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武昌县文化局汤局长给他的下属胡天明送了个“小说”的绰号,结果,懂得什么叫小说的人都一致竖起了大拇指,说:妙!
胡天明对这个绰号,似乎没什么反感。别人喊他“小说”,他坦然应答。多年后的今天,我对他说我要用这个绰号写小说,他用普通话回答我:完全可以的。
汤局长是个诗人官员,写句子老长老长的诗,刊物上发表出来,每行都要拐弯。诗的稿费是以行计算,别人一行只一个“啊”字,最低一块钱,他一行40多个字,也是一块钱,很划不来。
汤局长很爱才。改革开放几年,武昌县出了以他为首的三四个诗人,就是没出一个写小说的。县文化馆副馆长老国,是位落实政策回馆的错划右派。老国说,他当右派之前,有一部像《青春之歌》那么长的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他当了右派后,那小说当然不能出版啦,原稿也丢失了。
汤局长听了很兴奋,说:“你再把它写出来。”
老国说:“汤局长您说得轻巧,二三十年了,早忘光了,我现在连好多日常字都不会写!”
老国姓张,一米八的个头,干瘦。喊他老国,是因为他有张国字形的脸,脸上简直没有肉,只有张打皱的皮。但无肉也是国,像非洲的第三世界——穷国。
老国告诉汤局长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本县的远湖乡,有个叫胡天明的年轻人,在省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而且是头条,含标点符号共10324字。这是武昌县解放以来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胡天明破了零的纪录,这是武昌县60万人民的骄傲。
县报加花边发了这条消息,县广播站在一天内三次广播了这个喜讯。县报和广播站的稿子都是老国写的,老国得了两笔各10元的稿费。那时稿费低。
汤局长把胡天明调到县城,安排在文化局搞创作。
胡天明是个农村户口。汤局长说,先搞个合同制创作员,将来成就大了,就转成干部吃商品粮。
胡天明20岁出头,在乡下干了3年。他眼睛特别亮,亮到有些灼人。他背只黄挎包,黄挎包鼓鼓囊囊的,装满了小说稿子。他对老国和汤局长说,这是一部分手稿。他3年写了两部长篇12部中篇24个短篇。
胡天明说这话时,正在汤局长为他摆的酒宴上。汤局长这人没架子,平易近人,特别是对于文友们,更是随便,可以称兄道弟,没有局长的派头。
老国在一旁作陪,不断地帮汤局长劝酒,给胡天明夹菜。胡天明说口较标准的普通话,这就不简单,武昌县的人,说普通话大都是夹生的,胡天明的普通话不夹生。
胡天明发了篇头条小说,已经喜得不辨方向了。如今文化馆长作陪,汤局长接风,自己又调到文化局搞创作,就两杯酒下肚,眼里的光发热,头脑晕晕乎乎的,大谈自己的创作。 老国在一边听得肃然起敬。
“汤局长,咳,今后就称你汤司令了。老国,国大哥,我胡天明记住你们啦!我胡天明日后有点名堂的话,就不会忘了你们的。是你们发现了我,支持了我啦。我考什么大学,大学能培养出作家诗人来吗?汤司令你是诗人,你就没读什么大学嘛。毛泽东老人家不是说大学里教不出文学家嘛!文学家是在土壤里长出来的。”
汤局长举起杯子,和胡天明的杯子碰了,说:“喝吧!”
胡天明“嗞溜”一声,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解开了夹衣扣子,又说起来。
“我就算准了,我要出来。村里好多人做生意赚小钱,父亲给我在乡办棉织厂找了个机修工名额,我不去。搞文学的人,怎么只能看得这么浅呢!钱这玩意儿算什么?是俗物,我看不起。我就写呀写呀,我一定要写出来,要奋斗出来。事业才是我的生命、土地,是我的母亲!汤司令、老国大哥,你们说是不是?”
老国陪着喝了口酒,国字脸挤得皮子打皱,说:“当然当然,天明,你年轻有为,是有前途的。我没打右派那会儿,也是你这般年龄,我的那部长篇小说……”
汤局长举起了杯子,对着老国和胡天明说:“喝,喝,你们喝酒。”
汤局长虽说是个文人,但毕竟当了好几年局长,所以比较冷静。他害怕老国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没打右派那会儿,谁知道他那会儿是怎么回事?汤局长对胡天明的话,有些不太喜欢,小小年纪,读书写作刻苦是不错的,充满些自信也不错,但不能狂!他觉得胡天明有点飘,决定今后对胡天明多培养帮助。
胡天明留在文化局机关,汤局长吩咐行政人员给胡天明弄间房子住。胡天明住进文化局宿舍5楼楼梯拐弯处的一间小房里。
胡天明躲进小房成一统。白天小房总是关着,文化局的人经过小房门前时,有些肃然起敬:人家是作家,多么刻苦哟!傍晚,胡天明从小屋里钻出来,脸白白的,衣服皱皱的,双手背剪在身后,作沉思状,踱着四方步子,来往于县城大街。
胡天明傍晚去找汤局长。汤局长也是常人,白天是局长,傍晚回家是家庭妇男。汤局长的爱人在工厂上班,女儿读中学。汤局长在家做饭兼洗衣,还得督促女儿学习,他爱人太忙。 汤局长的诗是在忙完这一切后写出来的。
胡天明见到汤局长时,汤局长腰间系着围裙,正在做晚饭。
汤局长说:“小胡,坐!坐!待会儿就在这里吃晚饭!”
胡天明用灼人的眼光看了汤局长那模样,没有坐,只说了句:“你忙你忙,我已吃过饭了,没事,到处溜达一下。”他的普通话使得正在内屋做作业的中学生,特地出来瞄了一眼。
胡天明走了,背着手踱着方步。没出息,洗衣做饭婆婆妈妈,能写出好诗来才怪了!胡天明心里嘲笑着汤局长。
女儿问爸爸:“爸,他是干什么的呀?”
汤局长说:“写小说的,作家!”
女儿说:“那个窝囊样还作家呀?他的普通话说得还可以!”
“快做作业去,小孩子别多嘴!”汤局长催着女儿说。
胡天明再不去汤局长家了,就到文化馆找老国。
老国家住两间小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挤得一塌糊涂。老国见胡天明来了,像接待大人物样,兴奋得方脸上绽开了花纹。老国说:“稀客稀客,快坐快坐。天明,今天写了多少字?”
胡天明没有回答老国的话,用他灼亮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老国的家,看了看围在一张小方桌边吃饭的人,那是老国的老伴和三个孩子。
老国忙指着胡天明对家人介绍:“你们看,他就是胡天明,写小说的,青年作家哩,跟我没当右派那时一样,是个高产作家。”
只有老国的老伴站起来,笑着点点头,然后给胡天明泡了杯茶递上。胡天明接过满是茶垢的茶杯,说了句:“谢谢!”
三个孩子各自吃着饭,调皮的小女儿用眼角扫一下胡天明,抿起嘴笑了笑。她发现胡天明吊在颈子上的那条领带,像她的一双袜子。
胡天明盯着老国的脸,半天不动,他似乎从老国那皮包骨的脸上读出了什么。他问;“老国,你一直住这里吗?你就是过的这种生活呀?”
老国眨巴着眼说:“是呀,是呀,我就是这么过的!”
胡天明摇了摇头,用他的普通话大声说:“这太不像话了!这太不像话了!”
说得太响了,老国和围在桌边吃饭的家人都吃惊地望着胡天明。
“嘿,我们的国家还不富裕啊,怎么能让我们的知识分子住这么差的房子呢?低矮窄小,阴冷潮湿。啊,我们的知识分子太廉价了,生活标准太低了。我们的领导,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为什么不管一管,不问一问?老国呀,你真的太老实了,太伟大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你还不声不响地工作,不讲价钱,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美德。我要向你学习,老国同志!”富有情感的话如朗诵般地说完,胡天明紧紧地握着老国的手,激动得双眼发光,双手久久不松开。
老国鼻子一酸,眼里就不由自主地滚出一串泪来。
胡天明和老国成了忘年交,两人的友谊与日俱增,常在一起喝两杯酒,谈文学,谈政治。
老国见人就说:“胡天明是个人才,他的长篇小说肯定能打响,就像我没当右派那会儿。可惜后来我被错划了右派。”
汤局长很忙,没有许多时间和胡天明在一起,但汤局长还是很关心胡天明的创作,碰到胡天明,总问:“小胡,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胡天明说:“汤局长,创作这个东西你是知道的,我正在写个大东西,不能急于求成,我要精益求精。”
胡天明说完就走,好像不愿汤局长多问。
汤局长望着胡天明离去的背影说:“那好那好。”他是真心希望胡天明再拿出好作品来,但他也知道创作是不能急的。
文化局的人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胡天明,胡天明在文化局又没个办公室,他吃住工作都在那间小房里。唯一能表示他还存在着的,是他每天早晨对整栋楼的骚扰。
胡天明好久都不出门了,连傍晚时的踱方步也取消了,他好像正在进入一个大的创造中。老国去找他,看他门上贴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创作时间,请勿打扰。”
老国于是就在心里直赞叹,这年轻人不错,不错!自己也得到一次鼓舞,也想关起门来写点什么,但他的门关不住,孩子们一骚扰,他就写不成了。
汤局长下乡,想带上胡天明,派人去叫他。去的人回来告诉汤局长,胡天明说他正处在写作高潮中,走不开。
文化局宿舍住的人找汤局长告状,说住在5楼的那个作家,是个神经病,每天早晨5点钟,大家正在睡梦中,他就站在窗口大声吼叫,把大家都吵醒了。
汤局长住在县政府院里,为了调查情况,汤局长特地起了个早床,跑到文化局宿舍楼下,要听听胡天明吼叫些什么。
果然,准时5点,五楼的那间小房的窗户开了,窗户里飘出了胡天明操普通话的吼叫:
“啊,天空里纷飞着破碎的尸体,
一腔猩红的热血,血,血,血,
染红了东边那一轮硕大的太阳,
血滴下来了,滴下来了,滴到大地,
大地上盛开了缤纷的带泪的花朵。”
是读诗,汤局长心里说。只是声音太大了,声音旋飞着,搅动了早晨梦中人们的神经。
汤局长摇摇头,走了。他对告状的人说:“作家是有些怪毛病的,大家体谅些吧,只要他能写出好小说来。其实,5点钟你们也该起床了,早晨的空气好啊。”
文化局里每两周要集中学习一次。那天,传达一个中央首长对文艺界的讲话,汤局长对办公室主任说:.“去把小胡喊来听听吧,作家不学习也是不行的。”
办公室主任去敲门,胡天明不开。主任急了,站在门外喊:“胡天明,汤局长通知去听文件,快点!”
门开了,胡天明站在门口,双眼的灼光投射在办公室主任身上,半天不作声,好怕人。
办公室主任吓坏了,掉头就跑,连胡天明骂他的一句“混蛋”也没听见。
那天,省里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到武昌县,汤局长亲自把胡天明喊到办公室,向编辑介绍胡天明的创作情况。
胡天明跷着个二郎腿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汤局长给编辑泡茶,一提开水瓶,没水了。
汤局长说:“小胡,你去弄瓶开水来!”
胡天明起身走了,却一去不回。
事后,胡天明对老国说:“不像话,要我去弄开水,把我当了个勤杂工。我是个作家,是写小说的,我才不干呢!”
汤局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你有点才气么,这个我承认,但不能太过分了嘛!年轻人,狂妄,目空一切,这是很不好的。为文也要为人。
到汤局长面前说胡天明闲话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文化局宿舍的住户,实在不能容忍了。胡天明早晨5点钟坚持吼叫,比县剧团的演员练嗓音还准时。
而且,胡天明到文化局3个月了,领了3个月的工资,却未见他再在报刊上发表一个字。
武昌县报副刊的编辑曾经找胡天明约稿,胡天明眼睛一眨,说:“哪有时间给你们小报写稿,好几家大杂志的约稿我都没时间写哩!”
武昌县报的编辑转过身就骂:“狗屁,他那篇小说不晓得是怎么碰上的,看他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写得出大文章来就把我的名字倒着写。”
县直机关年年搞压缩,叫精兵简政。文化局就从局机关压出人来,往下属单位安排。
有人提出精简胡天明,汤局长只好挥泪斩马谡,同意了。其他人都有留在机关的理由,只有胡天明有该精简的理由,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招聘人员,精不精简都那么回事。
胡天明从武昌县文化局精简到县文化馆,完成了文化局的精简指标。胡天明到文化馆还是搞创作。
汤局长找胡天明谈话,说:“小胡呀,到文化馆后,还是要努力地写呀,争取再发几篇好小说。”
胡天明的灼眼扫了汤局长一下,答:“是的,局长。”
局办公室主任马上让文化馆给胡天明腾了间小房,叫胡天明搬过去,他要让文化局宿舍的住户早日睡个安稳觉。
胡天明搬到文化馆的一间平房里,和老国为邻。老囯表示出于十二分的欢迎,忙前忙后,帮他布置房间。胡天明倒在一旁很悠闲,就像搬到小屋里来住的是老国,不是胡天明。
胡天明一搬走,文化局的人收拾他住过的小房,从小房里扫出三大筐垃圾,尽是些撕烂揉皱的废稿纸,还有许多的快餐面包装袋,小房里臭气两天不散。
局办公室主任立即把这间小房配给了一位干部,这位干部对小房觊觎已久。过去局办主任不愿将小房给他,一是因为这干部住房面积已不小了,二是局办主任还想留着机动使用。现在赶快给出去,局办主任害怕汤局长哪天再弄来一个像胡天明这样的神经病,让大家跟着受罪。
老国备薄酒为胡天明接风。胡天明喝了不少,赤红着脸骂汤局长说:“个官僚,亏他还写诗,急功近利,我真怀疑他懂不懂文学。”
老国忙摆手:“天明,不谈领导不谈领导,来来来,喝酒喝酒。”
胡天明举起杯,嗞溜一声见了底:“老国兄,知我者你也。创作是寂寞的,我愿寂寞到底,要是写不出像样的小说来,我对不起你老国。”
胡天明的话把老国的眼睛说得红红的,好激动。
文化馆搞以文养文,馆长派胡天明在舞厅门口收票,兼维持舞厅内的秩序。
胡天明跳了起来:“馆长,我到文化馆是搞创作来的,不是给你看门来的,你这是侮辱人。”
馆长早知道胡天明在文化局的表现,说:“胡天明,这以文养文是中央都提倡的,你发表篇破小说,不要尾巴翘到天上去,眼睛长到额角上去!作家我见得多啦,你这样的作家倒是第一次见到。怎么样,干不干?不干,奖金没有,每月发70%工资,你就专心搞创作吧,嗯!”
馆长的一席话,把个胡天明说得眼里冒出火来,脸涨得通红,但就是说不出话来。胡天明平时说话还算顺畅,不乏尖刻,但一遇到吵架,就激动得哑口无言了。
馆长摔门而去。
文化馆舞厅每晚嘭嚓嚓嘭嚓嚓响到10点钟,红男绿女翩翩起舞,兴味盎然。
胡天明当然没有去收门票维持秩序,他决不低下他高贵的作家头,他宁愿不要奖金,就拿70%的工资。
老国天天晚上在门口守门收票,佝偻着他的腰,脸上的皮皱着。老国没办法高贵,他的家庭挺困难的。
胡天明的小屋就在文化馆舞厅的后面,每晚的嘭嚓嚓扰得他不得安宁,他就弄了两团棉花,把耳朵塞得紧紧的,然后就趴在桌边,面对稿纸痛苦着。在文化局宿舍住着的时候,他天天早起吼叫,就没想扰了别人,现在他得了很公平的回报。
胡天明搬到文化馆后,再也不早晨5点钟起来,吼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胡天明还是关起门来写他的小说。这部小说是什么题材,有多少万字,什么时间可以写完,老国不知道,汤局长不知道,文化局文化馆其他人也不知道。
文化馆长说:“他写的那玩意儿,八成是堆废纸。”
汤局长照样关心胡天明,只是胡天明不大愿意搭理汤局长,有时看到汤局长过来了,就远远地弯路走。
汤局长只好问馆长和老国。
馆长说:“汤局长,你招聘的这个作家怕有点不正常,他的情况我不知道,你问副馆长老国吧,他分工管创作。”
老国在汤局长面前直点头:“不错不错,我知道他在写部大东西,这人很刻苦,汤局长这人才你算是看准了。”
胡天明转眼到文化馆也有一个多月了。
突然有一天,文化馆来了几个人,刚好胡天明从小屋里钻出来上厕所,碰上了。胡天明这一偶然的相遇,使他停下了苦苦写作的小说,开始了一次与他性格非常切近的探险。关于这段探险的经过,都是老国说出来的。胡天明相信老国,所以才让老国说得比较详细。
胡天明从厕所里出来,边走边系裤子,抬头看见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围着馆长,正说什么,而且说的是普通话。在武昌县地方话的泛滥中,普通话总是很吸引人的。胡天明就走了过去。
一位高个头的男青年,留着个小平头,穿条脏兮兮的牛仔裤,高[革][幼]的旅游鞋显得大而且重,上身是黑色绒毛运动衣,衣上印着白油漆的外文字母。高个头手里拿着张介绍信,在馆长面前扬着,说:“馆长同志,我们没什么要求,只想在你们文化馆找个地方住一夜。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我们自己带着行李呢。”
高个头青年旁边的两男两女,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牛仔裤或运动裤,脏兮兮的旅游鞋,上身运动衫相同。两个女的,面目都还端正姣好,运动衫把胸脯裹得有些饱满,使得馆长朝那儿多溜了几眼,胡天明在一边看得清楚明白。他们手里都提着背囊,像地质队员用的那种。
胡天明看见一个小男孩似的青年,手里握着面三角小红旗,上写黄字:咪咪长江漂流队。
馆长说:“你们有介绍信,可以去住招待所或者旅店,我们文化馆确实没地方住呀!文化馆穷,知道吧!”
“馆长同志,我知道。我们是热血青年,我们宁可离开温暖的家,停下了各自的工作和学习,要到长江上去漂流闯荡,不惜生命危脸,为的是什么?馆长同志,我们是为了民族精神的振奋,为了国民精神的高扬。我们都是自费的,自筹资金旅费,没要国家一分钱。馆长同志,我们是为了中华的兴起,为了华夏的腾飞,我们要到惊涛骇浪中去闯去漂去飞。即使是丧生了青春生命,我们也是值得的。馆长同志,你们是文化馆,是有文化的,相信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行动,支持我们。”
高个青年说得抑扬顿挫,振振有词,馆长没有言语。
胡天明的心头突然涌进了一股热流,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按捺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紧紧握住高个子青年的双手,激动地说:“好样的,同志们,我理解你们,我愿意支持你们,而且希望能追随你们。我叫胡天明,写小说的作家,文化馆招聘的创作干部。欢迎你们,欢迎你们!”胡天明也是说的普通话。
胡天明拉住五个人的手,逐一握到。
高个青年立即柳暗花明,马上兴奋起来,向胡天明一一介绍了他的漂流队员们。
他们从河北某市来,高个是队长,名高巴,小男孩似的青年叫光光,另一黑皮肤的矮胖子叫黑三。两个女的,一个叫刘咪,一个叫王咪。
“我们尊重女士,用两个女士的名字作我们的队名。”高巴兴致勃勃地说,他没想到在这南方的小县里碰到了胡天明这样的人。
馆长冷在了一边。馆长知道胡天明的德性,也不想多管,就叫来副馆长老国,让老国来接待这几个漂长江的家伙,还有刚掺和进去的胡天明。
胡天明向漂流队介绍老国说:“这是武昌县的名流,作家老国,副馆长,有颗诗人的心,有腔年轻的血,我的知音。”
老国躬身和大家紧紧握手。
高巴队长又慷慨激昂地把他们的漂流队的追求、理想、目的演讲了一遍,他说得很熟练,口若悬河,很有点号召力。这时周围来了不少的行人,他们惊奇地听着。
老国激动得不行,说:“青年朋友们,我敬佩你们,欢迎你们!你们是民族和国家的骄傲,我们要坚决支持你们的行动,全中国人民都像你们这样,中国就有希望了。我们一定想办法让你们住下来,有我老国在,就有你们吃住的地方。”老国的国字脸激动得通红。
胡天明一直在旁边站着,眼里的灼光闪烁,又听了一遍高巴的讲演,又被打动一次。他突然面对围观的行人说:“同胞们,大家听到了吧,这是伙优秀的青年,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振兴,敢去惊涛骇浪中闯荡。同胞们,他们是自筹资金出来的呀,他们住不起招待所,他们要在文化馆睡地铺。我说我们应该支援他们的行动,给他们捐些钱,支援他们的漂流。”
胡天明说完,把口袋里的一沓钞票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塞给了高巴,对高巴说:“这是我这月的工资,交给你们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高巴激动地握着胡天明的手直摇,连王咪也走过来,摇着胡天明的膀子连连感谢。
围着的人群骚动了一会儿,有两个中学生上学经过这里,把身上的两块钱交给了王咪,王咪用她的手在两个学生脸上摸了摸。
老国的手也伸进了口袋,口袋里有40元奖金,是他守了一个月的舞厅门得到的。原想用这钱将这个月的伙食改善一下的。老国的经济一直比较困难,全家伙食吃得很差。老国的手在口袋里犹豫了片刻,终于,他咬咬牙还是掏出来了。老国说:“能力有限,这40块钱,只表示我的一点心意,请同志们收下吧!”
胡天明老国捐了钱,两个中学生捐了钱,而其他人却无动于衷,像看稀奇,没一个人再掏钱出来。
胡天明说:“好麻木的一群。”
在老国的办公室,胡天明和高巴谈得火热。两人像是一见钟情的男女,那么投机那么知心,真有点相见恨晚的劲头。高巴对胡天明说:“天明兄这年头怎还能关在书斋里写小说啊,你真是呆气。应该走出来,到社会上去闯,去锻炼,去寻找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去经风雨,关在书斋里写的小说,能鲜活吗? 不干巴才怪呢!”
胡天明一拍巴掌说:“高兄所言极是,我要走出书斋,这改革的年头,这沸腾的时代,多少人在生活中搏击,打出了自己的天下啊!高巴兄,我跟你们去,欢迎吗?”
高巴没防到胡天明真的这么要求,心里一愣,但嘴上说:“天明兄,我们这个漂流队可是准备一去不回的啦,这个决心你能下么?”
“我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为了理想和事业,什么苦我吃不了?”胡天明激动地说。
漂流队的其他四人,歪在办公室里的破沙发上打瞌睡,他们步行了五六十里路,今天也是够辛苦的了。
老国支持胡天明的决定:“去闯一闯,好样的。我是老了,要不也去闯。要写好小说,就是要去经风雨见世面。”
咪咪漂流队把馆长办公室当作临时落脚点。老国说:“条件有限,男的睡在舞厅里,拼两张乒乓球台子就可以了。女的睡在办公室,就在办公桌上打铺,行李你们有。”
舞厅晚上还得营业,音乐一响,咪咪漂流队除了小男孩光光呆在办公室外,那两对男女到舞厅里跳舞跳得很带劲。老国说,这在武昌县是超水平的舞技。
胡天明当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把没写完的小说包在一个包里,存放在老国家,把全部积蓄300多元带在身上。他给汤局长写了封信,叫老国转交给汤局长,说他漂流长江去了。
胡天明对老国说:“国大哥,拜托了,我这未完成的小说手稿放你这儿啦!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如果回来了,就接着写这部小说;如果回不来,国大哥,就烦你把手稿寄给中国作家协会,这是一个青年作家未完成的小说。”
老国说:“放心去吧兄弟,我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告别得很是悲壮且充满了豪气。
胡天明跟着咪咪漂流队上路了,老国把他们送得好远。但老国心里留下了个疙瘩。
早晨起来,老国喊漂流队员们起床吃饭,老国让老伴熬了一锅粥,在饭馆里买了一脸盆馒头。老国看见队长高巴从办公室里出来,两个女队员睡在办公室里。老国不悦,怎么男女乱睡?
一个星期后,老国正在办公室里处理乡里作者的来稿。老国看东西,必须戴老花镜。老国偶然抬起了头,看见一个满面灰垢,头发蓬乱,面孔发黑的人站在办公室门口。老国想哪来个讨饭的?
那人突然喊:“老国,国大哥,我是胡天明!”
“胡天明,哎呀,你是天明呀!”老国立刻跳起来,双手拉着胡天明的手直摇。“天明,你怎么变成这副邋遢样呀?漂流成功了吗?怎么这样快?吃了好多苦吧,天明!”
胡天明顾不上回答老国的许多问话,进了办公室,一屁股把沙发坐得吱呀直叫。他抓起老国的茶杯,咕咕咚咚地把一杯温茶喝干了,然后喘口气,抬头望着老国,眼里的灼光已经没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么?我是沿途乞讨回来的!”胡天明对老国说,“我被那帮家伙骗了。我们走了3天,他们是伙流氓,男的女的睡一起,我看不惯,骂他们,他们就用蒙汗药把我弄睡着了,然后把我的钱拿光,丢下我跑了,谁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老国吃惊极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老国说:“他们不是要走到长江源头吗?你应该去追!”
“漂流个屁,我看这几个家伙是骗子,打着漂流的旗号,到处游山玩水,到处行骗蒙人。咳,我这回是吃一堑长一智,这真是部好小说素材,我很有收获。老国,把我那没写完的小说还我,我要继续写下去。”
鉴于胡天明给汤局长留张条子,不辞而别,文化馆长与副馆长闹了意见。馆长要把胡天明辞退,说他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工作安排。老国说,对于搞创作写小说的人来说,就是要不断地深入熟悉生活,不能辞退他,他还有部小说的计划,要让他写出来。
馆长说,他那是胡闹,受骗上当该他倒霉,这样的人能写小说吗?真是见鬼,文化馆留下个祸害。
不管馆里和局里怎么处理,胡天明又回到那小房中,还是埋头写他的小说。晚上舞厅里照样响起音乐,他照样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胡天明的生活又进入了以往的轨道。
汤局长最终还是爱才,在听了文化馆正副馆长谈的情况后,汤局长想了想,表态说:“还是留下来吧,让他写小说。小胡这人哪,就是个小说。”
汤局长说胡天明是个小说,文化馆长理解成汤局长给胡天明取的绰号,想了想,觉得这个绰号还真贴切。
胡天明从此被称作小说。
他写的那部小说还没拿出来,他还是天天在写。
好多年过去了,到我写这篇小说的今天,胡天明的小说还没写完。
作者简介
刘益善,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作诗与小说,出版诗集小说集20余部,小说曾被《小说选刋》《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原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社长、主编,现任《芳草潮》特邀主编。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