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母亲百年华诞。因身体有恙,错过了清明节,拖到端午方回老家给母亲上坟。我们祖上的茔地原本在村子东北三里处,1958年大跃进被平了,集体迁到现在的岘村西山下。此处风景甚好,山峦叠起,树木葱茏,水溪清澈,如祖先有灵,对这处新居当会满心喜欢。西山是半岛脊骨昆嵛山的余脉,沿山间小路再往西,便是姥姥的村子——枣园。八十多年前一个“好日”,迎娶母亲的花轿伴着吹吹打打的鼓乐,把花季的母亲从山里抬到河边上的泊子村,与父亲拜了天地,成了爷爷、婆婆的儿媳。说起来,母亲与父亲的这段姻缘初始颇具浪漫色彩,不是通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我婆婆的“钦点”:母亲的大姑(我叫她姑婆)嫁在我们村,少年母亲来走亲戚,在村街上被婆婆瞧见,见这个“眼生”的小女孩眉眼清秀,神情可人,不由得动了心思,待打听到尤物之来处,便一刻不停让姑婆带着去枣园给八岁的我爹提亲。那一年母亲也八岁,同属牛。
由于下面会提到的一些让人感叹的原因,几十年来我是头一回到西山茔地上坟。难以寻觅,便让本家侄子廷保引带。我俩在牟平城会合,坐上一辆三轮出租去往西山。望山跑死马,车死不了,可累得呼呼喘。就在老侄快要把我带到家族的茔地时,手机振铃了,一听是在牟平城工作的表弟育生。他像惯常那般先呼了声风响哥,接着告诉说他妈(我老姨)快“不行了”,问我能不能赶回来料理后事。得知老姨病危,虽心里难过,却不怎么吃惊,老姨九十六岁了,十年前中过风,在那座条件很差的私人养老院里能活到今天,已算是奇迹了。尽管如此,可对育生叙说这件事时出奇的平静,我端的生出不悦,心想这就看出是不是亲生的了。我告诉育生,我已经回来了,正赶往西山给母亲上坟。育生“啊”了一声,说真巧啊。我知道“巧”字是冲着去年回来的那次,坐大巴行驶在青威路上,行程安排是先去威海给宋宁的父母扫墓,后转道牟平看望老姨,路经乳山时接到育生的电话,说风响哥俺妈快不行了。我问什么情况?育生说陈病犯了。“陈病”就是老姨说的“心口痛”,大夫说的冠心病。育生问我能不能回来一趟,后事需商量。我告诉他正在赴牟平的路上,他“啊”了声,说句“真巧”。我连忙改变行程,在乳山下车,跳上一辆开往牟平的“小公共”。到了养老院方知,正是这“真巧”挽回了老姨的性命。老姨没被送进医院,社区的医生正在等育生作出是否抢救的决断。我到了,责任转移,决断就由我作,立马将老姨送到医院抢救。大夫说再晚一步就不行了。这回,我不知老姨“不行了”是怎样一种情况,心里很着急,顾不上给母亲上坟,立马让出租车掉头返回牟平。
在养老院门口与廷保分手时,廷保告诉我:从东北来了一封信,是写给他锡诚爷爷(我爹)的。我哦了声,心里犯起了嘀咕:我爹已去世十几年,且生前一直在烟台,今天怎么能有人把信寄到老家?我问廷保,信在哪里?廷保说在他家里。我说抽空我去拿。
进了屋,见老姨在睡觉,确切地说是昏迷。育生坐在对面床上,见我进来忙站起身,问句风响哥这么快就来了?我没吱声,冷着脸,我这人难以隐瞒心中的情绪。吊瓶已挂上了,显然是与我通了电话,知道医疗费不成问题,才叫大夫打上的。我站在床前默默地注视着昏睡中的老姨,心中泛出酸楚。心想什么叫晚景凄凉?这就是了。刚才进大门时,我问养老院的女老板老姨怎么样了?女老板叹口气说,能怎么样?等时辰呗。人人都躲不过“等时辰”这生死关口,情景却大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老姨现在撒手西去,走得了无牵挂,未见得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善终。记得母亲去世时,有人劝她把两岁的弟弟接过去当儿子养。她没同意。多年来我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她是觉得自己还能生育(那年她三十岁)等着要自己的孩子?还是那时便料到今日每况愈下的世风:亲生儿女都不情愿养父母,何况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两姓旁人,才不接受?
我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望着依然站着的育生,问,大夫怎么说?育生说心肌大面积梗塞,怕是醒不过来了。我又问怎么不送医院?育生慌乱地躲避我质疑的目光,吞吞吐吐说,是大夫不让动,说一动就断气了。
我自是不相信,本想就他的自私冷漠刺他几句,以泄心中之不平,可想想自己作为老姨的亲外甥,做得又如何?与这许多年来老姨对我的关切相比,自己做得很不够,并未占领道德高地,与育生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我叹了口气,问育生他说的“商量后事”是指什么?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事实上,老姨这种情况的“后事”应很简单,火化入土也就一了百了。自然,滩上老房子及一应家当由育生继承,别人不会染指。他还要怎样?
育生迟迟疑疑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把俺妈埋在哪儿,这事不好定。
我“哦”了一声,转身看看面庞安详呼吸均匀的老姨,再看看育生,随之走出房门,育生亦领悟地跟了出来。当着活人的面说埋葬可是犯大忌的啊,哪怕这活人已不省人事,也不行。
我俩沿窄窄的楼梯下到一楼,出门走到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这时日头西下,小城像披着一件橘黄色的罩衫,呈现出非现实的诡谲。一时间竟觉得置身阴曹地府中一般。
待从冥冥中回到现实,我望着育生问,葬在哪儿还存在问题么?问这话时我明显带有情绪,已意识到他是不想让老姨与他亲爹妈葬一处。那年,他父亲过世时,我从青岛赶来,与送葬队伍一块儿去到昆嵛山下的于家茔地,那时育生的亲妈已在此处等候夫君多年。望着老坟旁边隆起的一丘新坟,不知怎的,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老姨百年后的归属,这注定早晚会到来的尴尬。这尴尬自然要涉及育生,就是说他得认可墓地上“明摆着”的一父二母的现实。
让我没料到的是,此时的育生说,把俺妈埋在滩上(他村)没问题,我能接受,老辈子这种事多着哩,活时在一起,死时也应在一起,可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哪里?我警觉地问。
在河北那边儿。
河北那边儿?
嗯,河北村赵家。
也就在这一刹那,我明白了育生所讲“商量后事”的原委所在。他说的河北,是老姨第一任丈夫的村,位于龙泉镇东南五里处。在赵姓姨父去世前,我每年都会跑一两趟,对那里熟得很。我想育生真实的想法是将老姨葬进河北村赵家茔地,与赵姓姨父合葬,应该说这并无诟病。
育生似乎料到我所想,忙解释说,我不是想把俺妈推给赵家不管,是赵家子弟非要接过去不可,态度很强硬的……
我心存疑窦:赵家知道老姨快……
育生说,知道,赵家有人在一旁的自来水公司上班,盯得很紧呢。
我在心里骂句他妈的,盯着人死,什么事啊!骂是骂,而心里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老姨死后不葬过去,那赵姓姨父将永远孤魂游荡了。赵家子弟能如此执着也是出自一片孝心。只是……
我问育生,我老姨的意思是回滩上还是回河北?
育生摇摇头。
我问,老姨没有话?
育生期期艾艾说,这个……没问。
我叹了一口气说,等老姨醒过来,问问她。
育生嘴上说好,给出的表情却很是迷惘。
而我想的是老姨还能醒过来么?毕竟快一百岁的人了。
说起来是个奇谈,老姨和母亲共用一个大名:王曰英。这在全中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事,至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姥姥姥爷觉得这个名字好得不能再好,让姊妹俩一起用才不亏?后来想想,这事倒真有点宿命的味道:母亲去世由老姨替代,担起母亲的责任,就是说,走了一个王曰英,还留下一个王曰英。这般在我们的心理上会减少许多失亲之痛,事实上也是这样。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懵懂记得,老姨进家门母亲已昏迷,一岁的弟弟还没断奶,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肯吃,母亲的乳房胀得厉害,昏迷中喊个不停。姨从河北村来探望她姐,见状朝她的几个外甥高声呼叫,风庄、风响、小信子,你们等啥呢,快吃奶!我们如梦初醒,赶紧听命于老姨,轮流吃起妈的奶来,直吃到母亲的乳房一点一点瘪下去,不再叫唤为止。
可这并没能让她苏醒过来,她不久就死了。那时我还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并不悲伤,去村外土地庙“报庙”的路上,不但不哭,还偷吃装在口袋里的花生。回来我哥把这事报告给老姨,老姨骂我“不讨头脑”。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在那一刻,老姨从母亲那里接过了管束我们的权杖,当然更包括关爱。总起来说,在我妈死后的几十年间,老姨对于我们兄弟姊妹就是母亲的角色,将我们一直挂在心上,从生活、工作到婚姻大事。我们也同样把她视为母亲死后最可依恋的亲人。把她家当成大本营,特别是在我们与父亲、继母闹崩之后,得空便往那里奔,以获亲情“补给”。如果不是因为老姨的存在,我们一生的情感生活不知将是怎样的荒芜。
我一直觉得对老姨是歉疚的,特别是在她老去之后,我们没有把她当成亲生母亲收留在身边,而让她长住在“脏乱差”的养老院中,过孤苦日子。于我,则更有一桩事让自己经久不安。那年去探望老姨,因行前匆忙,没来得及去商店采购礼品,便在牟平城换车时匆匆买了几条大鱼(老姨喜欢吃鱼),老姨中风正是大鱼惹的祸。我走后,老姨把剩余的鱼送到有冰箱的邻居家存放,当家里来了客取回时,她发现少了一条,急火攻心,于当天夜里栓住了。幸好一早有邻居来串门发现了,命捡回来却落得个半身不遂。从此老姨的生活大变,对此我是难辞其咎的。我常想,要不是自己无事生非多买了几条鱼,老姨就不会早早住进养老院,没准现在还住在村里,每天上山拾柴火呢,呜呼哀哉!
这晚,我让育生回家休息,自己和衣睡在老姨对面那张床上,却睡不着,久久思忖着老姨的后事:回滩上,还是回河北?应该说这事我可主导,也明白我主导必须遂她的愿,让她回想回的地方,这大概是我能为老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决不能含糊!不能!
一夜过去,老姨仍处于昏迷状态,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育生见我满脸疲惫,说他一人在这里守候,让我找旅馆休息。考虑到需作长期“抗战”的打算,便同意了。拖着旅行包到不远处的海德宾馆入住。若把海德两字倒过来,前面再冠个李字,就是改革开放初期闻名全国的农民企业家的大名。自几年前老姨换到这个养老院,每次来我都住海德宾馆。除了离养老院近,还有一点历史渊源:那年省里组了个团,去农村“感受改革开放气息”,牟平西关是头一站。很老板也很农民的黑胖李总高规格接待,参观完城堡似的李氏庄园后,便在海德宾馆大摆宴席,海鲜山珍一道接一道地上。也许正是这顿“口福”让我对“海德”情有独钟,每回来都住这儿。
洗了澡,正想补补觉,廷保打来电话,说岘村那里有新情况。我问啥新情况?廷保说,一句两句讲不清,你来接了我,咱们一块儿去解决。我说好。对廷保说的“新情况”也没太在意,心里想的却是他说的那封东北来信。
说到故里,人们常常用魂牵梦绕来形容,我也同样,想起来便心情复杂,只因那里已没有直系亲属,我近三十年没回过。村里的情况多从廷保的电话得知,譬如换了谁谁当村支书,选了谁谁当村主任,谁谁老了(去世),谁谁发了财,诸如此类。廷保在电话中还让我帮他推销苹果,因不通此道,没办成,一直心存愧疚。大约是前年,牟平一拨文化人去村里,又是找童年伙伴采访,又是对我家老屋拍照,一通忙活,生生把我弄成个“走出小村的名人”。恰这时,当地刮起一股为给家乡争了光的“名人”立碑的风,以彰显本村之卓尔不群。廷保在电话中兴冲冲把泊子村要为我立碑的决定告知,并说一定争取把事弄成。听后我在心中高呼不好,立刻让廷保向村里转达我的恳辞,此事才不了了之。也正因为有这个驳村领导面子的过节,故对这次回村不免惴惴。
为进山方便,仍租了一辆三轮出租车。出了城,出租车向东行驶,柏油路顺山势不断提升,最终攀上制高点上庄口子。望着“口子“左侧茂密的松林,心倏然一跳。抗战时期,一个“队伍上”的女人乔装进城,将宋姓伪县长“赚”出了城,就在这树林里将其处决。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是老姨讲给我听的。
车到泊子村头,廷保已候在那里,一边上车一边说,风响叔咱不进村了,那边急,立马赶过去。
开车后廷保便赶紧说“事”——
原来是岘村承包山林的人认定母亲的新坟“越界”,侵占了他的地面,责令迁走。我觉得诧异,问茔地与山林的边界有标定吗?廷保说,当初肯定是有的,学大寨时开山造田,前些年又退耕还林,折腾来折腾去,原先的边界就弄不清了。我说弄不清就断定咱越界?廷保哼了声,说拳头大是哥哥嘛。这话是古时的说法,现在就是权势大的是哥哥了。廷保下面的话就将此证实:他是村主任,自己经营一个饮品公司。本村人叫他主任,外面人叫他经理,后来干脆合并起来叫他主任经理。主任经理?我在心里一笑,想这称谓不正体现出时下农村政商合一的现实吗?可谓时代一怪胎。
三轮出租车开到岘村时,廷保让司机停下车,问我是先进村见主任经理还是去茔地?我不打奔儿地说:茔地。待三轮出租继续前行,廷保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信是从东北黑河寄过来的。
黑河!我的心跳骤然一停,随之狂跳起来。
我一把抓过信看,寄信地址果然是黑龙江省黑河……
黑河……
在我幼小的足尚未迈出家乡村子一步时,就知道有个叫黑河的地方,黑河黑河黑河……爷爷婆婆和母亲总是如此嘀嘀咕咕,脸上呈出忧虑和不安,给我幼小心灵种下的印象——那里是一个流着黑水的凶险地。奇怪的是我从未从父亲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似乎全家人唯有他与那地场没有什么瓜葛,尽管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父亲二十七岁那年随同村里的一拨人去闯关东,出关后这伙人便各奔东西。父亲只身去了遥远的黑河,打信回来说在那里放木排。放木排是个很危险的活计,也很赚钱,父亲一干便是几年,这中间没回过家,很有点铆足了劲刨金的意思。每逢过年时爷爷便打信叫他回家过年,千叮咛万嘱咐,可父亲总当成耳旁风,不肯回。钱是不断往家里捎的,数额也很可观。这可观的钱就堵了爷爷和婆婆的嘴。直到第四个年头,母亲郑重向爷爷发话,说今年再不回来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年。爷爷晓得我妈说这话是认真的,要真出了这种事,在村里就很丢人现眼。于是爷爷就给父亲打了一封“狠信”,说今年再不回家过年就不是家里的人。父亲终于在年根儿回来了,可一进门便讲明,过了正月十五便要返回。冬季河面冰封,去了也不能放排,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父亲振振有词,他说冬季放不了排,能伐木,在冬季储足了木材,春天开河才有更多的木排可放,由此才有更多的钱寄回家。他这么一说,全家人就无话可说了,包括我母亲。如果不是后来出了意外,父亲在正月十五后便能如期返回黑河;但没有,由于不经意中暴露自己急返黑河的隐秘,致使他的计划落空。
揭穿父亲心系黑河这一秘密的是我母亲。年后的某一天,父亲坐在椅子上愣神儿,忽然扒拉起手指头,嘴里轻轻念叨,该生了该生了……这话就叫在炕上纳鞋底(为父亲的再次远征作准备)的母亲听见了。父亲于冥思苦想之中忽略了母亲的存在,这不当有的闪失足以让他懊恨终生。
该生了?父亲这没来由的话让母亲心里警觉,停下手中的针线,她的思绪在那一瞬间陷入深深的迷惘 :啥该生了呢?父亲离家多年刚回,自不会是她自己,那么是家里的亲戚或者左邻右舍?她数算一遍没有要生产的女人,她进而想到家养的那些畜生,驴?猪?羊?都不是。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她对院里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她知道没有一样即将临盆的生灵。我妈再想(抑或是人们常说的女人的直觉),便想到一个女人,一个远在天边却令自己男人心驰神往的女人。延伸一步,她又想到自己男人留在那女人的肚里的种,是她……那个贱货,该生了……
母亲顿时感到天塌地陷。
1982年,我随一个团去东北三省考察,路线行程事先已经确定。那日在天池上正玩得兴浓,带队的老曲突然宣布:将在预订终点站哈尔滨之后再增加一个新去处——黑河。这决定深得人心,于是群情激昂欢呼不已。而我,其激动程度比任何人都更加高涨。黑河,在我的意识中已与自己的家族有了某种关系。不仅如此,那里与我的家族有着一种无形的联系。那里生活着我们家族血脉的一员,抑或是我的弟弟,抑或是我的妹妹。自然,可能还有那位当年与父亲有着衾枕之好的女人——我的同父异母弟妹的亲生母亲。当时我竟生出强烈的预感:我会在那遥远神秘之地找到他们。有种说法是有血缘的人会像磁石般自然吸引,我很相信。我还想,如果我真的找到他们,一定要尽快告诉父亲,因为我知道这信息对于父亲有多么重要,可以说他苦盼终身。我将不念与父亲之间的芥蒂,为父亲与他的失落之地建造起一架跨越漫长时光的桥梁。
然而当年的母亲却没有今日的我这么通达,她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向父亲追问那个黑河边上“快生了”的女人,待父亲招了,她就去找我的爷爷和婆婆,让他们为她作主。不仅如此,母亲又去找我的一个在烟台做生意回家过年的本家大伯。说起来,我的这位本家大伯算得上个人物,早年间与名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有着颇深的交往。这交往若干年又荫及他的子孙。1960年大灾荒时他的孙子将康氏手书兜售于市,换回些粮米,全家才免于饿死。当年本家大伯在村里被视为家族的精英,人威信重,所以我妈找到了他。
当然后来决定父亲命运走向的还是我性情粗暴的爷爷,他不许父亲再去黑河,在家待着。
父亲病倒了,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处于一种绝食状态。全家人明白无误地看到了这种状态后面潜藏的危急,对此我妈不知所措。我爷爷故作强硬,其实是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罢了。我婆婆是真正地慌了神儿,她颠着三寸小脚也去找我的本家大伯。大伯首先去找我的父亲,劝他吃饭,说只有吃了饭别的才好商量。父亲不听,说先商量出个结果他才吃饭,这就有点要挟的意味儿。大伯觉得先商量后吃饭也未尝不可,只要这个过程不太久,便出不了人命。他问父亲究竟作何打算。父亲说这事他想了好久,不外乎两个办法:一是将黑河边上的那女子娶回做二房(当时这种一鸾双凤的婚姻并不鲜见);二是给那女子二房的名分留在关外,他两边跑,春暖花开后他去那边,天上一飘雪花再回到这边。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本家大伯说这事得与你家里人商量才成。他去找到我的爷爷、婆婆,将父亲的话说给他们听。爷爷婆婆听了半晌不语,他们虽然在内心痛恨儿子惹出乱子,但细想想事到如今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将事情了结。爷爷说再多一个儿媳,无论是娶回来还是留在关外,对他们老两口没啥不行,问题是他家里的(指我妈)能不能答应。我婆婆也说这事得和大媳妇(婆婆说这话时好像她已经有了大小两个媳妇一般)商量。于是本家大伯又去找我妈。不待本家大伯把话说完,我妈便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这两个办法一个也不行,她就是死也不会答应。我妈说得斩钉截铁,以致本家大伯知难而退,不再相劝。
这天夜里,父亲喝了鼠药。
父亲没有死,他被救过来了。活转过来的父亲像变成另外一个人,神情麻木的眼光冷冷地盯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整天不说一句话,却也不做离谱的事,不是痴人。他不再说娶二房的事,也不提再去黑河,似乎一剂毒药将那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这倒使全家人的心松弛下来,开始给他张罗以后的事。
父亲还是于正月十五后离开了家,不是去黑河,是去烟台。这是本家大伯为他安排的新去处,父亲几近一生的商人生涯便由此开始。
据我所知,后来父亲没有再去黑河,也没有发现它与那里有什么书信往来,同时也没有另外的风韵事发生。在他去烟台的第三年开起了自己的文具店。他每年从烟台回一趟家,无一例外都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进门,过了正月十五回去。这段时间留在我儿时记忆中的是,母亲哭得烂桃似的眼睛和父亲冰雪般冷峻的目光。
后来母亲便去世了,她得的肝病,当时我们那里把这种病叫“气鼓”。
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在烟台再婚。不久哥哥和弟弟被接到烟台,我和妹妹在家跟婆婆一起生活(爷爷于1953年去世)。1956年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妹妹和婆婆也去了烟台,走前去老茔地给爷爷和母亲上了一次坟。一年后坟被平,先祖们“移居”到西山下,而我家无人(也没得到通知),爷爷和母亲的尸骨遭弃了。从那一刻起,晓(母亲的小名),这个仅仅在人世间逗留了三十六载的女子,便在人间香消殒灭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据说仅在日伪时期为办“良民证”照过一回相,后来我们兄弟翻遍了老屋也没找到),母亲也没留下一件遗物,这回重新安葬,大哥不得已从市场买了几件新衣作替代。墓就被完全虚拟化了,连衣冠冢都算不上的,想想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儿。
从岘村到西山茔地只两三里路,遐想中不待拆开黑河来信便逼近了。抬眼望,西山矗立面前,满坡的红叶,满谷的山风,这是我熟悉的山景。在岘村读完小的时候,放了学,日头还悬在山顶上,我们几个本村同学便结伴去山根底下捡干树枝,背回家当柴火。只有这时,婆婆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到了。廷保说时我抬头看见了碑石林立、坟包连绵的家族茔地,记得汉河边上的老茔地长满了迎春,而这里全是茅草,茔地中间的老坟茅草格外茂盛,彰显着主人的“老资格”。而外沿的新坟茅草稀疏,有的还光秃秃的,两相对照,使人油然生出一种历史沧桑感。
风响叔,先在这里烧烧吧。走到茔地中央,廷保停下脚,眼望着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老祖宗不能不敬,还须先敬。停下脚,趁廷保从提包里往外取祭品时,我浏览着四周坟地前面的石碑,碑上镌刻的先祖名讳甚是陌生,可见殁时已年代久远。从碑文上可见出俱是夫妻合墓,这是人生终点称心如意的圆满,哪怕生前是一对冤家。
焚了香,烧了纸钱,廷保便带我朝茔地边沿走,走到靠山路的一座新坟前,廷保低沉说,风响叔,锡诚婆婆在这儿。许是事先知道坟中“内幕”,望着隆起的坟,本该十分的哀伤也打了折扣:廷保口中的锡诚婆婆——我的母亲,在这里么?就在这堆黄土底下么?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却做不到。我又让自己相信母亲的灵魂在这里,也同样做不到。以母亲生前在泊子村度过的悲苦时日,死后不会情愿归于这泊子坟茔,这是一定的。
那是清明前,大哥从哈尔滨赶到牟平,一是看望病中的老姨,再是为母亲造墓。在我们兄弟姊妹中,母亲最钟爱的是大哥,这话倒过来说也同样。我完全能理解大哥的心情,但对于在母亲去世六十六年后再造一座墓并不怎么认同,这是对亲情的冷漠吗?我想不是。悼念一个人可以有各种各样方式,未见得一定要造墓,特别是造一座与母亲毫无关联的墓,不怎么靠谱。但大哥主意已定,在电话中也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我只好把想说的话咽进肚里。说起来,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也不是个无神论者,因为神秘奇异的大千世界让我敬畏而迷惘,我不知道世间生灵来自哪里,是何方神圣能够将其打造得如此完美无缺,不可思议。于是浅薄的我面对深奥只能退而求其次,只对那句人死如灯灭的话坚信不移。我一直觉得人们为自己造墓立碑,虽体现了对人世的留恋不舍,却是徒劳无益的。而生者对逝者最真实的怀念只能存在于心间。在这方面唯物远不及唯心。
我转到墓碑的正面,仔细看着刻在上面的碑文,母亲的名字刻在碑的上方中央。大哥曾在电话中说到要将父母合葬,一起立碑,我认为不妥,因这牵扯许多无解的问题。首先父亲肯定与继母葬在一起,如此便要将父亲分身。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但这不适合母亲。母亲生前便遭到父亲的背叛,在父亲心里没有位置。死后也如此,他甚至没回家为母亲料理后事,是我们兄妹将母亲“送”到茔地。还有,他没为母亲撇下的未成年孩子尽到责任,任我们飘零四方有家不得归。如母亲地下有灵,肯定不会原谅他与其和解。何况,对母亲的死,他确实逃不掉干系,事实上母亲是用死解除了与他的婚姻,已两不相干,这就是真实而残酷的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现在再将他请到西山与母亲做伴,肯定不合母亲的心愿。鉴于此,我劝说大哥将合葬的意向放弃,他答应了。
还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提醒了大哥:他说在母亲去世六十多年后,她穿过的衣裳及用过的物品已无处可寻,只能去市场买几件衣裳替代了。我说如果葬在墓里的衣物压根儿不是母亲的遗物,那这衣冠冢就名不副实,与我们对母亲的思念不搭界。大哥说,你的意思我懂,可现在实在找不到了……
于母亲名讳的下方,用小字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宋体字,是她后代的名字:子辈:庄、响、媛、传;孙辈:远、红、鑫、春、朵、亮、强、宁、扬。可谓阵列壮观,子孙茂盛。有句话叫树碑立传,对墓碑而言,这“传”,却仅限于传主的生育记录,有多少个“后”,多少有些单一,似乎这就是人生在世的全部意义。
我开始祭奠母亲的亡灵,自从离家,这是第一次对老人家仪式祭祀。我清楚自己是不肖子,我把带来的纸钱(廷保提前打印的)还有在市场上买的,比真货还绚丽的“轿车”“电视机”“电冰箱”“手机”等,母亲生前连知道都不知道的东西,悉数烧了。于青烟袅袅中,我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坟前默立。我没有哭泣,连掉泪都没有,说起来这很不正常。我难以从心中驱除对坟茔的不真实感,还有,半个世纪的漫长时光,原本便不清晰的亲情记忆已浮云般飘走,难寻踪迹。我十分地哀伤,不仅为母亲的悲惨早逝,还为她没机会享用子女对她完全发自内心的孝敬。而对我以及兄弟姊妹之哀伤,还在于母亲从这个世界的全身而退,未留下一丝痕迹(母亲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我全然记不起母亲的模样。那些年,只要见到老姨,我总要问母亲什么模样,老姨的回答不变样:你妈长得比我俊,要不能在大街上被你婆婆相中?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能让我满意。除了对母亲死时的模糊记忆,脑中还留有印迹的唯有这么几个片断:婆婆往锅里贴粑粑(饼子),母亲坐在灶前添柴拉风箱;母亲带我和大哥去地里给爷爷送饭;母亲带大哥、我、妹妹(那时小弟还没出生)去姥姥家走亲戚,路过高家庄时从一户人家的后窗讨水喝。还有,就是母亲知道父亲在黑河有怀孕待产的女人后,牵着我的手去找大伯(廷保爷爷)告状,一边从胡同往后街走一边抹眼泪……然而每当头脑中浮出这些弥足珍贵的片断时,我看到的总是母亲的形体(多是背影),而非面庞。这让我无限地惆怅。还有,我一直是个多梦的人,一睡着便开始连绵不断的梦,而母亲从未出现在梦中,对此我甚为遗憾又百思不解。无独有偶,我同样没在梦中见到父亲的面。说到父亲,我着实感情复杂,他对他的前妻及前窝子女的所作所为,其冷酷,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感到不寒而栗。我有时甚至想,母亲与父亲若在天国里碰面,又会是怎样一副情景?相见一笑泯恩仇?我想不会。而这次,大哥是为母亲着想,怕她孤单,想以葬母亲的方式将父亲葬在母亲坟旁,也就是合墓,大哥有些解气地说就让他来陪伴母亲!岂不知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被复婚”显然不是母亲(同样也不是父亲)之所愿。
走出家族茔地,正要乘上三轮出租车回返,迎面开来一辆商务车,停下,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小青年的脑袋,先吐出一只烟蒂,再用空出的嘴巴问:是泊子村的么?廷保说是,怎么?小青年打开车门跳下来,扬扬手里的一卷纸,说,你们村有个出外的回来造了一座坟,占了岘村丁主任的山林地……说到这儿,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问你是丁主任家的人么?小青年说,是怎么,不是又怎么?我说,不是,你走路;是,你给主任捎个话。小青年认真看看我,问句坟是你造的吗?我说不错。小青年说,这正好,我就不用把告示贴碑上了。说着,走前几步把手里那卷纸递给我。展开果然是一份告示,上写:经认真调查,你们最近造的一坟越界侵占了丁建新同志承包的山林地,特限十日内将坟迁出,逾期后果自负。落款是龙泉镇土管所,加盖了大红公章。我问小青年:你是土管所的人?他反问,是又怎么样?我用不满的眼光看看他,说,没什么怎么样,既然你们土管所出了面,这事今后就冲着你们说话了,你贵姓?他说,我姓吕,怎么?我说,没什么怎么,好和你联系呀。他警惕地看看我,刚要开口说话,我的手机响了,是育生。说风响哥俺妈醒了。我一惊——回光返照?遂对小青年说,回去跟你们领导讲,我忙完事就去所里看地图。说完与廷保上了出租车,把他送回泊子村后,急速返回牟平城……
老姨是醒过来了,时间短暂,我赶到她的床前时,已重新进入昏迷状态。我失望至极。问育生老姨醒了多久?育生说也就抽支烟工夫。我问说话了没有?育生点点头说,她问我,是青岛的来了?(她的习惯说法,“青岛的”指我,“哈尔滨的”指大哥,“烟台的”指大妹大弟)我惊得目瞪口呆,莫非昏迷中她有知觉不成?可能么?一连串问号向我袭来。
我小心翼翼唤了声老姨。
我轻轻呼唤,一声接一声:老姨……老姨……老姨……
老姨没有回应,静静地卧着,与年纪甚不相称的细白舒展的面庞,使我能忆起她年轻时的模样。我在年年岁岁对她的探望中逐渐变老,而她却能让岁月不在脸上留下痕迹,真是不可思议。在老姨过了九十大寿之后,我每次回去都会对她说,我会为她过一个隆重的百岁生日,意思是让她心有所想好好活,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对此,我也是信心满满,觉得不成问题。而近几年随着育生一回回“俺妈快不行了”的电话报告,以及我于危难时“真巧”地出现在她面前,似乎对原先的期望产生动摇。如同眼下,我已差不多认同育生所说“俺妈醒了——怕是回光返照”的判断,觉得这回怕真是不行了。
我慢慢在老姨的床边坐下,更近距离地端详着老姨平和的面容,老姨没有被我叫醒,她能不能听到我的呼唤呢?她的视力听力都是一流的,即所谓的耳聪目明。在于姓姨父去世后她一人独居滩上时,如果秋冬季回去,她的家门大多挂锁的,我就到村边的公路上朝山呼喊——老姨——!不一会儿工夫,老姨背着柴草的身影便出现在下山的小路上。让我惊叹不已。
而眼下,我与老姨近在咫尺,可任我怎么呼喊她都不肯应声,莫非她的魂灵正在通向酆都城的路上渐行渐远……
这一霎,我的眼前倏然现出六十六年前的一个画面:母亲在炕上昏睡(今天的说法是昏迷),从河北赶来的老姨坐在炕沿,眼泪汪汪地呼唤着,姐,回来吧,回来吧,撇下四个好孩子,你舍得?回来吧,姐!
稍纵即逝,画面中届时方三十岁泣血呼唤着姐姐的老姨,又返回到风烛残年的现时被我所呼唤:老姨——
风响哥,俺妈怕是醒不过来了。育生在身后提醒。
我的心一沉。
对了,有件事忘了对你说,头晌,河北来人了。
河北?
嗯。那人说认识你。
那村的人我认识不少。多大岁数,叫什么名?
五十多岁,名字没问。对了,这伙计好像一只手没指头。
哦,传信,瞬时眼前浮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是河北村赵姓姨父的亲侄儿,头次见是大比武那年去老姨家,小传信提一篮茄子送给他“大妈”,我发现他有只手齐刷刷没了指头。后来老姨告诉说,传信是用铡刀铡甜秆(玉米秸)时铡了手。说毕叹息说,齐整的一个孩子残了一只手,以后咋找媳妇啊?不过传信长大后媳妇还是找上了,我见过,还很不错。最后一回见传信,老姨已改嫁到滩上,一回我和老姨去赶龙泉集碰上了。他,对我和他“大妈”很客气。
他,说什么?我问育生,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让你去村一趟。
河北?
嗯。
没说做什么?
没。
育生问:他是谁?
我说,他是滩上姨父的亲侄儿。
在养老院对面一家饭馆,我请育生吃晚饭,育生好有酒量,一斤牟平老烧进肚没事一般,口齿清楚地对我说泊子村的事。无非张家长,李家短。可这些对于我却很新鲜,也是我想知道的。这不显其能,能的是毫无醉意,口齿清楚说,风响哥今晚我值班,你回旅馆休息,真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我晓得他“真有什么事”指的是什么,而我想的是另一种情况,叮嘱说,你记住,要是老姨再醒过来,一定问清她是回河北还是滩上。
想想也许本不该这么执着,有言何处黄土不埋人?只因对老姨来说,这是她百年人生最后的归属,重大无比,也算是对老姨感情债的补偿吧。不管从哪方面讲,我都应该把老姨的身后事办好,让她称心。所以我责无旁贷。
回到宾馆,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黑河来信看。从廷保将这封信交给我的那一刻便心中惴惴,意识到将会由此揭开父亲雪藏了半个多世纪的个人隐私。他虽在生前对此讳莫如深,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身处远方的心上人,直到生命尽头。这是我的推测,当不会错。
于忐忑不安中拆开牛皮信封,里面只一张信纸,写了短短几行字:
敬爱的爷爷:我们刚刚从奶奶的遗物中得知的您,希望您高寿,还活在世上,如这样接信后能给我们回个音。
孙廷安叩拜(电话号码)
又:如爷爷已不在人世,望伯父叔叔们与我联系。
看毕这封类同密电码般的短信,先是打了个愣怔,接着便思绪联翩。我没急于解读这封信的相关信息,而是将父亲一生所拥有的女人相连接,用学者们的说法是以展现父亲感情生活的图谱,同时我努力加以揣摩。
我知道,若要客观地审视父亲一生的情感历程,必须摈弃个人恩怨,不带任何成见,如此才真实,有意义,才能慰抚自己的心灵。不言而喻父亲的第一个女人是我的母亲,从八岁时两人结下娃娃亲,始在他与我母亲的婚姻档期里。那时我还小,对他们的感情状态(现在说法叫爱与不爱)所知为零。若以现实的眼光进行推导,应该不错。母亲因模样俊俏被婆婆选了秀,面对美女,大阿哥能不心生爱怜?母亲在九年中为父亲生下四个儿女,依那句“孩子是父母爱的结晶”的话论,这么可观的“结晶”又怎能与爱无涉?我想父亲的移情别恋当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始乱终弃,更多是环境所致。如果父亲不“出外”,也会像大多数庄稼人那样与老婆终身厮守。只因没有这个“如果”,父亲离家去到几千里之外的林区,环境改变人,或者说人性使然,于是便发生了后来的事。以我今天的观念,我并不认为父亲多么的大逆不道,事实上母亲的苦苦相留也是选择了宽宥(她没有像芳那样赴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的孩子)。父亲最不可原谅处不是有了外遇,而是后来对母亲的绝情。关于母亲的死,村人有说是婆婆爷爷虐待所致,有人说是父亲的外遇(那时叫“轧伙”),不能否定这个因素,但主要的还是父亲的冷漠无情让她心碎,积郁而殁。在那个女人完全没有地位的年代里,男人在女人眼里是天,男人“走失”就是塌了天。如此而论,父亲对母亲的伤害就是致命的。至于后来他自己对此是否有这个认识,我怀疑。
再要说的就是继母。她是三人中与父亲厮守最长的女人。继母难当,这话几近真理,适用于以往也适用于现实。平心而论,我的继母还应归于好女人类,起码不是个恶女人。
我与父亲、继母满打满算一起生活了五年,间隙与饥饿最终让家庭分崩离析。我幸运地躲进了军营。所以我只知道父亲与继母于这几年中的感情状况。父亲爱继母么?我想是爱的,他们相敬如宾,没见过一次争吵。单六年间生下五个儿女,也很能说明问题。另外,还有一个让我一直十分困惑的问题,就是父亲毅然决然与我们——他的四个“前窝”子女断绝关系,其实远未到非如此不可的地步。起因是我们向父亲告了继母一状(说反映情况亦可),具体事情是继母对她自己的孩子有些偏心。说起来也是我们小不更事,只要不出大格,多少有些偏差也在情理中,用不着耿耿于怀,触碰这根再婚家庭的敏感神经。问题是父亲的反应有些过度,不由分说将我们从他庞大的子女队伍中“开除”。有言虎毒不食子,况且我们也没有大过错,只类同五七年知识分子给领导提了点意见。我一直庆幸口无遮拦的自己因年龄关系没被政府打成右派,而事实上是打了,下手的是我的父亲。后来我终于想明白,父亲之所以如此决绝,不一定是出于对我们的憎恨,而是出于对继母的深爱。舍卒保车,以此为代价来保卫与继母的美满婚姻,此是不是明智之举,不晓得在他的晚年是否有所反思。
那么父亲与黑河那个女人又是怎么种情况?不待往下想,酒劲涌上来,哈欠连天,赶紧倒下睡觉。
“活人比死人重要”,哪怕是为活人安排后事。我暂且撂下母亲的墓,前往河北村会见赵姓姨父的亲侄断指书记传信。一方面听听他的说辞;另方面也想从村里打听一下老姨这段婚姻的实际情状,以作处理老姨后事的依据。
车出牟平城,天开始变阴,远处原本青黛色的昆嵛山已被云雾缠绕,如虚如幻。车到上庄,雨下起来了。上庄,这个不起眼的村庄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驿站,那年离家去烟台上学就是在这里坐上汽车,从此成了个“出外”的人。记得那天也下雨,不同的是坐的敞篷车,不遮风雨,一会儿便淋成了落汤鸡。而此刻坐在大众出租车里却与外界风雨隔离,闹中得静,无比惬意。出租车司机小伙子却另有一种心情,抱怨说这种天气跑表不合算。我问那就包车?他说最好,随后报出包费。我没回价说成交。
许是我的痛快使得小司机对我这个“老客”另眼相看,打开话匣子,问我是不是去河北村走亲戚。我说算是吧。他说河北他也有亲戚,正好顺路去看看。我问你亲戚姓什么?他说姓官。我知道河北村两大姓,南街赵北街官,从老辈子起就不和,纷争不断,曾闹出过人命。“文革”那年我从部队“支左”地乳山海阳所回去看老姨,村里分属赵、官两姓的“千钧棒”与“风雷激”两支造反队伍,正打得不可开交,恰姨父在县里被打成“资狗”(走资派走狗),躲在家逍遥。说来有趣,即使被“边缘”,姨父的革命精神依然高涨,三句话不离运动,他特别愿和我谈论,不仅讲他们县检察院的运动情况,还不断询问部队“支左”的情况。我告诉他海阳所公社的造反司令是个剃头匠,群众推举他当头头只是因为他姓左,左司令。姨父没笑。我又说左司令在批斗会上揭发公社最大走资派陈书记,说在给陈理发时他讲农民的生活状况就两句话:地瓜干是主粮,鸭巴子腚是银行。姨父说一个堂堂公社书记怎能说这种话?老姨不服气,说就那么回事嘛。姨父说这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该批。老姨顶句,你看事就和别人两路,庄户人过的啥日子你不知道?当干部非得蜷着舌头说话?姨父瞪她一眼,说,你个老娘儿们懂个啥!在我印象里,他俩不光在革命话题上说不成块,在日常琐事上也老拌嘴,用现在的话说叫没有共同语言。可话说回来,在乡间不碰碰磕磕的夫妻打灯笼难找啊,也没见有多少离婚的。
正想着,司机小伙子问句老客听听歌?不待我回答,他就把音响打开,放出来的是胶东大鼓。我立刻有了兴趣,凝神倾听:
说的是那北海有座蓬莱城,
城东关有一位大娘本姓宫。
宫大娘,儿子媳妇都去世,
撇下了一个孙子叫太平。
(白)这一天,小太平突然发烧得了感冒,本来感冒不算大病,吃点药发点汗就可治,可是这位宫大娘相信鬼神,于是她把蓬莱东关的一个跳大神的巫婆请到家里来了。
这个巫婆年纪已经七十整,
你看她穿戴打扮怪年轻。
紫红的褂子把那花边绣,
绿彩绸裤子耀眼明。
在头上一梳梳了个地瓜垄,
耳朵上叮叮当,当当叮,叮叮当当,当当叮"""""""""""" 叮,鸡蛋大的这么两个铃。
脸上的白粉有半尺厚哇,
嘿,就好像驴屎蛋子下上了霜一层……
一段毕,我笑着问小伙子,你知道是谁唱的么?小伙子说,还用问,玻璃丝袜子——明脚(名角)。我问哪个名角?他答不上来,反问,你知道?我说知道 ,她叫梁金华,胶东大鼓最后一个传人。他惊诧不已,问你咋知道?我说梁老师是我的挨门邻居,每天都能免费听到从她家门缝里飘出来的精彩演唱……
噢,幸福,幸福。小伙子羡慕不已。
我说哪会去青岛送客,找我,我带你去见见梁老师。
拜见,拜见。他纠正说。
车到龙泉镇,小伙子把车停在公路旁,说老客耽误你点时间。说着冒雨跑进路旁的百货公司,买回一兜糕点,笑说走亲戚不能空手啊。他的话对我有所触动,想传信也算一亲戚,也不能空手去呀,就笑说向你学习呀。遂去百货店买了两条云烟、两瓶古井贡提回来。小伙子边发动车边说高档礼品啊,城里人出手就是大方啊。我说不瞒你讲,我这人在人情往来上特差,现在还开点窍。从前呢,简直可以说么事不懂。小伙子笑说老客客气。我说八几年我去北京,借住亲戚的一个二居室,要是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要付一份相当于租金的礼金,要缴纳水电费,去人家家里要给孩子带点礼物。可你知我怎么?全忽略了,一毛不拔。现在想起来就脸红。后来的一段时间在青岛没住处,不少朋友主动借房,我同样铁公鸡。小伙子就笑说过日子呗。我说,过个屁日子,九〇年的一天,我对象从超市回来,告诉我家里的钱全花光了,一块也不剩。我问是吗?她说可不是。你猜怎么的?小伙子问怎么的?我说,我笑了,对象也跟着笑。小伙子问笑什么?我说一家人能把日子过到这份上——不可笑?小伙子笑,我说,自知有许多失礼之处,就对我对象说,弥补一下吧,该还得还。对象说应该,她想想又说,可有些事怕也厘不清,别人是帮了你的忙,可后来你也帮了别人的忙,还都是大忙,也没人送礼呀。我说,可人家敬你啊,敬礼敬礼,敬就是礼呀。小伙子嘿嘿地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心想,人的短处,常常对熟人不好讲,可对不相干的人,却可大讲特讲,袒露真性情。
车到村头,雨停了,摇开车窗,一眼看见村头路旁竖的一块石碑,这不是竖碑的地方呀。正诧异间,小伙子说,这是名人碑,如今很时兴呐。我油然记起年初廷保打电话说村里要为我竖碑的事,当就是这种碑了。忙喊停车,车刹住,我跳下观看这稀罕的名人碑,青石质,颇壮观,像一张巨型名片,上面镌刻着碑主之名讳,生年与事迹。因内容详尽,字密密麻麻,只能大体浏览,获知这位河北村“出外名人”者是一名撑杆跳运动员,曾在全运会省运会获多枚奖牌,为家乡增光添彩,予以立碑表彰。我边看边在心里乐,想这才是不折不扣地树碑立传了。
回到车上,小伙子笑嘻嘻地问:这人跳得高是不?我问你咋知道?他说我成天跑车能不见?王家沟竖的是位围棋九段国手;山前村竖的是一位厅长;埠前村竖的是一位专演老太太的影视明星。对了,你们泊子村没竖,难道没出个名人?我说早年间出过一名中医,曾给袁世凯、段祺瑞看过病。小伙子说这个不能竖。我问为什么?他说古人不行,得是今人。我问为什么要搞这个?小伙子说,有句话叫爱拼才会赢,现在就是拼的年代,各村就找出自己的名人比拼。我笑说拼名人总比拼爹强。小伙子说没错。
快进河北村时,育生打来电话,说传信问你哪天去。我说告诉他快进村了。心想,很当回事啊,小题大做,不就是往赵家茔地埋个人吗?可再一想要埋的是还在喘气的老姨,心里就别扭。
河北村位于汉河北岸,与河南村隔岸相对。汉河发源于昆嵛山,向北流入渤海,几经泛滥,在下游形成一块冲积小平原。我出生的村在河下游,地势平坦,所以就叫了泊子。自我妈死后,我们不时沿河坝向南走,去河北村看老姨。那时我们不叫老姨,叫姨,她三十出头,很年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媳妇。与其相反,姨父的相貌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小个,马脸,凸眼珠。当然他也有自己的优势,是吃国库粮的公家人,在农村这非同小可。当时有个择婿的顺口溜说:一工人二国干三军人四教员,至死不嫁庄稼汉。我心想,姥姥姥爷能同意把老姨嫁给这个其貌不扬的姨父,应该是冲着“国干”去的。每当穿着小号干部服的姨父在村街上一走,男人女人都笑脸相迎,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赶紧往家里送。姨父聪明利落,口才也不错,很健谈。我们相遇的机会不多,遇上就会展开一场革命大辩论,以“文革”中的派别划分,他是“好派”,我是“屁派”, “政见”不同却也不伤和气。总起来说,他是个正派人,较真儿,不会搞阴谋诡计,他一生仕途不顺也与此有关。在检察院当干事,下放到镇还当干事,所以“文革”中只能当走资派的狗。但在村里,他还是很有地位的,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喝酒,谁家有纠纷都要请他去调解。村里赵、官两姓打派仗(事实上是家族仗),赵姓人理所当然地把他抬出来压阵,干事也是官,“官大一级压死人”管用。“千钧棒”一直压倒“风雷激”,这局面直至姨父去世。我觉得老姨与姨父的日子所以能过下去,且持续几十年,当是两人在优势上(男才女貌)的旗鼓相当,不是别的。
司机小伙子对村子很熟,径直把车开到传信大门口。沿街看去,两边都是老房子,赵传信书记的房子也仅是翻修一下而已。村子变化不大,皆因不靠山不靠海也不在城边上,属兔子不拉屎之地。
下车后,小伙子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打电话。我说倒真有件事请你帮忙。他问啥事?我说问问你亲戚,我老姨和姨父过得怎么样?小伙子用不解的眼光看着我,问,你姨父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还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我便说,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小伙子也不再深究,说声行,我问。开车往北街亲戚家去了。
开门的是传信老婆,以前我叫弟妹,现在也是。二十多年不见,她一眼便认出了我,说风响哥一点不见老呀。我刚要回敬句同样的话,又赶紧咬住嘴,因太不合事实,原先的小媳妇弟妹不折不扣成了个老太婆。光阴在农村女人身上总是立竿见影,让人觉得甚不公平。
进了屋,弟妹说,传信刚出去,是听说我来赶紧去龙泉水库弄大鱼招待。弟妹说骑的摩托,赶末(一会儿)就回来。我心想传信也算是个能人,一个巴掌还能骑着摩托满世界跑。再一想,不是能人,会书记主任一肩挑?这事是育生对我讲的:农村开始民选村委会主任后,不料贿选成风,这就使有资产者得到了权力,然后利用权力为自己捞回成本谋利益。这种状况也许是当局始料不及的,令人忧虑。为此县委杨书记在驻点的河北村搞试点,让赵、官两姓轮流坐庄,一届一轮换。这一着还真管用,想争也争不起来了。当下这一届轮到赵姓人掌权,由传信书记主任一肩挑,难怪有人戏谑说,河北村赵独爪(外号)是一手遮天。
弟妹让我上炕喝“水”,水,实际上是一碗荷包蛋,这是胶东农村待客的规矩。我说,不饿也不渴,免了,趁传信没回来出去转转,看看老姨的老屋。从某种意义上,那也是我们兄弟姊妹的家,那里有许多难以磨灭的记忆。
出了传信家,沿大街走去,旧地重游,确有隔世之感。老姨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几年,除了那幢已归他人的老屋,别的已无迹可寻。如果弥留之际的老姨意识尚存,不知道她是否还思念着这个地方。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是由诸多阶段组成,不同的感受会留下或欢乐或苦涩的记忆。对老姨而言,她的人生可划分为:出嫁前枣园;出嫁后的河北;再婚后的滩上,以及现在的牟平养老院四阶段。至于各阶段生活的实质,也只有她本人甘苦自知,其他人观察揣摩只能雾里看花。包括我们兄弟姊妹,顶多能从某些生活碎片中窥见到内心之隐秘。记得老姨改嫁前发电报让我回去,我一路上心中忐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后方知是有人给她提了一门亲:“公社干部”“管工业的”“身体人品都好”。这是老姨转述介绍人的话。考虑到老姨孤身一人,年岁渐大,日子将愈来愈艰难,我力挺此事,老姨听从,第二天便去滩上“见人”。临走给我煮了一盆鸡蛋当午饭。这可能因为有一回给她算了一笔账,说我从小到大吃的鸡蛋加起来不足一盆子。她一直记着,这回是一心要把从前欠的补上。那时人们还没有胆固醇惧怕症,我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水煮鸡蛋,如电影里的大总统袁世凯那般。日头快落山的时候,老姨面带喜色地回来了,手里提着满满一篮子花生米、核桃、栗子,说是“老头”听说青岛外甥来了,捎给我的(没见面就给见面礼)。我说这么沉你怎拿得动?老姨有些得意地说“老头”骑摩托送到村头。我问到了村头怎么不进家呀。老姨说那不叫人笑掉大牙?不过,老姨还是让人笑话了,因见人就夸“老头”好,没多久就和“老头”领证成亲。用现在的说法叫“闪婚”。
铁将军把门。怔了半晌,才记起现在的房主——传信的大儿子儿媳双双在城里打工,留下一儿一女,由传信两口子带(因上学刚才未见),成了所谓的留守儿童。这是乡村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正如有人将乡字简繁体字作比较时所作的一首打油诗——乡(乡郎):乡无郎,个个都往城里赶,良田抛荒到处是,只有老弱和病残。诧叹间,只听背后有人呼声风响哥,回转头,见一个端着盆湿衣裳的中年妇女从河坝上走来,一时眼生。这时已到近前的女人笑说,风响哥你忘了,我是芬呵。啊,芬,记起来了,是姨父的远房侄女,芬是小名,村里人都这么叫。记得老姨想把她介绍给大弟风传。在老姨家见面那天,芬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是她妹妹,叫芳。走后,老姨说芳和你妈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我打了个愣怔,赶紧追出去看,没追上,姐妹俩已拐出街角了。心里悻悻的,想一定再找机会见见。不久,老姨离开河北到滩上,我就再没有回来,心里总惦着。后来听说芬嫁到了河南村,芳长大嫁到龙泉汤东面的邹家庄。此刻,当是心中的母亲情结太过强烈,我迫不及待地向芬打听芳的情况。芬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来,眼圈也红了,低声说芳走了。我一时弄不清“走”的含义,急问:她去哪儿了?芬的眼窝已注满了泪。噢,芳死了?我问。芬点点头……我心里很难过,竟没勇气再问下去。但意识里芳应属于非正常死亡。果然就被芬后面的话所证实:她喝了农药,救了一天一夜还是走了……我没问,芬又泪眼婆娑说下去:是她男人害了她。她男人?芬点点头,问:风响哥,你知道有个历城市么?我说历城不是市,是济南的一个区,怎么?芬说,芳的男人在历城搞装修,和一个女人好上了,芳知道了,就……芬的话让我想到母亲,不同的年代,两人命运遭际何其相似,只不过母亲是病死的。芳不再哭泣,叹口气说:芳太较真儿了,不能过就离,干吗搭上命呢?我叹息一声问,芳有孩子吗?芬说有个女孩,八岁。我问谁带?芬说俺妈。这时我又想到母亲,问芬:有芳的照片吗?芬说有。我问能送我一张吗?芬看看我没立刻回答,或许觉得奇怪,我就把老姨曾对我说的话如实讲了。芬明白后说没问题,我就把自己的联络方式发在芬的手机上,芬说回去就给寄去。我接着又问了芬另外一些事,手机响了,芬与我道别。
电话是廷保打来的,问我看没看黑河来信。我说看过了。他问怎么办?我说得想想。扣了电话我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情绪:老天爷,半路又杀出路黑河人马,谁知道下面又会生出什么故事?
回到传信家,见传信正用一只手给摩托车打气。他不怎么显老,可能与不怎么下地有关。因残的是右手,怕露“短”,从不与人握手,只把左手抬起来摆摆。见到我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把抬起来的手放在我肩上拍拍,说,风响哥行啊,当教授了,给家乡人争脸了。我说哪里,没这一说。他说,就这么回事嘛,咱龙泉出去的没几个高过你,听说教授与烟台书记市长平级,了不得。哪天见了泊子村毕书记,问问他咋不给你立名人碑,骂他有眼不识泰山。我光笑,心想,人一旦当上官,气势就不一样,拍人肩膀,口气大,哪怕只是个村官。
几样菜已经摆上了炕桌,盘腿坐下后,传信开了一瓶牟平老烧,说别看不是名牌,保真,味正,不上头。我发现传信另一个变化是比从前能说,应该说是当干部练出来的,而两杯酒下肚,他就像在说单口相声,自说自接,不容他人插嘴。好在我今天来就是要听他说,听他把还活着的人说进赵家茔地里。
然而传信并不直奔主题,问我一些事情,说自己一些事情。东拉西扯慢慢才说上正题。他说:前天我去龙泉看俺大妈,也只剩一口气了,得准备后事。我和育生拉了拉,育生说,这些年都是你们兄弟管大妈,后事理应由你们拿章程。我这个当侄子的也没尽多少责任,同样没有发言权。我是想,你们兄弟离家早,对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像大妈这种情况,死后应该葬在原配男人的茔地,这个没有法律条文。可从老辈子起都这样,前有车后有辙,大妈也应该这样,风响哥你说是不是?
传信说得委婉、平和,也很在理,可他忽略了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给他指出:我老姨还活着,等醒过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吧。
传信“啊,啊”了两声,用左手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放下杯,又用左手抓起筷子夹菜,很麻利,像生来就是左撇子。
醒过来好,要醒不过来呢?他一边咀嚼一边说。
那就让育生拿主意,他是儿。
传信摇摇头,这主意他不好拿。
怎么?
你想想,他爹妈合葬在于家茔地,旁边再添上个后妈……他爹没啥,他妈会情愿么?他咋能不顾及这个?
想想也是,育生有他的难处,才把这事推给了我。
说来说去,这事还得你管。传信说。
我刚要说你当侄子的也该管,又马上意识到没准他正等着这句话呢,便闭口。
开始上鱼了,弟妹把一盘炸鱼条放在炕桌上,说,鱼太大,咱也学学城里的一鱼多吃,咱不及人家手艺,可鱼好,喝山泉水没一点土腥气,尝尝。
好吃,嗯,好吃。我尝了一块说。
传信说:这是龙泉水库的鱼,以前吃过没有?
我说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假话,只为让他们高兴?事实上龙泉水库的鱼我吃得很多。滩上姨父退休后,老姨捎信让买根鱼竿,说姨父在家没事干,整天闲得谎,让姨父去水库钓鱼,解闷。我捎回去一根朋友送的进口鱼竿,姨父喜欢得不行,差不多每天都拉着我去村后的龙泉水库钓鱼,钓上瘾连饭都不回家吃,老姨就颠颠地把午餐送到水库边。晚饭自然要吃当天钓上来的鱼。老姨烧鱼的手艺越来越好,再加上几盅“牟平烧”,那段日子真是难忘。
有辣根,吃不吃生鱼片?弟妹问。
不、不行,吃不来那一口。我如实说。青岛有家叫dozo的日本料理,食客盈门,多是冲着生鱼片去的。我不吃,朋友都说亏。没想到农家宴也……我问咱这儿什么时候开始吃生鱼片的呢?
有几年了。传信老婆说。
觉得好吃么?我问。
好吃个鸟!传信夹一块炸鱼条放嘴里,这多香。
那怎么还吃?
向城里人看齐嘛,不吃,显老土。传信说。
弟妹又端来一碗滑溜鱼丸,说,尝尝这个,俺国传(小儿子)最喜欢吃这个了,放暑假回来,天天要我做丸子吃,吃不够。
我问国传上大学了吧?
弟妹说,早大学毕业了,留校,当体育老师。
我问成家了没有?
她说,没,去年谈了一个对象,吹了。
咋吹了?
没相中咱呗。开初,女方听说他爹在村里当书记,以为是李德海那样的大老板书记。后一打听,是穷村里的穷书记,就不干了。
我安慰传信两口子,咱国传有学历有工作,一表人才,不愁没人跟的。
两口子都没吭声。
气氛有些沉闷,传信喝了盅酒,叹口气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操不过来呢。
话题又回到老姨的后事,传信说,今天你既然来了,咱兄弟好好卡对卡对,争取把意见统一了。这样就是你回了青岛,这边我和育生也能把大妈的后事处理好。你只管放心。
我没吱声,心想要是意见统一不了呢?
传信又说,风响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有句话叫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俺大妈是你的亲姨,姨妈姨妈,姨和妈一样,你替老姨着想,这没说的。
我点头。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可,却也猜到他真正想说的话在后头。
果不其然,他接着话题,从老姨转到他大伯,低沉地说:俺大伯命苦,一辈子没儿没女,侄子也就我一个,他死是我摔的盆子。从进茔地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一个人孤单单地在那里等,等俺大妈去找他。按咱这儿规矩,夫妻合葬前是不能立碑的,要是俺大妈不过去……
传信的话多少有些煽情,却也情真意切。在乡村,叔侄的关系近似父子,传信为他大伯主张,同样没说的。
我有些心动,平心而论,依照现有格局,老姨回归河北伴赵姓姨父当属正理,一夫一妻,阳间如此,阴间也应如此,否则有悖公平原则,可……
传信又说:论究起来,俺大伯是个“不走字”(没运气)的人,很可怜,一辈子不受重用,股级到底。与他同资历的人,有的当了局长,还有的当了厅长,他能不憋屈?“文革”中又站错了队,当了保皇派,造反派给他披上狗皮游街,就这回落下病根,早早死了,我这当侄子的一想到这些就难过。
传信是在打悲情牌?不是,我觉得不是,假若我是他,也会有同样的心情,这就是所说的人之常情吧。
这时弟妹端来“一鱼多吃”的主菜——清炖鲤鱼。她招呼我动筷尝尝她的手艺,在这一瞬,我却记起,有一回赵姓姨父与老姨在鱼是清炖还是红烧上起了争执,姨父一怒之下提着包回了文登。老姨气得不行,说句“人不过四尺有毒”,以解恨。
我脱口问:我老姨和姨父两人到底过得咋样呢?
弟妹说挺好的呀,你姨是有福之人,找了个干部,一辈子吃喝不愁。
我说,我是问两个人过得和顺不和顺。
弟妹叹口气说:和顺不和顺,这咋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和顺一辈子,不和顺也一辈子。就说俺俩,说不和顺,孩子生出好几个;说和顺,他驴脾气一上来还对俺动手。
传信坏笑着回句,那是你皮痒痒。
放臭屁!弟妹瞪他一眼走了。
传信倒嘿嘿笑出声来,说,老婆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突然问句,姨父对我姨动过手?
传信反问句,问这做啥?
我坚持,到底动没动过手?
传信看看我,说,风响哥我告诉你,在咱河北村,不打老婆的男人就没有,可这说明个啥?
我说,说明感情……
感情是啥?传信打断问。
就是爱……
哈哈哈,传信用大笑打断我,爱情是啥?饽饽往肉里滚?有谁见过这种好事?赵本山演那《乡村爱情》,全村老少一块儿谈恋爱,欢天喜地,农村哪有这回事?
我忍不住笑了,心想,可不是的,刚才在街上人影都不见几个,还谈啥恋爱呢?要说乡村有爱情的话,那已经移到城里的工棚里谈了啊。
弟妹端上来一盆鱼头汤,香气四溢,如同女主人脸上洋溢的喜气,看来并没把男人刚才的无理当回事。
最后与传信“卡对”的结果是:若老姨醒过来,听她的。醒不过来,则按传信的意思办,回河北。
我俩端杯碰了碰,算是谈定。
正这时,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撞进屋,张口就嚷:赵传信,上次我说的那事到底中不中?今天得给个答复!
传信冷冷地:不中!
女人用手指着传信的鼻子:你欺压百姓,俺要到镇上去告你!
传信仍不动声色:想告就告。
女人:这是你说的?
传信:我说的。
女人:好好好。我这就去告你这个赵独爪!说完气呼呼转身离去了。
一场猝不及防的短兵相接,还不待我明白是咋回事,就完结了。直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乡间干群间在处理问题上就是这么粗糙直接?不讲方式,不懂迂回,直截了当。
弟妹告诉我,这女人的儿从部队复员,要宅基地盖婚房。给了,又提出要创业,要地盖作坊,村里哪有这么多地给?也不合乎政策,何况满村都盯着。她才不管这些,一次次来闹。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
传信哼了声说,想三想四,他妈的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鸡巴想脆骨。
弟妹埋怨:瞧你这嘴,当着风响哥的面!
我不由得笑起来,因为我想起了我们学院的一位女领导,也是个吃“巴”想“骨”的主儿,什么权都想往自己身上揽,可笑之极。
上车前,传信把我带去的烟酒塞给我,说,这个到龙泉百货公司退掉,找吕经理,就说我说的。
我一时不解:为什么退?
假的。
酒没喝烟没抽怎能确定是假?
传信说,在农村,在那种店,高档烟酒就没是真的这一说。
我惊讶:这么绝对?
传信说,谁能买到真货那就像中了彩票,撞了大运。
我仍觉得不可思议,又把烟酒推给传信,说要退你去退吧。
车子从村路拐上大道,司机小伙子连忙向我报告“任务”完成情况,说,老客,那事我给问了,亲戚说你姨父和姨过得很好,生活水平在村里巴头。我心想,生活水平巴头,别的呢?吃喝之外,完全没有感情的份额?我等他往下说,他却转了话题。听歌吗?还是……不等我回答便打开音响,一听,却不再是邻居梁金华唱的传统原生态的胶东大鼓,而是从《中国好声音》走出的新秀霍尊唱的那首前卫时尚的《卷珠帘》。这种穿越如同餐桌上的一鱼多吃,也正是时下乡村人们内心彷徨迷乱、无所适从的现实写照。
老姨仍在沉睡,确切说是继续昏迷。育生说,上午打吊瓶时大夫听了听心脏,跳动已十分微弱,怕是……我连忙用手势止住,像上次那样将他引到大街上。我对育生说不知怎的就觉得老姨能听见。育生没言声。我说你说吧。他说,大夫讲没几天了,让准备后事。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上次回来时我还对老姨说好好活,活到百岁,我们兄弟一块儿来祝寿。现在看,这个目标怕是无法实现了,真的很痛心。
育生说,我今天就回家把送老衣裳(寿衣)拿来吧。
我问,哪个家?
他说,滩上啊,俺妈在进养老院前就做好了,告诉我放在大柜里。
育生一提,我倒记起来了,那年回滩上给姨父烧“周年”,老姨讲姨父托梦给她,说穿的鞋挤脚,让给换一双。我问鞋是买的还是做的?她说做的。当时就觉得难以置信,我说梦不能当真。她说,这梦不犯轻易,你姨父不愿麻烦人,若不是真挤脚,就不会托梦。奇怪的是老姨不再做这个梦了。我觉得也没必要和她较真,就去供销社买了一双,上坟时烧了。
我看着育生说,那就拿回来吧,别到时候来不及。
育生小心翼翼地问,风响哥,俺妈老了(死了)回河北还是回滩上,跟传信哥谈定了吗?要回滩上,这次回去就请人把墓穴挖好。
我说也不急。
育生乘出租车走后,我原地给大哥打电话,把几个情况讲了讲:大哥更关心的还是母亲的墓地,意思是一定顶住,不能迁。我说好的。大哥没就黑河来信表态,只说这事敏感,得想想。我说好的,想想。他又说到墓的事,说他一小学同学的儿子在镇上当书记,有事请他帮着摆平。我说,过会儿我就去土管所看地图,有麻烦就找他。大哥说,我把他的电话发给你,就说我是你哥。
我又给廷保打电话,说一会儿接了他去看地图。叫他还等在村头。电话打完不久,出租车拉着育生回来了,提着一个蓝包袱下车。我说这么快。育生说车快。小司机说不到10里,两脚油打来回,又问再去哪儿?我说去镇上。
来到泊子村接了廷保,车朝正南行驶。这是小时候赶龙泉集走的路(也是每次从青岛过来在牟平城转车去老姨家经过的路),我隐约记得,母亲带我赶了一回集,我穿开档裤跟在后面,望着母亲的背影觉得大人穿的缅裆裤真好看,很羡慕,希望早早长大。当时的心理活动记得很清楚,却一点记不起母亲的模样,母亲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是背影。
来了电话,是上午在河北见到的芬。说刚在手机里发现妹妹的一张照片,是前年照的,给你发过去,咋样?我高兴地说,好的好的,谢谢你了芬。扣了电话 ,照片就发过来了,不待打开,心就怦怦地跳,如同发来的真是期盼已久的母亲的照片一般。画面现出,屏幕上的女子长脸,披肩直发,左耳上方戴了一枚绛紫色发卡,一双大眼沉静凝望,背景是河岸上一排杨树。我知道岸杨向下一直延伸到泊子村河岸,想到在这同一条河边,于不同的年代生活着的两个命运酷似的女人,诧叹不已,真有种宿命的意味。
是谁的相片?身旁的廷保侧眼看看问。
你看看,认不认识?我把手机递给廷保。廷保端详了一阵子摇摇头。
我把事情讲了讲,关于芬,关于芳。
廷保叹口气说,真没办法,反正没乡下女人的好活,从古到今。
没想到廷保有这么到位的概括力。
又说到我母亲,我说,咱村还活着的老人还能记得我妈的模样,哪天回去让他们看看照片像不像。
廷保说,锡诚婆婆(我妈)去世那年俺姐十岁,兴许能记得模样,让她看看?
我脑子里就浮出一个圆圆黑黑脸蛋上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记得她曾带着我去村北锄麦子。歇息时在地边挖曲曲菜(苦菜)。我当兵后回过一次泊子,那时她已出阁(出嫁)了,婆家是龙泉西面的汤西村。小时候分开便没见,所以廷保一提起他姐,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
我问你姐她过得好么?
廷保叹口气说,过了一辈子庄户日子,好得了吗?又说我这就发给她看。
廷保用我的手机操作,发出后不见动静,他从车窗向天空看看:姐下地了。
土管所不在镇政府大院,小伙子停了好几回才打听到。
首先见到的是那个去茔地贴告示的小吕,小吕皱了皱眉还是带我们见他的上司老吕所长。老吕并不老,四十出头的样子,显得很精干,他面无表情地看看我,不起身也不让座,继续咝咝喝茶。
小吕倒有些不自在了,替我们介绍:这就是泊子村出外的那……
廷保赶紧:俺风响叔是教授……
我打断廷保,直接说事。而后,来龙去脉交代一番。
哦,那事啊。老吕所长转向小吕:不是已处理过了吗?
小吕点点头。
那还要怎么样?老吕所长问。
他们要看地图。小吕说,看看坟是不是越过了边界。
边界?啥边界?老吕问。
岘村丁主任的山林嘛。小吕解释说,丁主任说新坟造在他地面上了……
这个啊。老吕又喝了一口茶,吐出茶渣说,这个看地图没用,上面不会标。
我问,你是说不会有地界?
对。吕所长说得很肯定。停停又转向小吕:不信就拿出来让他们看看,快点,要下班了。
小吕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图,在我面前展开。我在部队干过测绘,对地图很熟悉。这是一张一比五万大比例地图。山川、村庄、道路一干地貌地物标得很详尽。我很快在上面找到了西山茔地所在位置,果如吕所长所说,茔地与周边山林没标出边界。
标没标?吕所长问。
没标。问题是没标丁主任怎么就认定越过了边界?我问。
吕所长哑然,眼望向窗外。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从一进门就罚站,阴阳怪气不正经说话,所长多大的官啊!我盯着他压低声说,越界的事,必须给个合理的解释!
合理解释?吕眼含讥笑说,政府土地职能部门的说法不是合理解释?
那得看职能部门能否恪守公正?
公正?啥公正?
我没回答。因晓得他不需要回答。以我的判断,再说什么都多余。我和廷保退出来,廷保有些担心地问,叔,你看这事咋办?迁坟?
不迁!我说。
那?
让他们看着办!
出租车开出不久,有电话来,声音陌生,问后方知是我哥小学同窗的儿子——龙泉镇党委苗堂书记。当是大哥给他打电话了吧?他问,大叔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刚离开龙泉街,回牟平。他问你到了镇上?我说到土地所办事。他问办好了吗?我说没有。他问咋?我说不顺利。他问那你咋不找我呢?我说不想给你添麻烦。他说,大叔你这就见外了,老爹说他和你家大哥是好成一个头的同学……啊,大叔,这么的,你回来了,怎么也得请你喝口家乡水(酒)啊,让司机掉头回镇上,车开到春和楼,我把手头的事弄完立马过去。对了,回到家乡有没有想见的人,叫一块儿聚聚?把泊子村书记主任叫来咋样?想到名人碑那档子事,我连忙说算了算了。他说,大叔你说了算。一会儿见。
我觉得人家主动打电话来,是真心实意,驳人家的面子,不好。何况迁坟的事真得请他过问一下,就让司机掉头返回。
刚进春和楼大堂,有短信进来,是廷保姐姐廷淑,一行字:相片是锡诚婆婆么?
我心里一阵狂喜,赶紧回:谢谢你廷淑,改日去汤西看你。
廷淑回:叔一定来呀。
我回:一定一定。
这一霎,我陡然想到现时的农村女人毕竟是今非昔比的,下地干活有个手机揣兜里,所以还得认“社会毕竟是进步了”的话。
要啥有啥——吃活人脑子现砸!
春和楼是老字号,正宗鲁菜。龙泉这家春和楼已有百年历史,在当地有个人人皆知的典故。说民初年间,一个被遣返回乡的清宫老太监来此吃饭。当日高客盈门,店家殷勤接待。形容枯槁的老太监被冷落一边心情郁闷,好不容易轮到他点菜时,店伙计还不耐烦问句:吃啥?大卤面还是烩饼?他回店伙计说点活人脑子一碗,店伙计说没这个菜。他说,是你伙计刚才不是喊吃活人脑子现砸吗?店伙计明白是遇上不好惹的主了,赶紧请出店老板,店老板赔笑说,老客挑刺了,咱只是吆喝吆喝,哪敢砸人脑啊!老太监不肯松口,坚持要吃这一口。店老板只得连连作揖,说老客除了这个点啥都成。老太监问此话当真?店老板说没二话。老太监就开口点了几个宫廷菜,店老板闻听傻了眼,别说做,吃,连菜名都没听说过。他知道今番遇见真正的爷了,连忙赔礼道歉,说马上摆席谢罪!老太监丢下句:开店的看客下菜碟儿,成何体统?而后扬长而去……不过,这家饭店倒是从此接受教训,对客人一视同仁,生意兴隆。
正玩味着这颇有意趣的春和楼典故,苗堂书记带着一拨人进到大堂来。
镇干部普遍年轻。若是年老就不对头了。苗书记大家叫他苗书,自报本命年三十六岁,看起来却不止,显老因一脸的忠厚所致。我相信面相见心性,头一眼见到家乡的父母官,我就把他划为好人一类,这也许他的父亲沾了光。大哥每每谈到他这位好同学总是夸赞有加:好人啊,好人!从遗传上说,好人之后为好人的概率应该是高的。
苗书笑呵呵地握手让座,又转向众人说,今天搞点小圈子,单叫“龙泉帮”来陪客。接着逐个介绍到来的“乡党”,姓名、职务、哪村哪庄,都是生面孔。当介绍到一个人时,我突然觉得极面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便仔细听苗书介绍:老吕,土管所所长……啊,老天,是他!惊讶间,吕已起身致意,满脸堆笑说,见过见过。我也说见过见过,心里却揣摩苗把他叫来是……
答案很快就有了。在苗书对我这个“龙泉人的骄傲”夸赞一番后,就把脖子转向一侧的老吕所长说,老吕,让你来不仅因为你是龙泉人,还……老吕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苗书说明白你就把事说说,先把教授的问题解决了,让教授今晚能喝个痛快酒,咋样?老吕所长说我听书记的。接着就说事:岘村丁主任要拓宽从果园往山下运水果的机车路,发现泊子茔地有座新坟就……苗书打断:新坟影响修路了?老吕迟疑一下说是。苗书问路向一边挪挪不行吗?老吕说那边是沟。苗书又问,越界有根据没有?老吕看看我,说地图上看不出来。苗书问,泊子茔地占地多少?老吕说三四亩。苗书问啥时候开始在这儿造墓的?老吕说,大跃进那年,从泊子原来的茔地迁过来的。苗书又问泊子村怎么孤零零在这儿有块地呢?老吕说这个不太清楚。苗书转向我问教授清楚不清楚?我摇摇头,看看身旁的廷保。廷保说这事有年头了,西山这半坡山林原本是岘村一户财主的,俺村一个人在他家扛活。有一年天旱绝收,财主没钱粮付工钱,就划出一小块山林抵。土改时那财主被斗,山林给分了,划出的那块还归俺村那扛活的,也没啥用场,集体化时就归了集体。接着是五八年平坟,就……苗书记说这一小块山地还有这么多故事哩。又转向老吕问道,地图上没标,那原先的土地证存没存档?老吕说,存没存档不晓得,现在肯定是找不见了。苗书说,无凭无据咋就说人家越界了?让人家迁坟,你们土管所还出告示!老吕期期艾艾说丁主任找了安镇……苗书摆摆手打断说,别把事推安镇长身上,他不了解情况,你们也不了解?这时我身旁那个被介绍为汪副镇长的人替安镇长打圆场,说,这事我知道些情况,因路况不好,去年丁主任果园的葡萄运不出来,烂了大半,他要挟安镇,说要不帮他解决道路问题,就取消对镇财政的资助……苗书记不吱声了。
我暗自惊悚:一张告示背后竟有这么多复杂的牵扯,就算苗书想帮自己,怕也有许多忌惮之处。而且这事牵扯镇财政。我觉得迁坟的事,苗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下面我将以我的方式与那位主任经理对挡。
只是我小瞧了眼前这位苗书记。
酒菜上了桌。苗书又端杯代表家乡人敬了我一杯说,教授,说到底,你的事就是咱镇上的事;镇上的事,也是乡亲们的事,两头都得顾。你看我们能不能折中一下,奔个双赢结果。
双赢?我诧异。
苗书说,着眼于镇上的经济,镇政府应该帮助丁主任解决路的问题。这么说吧,尽管安镇的方法有些简单,但意图无可厚非。问题是目前的态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跟一家人掰呀,所以就要协调好。
我听,看他如何能协调得“双赢”。
要是请教授先让一步,看可不可以?苗书真诚地望着我问。
迁坟?
苗书点点头。
然后呢?
让丁主任为教授补偿。
补偿?
对,在全镇范围,您选一处完全满意的墓址,可以在泊子茔地里面,也可以在别的地方,交给丁主任去办。
汪副镇长拍下手说,好,苗书这个办法好,他丁本善不是本领大么,就让他解决,不成怪不了别人。
老吕却不太乐观,说丁主任本事再大也不能包打天下,如今哪块地,哪块山林都有主,谁愿意在里面平添一座坟?
汪副镇长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单看砸钱狠不狠了。
老吕不软不硬地顶句:金钱不是万能的。
汪副镇长说,那是不够多,多就万能,不但能让鬼推磨,还能让磨推鬼。
老吕仍不买账,说,讲是这么讲,但实际操作起来……假若我是教授,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丁主任就办不了。
汪副镇长问,啥条件?你说。
老吕说,让老人进革命公墓。
所有人都把眼光盯向吕所长。
汪副镇长一时语塞,而苗书却接了话茬,说这条也未见得一定办不到。
汪副镇长一眼的疑惑:作为烈士进革命公墓可以吗?
苗书记说,事在人为。
又一齐把眼光投向苗书。
苗书说,依据教授过世老人的年纪,应该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那时咱这里是根据地和解放区,男人上前线杀敌,女人在后方支前,劳苦功高。那首歌不是唱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么?就是这事,妇女为革命作出了杰出贡献,进革命公墓也有这个资格。当然了,这有一个操作问题,村镇两级出个证明,交给丁主任去县民政局办。
廷保开始兴奋起来,悄声对我说,叔,让俺锡诚婆婆进革命公墓是咱全家的光荣呐,办!
我没吱声,思索着苗书这可谓石破天惊的说法,我认为基本上是立足现实的。正如有句话所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我相信财大气粗的丁手眼通天,能办得成的。
汪副镇长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端杯站起,举向苗书记说,苗书的想法太绝妙了,佩服佩服,单敬一杯。
苗书记却不拾杯,说,老汪你没喝就说醉话,这酒应敬教授啊。
汪副镇长立刻把酒杯转向我:对,对,先敬教授,我先干为敬。说着仰脖将酒倒进嘴里,又倒一下空杯让我看看,证明确实是干了。
气氛一下子上来了,龙泉“乡党”一个接一个地敬。我应付不了,廷保在一旁代酒“保驾”。
苗书记笑吟吟说,当然了,主意最终还得教授自己拿,让地下的老人满意是基本原则。
哦,让地下的老人满意是基本原则?苗书风趣的话让我打个愣怔,瞬间记起上午和芬的相遇,分手时我问她芳死后葬在哪里。芬说俺村。我吃惊问:没进邹家茔地?芬说,芳临闭眼前有交代,不去,让爹妈把她接回家,说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也就是从芳的心愿我想到母亲的心愿,她的心愿又是什么?首先我断定她一不情愿留在西山婆家茔地,二不情愿高攀革命公墓,这两处都会让她感到孤独悲伤与不适,她不会愿意的。作为她的儿子,我应能体察出她心之所系,就是她曾得到过爱与温暖的地方,那里才是她称心的归处。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实现的机会,我自不想错失,便冲苗书说,我想将母亲送回枣园姥姥村安葬。
枣园?满桌人都显出惊讶神情,特别是侄子廷保。
我肯定地点点头。
廷保似乎觉得我的思维有问题,紧盯着我告诫:叔,出了阁的女人是不能进娘家茔地的,这是老辈子的规矩。
我心想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母亲病危时,爷爷婆婆不管不问,爹在烟台不回来,没法子,姥姥姥爷把她接回枣园伺候。后来快不行了,用担架抬回泊子,因有规矩,出阁的女人不能死在娘家。妈不情愿回婆家,可不行,硬是被抬回来,回来不几天就死了。这桩事到今天我还耿耿于怀,可在众人面前又说不出口,我就借题发挥说,不错,老辈子是有不少规矩,比方小孩子夭折了不准进家族茔地,丢进乱葬岗,可这是好规矩还是孬规矩?
在家家把孩子当宝贝的今天,我举的这个例子就让人无话可说。汪副镇长与之呼应:可不是。许多老规矩不合情又不合理,说轻了是缺失人性关怀,说重了是软刀子杀人。
廷保显出很犯难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问他,假如我妈你婆婆的魂灵就在眼前,问她想回哪儿,她会怎么说?
那,肯定是枣园了。廷保说。
这不就是了!我说。
廷保不再吭声。
苗书征求:枣园,定了?
嗯。我郑重说。
苗书转向吕所长,用布置工作的口吻说,好,就这么定了,通知丁主任,责成他办!
汪副镇长说,对他讲,政府这边也是同样的意见。
苗书笑了,诙谐说,今晚就算开了个党委政府联席会议,教授列席。
嘴都咧开了,气氛一下子轻松活跃起来。
这时,服务员端来最后一道菜——红烧鲤鱼。报告:吕所长亲自选的鱼,不多不少十八斤。
要发!要发!要发!满桌人喜形于色地端起杯。
干——!
不知怎的,这时我的耳畔竟响起老辈子春和楼那声耸人听闻的招牌吆喝声:要啥有啥——吃活人脑子现砸!
啊,世事沧桑。
打道回牟平,心里倒有些虚,今晚我自作主张要把母亲带回枣园安葬,大哥大妹大弟能同意吗?该怎样与他们解释?尽管心中忐忑,我也清楚这事情已不可逆转。
老姨仍沉睡不醒,望着她渐渐舒展起来的面庞,我心想老姨是在补觉呢。老姨晚年特别迷恋电视,一个人在滩上生活时,每晚都看到半夜,哈欠连天也舍不得关机。
老姨的第一台电视机是我从青岛带过去的,同时也是本村的第一台,稀罕得很,每每晚饭后,村人便敲门入内看节目,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看到屏幕出现飘雪不算完。久而久之,老姨便觉得不胜其扰,就装聋作哑不给开门。到了养老院,看电视仍是老姨第一的爱好,为争遥控器一直与室友不和,两个老太太闹起别扭就像两个孩子。现在,室友已调离开,电视可独享,可她却一味地沉睡,电视被闲置,这也许正是生活的悖论。
我对育生讲,昨天接家里电话,说机关要我回去参加一个会,接待一拨人,今天就得往回赶,好在时间不长,一完事就回来。育生点点头没说别的。我对他交代了一些事,留下一些钱备用,就准备去汽车站乘大巴。这时育生突然想起什么,指指放在老姨床头从滩上拿回的包袱。风响哥你看看,我问怎么?他说你看看。说着把包袱拿过来,解开,我看见在老姨那摞送老衣裳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照片,是老姨和滩上姨父的合影。我的身体像被击了一下。
我问育生,这送老衣裳是老姨啥时候准备的呢?
育生说,大前年,她老说做俺爹的梦,说是叫她去,让我把她送回家准备衣裳。又问,风响哥,这照片是你照的吧?
我说是。那时老姨刚到滩上。
我的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老姨的院子里,一侧是一丛盛开的月季花,红黄两色,老姨和姨父并排坐在一张长条凳上。照前我故意起哄,喊:靠靠,笑笑。两人很配合,我立刻按下快门。回青岛我把照片寄回去,老姨在回信中说她和姨父都喜欢,让我给放大一张。老姨放在包袱里的正是这张放大后的照片。靠得很近的老两口脸上洋溢着欢快略带羞涩的笑容。
我又将目光转向老姨苍白而安详的面庞上,而思绪却回到我给她和姨父照相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觉得没有疑问了,老姨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终归,并用这种毫不含混、人人能解的方式,向为她送终的人以昭示。我的内心感到阵阵撞击:河北与滩上,一边是苦苦等待她已久的原配夫君,与其合葬是那么合乎天理人伦;而另一边,其后任丈夫已与自己的原配妻子阴间相会,她再过去,怎么说也是个多余的人。老姨竟然不顾忌这些,一定要随爱而去,真的让人震撼而感动,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鼻子突然一酸,眼也有些模糊。我不能断定此刻老姨是否知道“青岛”在她身边,可我仍然要说话给她听。我说:老姨我明白的明白的,您放心,一定放心。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我相信她能听得见。我回身对育生说,育生,你明白不明白?
让我欣慰的是育生也“明白”。他说,风响哥,我这就打电话到滩上让人作准备。我懂得所说的准备,就是在他父母的坟墓旁边再挖一个墓坑,心里感到很欣慰。正如传信所言,育生的这种认可是不易的,他完全可以提出自己的理由以否定,却没有。
通过几天的相处,我觉得育生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老姨是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去世的。育生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哀伤,他说,风响哥,俺妈老了。我嗯声。他又说,回滩上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什么时候对河北传信讲呢?我说,现在就讲,咱明人不做暗事。育生说可要是……传信出面阻拦怎么办?我说你就说老姨已经有话了,要回滩上。有话?育生迟疑地顿了顿,不等我说话,他领悟地“哦”了声,说:对,对,俺妈是有话,的确有话……我松了口气。然后重陷对老姨离世的哀伤与思念中,当然还有我的母亲,从我母亲出生到老姨去世,这两个拥有一个名字的姐妹俩合起来活了整整一个世纪……
还有两件事要略记,一是父母官苗书记亲自打来电话,讲母亲回枣园的事已经落实,待回去迁坟时再聚。我由衷地谢了他。再一件是廷保打来电话,说黑河那边有个人给村里打电话,说要与锡诚爷爷的后人通电话,说得十分坚决,村里就从我这里要了你的电话给他。风响叔,你看不要紧吧?我说不要紧的。
放下电话,我的思绪又回到母亲魂归枣园一事,心里仍觉得不够圆满,不是还有更好的归处,而是没有母亲留下的衣物造一座“真正”的衣冠冢,这在心理上便难以认可。又想退一步讲,即使找不见衣物,若有母亲生前用过的某样物什作替代亦是可以的。许是该然,这么想时,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一次回滩上,老姨在炕上做针线活,见我老盯着她身前的一个用细柳条编的针线笸箩看,问好看吗?我说好看。老姨说这还是你妈的手艺呢,又说你妈看我喜欢就送给了我。当时我并没多想,话就过去了。现在冷丁想起这个过节,一下子与母亲的归葬联系在一起。是啊,这针线笸箩可是母亲真切切的遗物哩,对于一个农村的女性,这甚至比她穿过的衣服更有象征意义。我立时激动起来,摸起手机按了育生手机的号码,从育生含含混混的声音我晓得是把他从梦中唤醒,可也顾不上那么多,我问他回没回滩上收拾老姨的屋子。他说,还没有,忙,顾不上。我说那就好,下回回去我要去找件东西。
东西?啥东西?育生的声音明显警惕起来。
我知道他把事想歪了,故意逗他:一件贵重东西。
没有啊,风响哥,育生抬高声音,我检查了一遍,俺妈没留下啥值钱的东西啊。
我知道。我说。
一个乡下老太太,没有进项,再怎么省吃俭用,身后也留不下什么财富,可零零星星的首饰总会有的,那年我就给老姨买了一枚很大的方形金戒指嘛,她喜欢得不行。当然一旦成了“遗产”,就理所当然归育生所有了。这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事情一归到钱财方面,育生又露出本相来,让人岔气。
我解除他的担忧:我要的是老姨的针线笸箩。
针线笸箩?育生疑惑问:这个,值什么钱?
对别人不值什么,对我是无价之宝呵。
育生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我不再继续说,挂了电话。随之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只因有了母亲编制使用过的针线笸箩,她未来的衣冠冢也就名副其实了,才会让我们兄弟姊妹心有所系……阿弥陀佛……
黑河电话是深夜打来的,正宗的东北口音,从开口先喊的“风响叔”,我就清楚他是我爹的孙辈,叫我叔没叫错,对上了“号”。出生于黑河的侄子很是兴奋,诉说着多年来的思乡思亲之苦,我被他说得也很动情,对他讲,现在联系上了,今后就多多来往,咱是真正的一家人呐。我说得很由衷,电话那头的黑河侄子听了我的话明显激动起来,一口一个叔地叫,表示将很快起身回家拜亲,一齐商量祖母的归葬事宜。他的话,让我打了个愣怔,老天,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接着犯起难来,按倒葫芦起了瓢,这边母亲和老姨的事还没完全妥帖,那边又冒出另一个女人的归葬问题,而且这个事更复杂难办。难办在于父亲那边,即使能打听得到父亲的墓址,可他和继母的子女能答应接纳一个从未听说的黑河女人么?不行,我必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于是我先呼了他声老侄,然后婉转说,这事再想想,从长计较,其实,千里迢迢归葬说起来是没有多少必要的……不等我再说下去,黑河侄子即打断,质问,叔怎么能这么说呢?祖母就应该和祖父葬在一起。这天经地义无可辩驳,而我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言说,我说,其实你祖父早就到了黑河,陪伴在你祖母身边。侄子打了个奔儿,接着反驳说,这怎么可能呢?叔你不能乱讲!我说我是说你祖父的魂灵去了黑河。侄子又怔了怔,问句叔你知道这个?我说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父亲。他“哦”了声,没再追问下去。要问,我会对他讲,你祖父非常爱你的祖母,人的天性是寻爱的,无论活时还是死后,所以黑河是他祖父的必赴之地,在魂灵离开肉身的那一刻便匆匆赶了过去,这一点应毫无疑问。
侄子又继续倾诉起亲情,而我就听不见了,这一刻我的意识跨越了漫长的时空,置身于一片白雪皑皑的莽林中,那真是一个迷人的天地。我看到了并非流淌黑水的黑河里漂着一长串木排,木排上站着一个精神抖擞的青年人,青年人不时将眼光投向河岸,他看见了伫立在岸上向他频频招手的心爱的女子,这时他的眼里放射出如同朝阳般灿烂的光辉……
作者简介
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风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说《山地》《生命通道》《生存》《石门夜话》《相望江湖》《岁月有痕》《中山装》等颇受好评。出版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百合的江湖》等,出版《尤凤伟文集》(四卷本),《尤凤伟自选集》(三卷本),《尤凤伟作品系列》(八卷本)及小说集数十种。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