对象。大头还没有醉,还能掰扯。接着再喝,喝到最后,大头哭了,大头说,俺苦哇,一个“哇”字没有出口,就地开单,喷出酒菜,弄得满屋奇臭无比,很多人掩鼻而去。白家驹不能走,喊来服务员,一起收拾房间,白家驹边擦拭大头嘴脸边说,不能喝,还喝这些干吗?大头说,谁说俺不能喝啦,俺心里苦哇,苦如黄疸。
白家驹说,知道,不就老婆跟人跑了么?回来安心干事,还怕找不到女人?
大头哭天抹泪地说,俺的苦你真的不知道呀!反复那么说着哭着,一会儿工夫竟然睡着了。
白家驹长长松口气,看看大头有些好笑,但是那种笑怎么也上不了脸面,脸上始终有些凝重地对干警说,还不找车?这是白家驹最想要的效果,他从看见大头开始就想到这个下策,否则他不知道怎么带回大头。大头睡着了,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等把四个人塞进车里都快夜里10点钟了。
花露露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昨晚那么折腾,按说可以睡个好觉,但夜间醒来后突然伤感堆满心头,有些想哭的冲动。没有了睡意,无法哭诉,只有听着深夜鸟鸣,还有青蛙的鼓叫。青蛙何时鼓叫起来了呢?还没有从春节的意蕴中走出来,眨眼就到了惊蛰,日子来无踪去无影,季节嗞嗞直蹿,还没顾得上喘几口气,又一个春天说到就到了。这么磨磨蹭蹭一日一年的,居然三十大几成了剩女了。要怪就怪眼镜,自己什么都给了他,他读研结束后竟然出国留学,两年不到居然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了。花露露大学毕业后分到市直,跟眼镜分手,内心凄凉,好不容易争取到乡镇扶贫的机会,她准备躲进乡村,把该忘记的都忘了,好独自疗伤。谁知道一头扎进九枝丫,齐家勇说什么也不放走她了。九枝丫需要年轻有为的干部,尤其需要花露露这样优秀的女干部,他跑了很多单位,把花露露留了下来,还被任命成镇党委委员、办公室主任。齐家勇对花露露说,你不来九枝丫算啦,来了就别想走。
结果这场挽留四五年过去了,齐家勇走了,她可能要永久地留了下来。
四五年里,可能出于太多的寂寞,太多的无奈,或许太多的无望,不知道什么时候花露露开始了酗酒。因为岗位所致,她有的是喝酒的机遇,开始还用小杯喝,几年下来,她改成了大杯,借酒消愁,也把自己消进万丈愁绪深渊。在一个月明风清之夜,她坐在草坪上,一五一十把自己情感经历说给了齐家勇。她说得痛哭流涕,把那个眼镜骂了千遍万遍,最后还是哭诉着说忘不了眼镜。
齐家勇就是那个时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齐家勇说,不要说了,忘记应该忘记的,开始应该开始的。九枝丫不是缺乏爱情的地方,也不应该缺乏应有的爱情。
花露露开始还感到有些突兀,固有的女性戒备让她有了些微震颤,但是想想他是齐家勇,居然没有拒绝,而是主动投进齐家勇的怀抱。
一切有些出人预料,但是一切却真实发生了。
齐家勇有家有室,花露露是知道的,但是知道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两个人开始了漫长的偷情生活,好在一个是主任,另一个是叱咤风云的书记,有的是机会。每次颠凤倒鸾之后,花露露越发惆怅,本来期望拿齐家勇填补内心的空虚,没想到,就像饮鸩止渴,越发坠向万丈深渊。
花露露不甘心永远暗箱操作,她想放弃一切,与齐家勇踏踏实实安心过日子。谁料想齐家勇不会让她的想法膨胀,他说,万事不能当真,因为真,你才有了到九枝丫的现实,真会让你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现在大龄姑娘多的是,大龄男人也有,像我这样的二手货,你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
花露露说,我不甘心。
齐家勇说,我也不甘心,谁能甘心呢?
花露露逼问,当初何必惹我?
齐家勇说,你不小了,何来这种幼稚之词,我惹你?谁惹我了呢?
花露露从此不提那事,但是内心沧桑再起,一直无法平复。在齐家勇送行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而后哇哇大哭说,我苦,苦哇!
听到大头那么凄惨叫苦,她也动了恻隐之心。这个世上,苦痛之人看来不止一个,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苦痛没有揭开序幕,否则一样苦海连天。
有些话,断然不能外说,苦痛都在内心,虽说镇里人员发现一些端倪,有了一些议论,好在一切都是工作,没有真凭实据,嚼舌头都是捕风捉影之事,谁能说真?谁又能说假?不搭理,不买账,自然风吹云散,一切都能归于平静。
因为花露露跟齐家勇的关系,田大强才到了九枝丫。田大强通过一个同学找到花露露,花露露介绍给齐家勇,齐家勇知道高速路接通之后九枝丫的地位,为了在九枝丫设出口,齐家勇跑了多少门子,看了多少脸色,说了多少好话,都无法统计,就是送出的土特产也不计其数。那条出口一开,九枝丫区位优势立马显现,才有田大强的主动靠近。
都说招商引资难做,其实不是招商引资本身难,是你没有好的区位优势。这是齐家勇介绍经验时说的话,他把成绩归功于区位优势,做到一箭三雕。其一让县委看到他有了工作成绩后十分谦逊,一点也不骄狂;其二,让其他乡镇书记心怀感激,不是他们无能,是因为没有好的交通条件;其三让身边人记住区位优势怎么来的,没有他的艰苦努力,何来九枝丫的出口?
大家都不看好九枝丫时,田大强属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很多优惠政策,齐家勇坚持不予执行。田大强说,各地都有优惠政策,我何苦吊死在九枝丫?
齐家勇说,过了这村没有这店,再来九枝丫你给钱还抢不到资源了呢。
田大强知道九枝丫是承东接西的要塞,虽说没有山寨,也是东西贯通的重要之地,在九枝丫投资农家乐生态旅游项目,稳赚不亏。
田大强看到的优势齐家勇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敢于叫板。
最后花露露劝说,看在我同学面子,应该考虑兑现全县应有的招商引资优惠政策。齐家勇这才顺手给了个人情,让田大强和花露露皆大欢喜。
田大强发达了,自然忘不了齐家勇给的好处,不说逢年过节必到,就连齐家勇拳打脚踢搞关系的开销,都由田大强埋单。这些花露露都知道,齐家勇不想对她隐瞒啥,她跟齐家勇之间早不分你我了。
江苏客商田大强是何等精明之人,早看出齐家勇与花露露的关系,心如明镜,只是不说破而已。每次各种公关活动后,田大强总会开两个高档房间,明知道其中一间必定空着,但是掩人耳目还是必需的。田大强把这些做得不显山不露水,了无痕迹,第二天总会看似无意说出,晚上跟齐书记说话到很晚。同行的其他人自然相信了书记跟主任之间的清白,不再揣摩其中滋味。于是冠冕堂皇反而给人留下磊落照人的做事风格,没有人再说道一些不该说道的话。
有了这些前提,齐家勇不可能再为那些“凤鸟返巢”之人说话了,他早把曹家族长抓在手里,曹家翻天覆地也是他们内部事情。
这些事情镇里干部都被蒙在鼓里,只有花露露知道,但是她断然不会对白家驹说的。白家驹本来就糊涂,让他糊涂去吧,与我何干?花露露思前虑后,不禁替白家驹捏把汗,这么糊涂的人,怎么能镇得住曹家人?把大头曹大礼那么弄回来的,天一亮,他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这么想来想去,有了一些莫名的难受,那些难受让她无法入睡,也无法理清情绪。她甚至想,假如白家驹要像齐家勇一样大刀阔斧,她也不怕献身了,反正有一有二就有三,自己生理有了依赖,不在乎对象是谁了,至于谈恋爱结婚,这么大岁数,找谁去?这么不着边际的情绪,一波接着一波,渐至微澜,直到平静,眼一闭就迷糊了过去。睁开眼的时候,太阳都升老高了。
再到办公室,上班的人都到齐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白家驹简单作了分工,其他副镇长、党委委员都各自做自己分内事情。他对花露露说,你跟俺到九枝丫村,不要带那个干警了,他拿腔拿调,会吓唬到人。花露露听不得白家驹说话“俺”“俺”的,一个镇长,连个“我”都不说,让人听着土气。她跟白家驹说过,白家驹说,俺就本县人,说不好那些话。花露露说,齐县长也是本县人,但是他不但说话洋气,还很好听,哪能听到一丝土腥味?
白家驹呵呵笑了,打趣说,所以俺不是齐家勇呢。
花露露不知道白家驹啥意思,这才后悔多说了话,白家驹说话土气不土气与自己何干呢?想到这层,心里别扭,不想跟白家驹一起到九枝丫村,推辞说,曹家人不好说话,信访是政法委员的事情。
方刚在,分管政法,听到花露露那么说,就质问说,在一个镇里,你说谁是谁的事?
花露露没有想到方刚会帮腔,只好啥也不说了,看着白家驹。
白家驹说,方书记说得对,乡镇工作,就是一窝大杂烩,都怕陷了进去,谁来面对?
村部离镇政府不远,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就到,白家驹学着齐家勇,先找族长。
族长算大头曾祖父辈的,过去干过村委主任,老了就退了下来。族长家里住的房子有些显眼,四层半的小楼,欧式风格,单门独户,四面有门,像极了城里人的别墅。族长儿子、孙子四代同堂,没有大房子不行。都说族长四代单传,说不定哪天就会绝后,但是族长孙媳妇很会生孩子,头胎是个女孩,二胎却是个男孩,族长高兴到处请客,光喜酒就摆下两百多桌。过去族长德高望重,但是随着曹家成功创业人士纷纷归来,他的威信受到挑战,大家不大按照老理做事,对他这个族长,也是半听半不听的。经历了大城市的摸爬滚打,谁还把宗族制放在眼里?侄子辈的支书和主任,内心不太喜欢族长,但是又不能挑明,尤其对待族长发动曹氏之人签下那个利人损己的合同,支书和主任越发看不惯族长,暗里想齐家勇不知道给了族长什么好处了,否则他不会那么维护镇里的。
族长不糊涂,感受到危机,都不挑明,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当白家驹让族长出来做大头工作的时候,族长说,求求你放过俺这把老骨头吧,如今俺说话,谁还会听?
白家驹说,过去齐书记在时,你出来说话;齐书记走了,俺不好使了?
族长说,那时候孩子们没有回来,如今都长了见识,还听谁的话?
白家驹单刀直入,附在族长耳旁悄悄说,齐书记给了你什么好处,俺也给,只要你能稳控住这些群众。
族长连连摆手说,此言差矣,老朽不才,你白镇长不能这么说道俺呢。
花露露不知道白家驹说了什么,把族长吓得连连摆手。只看白家驹寒着脸说,你以为俺不知道?天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还不知道土腥味?
族长有些颤颤巍巍说,切切不能妄自猜测,人家齐书记有齐书记的办法,与俺这个族长无关,俺行将入土之人,不会说道假话。
白家驹又换成了糊涂表情说,老人家,白家驹也是镇长,难道族长眼里只有过去的齐书记?
刹那间,族长呆怔在那里。
白家驹没有再啰嗦什么,也不跟族长辞别,推上自行车往村部走。
村支书和主任不把白家驹放在眼里,白家驹称出了自己的分量,也不计较,直往他们脸上贴金。他说,九枝丫镇想好,没有九枝丫村那是万万不能的。大里说,俺是镇长;小里说,俺这个镇长还不如你们支书、主任呢。
九枝丫村支书和主任心有惬意,却连连摆手,接话说,白镇长,这么说不是挑明了不满意呗,再大的村也是镇里的村,谁不是镇里手拿把掐的?
白家驹若有所思说,说起来也是,按理村里是该镇里手拿把掐的。可是九枝丫镇是曹家的天下,没有你们曹家人点头,天大的能耐也是无法施展的。
村支书和主任不知白家驹葫芦里卖什么药,听出一些火药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白家驹感叹说,俺是糊涂点,可齐书记刚走,你们就让大头出来扑腾,明显瞧不起俺呗。
支书说,大头上访,村里真不知道。不过白镇长,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镇里太维护那个姓田的了吧,就算他第一次投资成功,不能把好处都给他田大强吧?九枝丫树的南边假如不给回来的孩子们开发,可能你的工作难做呢。
村主任说,孩子们看好那块地盘,九枝丫说白了是曹家的九枝丫呢。
为了那块地盘,齐家勇临走时交代过,说不能把那块地给曹家人开发,曹家人纷纷而归,为的就是抢占利益。那些人屁沟里夹不住几个钱,闹来闹去,最后肯定给镇里县里丢脸。
白家驹听到齐家勇的临行交代,当时想,假如再给田大强,曹家人的承包地肯定无法流转。但是碍于他是齐家勇,什么都没有说,点头称是。想到这些,白家驹想,谁都看到那块空地的升值空间,当初镇里提出在那儿建设一座新型农贸市场的,齐家勇说,那么好的地段,不捯饬开发,亏大了去。镇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大笔资金,不靠更多的土地出让金靠啥?于是党政联席会上,改变决定,才有进一步开发的动议。可是那宗地始终没有挂牌,何来给谁之说呢?白家驹不清楚这里曲曲折折的原因,对村支书和主任说,没有影子的事情,大头怎么就跑到省里吆喝?昨晚不把大头喝醉,俺怎么带回他?白家驹连番发问后,叹息说,你们呀,眼里只有过去的齐书记,哪有俺白家驹!
支书说,现在群众一上访,你们就兴师动众的,他们想说啥,让上级听听咋的?能翻天吗?
白家驹说,你跟县里说去,只会在俺面前哼唧。
村主任说,那也不能拦着、堵着,是个事吗?
白家驹不跟他们扯淡了,威严像春雨说到就到,把平日糊涂表情换成了一种少见的严肃,他说,镇里还没有过问,就到省里,都八面威风的,那还回来干吗?俺白家驹也是一道坎,不通过,别想进县到省。
九枝丫村支书、主任没有看过白家驹这么严肃,感到好笑,想,这捆八两菜也想硬充一斤了呢。
白家驹瞅出村支书和主任的不待见,但是他没有轻易收手,而是附在支书耳边说,不能糊涂点吗?当初族长都能装糊涂,你不能?
村支书不知道白家驹说什么,睁大了滴溜溜的眼。白家驹推了推支书说,明白俺意思了吗?
村支书没有明白,但是不好再问,只是点了点头。
弄得花露露与村主任也一头雾水似的,貌似糊涂的白家驹到底想耍什么鬼把戏?
离开村部,白家驹让村主任带他到大头家,花露露跟着。昨晚白家驹也几乎一夜未眠,想,大头昨晚诉苦,神情凄惋,想必心中有了大苦。这世上,很多人心中都有不少无法言状的苦楚,就像自己,在家里,强势的老婆压着,不停唠叨中,有种透不出气的感觉。很多时候只能这么劝说自己,有人管着也是一种幸福,但是每每看到听到别人弄些花花趣事,也是羡慕得不行,那种羡慕总让自己感到憋屈。在镇上,不说齐家勇的强势,单就齐家勇跟花露露那些花边新闻,也让他感到无法比肩,自己就像一棵小草,始终在齐家勇的阴影下,总也长不出自己的风采。就在现在,组织的考验,部属的不尊重,那些传言,都让自己感到挣扎,不知道如何才好。这些苦与痛,只能装在心中,放在最私密的地方,不能拿出来展示。那些苦,被现实煎着、熬着,成了血和泪,也成了心思和负担。白家驹想着这些,也想流泪,但是他早没有了眼泪,他想,大凡让人活着,就是让你这么煎熬的。所以听到大头叫苦,他的那些柔弱都被牵扯了出来,有了更多的恻隐之心。
花露露看白家驹唬着脸,不像过去见识的那样,越发想猜测白家驹下一步怎么走。
大头住在村东头一处平房里,那是多年前盖的,有些破败。老婆走了,弄点钱不是喝了就是糟蹋了,再也不想收拾房子。
大头爹曹正西提起儿子就咬牙切齿,破口大骂。曹家人都知道大头父子仇怨的,大头进去了,孩子交给曹正西带。大头娘眼睛不好,在一个雨雪天里,摔断了腿,那时节曹正西又要带孩子,又要服侍老伴,简直度日如年。结果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下午,疏忽了照看,大头儿子玩到水塘边,滚进冰面下,等打捞起的时候,成了冰棍。
曹正西抱着孩子,哪有哭的力气,寻死觅活几次,被人劝住,但是身上没有了丝毫活着的声息。大头娘从此就没有起床,没挪过春天就撒手而去。曹正西越发感到活着没有意思,一个月黑之夜,本想吊死在九枝丫树上,结果被田大强发现,救了下来,又被族长大骂一通,才放弃再死的念头。
大头出来后,直奔老家,想尽快看到孩子,欢天喜地进门,听到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一时恼由心生,无处发泄,二话不说,将曹正西按倒在院里。那个打呀,何来父子情深?曹正西被打得血肉模糊半声未吭。打完父亲曹正西,大头绝然而去。曹正西再次上吊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又被那三个女讲解员发现救起。从此人们就说,神仙树同情曹正西,不想让他过早离开人世,否则万万不会两次被人救起。怎么说,曹正西不能死,曹家人轮番看守,直把曹正西求死的欲望看守下去。
大头老婆走了,孩子淹死,母亲撒手而去,父子老死不相往来,大头还真是苦命人。村主任断断续续介绍大头的情况,直把花露露说得眼泪涟涟,白家驹也泪眼蒙蒙的。
走进大头的院落,满院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东院墙边堆放了一些锈迹斑斑的农耕具,及不知道还能不能开走的手扶拖拉机。
大头曹大礼看到白家驹就骂,狗日的白家驹,将俺灌醉拉回,算啥鸟人?
白家驹只是笑,不回应,大头有些糊涂了,梗着脖子等待白家驹反击。
白家驹从容地对花露露说,坐下,俺看他到底是什么鸟人?说完嘻嘻一笑,花露露也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大头嚷嚷说,呸呸,俺跟你们这些鸟人有啥好说的。
白家驹还是笑,然后说,洗洗脸,消消气,说说到省城都告了啥?
大头把蔑视都化成不屑口气说,跟你说?九枝丫谁不知道你是糊涂蛋呀?
白家驹淡淡说,现在镇里大小事情都经俺手,在九枝丫不跟俺说跟谁说?
大头所有情绪还没有发泄完,眼光瞄到了花露露,这时候那些粗俗的话就被噎了回去,自我打圆场说,看在花大姐面子上,俺去洗把脸,谁怕谁?
白家驹感到想笑,但是内心一点没有笑意,却突然泛滥出不少洪水,汹涌跌宕的。然后指着大头背影对村主任说,都是曹家人呀,你们选他出去闹事,不怕丢你祖宗?
村主任不敢玩笑了,马上一本正经说,谁选他出去闹事了?像是俺们跟你对着干似的。
白家驹嘻嘻笑笑,然后指着村主任说,你们呀,没有你们,他何来底气?
村主任嘟哝说,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啥底气没有?
白家驹像是自言自语说,俺白家驹在节骨眼上不假,你们不能拿这些事情跟俺掰扯吧?什么都抛开了,俺又怕谁?
听到白家驹话里有话,村主任明显不高兴。从早上到现在,他白家驹就把矛头指向村里,仿佛大头上访就是村里指使似的,于是没有一丝笑意,不满情绪如春光乍泄,满地乱颤。
白家驹发现了村主任的不待见,向花露露自嘲说,花主任,俺也苦呀,县里瞎眼,让俺这个糊涂虫当镇长,不是打谷场上下暴雨白糟蹋粮食嘛。
花露露从早上到现在,她倒有些迷糊了,这个糊涂而又精瘦的白家驹,今天好像换了一个人。好在花露露跟着齐家勇,也算经多见广,如何不会说话?于是嘻嘻一笑说,也许县里就喜欢糟蹋粮食呢?
白家驹只能哈哈一笑,点点头说,说起来,俺也有苦楚呢,三十多岁组织说你不成熟,四十多岁,让你试试瞧;现在好比草棵里的葫芦没有见天就老了瓢了。
白家驹不像齐家勇说话那么干净利索,他总是喜欢说些地道的土语,听起来让人倒胃口。花露露不知道白家驹说这些究竟啥意思,装作糊涂埋怨说,这些话似乎不是今天该说的,或者说,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吧?
白家驹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于是又换成糊涂表情嘿嘿一笑,那种笑在花露露眼里多了些水分。
大头洗好脸走进屋里,有些泄气,不像刚起来那会儿火冒三丈。白家驹抓住机会说,曹大礼,你跟俺一样都是个苦命人,曹家人选你出来,看的就是你无牵无挂,县里让俺当镇长,看中了俺的糊涂,无牵无挂遇到糊涂,可能不太好使。
大头不知道白家驹说啥,倒真糊涂了。白家驹喘口气说,按说,田大强实力雄厚些,他开发可以与山庄连成一体。你们返乡,镇里不少项目可以做呀,小院落办农家餐馆是条路子,养当地黑猪也是条路子,还有养鸡养鸭养鹅都是路子。这些路子来钱似乎都慢了些,只能发点小财,搞开发发财快呀,可是你们曹家人哪个有那么多钱开发呀?自己集资开发,资金不足,项目停建或者缓建,谁负责呀?发大财在上海干呀,干吗回来跟田大强较劲呢?现在连带到镇里,让镇里怎么办?白家驹没有齐家勇的本事,可以一口气说上一大堆话,他说几句就得停歇一会儿,好像词穷水尽似的。调理好气息后白家驹又说,那块地是好,看中那块地的人多呢,但是你们想想,镇里有什么权力把它指派给谁?那是要通过招拍挂手续商业出让的呀。
说了半天,等于没有说,大头呼地站了起来,说,狗日的白家驹,俺看你不仅是糊涂蛋,还是白眼狼。假如你替姓田的说话,现在就给俺滚出九枝丫村去。
白家驹说,俺滚到哪里都是九枝丫镇的,这会儿工夫,你不是骂人就是满嘴胡话,火大伤肝,气大伤人,俺知道你苦从何来啦。
大头不想搭理白家驹了,睖眼说,谁有闲空跟你白话?不能办事,你以后不要再找俺大头,否则见你一次,拳头说话一次,别怪俺六亲不认。
白家驹耐心说,俺说的招拍挂是法定程序,谁开发也得走这个程序呀,你问问村主任,谁有权力拿某块地做人情?
这时候村主任说话了,他说,你说的不假,但是当初田大强来开发,出让金少,给群众补偿的也少,怎么不说招拍挂呢?
白家驹说,那时候是什么时候,谁来投资?现在是什么时候,否则大家会回来?
啥时候都是一样,不能拿群众利益作交易,他田大强给了谁好处了?镇里就那么维护他?过去不是族长出面,不会让齐家勇收场的。现在大家不服,不同意再把好处给田大强,也不是冲着你的节骨眼来的。
这么对话,看出问题所在,原来村支两委才是闹事的源头。白家驹嘿嘿笑了,说,我说是你们的鬼主意吧,你们还不承认。没有你们默许,谁敢闹事?好啦,今后就镇村之间纠缠啦,与大头等人无关了呢。
村主任说,你看看,俺就替村里人说几句话,你就这么对待俺,今后谁还敢说真话呢?白家驹推磨转圈,希望化解一些误会。但是村主任见过多少镇里干部,他知道镇里那帮人,除了会打哈哈,收拾人,还会些啥?打镇政府设在九枝丫,村里地一天天少,污水一天天多,风气一天天坏。曹家付出那么多,谁说曹家一声好了呢?于是村主任换成一种口气说,你们站在镇里立场说话,有你们的道理。但是从村里出发,大家说得也有道理,不能不听呀。
白家驹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又是群工部长。白家驹头皮发麻,还是接听了电话,不知道那位部长怎么批评他的,他点头称是,最后就关了手机,气喘吁吁的。
白家驹不能轻易表态,他需要看看事态发展,然后再作下一步打算。于是他转而对大头说,曹大礼,都说你难缠,俺看你不是难缠,是糊涂。俺倒要劝你几句,你不出头,让那些该出头的人出头,多好呢。
白家驹这话说给村主任听的,村主任怎么会听不明白?但是大头不会明白的,他火冒三丈说,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俺喜欢被人利用,俺心甘情愿,不是俺糊涂,是你糊涂。
白家驹听到大头那么说,还能再说什么呢?
齐家勇跟花露露那点事情,瞒得住别人,怎么会瞒得住白家驹?白家驹早心知肚明,但是他的成功就是装糊涂,让别人认为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齐家勇如鱼得水,汪洋恣肆,他何尝不心生嫉妒呢。一个愿意,一个情愿,男欢女爱,多少惬意和逍遥?假如花露露看上他,他可能早只知今朝忘记了明日,他暗自感叹想,即便丢弃一切也在所不惜呢。谁让在齐家勇的阴影下,一直窝窝囊囊地活着,给人感觉就是理不出头绪的一堆乱麻。想想也是苦呀,从政这么多年,何时抻开肠子说过话?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有分管的领导,亦有书记镇长压着,没有机会喘息。当副乡长、副书记的时候,书记镇长还像爹妈一样管着,哪能周正呼吸?好不容易当了妈,遇到一个齐家勇当爹,岂敢得罪?配合、协作,慢慢没有了自己的身影,才有暗地里流传的口头禅,齐是马白是羊,方刚才是好模样。 倘若齐家勇不走,虽憋屈,也落得暗自偷懒,自甘愚钝。有时候真想学学齐家勇,找个情人,但是老婆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什么鸟程序,可以监听到他的电话。一次正跟一位村支书说话,结果那位村支书当面接到了他的电话,村支书满脸疑问说,白镇长,你打俺电话?看看坐在对面的村支书,他很不高兴说,俺坐在你对面,打你啥电话?那位村支书想想也是,但是不知道为啥手机还在响,上面显示就是白家驹的电话,便拿出正在振铃的手机说,你看是不是你的电话?白家驹一看那位村支书电话,早感到后背发凉,惊恐万分,那位村支书手机明确无误地显示着他的手机号码。他迷惑不解,赶忙到移动通讯部门查询,才知道电话被老婆监听了,老婆的解释还理直气壮,说就是要细查他的蛛丝马迹。欲哭无泪,反复商议,最后达成每个月让老婆查一次所有通话的妥协,免得老婆累,他也累。老婆那个样子了,还能有啥歪心思?能出啥幺蛾子?齐家勇走了,假如配上新的书记,也就死了向上之心,继续自己的难得糊涂。问题是县里迟迟不安排新书记履职,不死不活吊着胃口,何种用意?有说测试他的能力,有说还没物色好人选,有说齐家勇最后设置了一些矛盾,看他如何处理。这些说法都不可靠,想想就是一团迷雾。
回到办公室,想来想去,都有抉择的成本与代价。假如同意九枝丫曹家诉求,最后得罪的是齐家勇还有不少镇干,田大强肯定也要闹事;假如听从齐家勇临走的安排,让田大强开发,可能近段时间如坐针毡,天天被群工部长批评,日夜受群众辱骂,风声大了,殃及县里,同样危如累卵。仅仅就是两难选择倒也罢了,问题是,曹家人单个资金不足,合资开发,今后能不能拢在一起?闹起新的纠纷谁负责?还有他们在田大强南边,一个地盘上,恶性竞争不说,到时候互相大打出手怎么办?还有曹家人的承包地,曹家人不同意,谁又能出让?由于这些无法说清的顾虑,让他无法决策。
想罢,电话找花露露,想跟花露露谈谈,让花露露劝劝齐家勇,放弃支持田大强。
花露露对白家驹上午的表现多了几分警觉,不想跟着白家驹后面吆喝,推说自己正在写经济工作会议材料,等等再说。
白家驹不咸不淡说,看来只有齐县长才
叫得动你。
白家驹的话听着十分别扭,花露露只好前来。花露露昨晚也没有休息好,大大的眼睛里镶嵌着缕缕血丝。白家驹说,有些事情,本来不想拜托你的,但是不找你,还真不好收场。白家驹挑起话头,就给花露露倒杯水,然后十分诚恳地说,麻烦你劝劝齐县长,让田大强在招拍挂时收手。过去齐家勇交代说,招拍挂是死扣,人是活的,变通一下,什么都解开了。白家驹满脸狐疑,不知道怎么解活那个死扣。齐家勇明确说,让田大强出高价争得土地使用权,高出部分镇里想办法补贴回去就是。白家驹听得惊心动魄,齐家勇没有啥事似的,轻描淡写。现在白家驹试图让花露露出面,劝说齐家勇。
花露露没有料到白家驹会托她带话,自然装糊涂问,白镇长,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该直接找齐县长说去。
白家驹嘻嘻笑着说,明人不说暗话,俺跟你说这些,一点也不糊涂,这些话就需要你跟他说。
花露露表面冷峻,实际内心却是波澜壮阔,继续装糊涂问,白镇长是不是被大头闹迷糊啦?
白家驹慢条斯理,喝口茶说,俺这么说,自有俺的道理,俺这里有个笔记本,有你跟齐县长见面的时间、地点,你们忘记俺住在隔壁,忘记镇里还有俺这个镇长。
花露露感到一种凉透底冒出,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白家驹会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于是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家驹说,这事只有你知俺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都说俺糊涂,有些糊涂也是被逼的。
花露露泪水沁出眼眶,连说,白镇长,你不能这么对待我。
白家驹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俺敢这么说,肯定有苦衷。你跟齐县长不是一次在开房啦,你们住宿的发票,时间、地点、哪家宾馆等,俺都记着呢。你们忘记了,那些发票毕竟要俺白家驹处理呢。
天呐,这就是白家驹吗?花露露不敢相信表面憨厚且糊涂的白家驹居然这么险恶与阴险,花容尽失。
白家驹看着变脸变色的花露露后,抚说,这么多年啦,俺露出过半点风声了吗?眼下齐县长留下的矛盾,俺没有办法破解呀,只能委屈你说服齐县长,压田大强一马,让曹家人开发那块地。
花露露还在无声流泪,白家驹说,考虑再三,才出此下策,恳望理解俺的苦心。
花露露再也听不下去白家驹说啥了,捂着脸跑出,而白家驹无事样地冲着花露露身后喊,俺知道你不会跟齐县长说的。
白家驹经过周密计算,相信花露露不会把这些说与齐家勇的,即便她说了,撕破脸,因为手上的证据,齐家勇也没有啥好怕的。这步棋,白家驹算计很久,说出来,让她花露露挣扎去。
说完这些后,白家驹心情不错,居然给大头打个电话。说实在话,上午到村里去了下,可能起到一些作用,让曹家人暂时产生了观望心理。大头的经历,确实让白家驹一直不能释怀,他想大头那些悲惨的遭遇,难道都是大头的责任?大头接通电话就嚷,俺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这次白家驹不是说大头上访的事情,是想给大头提亲。镇里福利院有个清洁工,丈夫出去打工,跟人家过了日子,最后两个人离了婚,看起来跟大头差不多大小,假如能撮合成,也是一桩美事。中午白家驹专程找过那个女的,女的不答应,最后经过福利院长跟白家驹一阵好劝,女的才答应见个面。
白家驹说完这些,大头说,谁会看上俺?你不过是为了稳控俺,才这么做的。
白家驹知道,现在想让群众信任比登天都难,于是叹息说,大头呀,你难道看不出俺的苦心吗?
大头说,你们这些人,能安什么好心?
白家驹一生气,就挂了电话,想,这个人,怎么成这样子了呢!
白家驹气还没有消,接到群工部长电话,让他赶到县里,县委书记专门调度,因为省里上访登记无法消除,新年伊始,九枝丫就给县里抹黑,县里十分生气。
白家驹还有什么好办法,连忙赶往县里。
白家驹前脚离开,大头也带着那几个人再次跑到省信访接待中心,他罗列了镇里七大罪状,主要罪状就是镇里袒护外来投资者,无视当地群众利益,不能一视同仁搞开发。同时检举田大强刚入驻九枝丫,很多优惠政策都是以剥夺群众利益为代价的等等。省信访部门答应一定让县里给予及时答复和处理,大头一行人才兴致勃勃回到村里。
调度会上,白家驹被县委书记批评得汗流浃背,一个劲承诺,坚决做好群众稳控工作。可白家驹才离开会场,群工部电话就追了过来,说上次的登记还没有消除,大头又窜到了省里。
白家驹也不知道大头这么闹腾究竟要干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群工部长索性不发火了,让白家驹自己跟县委书记解释去。白家驹哪敢汇报,急慌慌调车往省里赶,一路指挥镇村出动人员,大海捞针也要找到大头。等奔波到省里,接到村里电话,说大头回到了村里。又掉转车往镇里赶,好找大头理论。
等白家驹赶回镇里,已是第二天早上,刚进政府大院,听到了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大头从省城返回,感到一丝安慰,曹家人托付的事情,有了省里重视,看来有些眉目。当晚喝了几杯小酒,想到白家驹提亲的事情,怎么都不能入睡,想想前后经历,不禁泪水如注。等伤痛过去,再也不能安稳,就走向九枝丫树,想依着树想想心思。
那晚没有月色,天阴沉沉的,似有丝丝细雨。大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躁动不安的气息。恰在此时,曹家祠庙三个女解说员中的最高挑那个,怎么就郁郁寡欢地走出房间,也走向了九枝丫树。
大头开始还没有啥反应,只感受到美好,他不放过空气中传来的丁点迷人气息,那种淡淡的清香疑惑就是一种青春气息的翕动,在张合中,像春雨、更像花香弥漫开来逼近他的心底。那种逼近就像蚁漏溃堤,最后变成泥沙俱下,汹涌澎湃。中间时段大头还能楸住自己头发死死不愿松手。等到能够松手的时候,那个女讲解员还没有发现他,而他所有情绪都僵硬起来,好像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啥也不想了,死也值了。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女讲解员,女讲解员吓得大叫时,嘴被捂住,人也吓晕了过去,最后大头终于得手。当其他两个讲解员循着喊声找来的时候,大头正在提裤子,刚想跑,就被另外两个女讲解员的尖叫声吓住,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候就擒。
派出所赶到时,大头已经清醒了过来,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接访的那个干警差点没有把大头的胳膊捆断,大头什么也不说,干警一个巴掌一声质问,你狂呀?横呀?知道犯啥事了吗?
带到派出所连夜作了笔录,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就把大头曹大礼送到了看守所。
事发突然,突然到白家驹无法适应,他不相信大头那么愚蠢,愚蠢到去强奸一个姑娘。但是转而一想,他这种人,做蠢事也是水到渠成的结果。白家驹只感到痛心疾首,无法抑制住自己悲怆的情绪。
很多人向白家驹报喜,说,这下好啦,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头闹事,居然自己栽倒在蠢事上,天助白家驹。
要在过去,白家驹肯定庆幸大头属于恶有恶报,但是听到大头的苦,面对报喜的人,白家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感到一种凄凉。那种凄凉从他的脚底开始流向周身,像雪崩震天动地,更像泥石流气势汹汹,让他感到好像自己一样正在经历灭顶之灭。
大头呀大头,曹大礼啊曹大礼,你才是真糊涂呢。这是白家驹反应过来后第一声叹息。
曹家人啥也没有说,强奸姑娘,那是不可饶恕之罪,谁会同情?但是也有人说,那是田大强设的计,真假谁能分辨?
田大强不愿意啦,白家驹屁股没有落板凳,他就走进屋里,拖着浓浓的苏州腔说,齐书记走了,这里乱了。
白家驹赶忙站起来让座,田大强还是平静不下来,嚷嚷说,蓄谋,彻头彻尾的阴谋,以为这样我田大强就会退缩?
白家驹说,正想找你,也许这是偶发事件,与其他无关呢?
田大强气咻咻说,我救了他爹,那几个丫头也救了他爹,不思报恩,却这般对待,九枝丫完了,曹家人完了。
白家驹说,说起来也是,面对纷纷扰扰,很多人迷失了自我。你来得正好,大头犯罪,按法律程序办,俺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情。
田大强说,白镇长,你省省心思吧,人家是清白大姑娘,以后怎么做人?你这个镇长不能这么麻木不仁吧?应该好好给曹家人上上法律课。田大强越说越气,最后话题说到了担心,就是女孩子父母找来,闹起来,公司赔多少才能了结。
白家驹还真没有想到这么多事情。狗日的大头,你添什么乱吗?本来想下定决心为曹家人做些事情,横空出来这么一劫,可能增加了更多的难度。白家驹不知道还跟田大强说些什么好,他知道田大强对他从来没有正眼相看,他白家驹在田大强眼里不是摆设就是白痴,所以田大强进屋嚷嚷,没有想到白家驹还是九枝丫主持全面工作的镇长。
田大强声音大了,花露露急慌慌赶来,一夜之间,花露露面容憔悴,仿佛不忍瞧看。花露露一夜都没有合眼,她想跟齐家勇相好后的点点滴滴,又想白家驹的为人,感到白家驹就是定时炸弹,就是表面和善的老狐狸。在心里把眼镜、齐家勇、白家驹骂上几千遍仍然不能释怀,最后骂自己的堕落,后悔留在了九枝丫。刚到办公室听到田大强咋呼,于是思前想后,感到应该替白家驹解围,她有些愠怒地对田大强说,田总,你嚷什么?难道镇里还不够乱吗?
花露露的出现,让田大强有些收敛,但是田大强还在嚷叫,白镇长,假如你屁股坐在曹家的板凳上,别怪我无情。
白家驹一直僵硬地笑着,从听到大头事件后,他的情绪就僵硬了起来,平时修炼到家的糊涂境界,早没了用武之地,只有满脸尴尬的表情。花露露出手相救,又让他多出一丝感动,想想昨天那么对待花露露,确实有些歹毒,但是不那么做,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梨花开了桃花谢了,小麦开始拔节的时候,大头爹曹正西真的吊死在九枝丫树上。
没有人会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曹正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一根绳挂在他的下巴颏下,人早僵硬了,挂在九枝丫树杈上滴溜溜打转。曹正西再也没有发生上两次寻死的巧遇,真的默默地走了。很多人感叹,曹正西一生正直,却摊上了厄运。老婆气急而亡,儿媳妇跟人跑了,唯一的希望孙子,还掉水里淹死了;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儿子,却作践下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家都说曹正西的好,说在“正”字辈里,他也算老实本分之人,如何生下那么个不肖子孙?唏嘘也罢,感叹也好,人总归走了。关键时候族长站出来说话了,他号召曹家人齐心协力把曹正西安置好。于是该走的程序一样不少,停尸三天,侄儿侄孙披麻戴孝,笙箫唢呐一样不少,全村人守候着曹正西,也像守候着无所不至的伤痛,难受之极。
就在雷声和闪电撕破天空之际,春天的绵绵细雨化作了倾盆暴雨,仿佛老天也要替可怜的曹正西大放悲歌。不知道谁开始说道起九枝丫树的,说,神仙树呀,你几次派人将他救起,干吗还让他死在你的身上?为什么你不发些慈悲,让可怜的曹正西度过一个安静的晚年呢?那么一说,曹家人齐声大哭,说,苍天呀,九枝丫树呀,你们难道真的忍心看着曹正西这么离去吗?
大家都在哭丧之时,谁也没有想到,白家驹居然也到了曹正西家,他如曹家晚辈一样,跪倒在曹正西的玻璃棺罩前,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默默站起来,对大家说,安葬大头爹的钱,也算俺一份。说完丢下一千元钱,钻进暴风雨里。
大家还在揣摩镇长为啥那么做的时候,天空又响炸雷,那炸雷溜地而起,连房子都颤抖了起来。就在雷声消失之际,不知道谁在外面喊,九枝丫倒啦!神仙树倒啦!
人们一时间傻了,纷纷向九枝丫树奔去,等到他们走到树的近前,所有人都吓呆了,那棵硕大的树冠,才刚展开叶片,就大得惊人,它不偏不斜倒向了曹家祠庙,砸倒了整个祠庙前厅,占据了整个院落。雷把九枝丫树劈倒了,这棵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古树,却倒在那声炸雷里。
不知道谁触了天威,犯了众怒,天呀,你在显示什么?
也有人说,曹家人无能,扳不到田大强,九枝丫树不愿意了,偏偏砸向田大强开发的曹家祠庙。这话一出,族长一下大笑起来,说,苍天呀,神树呀,你们惩罚俺吧,俺不该吃下“昧心食”。说罢,气绝倒地。
连番发生这些事情,多少有些蹊跷,大家纷纷传说,白家驹不适合当九枝丫书记,还没有主持工作,接二连三发生这些大事,这就是天示。
白家驹也没有料到九枝丫树在那声炸雷里倒了下去,他也暗自揣摩,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人家齐家勇风调雨顺,自己还没有担当就接连发生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罢了,罢了,看来就这时运,只能坐等天机,管他什么结局呢。
暴雨过后,总会天晴。安葬了曹正西,田大强又翻盖被九枝丫树砸倒的祠庙前厅,只有族长从此再也没有清醒,疯疯癫癫说,作孽、丢人。大家只能把族长的话当作糊涂话,谁也不再较真。
花露露在一个晴好的上午找到了白家驹,几天下来,花露露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不仅仅形销骨立,且找不到一丝活人气息。她一字一顿对白家驹说,你不拿那些话说给我听,什么都好说;你那么说了,就是鱼死网破,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白家驹做梦也想不到他把花露露挤对成这种决心,感到问题比想象的棘手。
花露露苍凉地说,当初我设想,假如你也如齐家勇那般气势恢宏,我还考虑要好好配合你。没有想到你是那般猥琐,让我从内心瞧不起你。花露露经历了无数挣扎,也设想了无数坏的结局,决定最后一搏,跟白家驹摊牌,不过这种摊牌让她更加悲哀与沉重。
花露露把问题挑明,白家驹走向了死胡同,自己少有的挣扎与悸动都在花露露的指责声中偃旗息鼓了。他冲着花露露嘿嘿一笑说,你也当了不少年乡镇干部了,那种玩笑,还能当真?俺不过想探听下你跟齐县长的真实。白家驹说完这些后,笑意真的富有了很多猥琐,像生了病的花朵,再也开放不出灿烂的滋味。
花露露看着一日三变的白家驹,感到一口恶心窝在心里,堵塞住她的气息,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狠狠地啐了一口,头也没回绝尘而去。
白家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感到有很多双无形推手,让他如临深渊,无法作为。他想,为田大强说话,得罪曹家人?替曹家人做主,得罪齐家勇还有田大强?孰轻孰重,自己无法分辨。那期间,田大强也放出了狠话,他也要上访,现在到处都说打造发展环境,田大强那么说,还不把九枝丫形象糟蹋殆尽?还有女讲解员父母还在公司,索赔还没有说好,田大强嚷嚷,假如镇里不把那块地出让给他,赔偿都由镇里付。
白家驹这才想起人们的传言,大头强奸那个姑娘是田大强设的计。这个想法刚一开头,白家驹就倒吸一口凉气。最后想,假如是计,谁让你大头上当的呢?
最后他选择了坐等上级任命新书记的到来,整天伤心绝望地看着树叶一点点变大变绿。
曹家人喘出最后的那口气,恢复冷静之后,再次提出原有的诉求,他们选出新的上访人,艰难奔走在县里市里还有省里。白家驹也跟着曹家人一次次奔走在县里市里还有省里。
当人们再次评说转任不转任之事的时候,白家驹苍凉至极,跟曹家人最后一次进省城,白家驹反而笑了,想,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还不如早点到来呢。于是上级批评,他唯唯诺诺听着。群工部长骂娘,他还是喜笑颜开地应着。想,还能怎么办?按下葫芦瓢起来,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只能拖上一天是一天。
就在白家驹心灰意冷的关头,齐家勇电话约见了他。齐家勇没有在镇里时那么红润,看起来有些疲惫,估计在县里也很煎熬。看到四面楚歌的九枝丫,他担心有些事情浮出水面,于是他对白家驹说,家驹,收起你的伪装,好好当回自己。
白家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俺愚钝呢。
齐家勇说,凡事都有个度,九枝丫有点动静是好事,但是动静大了,就会变成坏事。
白家驹知道齐家勇说的意思,有些动静,说明他齐家勇的重要性;动静大了,就会酿成祸端,很多深层次问题就会浮出水面,这是齐家勇找到白家驹的主要原因。白家驹迷惑不解问,齐县长的意思是稳控住曹家人?于是继续感叹说,很多事情看似简单,实际非常复杂,正想找齐县长讨教方法呢。
齐家勇长叹一口气说,县里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白家驹可不是窝囊废,比谁都聪明呢。
白家驹赶忙打断齐家勇的话说,齐县长千万不能这么想,否则还不如打骂俺一顿呢。
齐家勇说,方刚跟你搭档不太适合,可能会派一个年轻点的镇长。不过一切会不会成真,要看你的造化,反正我是那么建议的。
齐家勇说完这些便去处理其他事情了,见面就谈那么几句,又匆匆而去,白家驹不清楚齐家勇到底啥意思。看着齐家勇上车,很长时间白家驹也没有回过味,想,人世间的事情,比九枝丫的枝杈还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作出恰当的抉择。
一个晴好的下午,白家驹找到了花露露,他说,告诉齐县长,俺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不该那么做呢。
花露露看来也走出了心灵的苦难历程,面对白家驹的道歉,反而有些不自然,说,该怎么做,都是自己的事情,苦由心生,也由心灭。你还问道于谁?
白家驹仔细想着花露露的话,就往九枝丫树根走去。由于九枝丫树被雷拦腰劈断,还留有粗壮的树根,那树根有半人多高,十几个人合围那么粗,周围生发的嫩枝,一簇簇、一丛丛,有了永不灭绝的气势。
看到九枝丫树的新生,白家驹兀地笑了,思忖,千年之树尚能新生,俺还犹豫什么呢?
那时候,春天的阳光最为平常,照在九枝丫树桩南边的那块空地上。白家驹抬眼望去,青草漫肆,杂树轻狂,还有不少的生活垃圾若隐若现,像是对他无情地嘲笑。他下定决心般用手梳理下稀疏的头发,谁知道那么轻松的梳理动作,却把盘绕的头发扒拉了下来,抚摸那绺头发,再看那些青草上舞动的春阳,突然心中多出一些别样的滋味,感受那种滋味,怎么都有哭的欲望。那种欲望还没有酝酿出,抬眼看到了花露露也朝九枝丫树桩而来。花露露还是那般清瘦,但是今天她穿了件大红的风衣,春风掀开风衣的衣角,像招展的裙裾,煞是好看。
白家驹这回真的迷糊了,他想花露露为什么也向九枝丫树桩走来,她来干什么呢?
作者简介
陈斌先,男,1965年4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第二、三届签约作家。自1986年以来,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300多万字。中篇小说《听着淮河唱歌》《感谢大水》被中作国安影视文化公司购买了电影改编权,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第四届、第五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国家、省级文学奖十余次。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
责任编辑"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