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时节,在美国定居多年的弟弟,带着他的儿子回成都探亲,并到父母坟前扫墓。为此,我特意休假回了趟老家。
扫完墓,在回家的路上,弟弟随口问道,别人家的父母去世后都是合葬,妈不和爸葬在一起也就算了,还和爸的墓地正好是两个方向,她为什么要买这里?
我告诉他,妈在去世前两年看了好多处墓地,最终决定买下来后,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一个多小时。说是因为这里花木茂盛,环境优雅,她的墓旁就有一株桂花树;并且,旁边建有一座寺庙,以后葬在这里每天可听到庙里敲钟诵经。她在讲述时情绪激动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弟弟说,妈不正常的事多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包括她那脾气,前一分钟还风平浪静的,后一分钟就电闪雷鸣,让人摸不透。
小妹说,是啊,就拿她最后一次的故乡之行来说,多让人担心啊。她的心脏那么不好,却闹着要回乡。按说外公外婆包括小外婆都已去世,她回老家还有啥意义?虽说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但不是一个妈生的,又没有在一起生活,有多少感情?可妈后来说,多亏这次下决心回去,办了件非常得意的事。
我妈说的非常得意的事,就是帮她的云青弟弟买了房,这件事她也在电话里跟我讲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她的这个弟弟是靠收废品为生,在这之前租了一间破房子勉强度日。妈回去后听说一位本家姐姐盖了新房要卖旧房,卖价两万元,那可是三间大瓦房,还有一个小院。妈心一动,马上让她的一个侄子带她去到那家。进门说起买房的事,那位姐姐一个劲儿地说:“卖什么卖,妹妹看得上,直接住就行了,不过就是太委屈你了。”我妈说明来意,是想买来送给她的弟弟。老太太和他儿子对视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其实真的是不想卖,可丁大姑开了口也是天大的面子。这样吧,价钱减一半,算是半卖半送吧!这样妹妹好歹也算是对得起娘家了。”
我说,世上很多事情都解释不清楚,也许是一种缘分吧?妈回去也就半个月,竟能办成这样的好事,你们说巧不巧?而且舅舅自搬家后,风水一下就转换了,他儿子那年高考,十分顺利地考入名校。而舅妈开始做土特产批发生意,也顺风顺水,一家人在经济上翻了身。
小妹说,也许是妈信佛,求了菩萨保佑的缘故?妈回来时,我在武汉机场旁边的酒店订好房间,接妈一道回家。但妈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才到,是妈一个叔伯兄弟开车把她送到武汉。说是出门后我妈又提出要去林泉寺烧香还愿,所以耽误了两个时辰。
我妹也是很随意地说到这个细节,我听到这里,截住她的话头问道:“你知道妈是什么时候许的愿?又是许的什么愿吗?”小妹摇了摇头说,妈没提过,所以她也不知道。
这时,弟弟又不经意地说了句,听说我们家不止云青这一个舅舅,还有个大舅舅是被我爸妈带到成都的,后来被弄丢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是听谁说的?弟弟说是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聊天时说的,他从没见过什么舅舅,所以没在意。
小妹问,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想说,他没有听错。但这话我没说出口。
二
回北京不久,就接到小妹的电话,说是云青的儿子要来北京一所大学读社会学博士。他来北京后会找我,让我好好接待,毕竟这是母亲娘家唯一来找我们的亲戚。
过了一个多月,一位单薄瘦弱的年轻人来到我家,说他叫重光。我一听就笑了,说看名字就知道你父亲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不过你也很争气,没让你父亲失望。
重光说是啊,他爸35岁才成家,36岁才有了他,况且就这么一个儿子,能不看重吗?不仅他爸,整个丁家湾的长辈们都看好他。这不,他来上学前还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修好家谱。经过几十年的社会巨变,以前聚族而居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人离开家乡后便杳无音信,要完成这个任务并不简单呢。
我说,你学业那么重,为啥非要去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
重光说不能这样看。他在家待了那么久,又是家族中学历最高的,可好多事他都不清楚,这就更说明修家谱的重要。就拿自己家来说,他的大伯,也就是他父亲的亲哥哥,被我妈带走后就没了音信。近两年常听他爸提起他有个哥哥,这次临行前又在念叨这件事。以前我妈在世时大家都不敢提起,现在终于可以问问情况了,因为要把他列入家谱。
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怎么三个月内就有两个人提起这个舅舅?于是我说,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况且情况我也不太清楚。都是上辈人的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整理它做什么?毫无意义。
重光瞪大眼看着我说,怎么没意义?你知道老家人怎么说你母亲的吗?
我问,他们怎么说?总不能说我妈忘恩负义、图财害命吧?
重光表情严肃地告诉我,话虽不是这样说的,但意思跟这差不多。说你外公给你妈一大笔钱,是想让你妈把他的长子培养成人。可是,你妈花光了钱,还把你舅舅弄丢了。就算不是一个妈生的,也不用这样呀!并且,解放后你外公被送去劳改,你妈还跟家里断了联系,这一断就是十几年。莫说给家里寄钱,连封信也没有。
天啊!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会这样?他们凭什么这么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重光接着说,你想想就会明白,你妈在世时你的亲外婆为什么不来跟你妈?尽管你妈接过她好多次,她就是不肯,非要留在老家照看我爷爷。还有,你妈为什么从不带你们回去?你们兄弟姊妹哪个踏进过丁家湾半步?
我反驳道,你出生晚,好多事情你也不清楚。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妈跟老家有了联系,还不时给老家寄点钱。
重光哈哈大笑道,可家里的人都说,你妈寄的那点钱相对于我爷爷给你妈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说,别忘了,你家的房子还是我妈给买的。
重光说,怎么会忘了,不这样你妈会心安吗?
我气愤地说,你们怎么会这样想?我妈尽其所能地帮着娘家,你们不领情不说,还觉得是应该的。我妈又不欠你们的。
重光说,所以要拨开岁月的迷雾,还事实以真相,才能还你妈的清白。
1949年年初,湖北孝城花园镇的两个大户人家办起了喜事。新郎家姓安,新娘家姓丁,都是当地的望族。两家都是依水而居,一为安家河,一为丁家湾。安家世代耕读,丁家户户经商。孝城紧邻武汉,是湖北著名的水陆码头,加上是鱼米之乡,所以十分富庶。安、丁两家通婚已久,两姓人家论起来都沾亲带故,这次婚嫁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新郎是汉口平湖中学校长兼英文教师德华公的独子,新娘则是孝城米行、布行、油行、药行等八大行行会会长、当地总舵把的千金丁大姑。那年,我妈19岁,我爸23岁。
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她和我爸在定亲之前见过一面。当时给我爸做媒的人坐了两桌,我奶奶从中挑出年龄、家世相当的四户人家的女儿,把我爸叫回来相亲。我妈是我爸见的第二个,见过之后就说后面的不需见了,可说是对我妈一见倾心。我曾问过我爸,你读过书,后来在大城市的银行当职员,怎么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也见过世面,怎么会由家长包办婚姻?怎么会找我妈这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别说什么情趣、修养了,就说性格,我妈也跟母夜叉差不了多少,完全承袭了她那恶霸父亲的基因。我爸叹口气说:“我们那个年代,人都老实,哪像你们赶上好时代。”我觉得我爸没说实话。因为我妈当时有个外号叫“赛花园”,也就是说是花园镇的第一美女,我爸肯定是一见到我妈就被镇住了。我妈从没有谈过恋爱,第一次见陌生男人,羞羞答答的。加之身材娇小,个头不到一米六,所以我妈给我爸留下的印象除了美貌,更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而我妈说,当时给她做媒的人也不少于两桌,虽是包办婚姻,但她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找个识字的人,一定要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远离自己的家。外公纳妾,让她认为自己和母亲遭到了抛弃。按理说,依我外公那样的身家,到了我妈都12岁了,而且我外婆再也没有生过一男半女的情况下才纳妾,应该说对我外婆还是相当不错的。并且孩子生下来一律称我外婆为“妈”,称他们的亲生母亲为“姨”,可见外公严守了旧时的传统。只是我妈对她父亲纳妾之事恨得咬牙切齿。所以,这门亲事一拍即合,不仅两家大人满意,两个年轻人也满意。我曾看过我妈和我爸的结婚照,他们在老家举行的竟是西洋式的婚礼,我妈披着洁白的婚纱,弯弯的柳眉下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我爸穿一身黑色的西服,系着领结,用年轻帅气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和我妈在一起,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我妈和我爸虽然早就由两家家长定了亲,但我外公打算让我妈20岁时再出嫁。婚礼仓促举行,是因为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到处兵荒马乱的,眼看共产党就要打到湖北,外公和我爷爷商议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为好,结了婚就让我爸把我妈带到四川,我爸那时已在成都的一家川资银行做了半年的练习生。
四川作为天府之国,依据秦岭、大巴山作屏障,历朝历代少有兵事,连八年抗战都能偏安一隅。我妈和我爸在老家举行婚礼后到武汉住了几天,便沿长江溯流而上,先到重庆,然后到成都。我妈临行前,我外公在她身上捆上了一圈圈的银元,还有一大包金银首饰和两千元的银票,恨不得把全部家产都让她带走,这当然不现实。外公对我妈说,到了四川安定下来就给家里发电报,他将陆续给我妈寄钱。
应该说我外公是个很有预见的人,但是他没有预见到国民党垮台会那么快。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主力南下,国民党军节节败退,1949年5月20日,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和湖北军区就在花园镇宣告成立。那时我爸妈在成都,收到我外公寄给我妈的三百大洋,这是我外公第一次寄钱给我妈,也是最后一次。
当然,我妈和我爸离开湖北时并不是两个人,他们身后跟了个小尾巴,他应该就是我的大舅舅。其实我妈很不愿意带上这个舅舅,为此与她的父亲大吵了一架。她痛恨父亲娶妾,现在居然还要让她带上这个女人生的孩子,负责将他培养成人,实在是难以接受。她倒是希望带上自己的母亲,自己千里迢迢的在外面也好有个照应。但她父亲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家,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妈一个小女子哪能抗争得过,只能按照父亲的安排行事。
母亲在她晚年经常回忆过去的事,讲她的父亲,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公;讲我的外婆,一个裹着小脚的瘦小女人,她在我家待了不到一年,最后在我家去世;还有就是小外婆,我外公的小妾,这个没享几天福却一辈子都在受罪的女人。但母亲却从不谈起这个舅舅。
三
我的这个舅舅叫什么,我一时也没想起来,根据现在老家唯一幸存的舅舅叫云青,他也应该叫个什么“青”。一天,灵光乍现,这个名字一下跳到我的脑海。是的,他叫木青,多年没人提起这个舅舅,以至于连我都将他遗忘了。
想起了名字,我脑子就出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个头不高,圆圆脸,嘴唇有点厚,穿一身黑布棉袄棉裤,看起来有些呆头呆脑,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其实,我还见过他的照片。在我家的相册上有几张发黄的旧照,其中一张是舅舅和我爸妈的合影。我爸妈含着微笑,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之中。而我舅舅站在我妈旁边,双眼迷茫地直视着前方,微皱的眉头跟他小小的年纪很不相称,好像忧心忡忡的样子。只可惜,这些照片和我爸妈当年的结婚照、大红婚书等,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
不过,就算我外公再有预见,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把自己的长子,托付给的,一个是刚出学校门不久的少爷,一个是从未出过家门的小姐,加之时代巨变,舅舅的命运如何,很难预料。但危急关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想当年我妈离开家,从一个安静的小镇突然来到繁华陌生的城市,身边都是陌生的人,有多少不适应?我妈跟我讲起初到重庆的一件事。说我爸带她去逛商场,她看见一个小匣子里面有人说话、唱歌、唱戏,可就见不到人。她弄不明白,眼痴痴地在那里看着。我爸拉她不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想看看里面的人出来。我爸差点笑岔了气,给她讲这是收音机,讲了广播电台的事,我妈才似懂非懂地离开。还有一件事是到了成都后,我爸的同事请他俩吃饭。吃完饭后,这位同事没付现金,而是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来签了自己的姓名,交给服务生结了账。我妈十分惊讶,银行的人真是太有本事了,吃饭都不用付钱,在一张纸上签个字就行了。我爸告诉她,这叫“本票”,是一种票据。拥有本票的人在银行的账户里存有一定的现金,商家可以凭这张本票在银行里结算,这比使用现金更方便安全。我妈还是搞不懂,反正她认定银行里的人这辈子不缺钱花。等到后来她过着每天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窘迫日子,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四
我决定带重光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爸的堂弟,叫子友,我叫他友叔。当年我爸妈去成都时在五老爹家住过近两年的时间,五老爹在一家老牌银行任经理,友叔和他妹文秀也住在那里,由五老爹供他俩读书。
友叔早已退休,我还是在前几年他搬新家时去过,那是一个公务员小区,在北四环边上。我和重光约好在地铁站出口等,会齐后便带着他进到一所大院里。小区里绿树成荫,很是幽静。穿过一条小径,绕过一个花坛,乘电梯上了高楼,是胖胖的婶子开的门。友叔坐在沙发上,面前的长几上已放好了水果、花生、瓜子。我说我今天还带了一个家乡人来,转身介绍了重光。友叔笑得满脸开花,一个劲儿地说,伢子,快坐下,快跟我讲讲老家的事。
友叔在那里问起一些人的情况,这些名字我都很陌生,搞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可重光却一一说了起来,当然说的也是后人的情况,不过友叔听得津津有味。我转身去厨房帮婶子包饺子,婶子说,你叔1950年就来北京读书了,但至今乡音未改,只要老家来了人就那么高兴。人啊,怎么就那么恋旧。
饭罢,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话题渐渐引向我的舅舅,我问他是否见过?没想到友叔反问道:“你妈还带有一个弟弟么?我咋没听说呢?你爸妈做么事也不跟五老爹说?”
湖北人把“爷”称为“爹”,五老爹就是我爷爷那辈排行第五的兄弟。友叔和文秀姑是二房的儿女,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家道贫寒。他和文秀在我爷爷办的学校读完中学后,五老爹就把他们兄妹二人接到身边来,供他们上学。他后来读了财经专业,文秀读的是建筑专业。
我曾听我妈讲过这段经历。五老爹一早就出门,家里有专门的车夫拉他去上班。几个读书的都去上了学,家里就只剩五老太和我妈,还有几个佣人和一个厨子。五老太的规矩很多,比如到点就开饭,回来晚了的人就不能再上桌了。每次在摆桌子时我妈就着急,一边帮忙一边扭头朝门外张望,生怕我爸回家晚了会饿肚子。结果总是在摆好桌子时我爸跨进了餐厅。我妈说,我那时不知道有钟表这回事,所以在那里瞎着急。你爸也不告诉我,存心作弄我。
友叔问我,你晓不晓得,你爸妈投奔五老爹的时候,五老太是很不愿意的。
我说,当然知道了,我爸讲过这件事。我奶奶借了五老爹的钱,说好了回老家之后还,可没还给人家。
抗战爆发,武汉保卫战打了好几个月,最终敌不过日军的狂轰滥炸,我家龟山下的房子也被日本人炸了,还好学校没被炸掉,爷爷收拾了学校的两间平房住了下来。那时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我奶奶也想避难四川。而我爷爷是打死也不走,他说他走了学校怎么办?学生怎么办?我奶奶只好一人带着我爸逃难到成都。到成都后先未找着工作,吃住都在五老爹家。这还不算,还时常向五老爹借钱。五老太看不过去了,就在五老爹身边絮叨,供吃供住难道还要供零花?我奶奶是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尽管是战争年代,但几千年来成都人已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我奶奶也总是精心打扮自己。我曾在五老爹家中看到一张放大后挂在墙上的五老太的照片,穿着一件高领素花旗袍,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气质端庄高雅。我也翻看过我奶奶的相册,见到她当年的照片,虽也是穿着旗袍,但领口上别着一只大大的胸针,耳朵上缀着耳环,唇上抹着口红,还烫着一头卷发,跟那个时代的电影明星打扮得差不多。后来奶奶找到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才搬离了五老爹家。临走前对五老太说,我借的钱等回老家后一并会还的,家里不管怎样也有300亩地呀。
抗战结束,奶奶回到武汉,八年生死离别,夫妻终于聚首,爷爷奶奶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安定下来,奶奶对爷爷讲述了八年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有如何东奔西走找工作、每日为三餐饭辛劳的困顿,最后说到不得已借了五老爹的钱以渡难关的事。爷爷一听借钱之事吓了一跳,一辈子没有借过钱的他说,这下拿什么来还?奶奶说出打算,卖掉家里的地,除了还五老爹的钱以外,剩下的钱在武汉购置一套寓所。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
爷爷听罢大怒,说,这不是让我当败家子吗?那些地一块也不能卖,卖了我的学校怎么办?我们安家的子弟到哪里上学?奶奶说,那借的钱怎么办?爷爷说,谁让你借钱了?你自己借的钱自己解决。
奶奶一赌气,便又出去当教师,说,我自己挣钱还债总行了吧?可小学教师的薪水低,她又大手大脚惯了,钱没存几个,又赶上要给我爸提前办婚礼,到最后这笔债也没还上。
难怪五老太有怨言,这事是我奶奶不对。
友叔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爸妈没说你舅舅的事?不过这事可以问问文秀。我跟你爸妈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之后就来北京读书了。文秀那时读高中,后来又是在成都上的大学,工作了很久,跟你们家来往也多,说不定她知道些情况。
我说,文秀姑多年前就随她所在的建筑公司去了上海,我还是前几年出差时见过她,也不知她最近可好?
友叔笑道,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她的小女儿、你的那个锦表妹还记得吗?她后来去澳大利亚留学,便留在了那里。最近将她父母接过去玩,过几天就要回来。你姑也很多年没见我了,就说先来北京住段日子,到时候你不就见到了?正好重光也来了,可以跟她讲讲老家的事,她肯定很高兴。
五
过了十来天,友叔打来电话,说你文秀姑来了。我忙说,请你们几位长辈去亚运村附近的眉州东坡酒楼吃饭,既合大家的口味,离您家又近。
文秀姑剪一头短发,面色红润,样子很精神。再看施姑爹,胖胖的身子,还是那样和蔼可亲。文秀姑见到我正在读大学的儿子,一把揽进她的怀里,高兴地说:“长得真好,像我们家的人。”施姑爹说:“你看看你这姑妈,这么多年还是这脾气,见到亲戚家的孩子,只要长得好的就说像她家的人,长得差的就说像别人家的。”重光凑过去笑嘻嘻地问道:“表姑,您看看我长得像不像自己家人?”文秀姑看他一眼说:“你当然不像我们家的,我们家的人最起码个头会高一些。”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一边吃饭,一边聊起家常。果然文秀姑说她知道这个舅舅,只是没见过。
她说,你爸妈住在五老爹家时,星期天常出去。开始我以为你爸妈新婚不久,是趁星期天两人一起出去玩玩。五老太规矩多,平时我们在家都不敢大声说话,更别提说说笑笑了。我们还好,白天在学校可跟同学们打打闹闹,可你妈就不一样了,成天待在家里还不闷得慌。我背地里便取笑你爸,是不是星期天和嫂子去谈恋爱了?是去看电影还是看戏去了?再不然就是去逛公园了?你爸红着脸说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你妈让我带她出门,说要买点东西。你妈初到成都时不敢一个人出门,她口音重,又不认识字,人生地不熟,所以每次出门必得有人陪着。我陪她出去,以为是想买些女人的用品,结果买了这些东西后,她又让我带她去文具店,买了些文具和学生用品,我这才知道她将她的弟弟带出来了。
我插了一句,他们为什么不把我舅舅也带上啊?五老爹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多张嘴吃饭,何况还是个孩子?
文秀叹口气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舅舅姓啥?他不是姓丁吗?我们安家有什么义务要养姓丁的孩子?更何况五老太对你奶奶有怨言不说,对你外公也没好感。五老太娘家也在丁家湾,是外姓人,小门小户的,还不受你外公欺负?我还听见五老爹劝五老太要对你妈好一点,得罪了丁大姑等于是不给你外公面子,将来怎么回老家?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五老太想到你外公是当地一霸,只好咽下这口气。所以,这种情况下,你妈哪敢提你舅舅?
我们小时候的文艺生活就是八个样板戏,大大小小的业余文艺宣传队都在排演《沙家浜》《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女孩们尤其喜欢《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我的一位女友跟着专业舞蹈演员在练芭蕾,经常登台演出。我妹便拜她为师,也常在家里练芭蕾,踮着脚尖模仿吴清华的动作。每每看到《红色娘子军》,我妈都要说一句,作孽多了,终有这么一天。我们以为她是在骂南霸天,没想到她是在骂自己的父亲。
我妈后来给我们讲她家的故事时说,你外公也是一南霸天。在我妈的讲述中,外公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比如家财万贯可就是不让她上学读书,家有贤妻却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娶妾,等等等等,就像是在开外公的批判会。她称外公为“老东西”,完全不像一个女儿回忆父亲时充满感情。我们总是好奇地问,那他怎么没有被枪毙?按照我们在课本上学到的中国革命史,共产党每解放一个地方,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土改,并且镇压一批恶霸地主。我妈说,你外公这人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确做了不少坏事,但在抗战时又保护了好些共产党员,还利用自己的身份给游击队提供了很多帮助。当然,不是他的觉悟有多高,主要因为他这个人讲所谓的江湖义气,找他帮忙的说起来也都沾亲带故,不是姑表兄弟就是本家侄儿,找上门来岂能不管?再说不管怎样是个中国人吧,他也不懂国共合作,只要是打小日本他都支持。接着我妈会回忆她小时候“跑日本”的事,湖北话把“日”读作“儿”,所谓“跑日本”就是湖北沦陷后我妈他们逃到乡下避难,这段经历估计在我妈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印象,所以她经常讲“跑日本”的事。湖北解放后,一帮做地下党的子侄们当了领导,如何处置我外公让他们颇费思量。当时对待这类人的处理有三种——关、管、杀。罪大恶极的是“杀”,“关”也就是劳改,罪轻一点的是交群众“管制”。外公虽作恶多端,但没拉命债,还曾帮过共产党,于是判为“关”,送去劳改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我外公被劳改后,有关部门曾派人来做我外婆和小外婆的工作,说是新中国了,她们可选择与外公离婚。可我外婆说她是三媒六证娶回家的,怎么能离婚?小外婆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能外公落难了就将他抛弃,做人不能没有良心。结果这两个傻女人都选择等待外公回来。她们到工地上砸石头,到火车站拾煤渣,到码头捡菜皮菜叶,甚至到街头乞讨,一家人就这样艰难度日。
那么,我妈把我舅舅放哪儿了?舅舅当时六七岁了,应该上学了。他在哪儿上学?由谁照看?这些都从没有听我妈说过。
面对我的疑问,文秀姑说:“你还记得你有个四姨婆吗?”
我大叫了起来:“怎么不记得?我这辈子忘了谁都不会忘记这位老人家,自从她来过我家,我妈和我奶奶就吵个不停,直到我奶奶搬走。”
文秀姑说:“你想啊,她们做么事吵?”
我疑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她与我这个舅舅有关?”
文秀姑点点头说:“你再想想,你爸妈在成都除了五老爹,再无任何亲戚。而四姨婆是你奶奶的亲妹妹,你爸妈不把你舅舅放在那里还能放在哪儿?
我顿时无语,我家的事说起来还真是复杂。
六
1966年的夏天到来了,这是一个让许多人永生难忘的夏天。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对于我家来说,是爷爷奶奶来了。
这年的“六一”儿童节,也是我最后一次过儿童节,我们马上就要小学毕业升入初中。上午学校搞活动、演节目,我还上台领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我兴冲冲地回家,进家门就看见爷爷奶奶坐在床沿上。我曾被他们接到武汉一起生活了两年,几年没见,他们的白发更多了。我站在门口叫了他们一声,奶奶说:“你怎么害羞起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让我们看看。”我走过去,爷爷奶奶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说:“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可还是那么瘦。”
我妈早就做好了饭,这是我们家吃的第一顿团圆饭,我刚端起碗,奶奶却哭了,她说:“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饭,多好啊!可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啊!”
早在半年前,爸爸就在念叨爷爷奶奶来成都的事。吃饭的时候,爸爸端起碗就会说:“唉,看看我们吃的是什么饭菜,你奶奶做饭可香了,尤其是她做的樱桃肉,满屋飘香,馋得人直流口水。”看到我在写作业,爸爸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欣喜地说:“你奶奶来了就好了,就有人辅导你的作业了。她可是特级教师啊。”
这是一个极其闷热而动荡的夏天,原来定好的初中升学考试在前一天贴出通知取消了,什么时候考也没说,人整个闲了下来。
这天上午,家里来了位客人,穿一件碎花衬衫,打扮得素净清爽。奶奶一见她,就扑了过去,两人抱头痛哭。奶奶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位老太太说:“接到你的信,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几十年了,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哭了好一阵,她俩才收了泪。我看那老太太的模样、神情都很像奶奶,只是她比奶奶清秀些,好像是小一号的奶奶。果然,奶奶让我们叫她“四姨婆”,原来,她是奶奶的亲妹妹!
我觉得我们家真的是很奇怪,既然奶奶的娘家就在此,我们在成都不管怎样也住了十多年了,从我记事起,怎么就从没有听说过这位姨婆,更没有见过。亲戚之间怎么会没有走动呢?而且从不提起呢?
中午时分,爸妈回家吃午饭。我妈刚进屋,四姨婆就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笑,招呼了一声“丁大姑”。我妈却一下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打招呼。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大约半分钟。然后我妈转身就走,奶奶在一旁喊道:“怎么就不能坐下把饭吃了再走?”我妈理都没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我爸端起一碗饭,什么也没说,低头飞快地扒完饭,把碗一推,也走了。四姨婆没说话,手里拿着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对桌上的菜肴根本就不看一眼。我们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像心照不宣似的,开始往自己碗里夹菜。自从奶奶来后,规定我们只能夹自己面前的菜,其他的菜她会给我们夹。四姨婆来我家吃的第一顿饭,菜是那样丰盛,而大人们却好像都没有心思吃饭。于是我们肆无忌惮地拼命往自己碗里夹爱吃的菜,而奶奶却好像没看见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晚上我妈回来,冷冷地对我奶奶说:“你跟那女人说,不要再上我们家来了,我不想见她。”奶奶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行不行?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记恨她?”我妈说:“原谅她,我这辈子就是死也不会原谅她。不是她,我会受这么多的苦?”爸爸从里屋闪出来,把妈拉到一边,低声说:“你不要发火,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我妈把我爸猛地一推,我爸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奶奶生气地说:“我和我的妹妹分别了几十年,我娘家也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难道我们不能见面吗?还要你的同意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妈冷笑了一下说:“我就是不准你们娘家的人踏进我家半步,她若敢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事情还真是这样,此后四姨婆又来了几次,每次来我妈都会跟我奶奶吵架,奶奶总是哭着说:“能不能把几十年的恩怨都了结了?”而我妈也在抽泣:“说得那样容易,就你一句话了结了?拿什么来了结?怎么了结?”
望着两个哭泣的女人,我都呆了。我家从来没有这样吵过架,我妈也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火。我也奇怪,妈和四姨婆到底有什么不能了结的恩怨?竟然不准她踏进我家的门?
七
我想起四姨婆每次来我家,都是她的儿子陪着,我们叫他昆表叔,他在我们市里的茶厂上班,当时才20多岁,还没成家。
第二天我就给小妹打电话,让她想办法去茶厂找一下四姨婆的儿子。我妹一听便说:“你是不是疯了,咋个想到要去找她的儿子?想去翻那些陈年往事?”我只好将事情的起因告诉她,说重光要修家谱,想了解一下我们大舅舅的情况。而这个舅舅很可能与四姨婆家有关系,昆表叔跟他的年龄差不多大,跟他一起生活过。我妹一听大惊,说我们家还真有个大舅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你找到昆表叔一问就会知道了。小妹说,这位表叔若还在人世也是个60多岁的老人了,几十年人事变迁,还不知能不能找到?我说那家厂子不是跟你们银行有业务吗,不是正好归你管吗?你去查查吧。
我妈去世后,本以为我们与老家切断了一切联系。结果不是这样,反而是联系得比以前多了。开始时是我妹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比较苍老,说他是我们的六叔,最近要和几个亲戚来成都玩,到时会来家看看。
后来六叔与三个爷叔辈的老人真的来了趟成都,他的儿子作陪。我妹开车拉着他们去了都江堰、杜甫草堂、武侯祠等,离开前一天请他们吃了饭,最后拉到家里坐了坐。六叔说要我弟弟和他儿子的材料,回去后好写上家谱,这下我们这房人的情况算是续上了。还让我们抽时间回安家河看看,看看我家的老宅子。
想不到又来了一位修家谱的人。我跟重光聊起这个话题,说这几年国内不知怎么了,兴起一股修家谱的风,这股风连海外都搅动了,因为一修家谱,势必会惊动那些旅居海外的人。而那些多年在外的人居然也会对此很感兴趣,不仅投寄资料,还携家小飞回老家扫墓省亲,我那位弟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平时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因为我妹受长辈之托,跟他联系修家谱一事,他不仅发来详细资料,甚至带儿子回了趟家,还说以后安排好时间还会带儿子回安家河去看看。
重光说,随着时光的流逝,远离故乡的人会越来越思乡,不然怎么会有“叶落归根”这一说。长期以来,宗族制度都受到批判,说这是封建制度,是害人的制度。您想想,这个制度难道只有害人的一面吗?它为什么能存在那么久,当然跟中国这个农耕社会有关。科技和生产力的低下,面对天灾人祸,大家只有拧起一股劲儿才能渡过难关,宗族在这里起到极大的凝聚力,所以它也有关爱互助、同舟共济的一面。要不是如此,友叔和文秀姑能在你爷爷开办的学校读书?五老爹会将他们兄妹接到身边来供他们上学?你爸妈能在困难时有个庇护所?而现在,亲情都日渐淡薄,何况亲戚乎?所以修家谱便如一条红线,穿起各家这颗珠子,也连接起一股亲情。说穿了,修家谱不过是个形式,宗族的凝聚力才是内涵。进而推广之,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也因此加强。
我笑言,如果不是这个凝聚力,你我也不会坐在一起了。
重光也笑了,接着说道,家谱是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结晶,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史学家都把家谱与国史、方志相提并论,足见家谱的重要。它对研究历史更迭、地理变迁、人口迁徙、经济发展、民俗民风等具有珍贵的文献价值……
我赶紧打断他说,还是你厉害,把一个普通百姓家修家谱的事,上升到如此的高度,让我不支持你都不行。
八
正如我说的那样,世上很多事情也许靠的是一种缘分。小妹来电话了,说到茶厂打听,办公室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也是,人世沧桑,工厂都改成集团了,从领导到普通工人也换了好几拨,谁认得一个退休在家的老人?哪知新上任的总经理说,眼看中秋快到了,组织一下老职工聚餐,一人发盒月饼。现在公司效益那么好,不能忘了这些辛辛苦苦为茶厂作出贡献的老同志,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去看望老职工,尤其是困难职工。领导一句话,大家积极行动起来,人事处把职工档案翻了个底朝天,列出名单一一打电话通知,名单中就有我们要找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妹忙把电话打过去,结果碰了个钉子,昆表叔说,我不认识你,别来电话了。小妹说:“看来人家不想见我,咋办?”
我说,人家说不定跟我们一样,不想去翻那些陈年往事。于是给重光打电话,说这事到此为止吧。重光说,人家越不想见你,就越说明这里边有事。国庆节就快要到了,不如我们去见见这位表叔,毕竟你是见过他的人,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东西来。
我一听有道理,便赶紧去订了两张机票,和重光一起飞回成都。
小妹在机场接我们回家,说,你们也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就来了,万一那个表叔就是不见我们怎么办?我说,我有办法,到时候你们照我说的做就行。
第二天一早,小妹开着车带我们去表叔家。那是一个老小区,十几栋灰色的六层楼房密密地挤在一起。好在表叔家住的那栋楼前有一个花坛,种着些月季,旁边有几张石凳。我说我们就坐在这里“守株待兔”吧!
我们坐在花坛边上,一边聊天一边注视着从单元门进出的人。一会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走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表叔,只不过身体发了福。小妹也赶紧查看了一下她的手机,里面有她让厂里发来的表叔参加聚餐时的照片。她点头说:“是的,是他。”
我让重光先上前问话,果然,表叔问重光找他有什么事?彼此又不认识。
我上前说道:“你不认识他,但应该认识我。”
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是怎么找来的?我不想见你们!”
“昆表叔!”我大叫一声,这声呼唤让他停下了脚步。我对他大声说道:“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我舅舅的事,不然,也不敢来打扰你。”
他也叫了起来:“这个祸害,不提他算了,提起来就伤心!”
早春二月,成都乍暖还寒。我妈和我爸一路舟车劳顿,到了成都就找到四姨家。因为欠债未还,我奶奶不敢让我爸妈去五老爹那里,让他们到成都后去找她的亲妹妹四姨,还叮嘱我爸,一切都要听四姨的。
四姨一家挤在一座大杂院里,里外两间房住了四姨夫妇加三个孩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爸妈只好先去旅馆落脚。我妈把随身携带的钱财都交给了四姨保管,并托付四姨用这笔钱买个小院。她人生的第一个计划实现了,借婚姻逃离了自己的家。下一个计划就是把她母亲接到身边来,她不想让母亲生活在她父亲和小妾之间。
我爸妈的到来,让一个人暗自高兴,这就是四姨父。他是个浮浪弟子,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把一个家业败光了不说,自己的身子也掏空了,整天没个正经事干,全靠四姨在卷烟厂做会计维持全家的生活。他趁四姨去上班时偷拿了银票,先过足了烟瘾,然后下到赌场,输得个一干二净。幸好四姨发现得早,将余下的钱在附近给我爸妈租了一间房,交了订金和三个月的房租,让我爸妈搬过去。她求我爸妈原谅姨父,说这笔钱就算是借给她的,等缓过这一阵子她再想办法还我妈。
初来乍到就遇到这样的事,我爸妈一下傻了眼,但也没有任何办法,我爸赶紧给我奶奶写信说了这件事,我妈也给外公发了电报,外公给我妈寄来三百大洋。
可就在这时,我爸所在的银行关了门。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物价飞涨,钱不值钱,金融市场大乱,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用纸币换硬通货,也就是银元或是黄金,因为大家都怕国民党一倒,手上的纸币变成了手纸。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中小银行垮了。我爸一看,再这样下去不仅交不起房租,连吃饭都成问题,只好带着我妈投奔到五老爹家。
1949年12月,成都宣告和平解放。紧接着,所有银行收为国有,旧职员进行登记,旧钞换人民币,同时开始招聘新的工作人员。因为有专业文凭,又有工作经历,我爸很顺利地被银行录用,还到新成立的革命大学学习了三个月。又过了一年,我爸的试用期满了,银行的宿舍也分下来了,爸妈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果然如文秀姑所料,我爸妈去五老爹家时,把舅舅留在了四姨家。为此,我妈把外公汇来的钱和身上的金银首饰一并都给了四姨,作为我舅舅的生活费。
表叔说,你舅舅是个很孤僻的人,很少跟人说话,也不好好读书,好像心安定不下来。你妈来看他时,他总嚷嚷要回老家。你妈为这事没少骂他,甚至打他,但解决不了问题。有时候他一个人偷偷流泪,看着也很可怜。
我很奇怪,爸妈既然安定了下来,怎不将我舅舅接回家呢?
表叔说,你爸的工作刚稳定下来,你妈这时怀了孕。你妈从没有干过家务,身边又没有人帮忙,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还是我妈主动提出多照看你舅舅一段时间。况且,在你一岁多的时候家里还出了件大事,你妈差点进了疯人院。
重光惊叫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这事我们兄弟姊妹都知道,我妈跟我们说过多次,我上面有个哥哥,三岁多的时候患急性肺炎夭折了。这事对我妈的打击太大了,我妈每次说起都掉泪,说当时她和我爸都太年轻,不知道怎么照看孩子,结果我哥发烧烧成了肺炎,送到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妈整日神情恍惚,以泪洗面,坐在家里,老感觉我哥还在她面前跑来跑去。我爸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妈非出问题不可,于是跑到银行总务科要求换房,这样我家搬到了前院。因为换了环境,一年多后又生了弟弟,我妈这才好了起来。
表叔说,你舅舅这时候正好小学毕业了,你妈想把他接回去上中学,可正在这时,你舅舅却出事了。
我们忙问,出了什么事?
表叔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偷窃,他被送进了少管所!”
原来舅舅偷了四姨收的全院住户的房费和电费,那时居民大院的房费和电费都是每月由各家轮流收后再交到房管所。四姨那天想去缴费,出门时发现放在抽屉里的钱不翼而飞,一下慌了神。四姨父跑到派出所报了警,民警到家里一看,便断定是家里人干的,这时他们才发现舅舅不见了。因为舅舅平时经常在外游荡,所以他们也没注意。民警最后在火车站抓住了舅舅,他已买好了火车票。当我妈闻讯后跑去,只听见舅舅哭喊着:“我想回家!”
我妈从此与四姨断了联系。她认为,她所有的梦想都毁灭在这个女人手中,她所有的不幸都由这个女人造成。
舅舅在少管所几次逃跑,劳教期一再延长。等劳教结束后遣返回我家,已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说完这一切,昆表叔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因为我爸作的孽,我妈一直觉得心里歉疚,所以想帮忙照看你舅舅作为补偿。谁知道会是那样一个结果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妈因为得不到你妈的原谅,临死前还在说对不起你妈!
昆表叔哭得我的心也酸酸的。
九
我让小妹开车带我们去杨梅家,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看望我的这个“毛根朋友”,她不仅是我的邻居,还是我从幼儿园到小学的同学。
之所以那样要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妈生我们几个兄弟姊妹时都是杨妈照顾她坐月子,我妈将她视为主心骨,一有什么事都找杨妈商量,请她帮忙。
因为老房子早就拆了,杨梅一家搬到了二环外的肖家河。杨妈因为中过一次风,半边手脚不太灵便,说话口齿有些不清,还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比如杨哥带着儿子回来看她,她居然不认识孙子了,那孩子叫了好几声“奶奶”她都不应。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叫道:“龙——娃,吃——饭。”“龙娃”是她孙子的小名,这时候的杨妈又清醒了。
杨妈半躺在床上,我拉起她的手大声叫她。杨妈两眼无神地盯着我,没有反应。我心一沉,看来她也认不出我来了。
杨梅问我这次怎么突然回来,又不是出差。我向她介绍了重光,说这次回来完全是因为他,他在负责修我妈娘家的家谱,想要了解一下我大舅舅的事。说到这里,忽听到杨妈嘟哝着:“木——青!”我惊了,拉起杨妈的手说:“天哪,您还记得我舅舅的名字,您是见过他的对不对?”
杨梅笑道,你的运气真不错,我妈在这关键的时刻清醒了。
在四川民居里,达官贵人的住处叫“公馆”,大都采取中西合璧的建筑方式,我家所住的银行宿舍便是这样一座院子。进门是一条甬道,两旁是花园,甬道尽头便是一座中西结合的两层小楼。楼前有宽宽的廊子。楼东头的房间往前突出,三面镶着彩色玻璃,人们把它叫作观景房。从小楼的中间穿过去,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就到了后院。后院有一长方形的天井,还有一排平房。
我家虽搬到了前院,但楼上还有一间房保留了下来,它在二楼最东头,朝北往外凸出来,三面环窗,与前面的观景房正好对称。临窗的三面,正对面是那排平房,左侧是天井,右侧是井台。井台旁有条小径,两旁栽种着夹竹桃、紫荆等树木,春夏开满花,小径显得很幽深,从这条小径可绕到前院。
楼上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躺柜,两个旧皮箱,装着些平时不用的东西,还有一些书和旧杂志。旁边是童伯伯家,他老婆是个疯子,瘦骨嶙峋的,常披头散发地在二楼楼道上自言自语,或又跳又唱。有时候又很安静,坐在家里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凝神沉思。上二楼必须要经过她家,我壮起胆子悄悄上楼,经过疯子家时尽量轻手轻脚,以免引起她的注意。
一说起我的舅舅,我就会想起楼上那间小屋。
那年除夕,是五老爹请我家和文秀姑一家在“盘飧市”吃的年夜饭,那家老字号餐馆做的卤菜味道特别好。在满城的爆竹声中,我们慢慢走回家。到了家门口,我一眼看见门槛上坐着个人,那人见到我们站了起来,嘴里叫了声:“姐姐!”
我妈立在那里,浑身哆嗦着,脸色变得苍白。
舅舅穿一身黑棉衣棉裤,脚上是一双黑棉鞋。他满面尘土,头发又长又乱。我妈赶紧去灶屋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他洗了头、洗了澡,换上我爸的旧衣服。又递给他一盒蛤蜊油,让他抹抹手和脚。我这时才看见,他的手生满冻疮,肿得像个馒头,有几处还淌着黄水;脚掌也裂着几个大口子,渗着血丝。收拾好后,我妈带他上了楼,我跟我爸一起守岁,眼皮直打架也硬撑着,好半天我妈才下楼回来,迷迷糊糊地听她对我爸说:“这个孽种跟我家那个老东西真是一个德行,从小就不好好读书还四处惹祸,这下这么办?总不能白养着他吧?可有哪个单位要他?可恶的老东西,我这辈子真被他害得不浅。”我爸说:“不管怎样,他回来了就是件喜事,你就不要抱怨了。工作可以慢慢找嘛。”
过了两天,妈在家里和杨妈妈商量,让舅舅干点什么。杨妈妈出主意说去义学巷的菜市卖烩饭,就是在家里焖一锅有米有菜的饭,推到市场上,卖给来城里送菜的菜农,或是拉架子车出城送货的搬运工。这种买卖本钱少,就算卖不完,自己家吃了就行,不会亏本。
说干就干,妈先是将箱子里的一块土蓝布找出来,给舅舅做了身罩衣。将我爸穿破了的一件中山装拆了,拆下的布料做成一个书包,让我舅舅挎着。然后,在菜市快收摊时去买回一大堆芋头和白菜。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就起床了,煮了一大锅芋头白菜饭,用旧棉絮裹上,放在一辆小木车上。
头天妈就找院里童伯伯借他家自制的木车,这种车院里好多人家都有,是用工厂废旧轴承、外加木板和木条制成,主要用来运蜂窝煤。童伯伯的手很巧,他家的木车是全院最大最结实的。童伯伯说木青要做小买卖,这辆木车就送我家了,厂子里有的是废旧材料,他再做一个就是了。我妈到街上买了包“飞马”烟,让我晚上给童伯伯送去,算是答谢。
就这样,我舅舅推着小木车,车上装着饭锅和一摞土碗,天还没亮就到义学巷去了。他使劲推着车,弓着背,从后面看好像还是个没有发育成全的大男孩。卖了一阵烩饭,又改卖煮红薯。他的工作主要是在凌晨和上午进行,我平时见他也少。我还在睡觉时,他已开了工;等他回来,我早已去了学校。见面一般是在晚饭时,他闷头吃饭,不言不语,吃完饭就上楼待着。
阁楼里因为久未住人,有股潮湿的霉味,窗户纸也破破烂烂。舅舅把四围板壁擦得干干净净,再把地板也擦了,露出红漆的本色。然后把窗纸一点一点地撕干净,用面粉熬了点糨糊,准备糊上新窗纸。我跟上去帮忙,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擦干净窗框,舅舅将纸铺在躺柜上,发了好一阵子呆。突然,磨了墨,提起一支毛笔,在纸上涂涂抹抹。一会儿,纸上出现了一座大院子,院子里种着花草,还有棵大树,两个女人倚在树下。我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这就是我的家啊。这棵树是桂花树,树下站着的是我妈和我姨,我离开时,她们哭得像个泪人,她们在等我回家呢。
我说,你把它贴在窗上,不就可以天天看得见家了吗?
舅舅念叨着:“妈,姨,我都快忘记你们的样子了,我只好每天都使劲地回想你们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你们看我时的眼神。我好害怕,你们会不会也想不起我的样子了?”
舅舅说着,泪水滴在纸上,把一片树叶濡湿了,像蒙上了一团烟雨。
十
杨妈还在用手指着我,嘴唇嚅动着说:“童——童——”我一下明白过来,问杨妈:“你是说童伯伯吗?”杨妈使劲地点点头。我猛地想到,是啊,我家楼上那间屋紧邻童伯伯家,两家来往也很多,杨妈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去找他?
找童伯很容易,我们院子被拆后,老住户都迁往一个小区。那年童妈妈去世,我因为在北京没赶上送别,回家探亲时还让母亲带着我去看望过童伯伯。
童伯伯来开的门,他的精神还是那样好,童颜鹤发,腰板挺直。我说:“看到您老人家还那么旺健,我真高兴。我每回忆起童年的事,就会想起您给我们讲的鬼故事。”
童伯哈哈大笑,说你的记性还那样好。
聊起往事,童伯的眼里飘起一团雾气。他说:“我真的不愿意去想过去那些事,那些事跟那个特殊的年代有关,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也很难理解。”
重光说:“个体的生命相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的确太微乎其微,但对于他的至亲来说却永远是挥之不去的念想。”
童伯伯说,你们家的事,整个院子就只有杨妈和我知道。你的童妈妈原来是大学生,她家就在离我们市区三四十里外的黄天坝,父亲是大地主,成都刚解放时她正好在家度寒假,亲眼看见农会将父亲枪毙了,一下子就疯了。我和她是大学同学,听说此事后便去找到她,直接把她接到城里,与她成了亲。也许是换了个环境,所以她的病情才没有继续发展。因为经常托你妈和杨妈照看她,所以将她家的事说与你妈听。你妈听后很伤心,也将自己家的事情告诉了我。此后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照应。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人间的一点温情。
我望着童伯伯,说,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童伯伯问了一句:“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就是你妈快要生你小妹的那个夏天?”
我的脑袋“嗡”地一阵乱响,右腿突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浑身发颤,我一下想了起来,我以为自己全都遗忘的事情一下出现在眼前——
学校放暑假了,我妈的肚子开始显怀,行动也不那么利落了。她把我叫到跟前,说让我掌管全家的菜钱,以后买菜的事就都交给我了。
我回忆起,整个夏天都充满一种诡谲的气氛,只是我浑然不觉,每天帮忙干家务,有空就跑到楼上翻翻旧书。只是有个夜晚,我都睡醒一觉,看见爸妈还没睡,妈倚在床头,爸坐在椅子上抽烟,他俩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妈下了床,往五斗橱前走去。借着月光,我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一封信。她把五斗橱上的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把信放了进去,关好盒盖,然后对我爸说:“不早了,睡吧,明天你把信回了。”爸点点头,掐灭了烟头,说:“家里今年还真是喜事连连啊!”我迷迷糊糊地想,肯定是爷爷奶奶又来信了,说我妈将生弟弟或是妹妹的事让他们如何如何地高兴。因为这段时间爸妈老谈论这个话题,我爸都问过我好几次了,你想有个弟弟还是妹妹?我说想有个妹妹,小女孩娇声娇气地叫我姐姐多可爱呀,弟弟只会淘气。我爸听了哈哈大笑,原来他也想再有个女儿。
五斗橱上的那个长方形红漆盒,盒身镶着花边,十分华丽。一打开,盒盖上镶着一面镜子,盒子里铺着粉红色的丝绒。其实,它就是一个梳妆盒。解放后妇女不能涂脂抹粉了,于是这个梳妆盒成了家里的储物盒,里面放着钥匙、各种票证、户口簿等重要物件。
过了两天便是星期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到肉店排队买了笼猪肺。那时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票,但一斤肉票可以买二斤猪杂,所以买猪杂反而要一大早去排队。买回家后就到井台边去洗。洗猪肺有些麻烦,要用锥子在肺叶上扎好多眼,使劲把里面的血水挤出来,漂洗几遍,直到见不到血水才算洗干净了。猪肺放进大砂罐里炖,炖烂了捞出来切片放回去,汤里加进绿豆继续炖,这样一大罐猪肺绿豆汤便炖好了。在盛夏里喝这样的汤既营养又清肺热,是夏季的一道好菜。
做好了猪肺汤,我在炉子上焖着饭,这时发现家里的开水没有了。那年月家家都只有一个蜂窝煤炉子,做饭就不能炒菜,炒菜就不能烧水。我提起那个八磅的竹壳暖瓶,到街口茶馆的老虎灶上打了水,回来刚进大门口,只听见“砰”的一声,暖水壶的瓶胆掉了出来,亮晶晶的水银撒了一地。我感到我的右小腿像被火烧了一样,惨叫了一声,院子里的人闻声赶来,这时,我的腿上起了一片水泡。
杨妈跑在最前面,大声说,不要乱动,千万不要把水泡弄破了,以免感染。我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杨妈说还不赶紧把自行车推出来送孩子去医院!我爸这才推出自行车,把我放在后架上,让我抱紧他的腰,一路骑到医院。到那里,先是打针,然后开了一大包药,我爸又把我载回家。
正好是在三伏天,我感到自己就像被放进了火炉里炙烤。我爸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我的身旁给我打扇,还不时地摸摸我的额头,因为我发着烧。我妈端了碗猪肺绿豆汤进来,说:“你忙了半天,还一口没吃。来,妈喂你,正好可以清清热、解解毒。”
晚上,一阵电闪雷鸣,凉风扑面而至,天哗哗下起了大雨。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见我妈在说,信我明明放在红盒子里了,怎么会没有了?会不会是木青偷偷把信拿走了?我爸说,你的东西向来都是乱扔乱放,找不着也是常有的事,你明天再仔细找找。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忽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睁开眼,看见舅舅脸色涨得通红,挥舞着双手对我妈吼道:“为什么家里的事你总是瞒着我?如果不是想找糖票买糖果,我还发现不了那封信。我不管,说什么我都要回去!”
忽听得“啪”地一声响,我妈甩了舅舅一耳光。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额头上,凶得像头母狮子,嘴里怒骂道:“你这是要找死吗?你这个孽种!”
舅舅一摔门就走了。我迷迷糊糊想,妈为什么要打他呢?他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雨依旧在下着,舅舅来到我的床前,他捧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糖果。他剥开一粒塞进我的嘴里,说:“这是薄荷糖,你含在嘴里会觉得舒服些。”顿时一股清凉之气从我嘴里慢慢地往下沉,真的感到腿没有那么痛了。他把纸袋放在我的床头,说了声“我走了”,身影就从门外消失了。
我时而昏睡,时而醒来,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一个人推开我家的门进来了,他在跟爸妈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木青”这两个字。风吹着门,哐当哐当地响。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在雨声中又沉睡过去。
我忽然梦到舅舅,他坐在火车上,就是那年我爷爷带我去武汉时乘坐的那种绿皮火车。火车轰轰隆隆地开过武汉长江大桥,大桥的钢架一根又一根地往后闪,江水是那样汹涌,我初到武汉过长江大桥时的情境那样真切地出现在我梦中。突然,舅舅腾身而起,从窗口飞了出去,他的衣襟鼓着风,像翩飞的鸟翅,他就这样飞着,飞着,渐渐远去。我大声喊他,他不理我,我叫不答应,就哭了起来。我哭得很伤心,把自己哭醒了,睁开眼,却看见我妈躺在床上,捂着被子,在无声地抽泣。
这时候,风停雨住,天已大亮,一抹阳光斜射在五斗橱上的红漆盒上,像燃烧的一团火,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颤动。
我的烧也退了。
童伯伯缓缓地说,你舅舅从家里偷跑出去,还是我发现的。那天雨太大,我上床后很久没睡着。突然,看见你舅舅从楼道里走过,身上还背着那个书包。我感到很奇怪,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出去干什么?我想是不是你妈身子有什么情况,需要他下楼去帮忙?便起身下楼跟着去看看,若真有什么事也可以帮一把。但到你家门口一看,里面静悄悄的,只见你舅舅往大门外走了,就更感到纳闷。但三更半夜的,也不好打搅你爸妈,就转身上楼睡觉。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当时我若是叫醒你爸妈该多好,后面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好多事就是这样,全在一念之间,你舅舅的离家出走,不也是在一念之间吗?
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敲你家楼上小屋的门,没人应声,门却轻轻一推就开了。看你舅舅还没回来,我下楼去你家,你爸已在洗漱,我告知夜里木青离家的事。你爸妈大惊。你爸当即和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先去最近的新南门长途汽车站,后去了北门火车站,均无果而回。最后到派出所报了案。过了两天,才有了你舅舅的消息。
说到这里,童伯停顿了一下。我突然明白过来,那天我在昏睡中恍惚见到的人,原来是童伯伯!
童伯继续说道,你舅舅身上的钱不够,到了郑州,他买张站台票混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快到武汉时遇到查票,他躲在厕所里。在乘警强行将门打开的同时,他纵身往车窗外一跃,列车当时正在过一座大桥,你舅舅跳窗后,便掉进了滚滚的江水里。车上只留下他的书包,乘警在里面找到你外公给你妈的信,这封信是由你爷爷奶奶转寄到你家里,信封上只有收信人的地址,于是通过派出所找到了你爸妈,所以你舅舅家的人并不知道此事。因为你妈怀孕在身,我陪着你爸去领回了木青的遗物,办理了户口注销手续。你妈捧着你舅舅的那个书包,哭了好几天。此后,她决定将这事瞒着家里人,是不想让刚从劳改队释放出来的你外公又面临丧子之痛。
童伯伯叹息道,这样做她内心要承受多大的负担啊!我觉得你妈够坚强的。你想想,当年她一个19岁的弱女子,带着一个六七岁不懂事的弟弟,没读过书,也从没离开过家,遇到家庭如此的巨变,该有多么惊惶?多么无助?她只有独自默默地承担着这一切。你看看你童妈妈,不就是因为遇到家庭变故才这样的吗?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默默不语,忧伤如一团沉重的云,覆盖在心头。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车窗外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的,就像梦幻一般。
记得伤好后,我曾独自一人上过楼,也是一个微雨的黄昏,小屋空空如也,几处破碎的窗纸在风中抖动,就像憔悴的树叶会随时飘零。我呆立了一会儿,蓦然回头,看见疯子正站在门口,两眼直直地看着我,随即莞尔一笑。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与疯子面对面,她的笑容有几分凄楚又有几分神秘。她为什么会尾随我而来?我顾不得多想,心“咚咚”乱跳,一口气跑下了楼。自此,我很少再去那间小屋。
都说人在生命将结束时会托梦给亲友,是舅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刹那将梦托给了我?还是我在潜意识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六七岁就被从父母身边带走的孩子,他根本无从理解家庭的变故。在他心目中,家,是温馨所在,是幸福所在。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除了想家,还是想家,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想跑回家的缘故。他无法想象亲人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也不懂得考虑自己的将来。从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到少管所的劳教犯,这其中身心有多痛,没有人知道。
也许我妈知道,但她无法正视这个问题。难怪她在晚年讲了那么多她家的故事,却从不提起这个舅舅。这是她心中难言的隐秘!
十一
第二天,重光说他既然来了,也到我妈墓前祭扫一番。这还是我妈娘家第一个来看她的人,所以他作了充分的准备,买了鲜花,还买了香烛和纸钱。
重光在我妈墓前燃起三炷香,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道:“长姑妈,我来看您来了!”
望着袅袅的香烟,一个地名突然出现在我脑海:林泉寺。我怎么忽略了这个细节?我妈为什么要去那里烧香还愿?她许了什么愿?是不是与舅舅有关?
我决定飞往武汉,重光说,你这是突发奇想吧?我说,我相信心灵感应。
下了飞机,上了去孝城的长途车。重光兴奋地对我说,想不到又回老家了,还把你带了回去。我爸妈和老辈子们若见你去,一定会很惊讶的。你还是你们兄弟姊妹中第一个回老家的人呢。
“老家”,这个词在我们的心灵里是如此抽象,它是我舅舅一生想回而没能回去的地方。在我父母的心灵里,既是生命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根源。
我问重光,如果家里人知道了我妈和舅舅是如何生存的,他们会怎么想?会理解我妈吗?
重光只淡淡地说了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到了林泉寺,进门我就感觉有丝丝清甜的花香扑面而来,循着花香我穿过山门,绕过前殿,来到中院,见一池碧水微波荡漾。越过小桥,又过了一道月亮门,来到寺庙的后院,一片桂花林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桂花馥郁的香气仿佛凝结在院子里。
我一下明白过来,我妈买下她的墓地后为何那样兴奋。那里不也有座寺庙,还有株桂花树吗?
而舅舅笔下故乡的老宅中,不也有一株桂花树吗?
我在桂花林中徘徊,在一株桂花树上,发现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往生牌,上面的字迹虽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那不是舅舅的名字吗?
这个往生牌为什么系在这里而不是供在偏殿?这株桂花树隐藏着什么秘密?我望着它,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
宁静,女,北京作家协会会员。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北孝感。1983年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一直从事媒体工作,曾任《中国艺术报》副社长。1979年开始发表诗作,在《星星诗刊》《四川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人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东方少年》等全国十几家报刊发表诗作百余首。组诗《长江情思》曾获1984年度“北京文学奖”。作品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青年爱情诗抄》、长江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歌词精选》、新华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年度优秀诗歌》、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小学生朗诵诗100首》、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心声》等选集。出版诗集《绽放的月光》。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