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送行

2015-04-29 00:00:00张廷竹
北京文学 2015年6期

我跟石杭生反目是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夏天。作为烈士子女,他被推举为中学红卫兵的小头目。起初我想他也是身不由己,后来发现不对了,他爱上了这种一呼百诺的快意日子。抄京剧大师盖叫天家时我没有说他,抄电器行小开子荣家时我也没有说他。前者我不了解;后者童年时经常在我们面前摆阔,我想让他家在红色风暴中吃点苦头也没啥大不了。没想到他们株连到了子荣的娘舅周克,这是我们童年的开蒙先生,我就不得不去找他交涉了。

让人触目惊心的标语和大字报覆盖了所有街道的墙面,报馆门口人头攒动,迷惘的苍蝇在男女老少头上旋转飞舞,嗡嗡地闹成一片。喇叭在响。一辆宣传车缓缓驶来,高分贝的语录歌声震耳欲聋。报馆台阶上站着一些挂红袖套的学生,他们穿着褪色的黄军装,一脸石头般的庄重,用慷慨激昂的语言宣传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是从北京过来的红卫兵,不少是干部子女。他们穿着正宗的国防绿,不像石杭生,身上穿着我娘给他做的山寨版黄军装。

浙江日报社对面就是众安桥小学,里三层是老师学生,外三层是围观群众,中间站着周克老师,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条凳上。面对从前学生的“血泪控诉”,周老师脸上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一双近视眼从玻璃镜片后面惶惑地凸出来。你是不是大右派?石杭生问。周老师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他说,我是右派分子,但算不上大右派。石杭生咬了咬嘴唇,突然抬高声音说,你也许算不上大右派,但你的问题比这更严重,你是叛徒!周老师一个趔趄,从条凳上砰地摔了下来。简直是胡闹!他颤巍巍地坐在地上,手指抖得像雨前的蜻蜓翅膀,近视眼镜跌落到鼻尖上,他说,杭生啊,我可是你阿爸的战友,这种帽子是可以随便给人戴的吗?

子荣蜷缩在墙根下,被批斗了三天三夜,他的肢体和骨骼,都变成软绵绵、轻飘飘的了,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我走过去,踢他一脚,我说,快去把你娘舅扶起来。子荣艰难地站起身,晃了晃,又差点跌倒,他拉住他娘舅的胳膊,好半天,舅甥俩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石杭生这时才发现了我。他皱起了眉头,把双手抱在胸前说,你怎么来了?我弹了弹他戴在左胳膊上的红袖套,好像上面沾着污泥似的,然后拉着他走进校门去。石杭生甩开我的手,停住脚说,这是什么场合,跟我拉拉扯扯的?我说,我有个重要问题要对你说。他愣了愣,这才说,到校长室去。

回想童年时,这间校长室是我们最害怕去的地方,若是被叫进去,不是罚站就是写保证书,现在石杭生却如入无人之境。他挥挥手,校长就躲了出去。说吧,他一屁股坐在校长的办公椅上,抬头瞪着我说,有什么情况,值得你这时候把我叫出来?

你父亲这个革命烈士,证明人是谁?我没好气地问他。

一起突围的战友,他不耐烦地说,好几位呢,周某人只是其中的一个。

但他是最重要的一个!我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气,猛地向他拍了一下桌子。其他人都是正宗的八路,只有你阿爸跟他是从国军过去的,一阵机枪横扫,谁知道倒下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你老子?我后退一步把房门关紧,开始咒骂不迭了。我说,如果没有周克牵头作证,其他人会签名吗?你这头猪,我喘着大气骂他,你说他是大右派,可以,但怎么能说他是叛徒呢?叛徒给你老子写的证明还能算数吗?你他妈的还不是一头猪?

石杭生至此脸色大变。他说,这怎么办呢?我已经说出口了。汗水从他脸上汩汩地淌了下来,他抬起衣袖乱揩一气。他悻悻地说,我觉得他就像个叛徒,凭什么我爹他们都牺牲了,他却逃了出来!我明白了,其实并非株连,他批斗子荣一家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冷哼一声说,这是你娘说的吧,她的意见恐怕还不尽在此,更恨的是他把你老子引上了这条路。石杭生倏地瞪圆了眼乌珠,别瞎说,他紧张地瞧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说,不准你污蔑我妈,污蔑烈属。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说,你跟我装啥?你妈今年春节时还跟我妈说,杭生他老子当初一直跟着你们多好,说不定去了香港不回来,我们就成了侨眷了。

石杭生横眉竖眼地看着我。别说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求求你别说这些屁话了行不行!我说,不说就不说,但你得把周老师赶紧放了。他恼怒地挺直了身子,那神情,好像屋顶上一只愤愤不平的野猫。我无所谓。我敲着校长的办公桌说,不仅是对他,对子荣家也该适可而止了。

说起来不少话,其实也就是10分钟时间。或许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都在上演同样的节目吧。我们回到校门口时,不少围观者已经散了。周克和子荣舅甥俩靠在墙上,翻着死鱼般茫然的眼睛望着天。看见我俩出来,小学生们骚动起来。有人害怕瞧着石杭生,有人跟着他手下的小将喊口号。一个小将向他请示下一步的行动。石杭生抬头看看正午的大太阳说,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们回家吃饭去吧。转过脸,他又声色俱厉地对周老师说,回去好好反省,把你的历史问题彻底交代清楚。

子荣搀着他娘舅默然离去的背影令我凄恻。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肮脏的衬衫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花,这是被酷日晒干的汗迹。这个读小学时就穿上了尼龙袜的电器行小开,一向干净得像只体面的宠物,而今却脏得像一条被扔进垃圾桶的臭咸鱼。周老师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摇摇晃晃的,像一捆干草似的浮动在人行道上,比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更显落拓孱弱。风吹开他被小将们撕破的衣裾,如一双折断的翅膀在喧嚣的尘埃中飘荡。

我说,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害得你娘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石杭生说,我是参加造反有理,她有啥好担心的?我说,她担心你遇到反抗者,说不定就像你老子一样光荣牺牲了。石杭生在一只垃圾桶旁站住了,哼,这是你的心愿吧。他从牙缝里挤出蛇一般的咝咝声说,你当不了红卫兵就嫉妒我,诅咒我。

我得谢谢他的宽宏大量,他没有叫我狗崽子。他完全有资格这样喊的,他没这样喊。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延定巷了,我看见他娘站在巷口的剃头店门前嗑葵花子。弄堂风吹拂起她新烫的卷发,她惬意地嚅动着嘴,噗噗地吐出一颗颗葵花子壳儿。她的眼珠子突然不动了,两条短腿迅速地移动起来,她喊,杭生,你终于回家啦!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有人在一根晾衣绳上挂起一条刚洗完的床单,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后来她撩起床单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我说,湘九啊,谢谢你把他叫回来。这几天街上这么乱,你妈和我,心里都是慌兮兮的。

我看见我妈坐在缝纫机前,眯缝着眼睛将一根线穿进针眼。她在给石杭生做一条新裤子,用的是我家压箱底的黄色人字呢卡其布。这是抗战胜利时联合国救济署处理的剩余军用物资,石杭生他娘求告说,珊姐,再给他做条裤子吧,他说穿上这么一身,才像个烈士子弟。

从前她叫我妈不叫珊姐,叫夫人。那时我家住在南京。有一天我妈听见楼下有人吵吵嚷嚷,推开窗一看是个要饭的挡住了我阿爸的车。那天我阿爸不在南京,车上坐的是我12岁的大哥。我大哥对那个要饭的说,你想干什么,想碰瓷讹钱吗?你找错人了,少爷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得。要饭的摇摇头说,我找人,找你妈。我大哥愣了愣,跳下车去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你再装疯卖傻,信不信我叫人来揍死你!

我妈跑下楼,先到厨房端了碗冷饭,然后才出门,看见我阿爸的司机也下了车,正跟那家伙撕扯着。司机拉着他的衣角往路边拖,嘴里叫嚷着,谁他妈的是你三姐,你这个神经病!要饭的挣扎着,抓住吉普车前的小旗杆死不放手。终于看见我妈了,他喊,珊姐啊,你不认识我啦!我妈迟疑了两秒钟,先把那碗冷饭放到我大哥手上。你从杭州来的?我妈认真打量他。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你,你是我娘家隔壁的小石头?

他就是石杭生的父亲,杭州城里的一个无业游民,民国三十七年春天跑去南京投奔我家。他搭一段路的货车,再走一段路,风餐露宿来到了长江边。他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坐在我家厨房,木然地凝望着窗外晨雾中的长江路出神。我妈说,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呢,难道你想当兵?他摇摇头说,我想学个开车什么的,回去有碗安稳的饭吃。他那青灰色的脸上出现了红晕,我成家了,他说,我爹娘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顾着自己了。

我母亲叹了口气,那双忧郁的眼睛在幽暗的厨房里闪着潮湿的光。她比小石头大十多岁呢,出嫁前对这孩子几乎没啥印象。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上一代的老街坊了。然而,他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开年沈阳沦陷,接着长春被围,华北震动,山东、河南激战,又闻陕北主力南下。战局危殆,原本的社会结构正面临颠覆性的变化。我母亲很想告诉他,我们已经自顾不暇了呀。想一想,却终是开不了口。

我理解我妈的心情。他好比今天一个进城求职的农村远戚,你跟他说金融危机要来了,你回乡下去吧。他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全村人操你家的祖宗。

国防部长白崇禧将被外放任华中剿总司令,跟着他抗战八年的我阿爸正忙着跑汉口打前站。匆匆回家转一下,看见了坐在弄堂口发呆的小石头。百无聊赖的他,穿着我阿爸的一套旧军服,嘴里咬一根狗尾巴草,怔怔地瞧着马路对面的梅园新村。前几天周恩来董必武已从那里撤返延安,那三栋老虎窗紧闭的楼房空荡荡的,分外静寂。阿爸已跟我妈通过电话,他从车上下来走到小石头跟前,上下打量他。

稀薄的阳光照耀着小石头的脚,脚上是一双我阿爸早年行军穿过的力士胶鞋。一双风尘仆仆的皮靴出现在力士胶鞋对面,石杭生的爹抬起头,惶惶然瞧着我的爹。我爹对他说,你的大名叫什么?小石头啪地站起身立正。报告姐夫,他说,我的大名叫石钱潮。我阿爸笑了笑,石钱潮,他说,我给你找了个差事,去军械仓库当个保管员吧,那里有大卡车,想来找个会开车的师傅教你也方便。

多少年过去了,我妈坐在杭州延定巷54号墙门的窗下给他的儿子踏缝纫机。军械仓库在下关码头旁边,我妈说起往事恍然如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装卸工们背驮大货包,踩着颤悠悠的跳板从码头走向甲板。小石头的媳妇从杭州过来看丈夫了,从火车站出来,先找到我家,然后由我妈亲自送去下关。道奇吉普车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流和店铺摊位中间艰难地行进。一路上这个小媳妇都在喋喋不休地絮叨,说家里的窘困,说物价的飞涨,说婆婆的不是。我妈说,我听得昏沉沉的,听得脑袋都胀大了一圈。

吉普车终于驶进了军械仓库,她们穿过忙乱的修理所和轻武器库来到后院。我妈的第一个动作是将手捂住了嘴,紧张地想喊又不敢喊出声来。她看见一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抓着方向盘的是我大哥,旁边坐着指手画脚的小石头,再旁边才是一位老师傅。后院很大,比一般学校的操场还大。卡车在泥地上转着圈跑,车轮扬起的尘埃弥漫在半空中。我妈没敢喊出声,小石头的媳妇跺着脚狂喊,快停下啊!石头啊,这是你怂恿的不是?万一大少爷有个闪失,他爹非把你枪毙了不可!

12岁的我大哥从车上爬下来,很主动地走到墙下去面壁而立。这是我爸给他训练成的习惯,犯了错误就对着墙去站军姿。我妈却不肯这样放过他,我妈说,跪下!他的腿一弯,啪地跪下了。战战兢兢的司机和小石头语无伦次地向我妈讨饶。小石头说,都是我的错,夫人您让我替他跪下吧。司机说,夫人,您家公子天赋异禀啊,一上手就比石钱潮强多了,再说他也是一片孝心,你就饶了他吧。

什么孝心,我妈冷笑一声说,莫非他还想带着我去兜风吗?

我大哥转过头来,扮出一个很萌的笑脸,他说,妈,兜风可谈不上孝心,带着你和弟弟妹妹们逃命才是呢!我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要是战火烧到这长江边来了,阿爸又不在,我呢,连车也不会开,怎么挑得起做长子的责任?别,他抬起一只手堵住我妈的话,别说我还小,这是战时,妈,战争需要你儿子提前长大!

我妈看见小石头颓然坐在军械仓库的门槛上,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瞧着我大哥吹牛。他的背后是垒得高高的木箱,箱子里装的是汤姆式冲锋枪,还有火箭筒和手雷,再往里看,影影绰绰地排列着一门门美国造的M-2迫击炮。这些武器跟我大哥的讲话奇特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太阳躲进云层去了,江风吹来,居然令人在夏季里打起了寒噤。母亲后来告诉我,石杭生父母在南京重逢的那天,天是灰蒙蒙的天,地也是灰蒙蒙的地。她拧着我大哥的耳朵回家去,车子发动了,她坐在车上听见那两口子站在仓库门后的说话声。真会打到这里来吗?石杭生他娘说,这里可是首都啊。石杭生他爹说,兵败如山倒,谁也说不准的。

我妈听得见车后的抽泣声。也许是真的,是那个小媳妇的抽泣声,她后悔让她的石头投奔来到这里了。也许只是一种幻觉,那个哭泣的女人其实是我妈自己。她在哭她的丈夫在战火烧到家门口时会不会回来;她在哭她的儿子才12岁就学会了开车,为的是能够带着她和弟弟妹妹们去逃命。

我妈煮了一碗面,面底藏两只荷包蛋。我妈说,你给周先生送去吧,小心一点。我拎着食盒走出墙门,向巷子两端张望。时近黄昏,天边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霞,城市终于消停下来了,微风拂树,仿佛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我走到巷尾,放慢脚步打量四周,接着飞快地跑进一个小墙门。周老师,我轻声喊。周老师问,谁?门没关,谁想进就进来好了。

周老师坐在一张竹躺椅上,手上捧着一本泛黄的旧相册。一只锈迹斑驳的铁制小台灯照在他脸上和相册上,好像一幅旧情旧景的老派油画。鲁迅也是这样靠在躺椅上教导学生的,不过他靠的是藤躺椅而不是竹躺椅,听他教导的也不是我而是黄源。周克的个子跟鲁迅差不多高,同样的清癯瘦削,同样的烟不离手。我说,周老师你的小名是不是叫迅哥儿?

周克向我喷出一口烟。屋子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我把食盒和筷子放到乱糟糟的书桌上,这书桌也是他的饭桌。我说,子荣呢,他回自己家去了?周老师说,他连个煤饼炉都点不燃的,留在这里何用?是啊,我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周老师抬起头朝我看着,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你幸灾乐祸啥?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批斗你了!他又向我喷出一口烟。他说,这仅仅是吃点苦头吗?这是要搞得天下大乱啊。

他吃面的当儿,我拿起旧相册一页页地看,都是1957年之前的照片。周克穿着军装,跟战友们站在潮起潮落的江边或者希望的田野上。阳光照耀着身后盛开的油菜花,照耀着他们的满脸笑容。我凝眸于一张四个人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的黑白照片,上面写着“劫后余生的战友”字样。我说,这是在那个老战场照的吗?后面是石杭生他爸的坟墓?

40多人的大墓,石钱潮是其中之一,周克放下了筷子。窗外的天光完全暗淡下来了,小墙门里灯影稀疏,勾勒出隐晦的线条和阴影。回忆中出现了一艘船,运粮食的船,水手们光着脚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本来还有一艘备用船的,半路上遇到溃兵,连货带船都被掠去,只剩下了这一艘。那是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结束,第二阶段即将开始之时。周克说。这艘船是来迎接他们的,主要是迎接周克,因为他身上带有徐蚌和淮河一线的部分国军布防图。

如果他不是那么贪婪,非要顺手牵羊带上小石头,带上军械仓库一卡车武器的话,他们应该能顺利抵达华东野战军敌工部指定的联络点。但是他过于立功心切了,而小石头更是认为理该如此。自古以来,入伙都要带投名状的,下定决心的小石头脸上泛起亢奋的红潮,激动地挥动着双拳说,这车武器就是我的投名状!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好像看到水泊梁山的聚义厅里又多出了一个席位。

周克避开他炽热的眼神,低下头去看着他的脚。小石头从操场上抓来一套晾在绳子上的国军军服,让周克穿在身上,还叫他换上那双力士鞋。他自己却趿拉着一双破布鞋,露出的两个苍白的脚趾头暴露出他内心的紧张。周克说,那一刻他确实产生了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这个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家伙,真的成了他的革命战友吗?

月光和夜空的探照灯照耀着江边迤逦起伏的丘陵原野,这家伙开着一辆载满枪支的卡车在堤岸上狂奔。出门时,守卫仓库的哨兵瞧着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仓栅问他,你带着什么货出去呀?小石头的回答居然是张将军家寄放在仓库的走私货。这件事搞得我父母极其狼狈。我阿爸三天后从汉口被叫回南京,从机场被直接押进了国防部保密局。当然,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要感谢上苍没让他们完全得逞,至少这一车武器被截了回来,不然的话,很可能我阿爸当时就被蒋委员长给一枪毙了,那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接头的人看见这辆大卡车像一匹惊慌的动物,歪歪扭扭地朝着江河相连的一处码头奔来,开车的人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机油和污泥的印迹。光脚的水手中有个为首者,他皱紧眉头跳上简陋的码头。怎么回事?他问周克。惊魂未定的小石头从车上下来了,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说,快,快把车上的货搬到船上去!为首者愣了愣,一把拉住周克说,先把情报给我!周克赶紧从怀里摸出油纸密封的布防图。我们兵分两路!那人接过情报就走。

衰草拂风,江边的芦苇长得比人高,乌云遮住了月亮,几秒钟后,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这段路起先还是蛮顺利的,周克不止一次讲给我听过,在另外两位水手的帮助下,他们只用一刻钟就把货搬完了。小石头兴奋地站在船头,向码头上的货栈和船桅告别,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繁华都市告别。现在他一点不怕战火烧到长江边了,他抱着双臂对看不见的他媳妇说,打回来好啊,打回来我就是有功之臣了,至少当个仓库主任不成问题吧。

周克躲在船舱里,他的脸隐没在夜来的江雾中。一只微微颤抖的烟头闪烁着幽暗的红光,凌晨时分,他在这微光中辨认着前进的方向。长江连接运河,江淮水网支流众多。本来容易走的水路现在很难走了,敌对双方犬牙交错,驻地和防区已是辨认不清。

探照灯光就是这时候亮起的,两道交叉的强光将这艘船紧紧锁住在离岸很近的水面上。枪声响了,只是几个点射,落在船只四周,表示你们不用跑,跑不了了。开枪的人不在水上,他们端着机枪和冲锋枪站在堤岸上,而在离得最近的码头上,已经传来了机动船启动的马达声。周克扔掉烟头走出船舱,看见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小石头愣怔怔地站在船头上,突然从甲板上跳起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弟兄们别误会,他喊,我们是给你们送武器来的!岸上的人都笑了。

一个端着汤姆式冲锋枪的中尉,指着他身上我阿爸穿过的那套旧军装说,扮得倒挺像的,虽然没佩军衔,看上去当兵的时间比我还长呢。

除了这本相册,还有两摞文稿,周克让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考虑一番后说,藏到你姐姐家最保险,她家已被掘地三尺抄了又抄,小将们对她家再也不会感兴趣了。

周克向我竖起大拇指。他说你比我外甥强多了,机智、果敢,很适合做地下工作。我向他翻个白眼,这功劳也有你这位老地下党的一份,子荣家好比一只水桶,1949年后被你们凿了一个洞,三反五反放一点水,公私合营再放一点水,滴滴答答放到今天终于放完了。我家呢,也是一只桶,桶底被一枪打落,所有的水哗的一下全没了!所以啊,我将嘴角朝上翘起,子荣还是资产阶级的小少爷,而我却被培养成了流氓无产阶级。

我把相册和文稿塞进一只周克早年用过的军挎包,吊儿郎当地走进珠宝巷。天气闷热,脚下的青石板发烫,梧桐树下坐着乘凉的老人,垂暮迷离的眼神中写满了对这个时代的看不懂。一位老妪瘸着腿在扫地,她穿着一条肥大的男式西装短裤,膝盖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她的胳膊上戴着个黑袖套,上面用白漆写着“资本家老婆”。听见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我吃一惊说,您是子荣妈吧,我是湘九啊。春节时我还来过她家,那时她保养得像个少妇,半年多过去,竟然成了一个步履蹒跚华发飘散的老太婆。我的眼眶潮润了,我看见她家门前的石阶上有一摊干了的血污,在阳光的炙烤下这摊血污已经变成黑褐色。我说,这是您的血吗?他妈的,我气得捏紧拳头说,是不是石杭生动的手?

子荣妈放下扫帚慌乱地向我摆手,她喊,子荣啊,快把湘九请进家里去!子荣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他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我哀伤地瞧着他,想起昨晚周克说的话,他说明天就该轮到我了。我似乎听到了石杭生的同道者走近我家的脚步声,他们挥舞着军用皮带,高喊着把我们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我感到身上有种刀割般的疼痛。我好像看见自己跑进厨房去了,拿起了一把菜刀。拼了,我说,石杭生敢像对你家那样对我家,老子非跟他动刀子不可。

子荣朝后退了一步,惊惶地看我,不,他说,他不会那样对你的。他老子没被批准为烈士之前,若不是你妈的资助,他连小学都上不了啊。

春节时子荣妈用来招待客人的景德镇细瓷茶杯,都被石杭生带来的那帮家伙砸烂了,我俩就着一只破搪瓷缸子喝水。但愿如此,但愿他没完全堕落成一匹白眼狼。我扭过脸朝窗外的街上看。人行道上站着两个孩子,正等着绿灯亮起穿过马路。我想起7岁那年,石杭生搀着我的手一起去学校。他比我大一岁半,却是跟我同一天上的学。

在这以前,我从我妈那里得到过好几次提醒,石杭生是个可怜的遗腹子,你还见过你阿爸,他阿爸死的时候他还在他娘的肚子里。那是阴雨连绵的日子,屋里屋外都是凉飕飕的,我妈把手指戳到我的脑门上,说着说着眼眶就潮湿了。多大的事啊,我愤愤不平地想,有时是我抢了他的弹弓;有时是我手里有个番薯,他要我分半个给他,我不肯。

我觉得我妈的话很不公平,我刚满月就被她从香港带回了杭州,从此再也没见过我阿爸。月子里的婴儿见过不见过老子有什么区别?本质上我跟石杭生半斤八两。他妈每隔一两个月就去民政局哭诉,要求人民政府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从办事员到局长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或多或少地给她几元救济款。你跑去那里试试看?我犟头倔脑地对我妈说,说不定,他们就直接把你送进派出所去了。

我妈抖瑟瑟地摸出用手帕包着的两张钞票,替我俩交学费。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曾经涂过豆蔻的长指甲再也不见了,代之以被顶针和粗帆布磨砺出的茧子。正在帮庶务老师收学费的是周克,张师母,他说,石杭生的学费我替他出吧。我妈摇摇头。这是小事,她说,周先生,麻烦你再替他家找找上面的长官,除了你,再也没人能帮这个大忙了。

周克说,快了,一起突围出来的另外三位战友都找到了!我记得,我们站在操场边一株梧桐树下,远处的秋千在晃荡,蝴蝶在沙坑上面飞来飞去。看着我母亲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周克露出愧疚的神情。他说,从去年到现在我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对不起,我把这件事给耽搁了。

阿弥陀佛!我妈把周克的话转告给杭生他娘,双手合十向窗外看不见的神明拜了拜,你不能责怪周先生,他被戴上右派帽子脱下军装迁回原籍,老婆也离婚了,这一年多他遭了多少罪啊!我妈转过身去又教育石杭生,你记住做人要感恩,周先生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了,周先生是正宗金陵大学的毕业生,他做你们的开蒙先生是你们的福气,你们长大了要好好回报先生。

石杭生瞧着窗外天井里那块补丁般的灰色天空出神,他从没见过他爹,却长得很像他爹。我阿爸帮他爹安排到仓库工作,他爹盗走一车枪支却说是我阿爸的走私货。现在轮到周克了。周克在竭力设法给他爹证明,而他在他娘的影响下,认为是周克害他爹走上了不归路。7岁的我对这一切全是懵懵懂懂的,但是我打心底觉得不舒服。我听见他磨牙齿的声音,感觉像一只老鼠待在我身边似的。我伸出手去拧他的耳朵,我说,你有没有在听我妈说你呀,你这个小地下党。

小石头其实算不得地下党,只能算参加了地下工作。藏匿起文稿之前,我和子荣先把它匆匆地浏览一遍。我们读到了周克的回忆录。乖乖隆地咚,周克当年在南京地下党的职位还真不算低呢!他受过市委书记陈修良的直接领导,如果按现在的级别套,至少也该是个县团级吧?

“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是后来的事,1949年以后,不过10年左右,周克和他的不少同道就繁华褪尽,分别被以胡风分子、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异己分子和修正主义分子等等的罪名逐步淘汰了。包括陈修良及她的丈夫、时任浙江省省长的沙文汉,也和周克同时成了右派分子。当然,在周克与小石头邂逅相逢之时,他们是绝对想不到命运会发生如此的变化,那时的周克心里,还充满了自由民主即将到来的喜悦。

周克离开杭州到南京上大学时,小石头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伢儿,所以他在军械仓库对面的杂货店遇见小石头时,一时没认出来。杂货店是他们的联络点。周克说,最近有什么情况?杂货店老板娘向正跟哨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小石头努努嘴,她说,新来了这位保管员,听说是杭州人。周克抬高了声音用杭州话说,真的啊,你是我的杭州老乡?小石头愣了愣,噔噔噔地跑到他跟前,哈,他惊喜地说,这不是周家的老二吗,我是谁?我是延定巷巷口的小石头啊,二哥你不认识我了?

小石头拉着周克去见我妈,周克想请示他的上级,来不及了。他听说过我父亲的历史,知道他抗战前因为反对“攘外必先安内”而被戴笠关押过五六年,这样的将领很可能被列入他们的“重点工作对象”名单。他不晓得是谁在做这个工作,纪律不允许他们交叉出现,因此他感觉既惊喜又忐忑不安。

周克在我家受到了热情的礼遇。我妈说今天我亲手给你们做梅干菜捂肉,正宗的绍兴梅干菜,托人从杭州捎来的。我妈说,周先生你不要客气,见到你我就想起了自己做姑娘的辰光,我去你家做过客,你父母卧室里那套酸枝木的明式家具,就是我阿爸亲手做的。

周克又跷起了他的大拇指,他说,我晓得,令尊大人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红木师傅,笕桥机场的美玲楼就是他装修的。我妈笑了,是呀,她说,我先生当时正好担任建设机场的军代表,就跑到我家来做女婿了。

一瓶陈年女儿红把他俩喝得醉醺醺的,飘飘然走在长江路上。一辆吉普车在他俩身后突然摁了几声喇叭,吓得小石头猛地跳开去。刚要破口大骂,看见我大哥伸出头来,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周克打了个寒噤说,你多大了,你居然会开汽车了?小石头说,你又把你家司机灌醉了,偷了他的车钥匙?我大哥笑笑。你废话太多了,他冲小石头龇牙咧嘴说,你应该向周先生学习。

也许是有些喝多了,周克那天的废话也不少。他问我大哥,你常开车吗,都去哪里转悠?我大哥说机关、学校、兵营、仓库,有大操场或者熟人的地方都去。周克说,人家不拦你吗?我大哥说,国防部的车牌,一般没人盘问。周克说,好啊,下次我搭你的车去兜兜风。小石头说,你一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熟人?我大哥乜斜着他说,你信不信,我和董必武廖承志都是熟人。周克的酒都被他吓醒了,压低嗓门说,别瞎说,这可是要闯祸的。我大哥说,闯什么祸呀?抗战时我在重庆就跟着爸妈见过他们;后来到了南京,他们又住到了我家对面的梅园新村。大哥轻蔑地耸耸鼻翼,连军统都知道我们是老熟人了。

战争令长江边的原野显得萧瑟而贫瘠。青壮年都去扛枪了,有的在这边有的在那边。堤岸旁的城郊小镇上,老人赤裸着干瘪伛偻的身体,寡妇在龟裂的稻田上哭泣,一个疯女人唱着“桃花江是美人窝”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我大哥刹住车,他说,回仓库去吧,这里没啥风可兜了。周克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场内战必须尽快结束了!

一架水车在如血的晚霞中慢吞吞吱扭扭地转动,两个和我大哥差不多大的少年光着脚在踩水。水车叶片停止了转动,一个少年从车架上跌落下来。他们跑过去看,小石头说,这是饿的,快,快给他喂点吃的!

我大哥跑回车上去,拿来一包饼干,没倒下的少年舀了一勺水,灌进饿昏的同伴嘴里,大哥把饼干送到他嘴边,他的嘴张开了,快速地吞咽着,差点咬下我大哥的手指头。小石头沮丧地坐在田埂上,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上神情黯然。他说,我以为进仓库做事了,学会开车了,这辈子就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啊。周家二哥,我听你的,他拉住周克的手,我要全家都吃香喝辣的,我要老婆孩子都翻身过上好日子,请你给我指条具体的路吧。

周克不敢看我大哥的脸。这个比一般人家见多识广的少年,怀疑地朝他俩打量着,仿佛在想去我家的路上他给小石头灌输了些什么,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或许,这两人根本不是今天偶然相遇的,而是策划好的一场戏?那目标,自然是我父母亲了。我大哥的脸拉下来了,冷哼一声,他对周克说,别,谁也别想利用我,我怎么觉得哪一方打赢了,对我都没啥好处呢?

从周克的回忆录上我们看到,尽管没啥好处,我大哥还是带着他转悠了不少地方。原来周某人的熟人也不少,他说有的是老同学,有的是新朋友。空军机场和海军码头都是他很感兴趣的所在。如果没有我家这辆车,有些地方他是绝对进不去的。他拍着我大哥的肩说,谢谢,真的很感谢。我大哥甩开他的手,说,甭说这些没用的,将来落到你们手里了,让我少吃点苦就行了。

那是晚秋的黄昏,风吹来带着深深的寒意,我大哥忧伤的口吻像个老人。他还是个孩子,在江风的吹拂下打着寒噤。风中带着雨丝,使他们身上和内心都湿漉漉的。周克在回忆录上说,“看着那张早熟的孩子脸,我的心有点难受,有点惭愧,但是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

他说,你瞎说啥,你的前途光明着呢,谁会给你这样的孩子吃苦头啊,你知道一句话叫什么吗?叫革命的人道主义!

石杭生站在巷里的电线杆下面,双手插在那条黄裤子的裤兜里。墙门里传出口号声,他蓦然回首,抬脚往那里走。口号声响了几下又遽然安静,我妈说,抄吧,欢迎你们里里外外都抄一遍!石杭生松了一口气,靠在电线杆上望着巷子两端。知了在树上噪聒,闷热黏湿的空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淌汗。脚步声终于响起了,石杭生看见他娘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来了,来了,他娘把手卷成喇叭筒对他说,湘九他、他从巷口进来了!

石杭生指指墙门,让他娘进去照看一下,他自己则迎向我。墙门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娘跟抄家的人说,好啦好啦,拢共16个平方的小屋,一目了然的嘛!石杭生抬起袖管擦脸上的汗,看见我时骤然止步。那一刻他觉得心跳加剧,面色变得无比苍白。后来我听他娘说,定下来查抄我家的方案后,那天夜里他几次从床上惊起,在空寂中侧耳倾听有人蹑手蹑脚走向他家的声音。这人当然就是我了。我手里拿着一把牛耳尖刀,不,拿着一把我阿爸生前佩戴过的中正剑,潜到了他的窗下。

湘九你今天去哪里了?我搞到两张内部电影票,请你去看批判影片《林家铺子》。

我皱眉蹙首打量他。事有反常即为妖,他这种久已泯灭的殷勤表现,让我感觉有其他的意图。他的唇边挂着略带勉强的笑意,捏着电影票的手指在微微哆嗦。我想起了童年,我常常跟他一起去看电影。平海路露天电影场,一场电影5分钱。那时他的神情总是欢呼雀跃。我看着他抖动的双腿和装出来的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此情此境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你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是对象,我冷冷地说,我俩还能一起去看电影吗?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他教导我说。他的声音里充满无奈和忧伤。他站在离巷口20米的电线杆下这样说。我身后的街上,有一辆宣传车正缓缓地驶过,车上的人在撒传单。几个黄毛丫头振臂高呼打倒刘少奇,一个个打扮得像当代花木兰。巷口剃头店的老王师傅朝地上哗地倒了一盆水,我转过头去,看见他向我摇摇头,抬起一只手指指我家所在的墙门。

我推开石杭生的手说,我得回家去了,你带着你娘去看《林家铺子》吧。

他张开双臂拦住我。他说,我娘要看的是《舞台姐妹》,我已托人去搞票了。

我不睬他,推开他继续往家走。他仰天长啸,好像一只愤怒的动物在对着太阳嚎叫。他说,马上就结束了,只是走一下过场!他拉住我的袖子。这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他跺着脚说,你知道吗,这是派出所给我们提供的名单,每一户有历史问题的人家都逃不了的。他放开我的衣袖,你叫我怎么办?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啊。

我青面獠牙地瞪着他,扬起手,看见巴掌将要落到他脸上时他闭上了双眼,我将手掌合拢,向他胸口捶出一记直拳。他踉跄一下,向后退一步,又站住了。我绝望地摇摇头,迈开脚步向前冲。太阳正在往下落,巷子里的阴影呈紫色和深蓝色。墙门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谈笑声,有几个人在唱歌,唱的是“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等我冲到墙门口时,一群挂红袖套的人走了出来。

我看见追到我身旁的石杭生把两腿一屈,靠着墙壁蹲了下去,像一条疲惫的狗那样伸出舌头在喘气。

被查抄后的家和门前的小天井是这样的宁静,令人感觉简直不可理解。只有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橱柜和散落在地上被踩满脚印的床单被褥,提醒你这种宁静里含着多么大的压迫与屈辱。我母亲站在门前,手还没完全放下来,好像还在向那些抄我家的人说“再见”。一条撕破挂落的毯子在她身后的橱顶上凄凉地飘荡。石杭生他娘站在我妈身边,也抬着手,我妈都没哭,她却在抹泪。我妈看见了我,她平静地说,你回来啦,哦,杭生你也来了。

我抱起床单被套走向墙门后院的井边,我把井水一桶桶地打上来。我赤脚踩在打满冰冷井水的洗衣盆里,踏在被军用胶鞋踩得脏兮兮的床单上,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绞着那条被撕裂的毯子,觉得我的整个身心也化成了一块破布,在井边,在狭小的天井的半空中悲伤地飘零。

我妈交给我一包日常用品,肥皂、牙膏、毛巾,还有一缸子卤猪头肉,叫我送到劳改农场去。既然连周克这样的老党员都成了专政对象,我大哥当然无可避免。1957年,大学一年级的他被戴上右派帽子,押送劳教,不久因为企图逃跑被判刑。刑满了,外面的世界又变成了这般模样。我妈说,先办了留场就业再说吧,非常时期,他这种人,待在里面反而安全一点。

大哥被戴上手铐押送劳教时还不知道周克出问题的消息,他对着我妈叫喊,妈,赶快给周家老二写信,让他给我证明,我为他们作过贡献的!我妈扯着他的衣袖说,我这就去周家,你咬紧牙关熬住,千万别再闯祸啊!我妈跌跌撞撞地跑到周家,看见子荣他妈在侍候病榻上的老父亲,那老爷子嘴歪了,哈喇子淌到床前地板上。我妈问,怎么啦,突然成了这副样子?子荣妈说,我弟弟出事了,被关在黑屋子里,我爸听到这个消息就中风了。我妈崩溃了,转身往巷口追,哪里还有我大哥的身影呢,押送他的边三轮摩托车早已绝尘而去。我妈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她拍打着自己的膝盖说,作孽啊,早知道有今天,当年就让他留在香港了!

天已经冷了,太阳缺乏生气,地上有两个被拉长的单薄的人影:我和子荣。我们像两株惶乱的风中芦苇,迷失在钱塘江边荒凉的泥滩上。子荣是自告奋勇陪我去探监的,现在只有他,成为我同病相怜的阶级弟兄了。好一会儿,我们的双脚钉在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里一动不动。这是一副初冬和弃儿的画面。曾经胖乎乎的子荣腮帮子凹陷,双颧突出,双手缩在棉袄袖筒里。我俩都穿着屎黄色的山寨版军棉袄,街道发给下乡插队知青的,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

淡灰色的阳光随着江堤和泥泞的机耕路曲折流淌,远远的地平线上,一些黑点慢慢地变成了移动的队伍。阳光起伏跌宕在他们淌汗的光头上,蒸腾起一片淡淡的雾霭。我向着太阳向着这支队伍跑去,子荣迟疑一下,跟上我的脚步。我看见我大哥脱离了队伍向我跑过来。一个士兵把上着刺刀的枪横在手里说,退回去,不然我就开枪了!我大哥停下脚说,我上个月就刑满了,不是犯人了!士兵愣了愣,将枪刺对准他胸膛说,在这里一天,你就得遵守一天监规!

劳改场的接见室里笼罩着一片伤心阴郁的气氛,我大哥将双手蒙住脸,他的脸上没流泪,他的心在滴血。他以为他可以恢复自由了,结果却发现这个自由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你是周二的外甥?他问子荣。他确实是这样称呼周克的,称呼他周二。子荣点点头,他说,我舅舅被剃了个阴阳头,每天在学校里扫茅坑。我大哥说,应该的,他完全应该享受这种待遇。我大哥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舅舅是个王八蛋!他在笑声中喘着粗气说,是的,他是个王八蛋、骗子。他扼着喉咙说,仿佛那里有一条蛇在蠕动。那时候,他跟一个12岁的少年说,他要给他和他的家人画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呵呵,那真是一、一幅人、人间天堂的图画啊!

他的脸在痛苦地抽搐,他说不下去了,脸色比监狱的墙壁还白。沉默如钱塘江冰冷的巨浪,淹没了我们。他摇摇头,喃喃地说了一句,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太天真、太肤浅了。

很多年后,我在香港电视上看见一个大人物对一位女记者说了一个词儿:图样图森破。我把这个词儿教给我大哥。我大哥住在一所自费的平民养老院,周克住在一所公费的干部休养院。他俩有时会在电话里聊上几句。说起当年,我大哥自嘲说,我受了你的骗,我图样图森破啊。当周克用他所习惯的官方语言解读当今种种时,我大哥也会轻蔑地说一声:窃,图样图森破。

监狱特有的湿冷与霉烂气味像雾一般弥漫在我们周围。大哥说,你们下乡去啥地方?我说到三门湾海边,改造盐碱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哥说,石家那小子呢,他去哪里?我说,他既是独子又是烈士子弟,留城待分配。子荣傻乎乎地插嘴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跟他就彻底属于两个社会了,我们是二三等公民,而石杭生将会进入上层社会,接受那个圈子里的规则和特权。

狗屁!我大哥说,狗屁什么子弟。狗屁上层社会。谁晓得小石头临死前是不是跪地求饶来着?以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完全有这样的可能。再说,那小子进入的能叫上层社会吗?不过是一群暴发户在分造反的红利罢了。

监视我们谈话的警察拍起了枪套,他呵斥说,你老实点,不许高声喧哗,不许乱说乱动!我大哥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打开我带去的油纸包,拿起一片猪耳朵,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

大哥的说法印证了周克的回忆录,小石头临死前的表现,至少称不上大无畏。当然,这是我们受到了太多临死不屈的英雄教育,好像不像江姐那样被钉竹签,不像李玉和那样坐老虎凳,然后再戴着镣铐慷慨激昂地唱上一大段,就成不了烈士似的。

小石头慢腾腾地走上码头时被那个中尉捶了一枪托,他哭喊着说别打呀,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呀。周克将手指捂住耳朵,但小石头的哭喊声仍然钻进耳缝,像刀尖似的刺痛他的心。周克瞧着漂浮着一圈圈油污的泛黄的河水,他想,假如我们刚才从船上跳下去,也许一下子就光荣牺牲了,那就不用再吃刑讯逼供的苦了,情报已送走,我们死得重如泰山。现在怎么办呢?小石头的表现简直像个小丑,他双手抱拳向中尉作揖说,华中剿总的张将军你知道吗,我叫他姐夫的呀!

灰白色的天光映出被军队征用的房屋的轮廓,门前站着持枪的哨兵,稻田被挖了工事,迫击炮在幽暗中闪烁着冰冷的蓝光。天气潮湿,仅一人高的堑壕里积了有半尺深的水。泥泞的村路上到处是烂树叶、被踩瘪的空罐头盒子和血污的烂绑带。士兵们聚成一堆聊天,蹲在战壕里抽烟,无精打采地瞧着他们被押送过去。这是他们在路上所见到的战地风情。远处的小山坡飘来刺鼻的尸臭,后来他们听说,这些来不及掩埋的尸体,不是战死者,而是被枪毙的逃兵和间谍。

小石头的屁股上又挨了一枪托,他趔趄了一下站住,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沉默的战俘。身后响起了冰冷的铁门闩的铿锵声,低矮的石头垒砌成的房子里,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子。屋子里气味浑浊,几个伤员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发出呻吟声。周克想叫同志,张开嘴又闭上了,他吃不准这间屋子里谁是他的同志。人们警惕地打量着他俩,几十个人,只有他俩穿着国军的军服,其他的人,有的穿着黄色的八路老棉袄,有的是灰色土布军装,胸前缝一块华东野战军的标签,或者,干脆就是一身乡下人的装束。

这些人,大多是各支部队派出的侦察人员。

完了,这一下彻底完了。小石头嘟囔着擤了一把鼻涕,走到墙角去蹲了下来。抬头看见周克还站在那里,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坐下来吧,他说,商量一下,一会儿怎么过堂呀?周克哭笑不得,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周围的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这是哪一支队伍?周克问他们。小石头说,问这有啥用呀,反正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队伍。周克没好气地踢他一脚,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是送一船武器来给他们的,连哪个队伍都不知道,鬼相信你?

旁边就是整编第八军的军部,一个被战俘们称作“黄连长”的伤员说,怎么回事,你们运送武器走错路了?

看见周克难堪之至地点头,人们露出愕然的表情,这时再看沮丧的小石头,他们的戒备之心淡了许多。黄连长也蹲了下来,亲切地将手放到小石头肩上。要沉得住气,他说,这一带现在很乱,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他们要搞清你们的问题,目前也比较困难。

这话不无道理,小石头不由得笑了笑,回过头看周克,他已陷入沉思中。他对国军各部队将领的履历专门做过功课,想着想着便豁然开朗。你没说错!他点着小石头的鼻子说,是的,我们是给整编第八军送武器来的,因为,因为第八军的周代军长是你姐夫的老朋友嘛!

小石头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张定格的胶片,好像斗鸡眼似的翻白了眼乌珠看着他。别拿我取笑。过了一会儿,他说。周克抚摸着他的一只手,手背上有溃烂的冻疮。更多的难友围在了他俩身边,周克只好尽量把话说得更婉转一些。对不起。我没取笑你,他解释说,周军长是黄埔六期和黄埔军校高教班第一期的毕业生;张家姐夫呢,当年正好是高教班班主任徐培根的副官,这个班的穷学生不少,珊姐又很好客,星期天常常去她那里吃梅干菜捂肉的,少不了这位周同学啊。

小石头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去。我饿了,他拍着木门,隔着门板上裂开的缝隙试探地询问持枪的看守兵,能给点吃的吗?黄连长和他的战友们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两秒钟,他们的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进了戏园子一样。看守兵也很惊讶。你想找死?他说。他把枪刺对准小石头伸出门缝去的手,小石头赶紧缩回来。我姐夫是你们周军长的老哥们儿,这家伙厚颜无耻地叫嚷,你们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审讯他们时已近傍晚,那时小石头真的饿坏了。他蔫耷耷地进了审讯室,押送的士兵搡他一把,他随手就坐在了地板上。一名少校默默地瞧着他们,脸上笼罩着一片阴郁和无奈的寂寞表情。我是周军长的副官,他直截了当说,军长没工夫听你们胡扯淡。张某人凭什么特意送一船枪支过来?如果是去年,他在国防部还好解释,而今他去了华中,他吃饱了撑的?第八军就缺这一船枪支?

小石头那样不知所措地,像小孩子似的傻笑着,让周克感到臊得慌。少校转过脸,疲倦地眨巴了几下愤懑的眼睛,向他抬起下巴。你有什么可解释的?枪刺离他的脸不到一尺,冰凉而晃眼。前几天珊姐,就是张将军的夫人请我们吃饭,给我们看从前的相册,周克听见自己颤抖的,语气却很坚定的声音,我们看见一张照片上有五六位当年的同学,现在都是在徐蚌战地的军、师长,我们跟珊姐说,愿意替她给每位长官送一车武器去,聊表敬意。

她是宋美龄吗?少校说。他打开腰间的枪套,拔出左轮手枪。除了蒋夫人谁会有这么大的气派?他把枪口对准他。周克闭上了眼睛。少校带着被愚弄的口气说,你们编的故事太拙劣,太缺乏可信度了!他的手指一动,砰,一颗子弹掠过周克耳边,强劲的风使他面颊生疼。又是砰地一声响,小石头倒在地上。别开枪!他抱着脑袋,整个身子在地板上像毛毛虫似的缩成了一团,求求你长官,有话好好说啊!

这就是他们的“过堂”,周克说就是那么一次,因为当天夜里就转移了,那副官再也顾不上听他们继续“胡扯淡”。他们被押回牢房时,俘虏们已经开过饭了,冬日的黄昏天色凄清,小石头哭泣着说,我又冷又饿,我他妈的还是死了的好啊。周围的人漠然地看着他,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黄连长说,别哭啦,这里是战地,不是你老婆娘家的热炕头!

一名勤务兵过来了,手上拿着几个馒头,军长副官给的,他说,让看守兵打开门。听副官说,你们的故事啊总的来说还是编得不错,勤务兵告诉他们,至少,没看见过那张照片的人,是编不出来的呢。

凄厉的军号声响了。集合号。汽车的发动机在点火,骡马在嘶叫,冻硬的场地上士兵们奔跑的脚步,如平地刮起的旋风卷起了一阵灰色的尘埃。小石头刚吃完一个馒头,正想吃第二个馒头时,牢房的门再次被打开了,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虎视眈眈站立两旁,那名中尉高喊,排队上车,抗命者就地处决!

他们被刺刀抵着后背爬上一辆大卡车。汽车猛地往前一冲,颠簸着向北方驶去。夹雪的雨点伴着凌厉的寒风打湿了他们挤成一堆的身子,前后的卡车顶棚上都架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黄连长说,谁也不要乱动,不要喊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白白地送死。周克说,是的,小石头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三门湾围垦的盐碱地上有一些灌木丛,远处光秃秃的山坡上除了石头,只有几间茅草屋。我向太阳和风倾诉,告诉它们我的寂寞和忧伤。前方是潮起潮落的大海。子荣被分配到离我5里地的另一个村庄,旁边是公社所在的小镇,而我却到了这个半农半渔的生产队。陪伴我的色彩很单调。海是蓝的,道路是褐色的,海滩是黄色和黑色的。暴风雨袭来时,闪电照亮了海滩和天空,我站在灌木丛旁,张开双臂,任凭苦涩的风雨和黑色的浪潮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荒谬的英雄,跟当年的小石头相似。

子荣的喊声跟着风传过来,我闻到湿润的泥土中夹杂着新鲜牛粪的气味。头上戴一顶烂草帽,扛着锄头,裤管挽得高高的,子荣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伯伯。他手上拿着一张报纸,跑近我说,石杭生了不得啊,他的官儿越当越大了!

报纸上有一张照片——运河船厂抓革命促生产。石杭生坐在船台上,身边簇拥着十来个女青工,如同鲜花盛开的村庄。他的身份是厂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县团级的工厂啊,级别比公社书记还高了!子荣以一种抑扬的、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我挠挠头。操,我说,这是他的造化,你不用羡慕嫉妒恨,谁让你爸没去做烈士呢。

我跟子荣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去搞病退吧,这是回老家的唯一途径了。我们沿着泥泞的田埂往镇上走去。山脚下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我们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站在门前,背后绑着个婴儿,茅草屋里还有个孩子在大声啼哭。妇人的脸色苍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我没心没肺地笑了。小芳!我说,我没搞错吧,她的名字叫小芳,4年前差点让你成了她家的招赘女婿。子荣的脸白了,迅速地转成绯红。那是大队支书介绍的,我有啥办法?他说,后来你叫我装羊癫风,她家才不要我了。

我们走到公社卫生院。子荣站在门口张开双臂,让我搜他的身。不骗你,我身上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他嘟哝着转过身去,湘九你就出一回挂号费吧。我沮丧地抱起双臂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挂号室穿一件脏兮兮白大褂的老阿姨离开了窗口。我赶紧走过去,把一只手伸进小窗,子荣惊惶地捂住了嘴。我拿起两本病历卡转过身去,差点撞倒两个刚下课的赤脚医生。一位仁兄拽住我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刚才忘在这里的。子荣飞快地逃到了十几米外的供销社门口。我走出公社卫生院,跑什么跑,你这个羊癫风,我说,再跑我就喊革命群众把你抓住!

我向供销社营业员借了一支圆珠笔,就在柜台上填写子荣的病历。全身肌肉抽动及意识丧失。每次发作超过30分钟。智力相对低下。自诉出生前未进行产前诊断。等等。子荣摁住我的手,他的腮帮子抽搐着,真的很像羊癫风即将发作的样子。这是你还是我?他低低地向我吼叫着,我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我的病是预激症候群。我甩开他的手说,一激动就会心动过速,随时可能发生意外。谁也不要令我激动,我挥着手警告他,你不行,大队支书不行,公社书记也不行,你的明白不明白?

分管知青工作的一位公社副书记精疲力竭地看着我们,不是我跟子荣两人,而是一群闹病退的杭州知青。他对一个哭诉自己患了重症肌无力的知青说,让你干活你就肌肉无力了,拉屎怎么不会拉在床上?那知青愣愣地看着他,僵立的身体微微颤抖,大约五六秒钟后,我们惊叫起来,看见他脚下出现了一摊黄乎乎的尿水。屋子里突然变得非常寂静,那知青没有说话,他叉开双腿像圆规似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是一种到达极限的无奈和破罐子破摔。副书记张大了嘴,双唇颤动,似乎想发怒又想哭。后来他把头抱在双手中,走吧,他耸着肩说,我给你们盖章,统统去县里去杭州反映吧,贫下中农留不住你们了,连最高指示也留不住你们了,我一个人微言轻的乡镇干部,我他妈的、他妈的还做什么恶人呢?

我们的一切努力仿佛一团糨糊似的融成一个愿望:回城。我和子荣没钱买车票,于是就背着铺盖翻山越岭往家走。夜里躺在凉亭或路边人家的屋檐下,像两个吉卜赛人。走到县城了,子荣傻傻地站在一所学校门前,瞧着一盏电灯泡汩汩地流泪。他喃喃地说,我又看、看见电、电灯了!我坐在屋檐下的水门汀上,踢他一下,把背包里的文稿拿出来,我说,让我重温一下在电灯下读周克回忆录的美好感觉。

当年唯恐家中再遭不测,我让子荣把周克的文稿都带到了乡下去。七八个冬去春来,这些泛黄的稿纸已变得十分脆弱,仿佛风一吹便会如碎片般散去。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文稿,凑着路灯光阅读久已泯灭的历史。我又听见了凄厉的军号声,看见一群俘虏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爬到卡车上去,一个年轻人在发抖,合着双手向黑夜中看不见的神明祈祷。平坦的草地、田野、丘陵、沉默的村落,映衬着忧伤的天空,沿着与地平线并行的道路移动。远处是炮兵阵地,长长的榴弹炮炮筒伸向半空。汽车就在离阵地不到两公里处的一个村落停了下来,中尉说,下来吧,排好队,一人发一包美国饼干!

子荣的双手冰凉,他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他说,你晓得的,你晓得我根本没有羊癫风,我是为了回城才生这个病的。石杭生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no,他说,癫痫诊断书已落进你的档案袋,你的否认无效。他靠在沙发背上,拿起茶几上的香烟,你是我的老同学,我可以证明你下乡前没有发过羊癫风,他把脚搁到茶几上去,请问,这种证明有什么用吗?

从不抽烟的子荣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抖瑟瑟地打了好几下才打出小火苗儿,卑躬屈膝地凑到那家伙嘴边。子荣说,求求你,把我招进船厂来吧,我爹去世了,我妈没有劳保,我家的定息被取消,存款都被冻结这么多年了,我们母子俩总得活下去啊!石杭生把嘴卷成了一个圆圆的屁眼,一个接一个烟圈圈儿从那屁眼里出来,袅袅地飘散在办公室的空间。难啊,他摇摇头,以一种拉长的装逼的声调说,我作为一名领导干部,更要以身作则依法办事的嘛。

船厂到街道招工时,我和子荣找到厂劳资科长。科长也是我们的老同学,从石杭生挂上红袖套时就成了他的马仔。马仔知道我家与石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拍着肥得可以戴D罩杯的胸脯说,没问题,你的年纪大了些,去食堂烧锅炉吧。我说,还有子荣,是否一起招了?马仔愣了愣说,老子莫非成了肉店倌了,卖猪头还要搭只脚爪?

我这个猪头盯着石杭生宽大的办公桌,一沓报纸文件很整齐地码在电话机旁边。我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那张人民日报下面的两只牛皮纸袋,就是我和子荣的档案了。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刺疼我的眼睛,我想只要我们赖着不走,总会找到机会的。楼道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马仔出现在门口,你俩还在这里呀?马仔说,走吧,石书记日理万机的,抽出这么长时间接见你们真够意思了!我不吭声,拿起茶几上的烟点燃一支。石杭生笑了笑,老同学嘛,多聚一会儿应该的。他说,你有什么事汇报?马仔迟疑了一下说,会议室有几个新招的特长生,请你目测一下。

我见过那几个特长生,艺校毕业的女文青,马仔说招来做厂宣传队骨干。石杭生对我说,我过去一下,10分钟就回来。我在烟雾后面点点头。

他离开了,我立刻站起身,把手里的烟掐灭了,向子荣挤挤眼,让他走过去给我把门望风。

子荣成了一条毛毛虫,蜷缩在门边惊惶地东张西望。我扑向写字台,迅速地抽出牛皮纸袋,果然,两只袋子封面上分别写着我和子荣的名字。我抽出子荣的癫痫诊断书,向他扬了扬,我看见他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我又拿起自己的档案袋,把预激症候群的证明也抽了出来。子荣拼命地向我摆手,指着办公室对面的厕所,要我赶快去那儿把材料给处理了。我却忙着在石杭生的笔筒里找笔。

幸亏都是用的英雄牌碳素墨水。我平静地说。我的手却在发抖。我在我和子荣的表格上找到回城原因这个栏目,将病退两个字圈掉,写上照顾家庭四个字。看上去,跟原先的字迹也没太大差别。我满意地站起身来,把档案袋放回原处。我说,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一手。子荣啊,将来有一天,你要把这张表格拿回去,镶在红木镜框里挂到你家的墙上去。这真是值得留作纪念的历史文物呢。

子荣痛苦地咬着嘴唇,根本说不出话来。我冲到走廊上去,冲进男厕所,谢天谢地,厕所里鬼都没有一个。我把撕碎的诊断书扔进蹲便器,哗,水箱里的水一下子泻下来,刹那间将它们冲得无影无踪,听上去简直像天籁。

那天晚上石杭生他妈来到我家,先去看了看躺在病榻上的我妈,然后把我拉到门外去。你怎么得罪杭生了,他说要把你送去劳动教养?我身上出了一阵冷汗,虚弱地靠在墙上说,他还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看着我,怜悯地摇摇头。他在家里喝闷酒,她说,他对着墙上镜框里你们小学毕业时的合影,吐唾沫似的吐出一句句骂人的话:王八蛋,狗崽子,你这个下流、肮脏、捧不起的阿斗,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残渣余孽。

谁在陪他喝酒,那个劳资科长吗,那个马仔?

没有,只有他自己。老太太说,马仔要带一个新进厂的姑娘来,说是市里哪一个老部长的女儿,他说别来,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我挥挥手,你去陪我妈聊天吧,我去陪他喝酒。我对石杭生妈说,我今天心情也不好,最后陪他喝一回,明天就去劳教算了。

别跟我吐这些脏字眼,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新贵,我拎着一瓶1942年产的英国威士忌走进他家。我说,这瓶酒是我妈带到香港又带回来的,老子把它埋在天井里梧桐树下,你们抄家时没抄出来,今天咱俩把它喝了!老子忍辱负重地从乡下回到杭州,不是来向你们这些新贵磕头求饶的。我问他,孝子贤孙怎么了?想当年,我阿爸参加台儿庄战役,参加桂南战役,和鬼子拼杀得血流成河,莫非反而成了中华民族的罪人?我要是你这样的“烈士子弟”,在出口伤人之前可要认真考虑考虑。周克告诉我,那天夜里枪一响,你爸他们就像兔子似的乱跑乱窜,一点不听他这个地下党指挥,要不怎么的也能多逃出几条命来。好吧,你把我送去劳动教养吧,我妈就拜托你们家照顾了。

我把琥珀色的威士忌对着电灯泡,那香味令人想起二战时的印度兰姆伽基地,我父亲把这瓶酒带上飞机,抱着杀身成仁的决心跟盟军将领们谈笑风生地穿越驼峰航线。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谈论天气或者运河里的驳船似的,石杭生听着却不禁哆嗦起来。他夺过酒瓶子,汩汩地将酒倒进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他把酒灌进喉咙说,你做得太过分了,你像个土匪,你他妈的迟、迟早会把我给连累了!

风吹进他家天井,我的身上全是冷汗。我笑笑,拿起酒杯跟他碰一下。街上没有霓虹灯,昏黄的路灯光剪出老旧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一个穿着肥大军裤的少女从拐弯处走了过来,脚下的黑皮鞋在幽暗的布店门前闪着清冷的光。她身后紧跟着劳资科长,那张胖脸上堆满太监似的笑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只猪头,我抿着1942年产的英国威士忌说,他给皇上送嫔妃来了!

嫔妃略显吃惊地看着我俩,那种正宗干部子女的矜持从她身上奔涌而出,马仔搬过来一张竹椅子,她摸出手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尘垢,然后才优雅地坐了下去。石书记,她说,谢谢你把我和三位同学招进船厂,不知我们以后是专职搞宣传呢还是另有其他的岗位?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树上的夜莺在说话。喝多了的石杭生眨眨眼睛,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她,迟迟疑疑说,你想做什么工作?

去食堂烧锅炉,我说,他给我安排的,说我年纪大了,我响应号召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大好时光都扔进海里去了。

马仔推开我,他咬牙切齿说,没问你,你插什么嘴!

我睁大无辜的眼睛,貌似很委屈般看看那名叫晓红的嫔妃,又看看皇上。风吹起嫔妃长长的秀发,飘拂在朦胧的灯影中,她好奇地打量我。我猜想她很明白马仔是个奸臣,那么我可能就像个忠臣了。果然,夜莺开始唱歌了。她说,你也是刚进船厂的吗?看上去年纪不算太大呀,为什么不能学点技术呢?马仔愣了愣,想说话被石杭生拦住了,石杭生醉眼蒙眬地说,你看他有多大了?

女人嫣然一笑。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十七八吧,她说,不会超过40岁。

我听见石杭生的仰面大笑声,那笑声像一块尿布似的哗啦啦撕碎在夜空中。我欲哭无泪,我的脸上掠过一阵阵痉挛。我刚过27岁生日,他比我还小一岁半,石杭生弯腰捧腹,孩童似的拍着巴掌说,你、你是不是让他太伤心啦!

我记得我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我听见那女人说对不起。我的思想漂浮在遥远的印度洋和三门湾的大海上。我看见我们的酒杯里盛满灰色的历史尘埃,我的老子和我就像这尘埃里的一颗微粒。我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觉得自己确实比40岁还老了。石杭生高兴起来了,他感到我对他的不敬和放肆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与惩罚,他的愤懑情绪因此而得到充分缓解。后来他用一种恩赐的宽宏语调问身边的马仔,除了去烧锅炉,你还能给他找个更合适的岗位吗?马仔想了想说,去锻工车间,打铁,这也是技术工种。石杭生转过脸向我说,对,你,还有子荣,都给我好好地打铁去,彻底改造你们的世界观。

我和子荣扛着铁锹,推着一辆煤车从码头走向锻工车间,我们看见那个晓红走过来,她仍然穿着肥大的绿色军裤,黑色中跟皮鞋,她指着我说,哈,你要请我客,没我替你说话,你就去食堂烧锅炉了。我说,对不起,我请得起客的只有珠宝巷口那爿烧饼油条店,那里显然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去的。晓红努起鲜红的嘴唇说,那怎么办,你请我喝茶吧!星期天,柳浪闻莺茶室,一毛五一杯绿茶,你总不会请不起吧?

星期天,春寒料峭,外面风挺大,冰凉地灌进我单薄的衣服里,我打了个寒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高度的警惕性。我去叫子荣,子荣说,那女人叫你请她喝茶,我跟去当电灯泡吗?街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空旷而宁静,不多的行人不疾不徐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说,我们都是电灯泡,不,以后连做电灯泡的机会都不一定会有,我猜想,她是想通过我们了解石某人啊。

这么个黄毛丫头,能有如此心机?子荣不以为然说,不是才从艺校毕业的吗?

另外几个姑娘是刚毕业的,她不是。我深思熟虑地说。她的年纪显然要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三四了。你看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像个刚出茅庐的小姑娘吗?马仔在给她和石杭生拉皮条,她当然要作一番调查研究了。

我的感觉很准确,晓红在建设兵团待过两年,当然,她在师团机关搞宣传,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在柳浪闻莺的树阴下,姑娘侧身而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穿了一件红呢子风衣,围一条格子围巾,手上拿一张浙江日报。我觉得这整个形象和环境就像某个温柔感伤的电影画面,离我们十分遥远,不是我们所能欣赏的。

在避风的茶室的某个角落里,这个既想进宫做娘娘又害怕上当的女人,把我和子荣几次三番搞得无话可说。子荣眉头紧锁,双手揪着早早开始谢顶的头发。他说,敌人把我舅舅和他阿爸等人关在一间农舍里,准备天亮前统统枪毙。女人说,为什么要转移到那里去枪毙他们,为什么不在此前就动手呢?我说,此前战场还没有打响,因此对方不急于甩掉包袱。女人喝了一口去年的龙井茶,然后皱眉蹙首想了一会儿,她说,这不太符合逻辑,对方知道自己是去前沿打仗的,何苦还带着他们?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说,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会轻易下令开枪的,革命派反动派都是人嘛。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最后时刻是谁造成的,是子荣你舅舅,还是石杭生他爸呀?子荣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你说呢?他反问对方,他们听到前沿阵地已经响起了枪炮声,他们还不越狱突围岂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这个问题总算放下了,晓红捡起另一个问题。她说,你舅舅和另外几个突围出来的人,其实并没有亲眼目睹石钱潮的牺牲啊!是的,敌人的机枪响了,乱跑乱窜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石钱潮应该是其中的一个。你说的是“应该”,而不是必然,她用审讯的口气指出这一点。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你舅舅他们去认尸没有,拍下照片什么的没有?

子荣快崩溃了。他抱着头,整个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我也一样。等到他们有机会重返那里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我说,当年,当地的百姓挖了一个大坑,把他们掩埋在一起。莫非你还能把墓掘开,重新去辨认那些尸骨吗?辨认得清吗?

我转过脸,抬眼望向西湖,天空变成了淡蓝色,梧桐树的枝杈如无数冤魂的手伸向半空,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转着。我终于不得不说出我在周克回忆录中读到的、一个谁也不愿意说出来的事实。我说,其实那个现在叫作烈士墓的大坑里,埋的不全是这一边的人,当时被夺去武器、被暴动者打死的七八名国军官兵,也都被掩埋在了一起。

我们对这女人的疑问报以苦笑,这个时代有无数的假党员、无数的叛徒和特务,作为耳闻目睹过许多亲朋好友身败名裂的权贵后裔,她在这方面的敏感与谨慎可以理解。但是我们很难接受她。不管命运如何多变,石杭生总归算是我们的朋友,她却至少在当年不是。后来听说,她家当时的处境其实很不妙,父亲刚从“牛棚”出来,能否进入“三结合”领导班子还很难说,后妈也不待见她,而石杭生却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个月后,晓红又把我们叫到了她家。

我们站在西湖边一栋灰色小洋楼的门前发愣。曾经肃静庄重充满官僚气派的豪宅,现在像座大杂院。树上拉着两根铁丝,挂满了大人小孩的衣服和尿布。她家住过的主楼眼下住着从前的司机,这人成了机关革委会的常委。我看见常委的两个儿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酣睡,他们的头发蓬乱,肚皮突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梦里吃油条。小花园里有一只腌菜缸,草坪上放着一盆苍蝇嗡嗡围绕的大酱。一个老人坐在低矮的厢房门口看报纸,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晓红喊了声,爸,爸,这是湘九,这是子荣。我俩点头哈腰说首长好。老人笑了,摘下老花镜说,我现在不是首长了,就叫我伯伯吧。

我们理解了后妈为何不待见晓红,两间小小的厢房盛不下她啊。老两口住一间,她住一间,烧菜做饭和接待客人都只能放在了户外。老人跟我们谈话时,那后妈坐在湖边一张锈迹斑驳的长椅上发呆,满脸的想不通。想不通当年她作为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怎么会嫁给了这个山东老家有发妻的糟老头子?想不通这女儿找个对象还搞起外调来了,谁知道对方要不要你呢?

我和子荣重复了此前对他女儿说过的话,我说周克和其他几位当事人还在,您老可以向他们了解详情。时近中午,小花园显得空寂而索然,老头子沉吟片刻说,没这个必要吧,嘿,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淮海战役时,我任团政委,对手就是整编第八军。周克所说那位黄埔六期和高教班第一期的周军长,就是在陈官庄附近被我们团俘虏的啊。

春日的阳光随着破落的楼台水榭曲折流淌,一点一点地温暖了老人的血脉,他开始回忆他的光辉生涯,顿时显得精神矍铄了,说到激动时他站了起来,眼睛很亮地睇视听众。我替他感到遗憾,他找错了对象。我和子荣不是石杭生,不是烈士子女,而是狗崽子。我们很无奈地瞧着他,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子荣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噜一阵响声,我笑起来,我打断老人家的话说,他饿了,这个反动资本家的儿子饿了,老伯,阿姨现在还没做饭,还在湖边晒太阳,我们只好回家去吃午饭啦。

老伯说,晓红啊,你请他们去外面吃碗面吧,奎元馆,吃片儿川。他女儿瞪了我一眼说,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这碗片儿川要你会钞!

老头子没说错,越狱突围确实发生在豫皖交界的陈官庄附近。周克说他们饿了一天一夜,发到手的只有一盒美国饼干。据说是从飞机上空投下来的,起初投送的是大米和面粉,由于可燃之物全被烧光了,后来只得改投熟食。得知这情况后周克便紧张到了极点,假如自己都无可果腹了,谁还会善待俘虏呢?

周克跟黄连长摊牌,他说我是南京地下党直属支部的书记,但是缺乏军事斗争经验,希望你挑起指挥的重任。黄连长说,你的职务显然比我高,你指挥我配合。周克一咬牙同意了,然后就悄悄地传达到各位。那是傍晚时分,窗外是一片生锈的钢铁般颜色的天空,结满冰霜的大地在叹息,坍塌的农舍,黑黝黝的堑壕,都显得缥缈、虚幻和令人神伤。两名看守兵竖起棉大衣领子,靠在门口的廊柱上抽烟。小石头紧张地说,夺他、他们的枪,怎、怎么夺、夺呀?

你跟着我跑就是,周克无奈地告诉他,夺枪和掩护都交给黄连长去安排,这里的人,谁的军事素质都比我俩强。

风高月黑,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起来,远方在打炮。人喊马嘶的声浪隐隐约约传来,天上还响起了飞机从低空掠过的隆隆声。囚室中点着一盏油灯,黄连长朝周克看,看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艰难地点了点头。黄连长噗的一声,将灯吹灭了。门外的看守兵走过来说,谁把灯吹灭的,拉出来,毙了!

风吹灭的。周克告诉士兵。你把自来火递进来,我们重新点亮它。士兵掏出钥匙打开门说,自来火怎能给你呢,说不定你就拿去放火了。

这是他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他就被黄连长掐住了脖子。周克大喊一声冲啊,一名华野的侦察班长如离弦之箭冲出门外,一拳把另一个看守兵打倒在地。周克闪到一旁,看见难友们蜂拥而出,周克喊,小石头你跟着我!小石头夹在人群中喊,我晓得,我晓得的,跑过东面那条河就是华野的阵地啦!

黄连长和侦察班长在掩护他们。杂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被惊醒的中尉愤怒地端起了冲锋枪。哒哒哒,哒哒哒,枪支在黄连长和中尉的手上同时跳跃着,小石头从东面折回来,再也辨不清方向了。愤怒的枪弹拖着火光划破黑夜,周克看见有些突围者没头苍蝇似的往四下里乱跑,有些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了。周克喊小石头小石头,骤然响起的机枪声淹没了他的喊声。黄连长在他身边突然倒下了,侦察班长一脚踢起他的枪,周克赶紧接过。他的手被灼热的枪管烫了一下,他狠狠地扣下扳机。一道道闪电在战地上空骤然亮起,巨雷般的炮火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滚过,使他连自己射出的子弹都看不清了。侦察班长踢他一脚说,首长,管不了你的小石头啦,跟我走吧。

周克感到很无奈很幸运。他跌跌绊绊地跟着这位班长跑出了包围圈。这是一名极具方向感的优秀的侦察兵。枪炮声渐渐稀疏了,天空飘起暗淡的雪花,他们蜷缩在一条湿淋淋的河堤下面,冻得脊背上直打冷战。周克说,他根本不敢站起来,因为站起身就能看见一堆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们躺在结了冰的河面上,交错相叠姿势各异,手中的枪支都已凝冻在了一起。那些歪戴着军帽的脑袋,那些仿佛是在亲吻大地的脸颊紧贴在冰面上,令他多少年后想起仍然全身直打哆嗦。他们的两眼空洞,青紫色的嘴唇伤心而迷惑不解地张开着,胸口裸露出烧焦的皮肤。他们沾满血污的苍白脚板很厚很宽,手掌上全是老茧。他们都是中国的农家子弟啊!周克抹着眼泪对我和子荣说,他们没有牺牲在抵御外敌的烽火中,却死在了该死的内战的枪炮下。

安息吧,石钱潮同志。周克跪在河堤上给小石头磕了一个头,喃喃地说,现在我们的责任,是去迎接新中国。

我们把小石头最后的这段经历摘录下来,送去给晓红老子看。老头子说,我查了历史资料,又找几位老战友聊了聊,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惜啊,第八军的军长原先是李弥,后来升了十三兵团司令官,我们没能抓住他,让他躲在坦克里跑了。

眼看他又要给我们上课了,我和子荣赶紧起身告辞。我说,您女儿呢,休息天怎么不在家?老头子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唉,女大不中留嘛。那后妈听后嗯哼了一声,撇起嘴说,找你们那位石书记去啦,嗨,都到这一步了,还管他老子是烈士呢还是叛徒?

我和子荣松了口气,这女人主动找书记聊聊人生谈谈理想去了,也就没我俩什么事了。我俩跑到龙翔桥大排档吃了一碗油渣面。抹着油乎乎的嘴巴走出大排档时,胜利剧院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正好开场。吃面是子荣会钞的,因此我很慷慨地摸出两角钱买了电影票。剧场的灯光已经关了,我们抓紧找到位子坐下来。子荣突然掐我一下,我说你干什么?他向左前方努努嘴,像不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他说,他们怎么也到了这里?

我瞪大眼睛看过去,果然是这对奸夫淫妇。开始还算正常,后来,晓红的头靠过去靠过去,搁在了石杭生的肩膀上。银幕上枪声大作,德国巡逻兵向小树林包抄过去,缺乏战斗经验的年轻人乱成一团,有的拿手枪与端着机枪的德国人对战,结果命丧黄泉,更多的人遂四散逃命。这就是他老子,我指着一个躲在铁路桥下瑟瑟发抖的家伙说,他肯定会成为烈士!瓦尔特操起了MP40冲锋枪掩护他们逃跑。子荣说,这就是我舅舅吗?唉,他要是也成了烈士多好,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罪了。

我看见女方的嘴巴一直在动,不是吃零食就是在用花言巧语蛊惑他,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这女人真不给她那高贵的血统长脸,居然把这层纱也扔掉了。银幕上打得不可开交,他俩却渐入佳境,耳鬓厮磨已经不够了,晓红半个身子都倒在了石杭生怀里。老实说,石杭生长得还是蛮像个人的,个子比我高,年轻潇洒,一副官相。我看不清这女人的脸色,想必是眉似初春柳叶,脸若三月桃花,风情月意尽在这一番蓄意造成的暧昧之中了。

天气变得很潮湿。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天井里。石杭生他妈絮絮叨叨地坐在我家数落和炫耀儿子。原来看中西门庆的远不止一个潘金莲,还有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李瓶儿等等,真是数不胜数。我妈听着她的唠叨,不时瞟我一眼,相比之下,我就是一个没人要的瘪三王老五。慢着,我抬起手,终于作出暂停的手势。别说这些女人了!我说,我告诉你,不管你满意不满意,你的儿媳妇已经定下了,就是晓红。为什么?因为啊,再过几个月,你很可能就得做奶奶了。

我的话属于“恶毒攻击革命干部”,惹得石杭生又要把我送去劳教了。他跟他妈说,晓红是干部子女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这样呢?她看得起我,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老太太却根本听不进,啥大家闺秀啊,她老子在山东穷得没饭吃,当兵时明明是为了活命,现在却口口声声为了革命!她在天井里跺着脚嚷嚷说,一个从小连块手帕都叫保姆洗的大小姐,将来让我给她做老妈子吗?再说她老子到现在还没解放呢,你给这种人家做女婿迟早会影响前程!

下班回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河堤,晓红在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旁候着我。我惊讶地说,你站在这里干啥,车胎漏气了吗?这女人也不答话,径直走到一间破屋子门前。我跟在她后面说,你是要找我算账?那你就冤枉我了,我是为了你们把关系早日确定下来,省得他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女人冷笑了一声说,谢谢你,你的好心让我成了被他母亲讨嫌的女人,还成了一个未婚先孕的妇人,我现在不能嫁到他家去了,我只能嫁给你了!

女人要我进破屋子去说话,我死死地抓住门框不敢进去。我说有话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清楚。女人说,事情惹到你自己身上你就想避嫌了,你像个男人吗?我说,我是不是男人你说了不算,我对象说了才算。女人伸出手来拧住我耳朵,狠狠地转一圈,疼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说,我现在就是你对象了,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河埠头泊着几条驳船,甲板上有两个正在生火做饭的船娘,狐疑地盯着我们看。其中一个说,这小媳妇像条女汉子。另一个船娘朝我挥挥手,年轻人,跟自家媳妇讨个饶算啦,不丢人的!晓红突然笑出声来,她说,看来我真的只能做你媳妇了,我今天就跟着你回家去看你妈。

我的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麦橘色的夕阳落下嘲弄的光焰,收割完庄稼的田野陷入令人不可思议的沉寂中,老树昏鸦倒映在运河水面上,风吹起码头煤炭的微粒在半空中飘浮。我说,你饶了我吧,我妈可没这个福气。她仍然拧着我耳朵说,什么福气?你也不是没去过我家,我家的处境现在跟你家也差不了太多了!我说,不,你老子很快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了,你会重新成为一名官家小姐,一名女衙内。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我抬起一只手向她发誓说,你回去让你爸找高层的关系打听一下,或许会更清楚。

她的手松开了。我摇晃着脑袋,像一只土拨鼠靠在那扇破门上喘大气。说具体一点,晓红命令我,不然我还是跟着你去看你妈。西北风从运河的上游刮过来,吹拂起这女人有些零乱的青丝,我觉得她不像潘金莲,像孙二娘。我的牙齿在咯咯地响。过了几秒钟我伸出四个指头。三公一母,我说,明白吗,在北京被抓起来了。这对你爸他们这帮老家伙来说,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懵里懵懂地看着我。过了好长一会儿。她依然懵里懵懂地看着我。我的额头湿漉漉的,眼窝里潮滋滋的,没办法跟她说得更清楚。这个消息是周克悄悄地告诉我的,来源是那位当年带他突围脱险的侦察班长。此人后来到了中南海警卫局,周克这个老右派,居然还保留着这样的老关系。

“哇”地一声娇叱,晓红又拧住了我的耳朵。哈,我明白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拍一下我脑袋,是的,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终于想清楚了。好像一股浪潮将她冲刷了一下,把她对我的憎恨冲刷掉了。现在她看我顺眼多了。她说,你没骗我吧?谅你也不敢造这么大的谣。她剜我一眼,彻底放开我说,好吧,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爸重新上台了,还有石杭生他妈说话的份吗?她把双手叉在腰上大声说道,别说没这回事,就是真的未婚先孕了,只要是她石家的种,那老太婆还敢把我赶出门去?

小声一点,我提醒她,船上的人都在听呢。船娘们果然竖起耳朵在听,还有一个半大孩子,不知何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傻傻地看着我乐。长长的口涎从他嘴角淌下来,这是一个低能儿。

我也是个低能儿,我把这位送上门来的根正苗红的小姐,又生生地退还给了石杭生。

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何况石杭生。老头子们额手称庆之日,正是他落魄之时。伟大领袖的纪念堂在北京落成那天,全厂职工排队站在会场,聆听天安门广场传来的讲话声。当高昂的《国际歌》声响起,准备散会时,平时跟石杭生颇有些矛盾的一把手,突然上台宣布进入“说清楚学习班”的人的名单,第一个就是他。

需要清查处理的是“追随林、江两个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我觉得石杭生好像都不太排得上。他的问题,主要发生在担任中学红卫兵小头目那个阶段,错误毫无疑问是严重的,但他那时毕竟只是个响应号召的“愤青”,还谈不上追随林和江吧。若说参与过打砸抢呢,跟北京的“西纠”“联动”之类相比,他的辈分和作为,恐怕也是连当个孙子都有些勉强的。

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当过机关革委会常委的司机一家搬走了,工人们忙着重新装修小洋楼和整理花园。轧草机在草坪上欢快地唱歌,主楼大客厅窗明几净,晓红她老子摘下眼镜说,二位又来啦,坐吧,坐长沙发上。我和子荣毕恭毕敬地坐下,接过小保姆端来的茶水。老头子靠在沙发上说,这是机关事务局昨天送来的雨前龙井,我都十来年没尝过了。

我用一种很斯文的动作,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开始叙说我的观点。一边说一边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擦拭额角上沁出的汗珠,然后又擦脸和脖颈。我小心翼翼地说,部长,我绝不是替他辩解,只是觉得,若说我和子荣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石杭生呢,也就算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干部吧。

天花板上飞翔的安琪儿在看着我们,我脸上的表情比安琪儿更纯洁更虔诚。楼上一间卧室的门打开了,部长女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道上。她看看我和子荣,又看看她老爸,抬起手拢了拢零乱的头发。她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老头子的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她说,湘九的话没错,这些人应该区别对待。老头子放下茶杯说,这里没你的事,我现在是在接待群众来访。晓红愣了两秒钟,抬高声音说,怎么没我的事?我也是群众,而且是和他有密切关系的群众。老头子还未回答,她后妈咚咚咚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后妈说,晓红你别乱说呀,你跟这种人早就没关系啦!

晓红不理睬她。晓红冲着她老爸说,你从小怎么教育我的,做人要讲良心、讲原则对不对?你经历了多少次运动了,还没看穿这一阵阵的潮起潮落吗?老头子的脸都气黑了,砰地拍一下茶几,说,你胡说些什么,你给我滚出去!晓红抱着臂绕着客厅走了一圈,突然说,滚就滚,我干脆搬到石家去,跟他老娘去做伴得了!说着她就回到楼上去收拾行装。后妈迟疑了一下,朝老头子看,老头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后妈追上半截楼梯,又跑了下来,我、我先给你拿药。她端起水杯对老头子说,你先服、服一片硝酸甘油吧。

乱套了,全他妈的乱套了。我冲上楼去,抓住晓红的手说,你给我冷静点,这是对父母应有的态度吗?接下来我轻声说,够了,再闹就过了。下去,我又抬高声音说,下去向你爸赔礼道歉,千万不能辜负了老人家一片好心!我再轻声说,这件事,总归还得老爷子说话才行呀。晓红这个女妖怪,美眸微濡,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扑哧一声笑了。她回到楼梯口,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向楼下说,对不起老爸,我错了。

石杭生身穿一件脏兮兮的旧军大衣,敞开的领口露出蠕动的蒙着褐色皮肤的骨节。他的脸上有些浮肿,眼神暗淡,那松弛的有许多细碎皱褶的眼眶湿漉漉的。我把从食堂打来的饭菜递进小窗口,他伸出痉挛的双手,好像要抓住一个美好的记忆,抓住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呼百诺的日子,他想给我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但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哽咽着对他的老同学湘九说,给我来一支,不,给我来一盒烟。

马仔被关在他隔壁,他抓着窗上的铁栏杆说,给我也来一支烟。我点燃一支烟,隔着铁窗送到他嘴上。马仔深深地吸进去,缓缓地吐出来,噙着泪说,真他妈的香啊。看守他们的两个学徒工对我说,快走吧,不然把你也叫进来说清楚。我冷哼一声说,凭什么,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要不要发扬了?

我造过的谣正在发酵。子荣拉着煤车经过金工车间,看见工间休息的男男女女眉飞色舞地谈论着石杭生与晓红的传说。一个女工疑惑地说,不可能吧,她的肚皮没有大出来呀。另一个饶舌的女工说,姓石的当不了官了,女方就赶紧去做了人流呗!看到子荣经过,老娘儿们一齐挤眉弄眼地笑起来说,子荣,你跟他们熟,快说说,这对男女是不是分手啦?

一向糯米汤团似的子荣,砰地扔下了车把。不嚼舌头会死吗?他拿起车上的铁锹朝老娘儿们晃了晃,他说,今日阶下囚明天座上客懂不懂?不准胡说八道,我警告你们是为你们好。他的神态突然显得很威严,女工们一下就噤声不语了

那天中午我提着食盒走过厂办公楼,晓红从楼里跑了出来。我去给他送吧,她伸出手抢我手上的食盒。我说,你就算了吧,我说起来是他的老同学老邻居。你呢,一个姑娘,又在厂办工作,还是回避一下好。晓红一把夺过食盒,苦笑着说,现在我还回避什么?还回避得了吗?

正是午餐时间,许多人站在食堂门前和操场上看着我俩。晓红不卑不亢地提着食盒走过去,肥大的裤管在风中飘拂,如同普希金时代贵族小姐去给十二月党人送牢饭时飘逸的裙裾。厂里的一把手正好从办公楼台阶上下来,晓红迎面对他妩媚地笑了笑,说,书记,没人给你送饭吗?一把手愣住在那里,半天才醒悟过来,他一抬腿,将一块小石头踢到了半空中,愤愤地说,丢脸啊,真他妈的给她爹丢脸!

石杭生被囚禁的日子大约有3个月,起初我告诉他妈,他去北京学习了,老太太很高兴,逢人便说,我儿子去中央党校深造了,将来要做更大的官。两个月后不对了,听到了许多同类人被关进“学习班”的风声。老太太忐忑不安地去了一趟马仔家,一下子就戳穿了我的谎话。

那天上午,省、市有几位领导来船厂视察,厂里组织了一批女工在大门口载歌载舞地热烈欢迎。厂区附近的居民纷纷跑来看热闹,谁也没发现这个居心叵测的老太婆混在了其中。第一辆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到厂门前,一位领导放下车窗,笑眯眯伸出手向广大群众示意。老太婆突然大声叫起来,冤枉啊,我儿子太冤枉啊!闹哄哄的人群刹那间安静下来,人们纷纷回头朝后面看。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被高高举起的玻璃镜框,里面镶着一张烈士证书,然后才看见石杭生他妈。老太太像电影里的杨三姐那样,缓缓地走到轿车前,缓缓地跪了下来。

我和子荣闻讯赶到时,她已被领导的秘书搀扶起来,进入了办公楼。脸色铁青的一把手挥着手说,回去,回去,统统回车间去抓革命促生产!保卫科的董超薛霸们像赶鸡似的,伸出手驱赶大家。我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我对子荣说,从食堂后面绕过去。子荣点点头,我俩穿过乱糟糟的人群绕到了办公楼后面。我们看见老太太的白发在会议室的窗前飘摇,走到会议桌旁坐下来的几位领导中,有一位正是晓红她老子。

烈士证书在老头子们手上传阅了一圈,他们现出庄重严肃的神情。即使刚才觉得很煞风景的人,现在也变得郑重其事起来。黯然垂泪的老太太眼巴巴地瞧着他们,脸色苍白而憔悴。现在她的眼泪,好像是一种很吝啬地流出来的眼泪,被实在是承受不了的重压而从心头一滴一滴逼出来的眼泪。她张开掉了两颗门牙的瘪嘴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他阿爸为了新中国而英勇牺牲的时候,他还在我的肚皮里啊。

两个多月审查下来,一位领导说,查出多少问题?

厂里的一把手愣了愣,看一眼石杭生他妈,显然觉得不能当着她的面回答这个问题。晓红她老子终于开口了,没关系,老太太是自己人,他说,实事求是嘛,她会理解的。

别说是一把手,连站在窗外的我也愣了愣。操,后来我对子荣说,老家伙这不是明摆着要保他吗?问题还没说,先把自己人三个字说了出来。你说他们到底还讲不讲规矩了?子荣像看白痴似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激动啥,轮得着你激动吗?子荣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到今天才明白吗?这就是某些同志的规矩啊。

一把手嘟囔了几句话,我们站在窗外没太听清楚,但是,我们看见会议室的人,原本绷紧的神情都放松了。几位省市领导的脸上,甚至有了笑容。我向前移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却看见了老头子冲我一笑。主要还是红卫兵时期的那点问题嘛,老头子提高嗓音说,你们厂里有没有了解他这段历史的同志啊,让我们一起听听他们的看法如何?

我推子荣一把,快逃!我说,我拔腿就往厂门口跑。子荣愣了一秒种,一下子蹿到我前面去,像被猎枪瞄准的兔子似的。远远地传来保卫科长对董超薛霸的喊声,快,快去锻工车间看看,刚才我好像还看到他俩来着!喊声使我俩跑得更快。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出厂门跑到了轮渡码头,正好有一条渡船将要离开。等等!我喊,然后猛地向通向船舷的跳板冲去,终于落到了甲板上。

为、为什么要、要逃跑?子荣喘着粗气,困惑莫解却又心有余悸地问我。

耳边响着运河水面被螺旋桨划破的水声,我惆怅地看着缓缓向后移去的厂房、田埂和石埠。我俩只是蝼蚁而已,老头子根本不考虑我们的处境。我压抑不住愤懑地告诉他,他要我们去三头对案地作证,我们去了,不就成了阿木林?那小子当年的所作所为,叫我们怎么说才好呢?说重了,老太太和晓红会跟我们拼命;说轻了呢,迟早,你我会被那个心胸狭窄的一把手整死。

其实对于石杭生而言,我们的好心和努力都是多余,都是瞎操心。后来我们才晓得,当时,有许多北京市民上诉中央,要求清查某些高干子女在“红色恐怖”期间犯下的罪行。个别领导人生气了,在这些诉状上批示说,这些人“是我们自己的子弟,是我们将来可靠的接班人,他们不应当是清查对象”。

如果早点知道会有这样的批示,我们还会去找晓红她老子给石杭生说情吗?回答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让他关在那里,多吃点苦头才称我们的心!

浮云。全是浮云。子荣指着我说,你是东郭先生,又指指他自己,我也是东郭先生。

石杭生走出学习班就接到了新的任命书,调任交通运输部门分管船舶航运的处长。看上去,只升了半级,其实是一个飞跃,全省的船厂、港口都要看他的眼色了。

厂里的一把手气得要死要活,他对上级派来的人说,这简直是践踏原则,毫无疑问,就是那个老头子插的手!上级耐心地劝说他,杭生同志已经作了深刻的检讨,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嘛。一把手说,什么深刻的检讨,我已经查出来了,都是那个坏家伙湘九替他写的!上级说,这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吗?一把手气得满脸通红,他嗓音嘶哑着说,我要向上面揭发,他不符合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的标准。上级终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站起身说,他不符合你符合?你比他大至少20岁吧,怎么就老是跟年轻人过不去呢?

上级扬长而去,一把手瘫坐在一张藤椅上,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点燃一支烟,一口烟还没吐出就歪倒在了一边。幸亏女秘书及时进去给他送文件,一声惊叫跑出来拼命地喊厂医,这才救回他半条命。事后听说,他办公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打了两个恶狠狠的叉。我闻之浑身直冒冷汗。

风和日丽,蝶蜂乱飞,这对经历了一番小小曲折的男女,终于在新新饭店举行隆重的婚礼。那些喜欢嚼舌头的老娘儿们,互相打听有谁接到了邀请,乱纷纷地围着子荣讨喜糖。子荣说,他讨老婆,出血的却是我呀,这对吝啬鬼只给了我100包喜糖,我掏自己的口袋,给他俩添了800包。

这点钱,如今对子荣已是湿湿碎啦,他家的存款终于解冻了,他又成了资产阶级小开。子荣摇摇头,不是小开,是老K了。晓红请他当婚礼主持人,他穿着西装马甲,脖子上扎个红领结,迎往送来的礼节很周到。新娘子父母坐在主桌上,同桌都是有身份的人。石杭生他妈对我说,我跟这些江北佬没天谈,坐你们那一桌吧。我说合适吗?我们这一桌,都是只有身份证而没有身份的人。

我母亲已经来不了了,代表她来的是我大哥。终于回了家的大哥,身上带着明显的劳改场气息,这社会中最不是人的遭遇都烙在他那沟壑纵横伤痕累累的黑脸上。周克跟他套近乎,周克说我坐你旁边,大哥说,别价,你应该坐主桌去。果然,石杭生过来了,说,周老师您代表男方亲友坐主桌吧,您的资格砸过去,至少能砸倒他们中的一半。周克站起身又坐下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牛鬼蛇神,他貌似很惭愧地说,谈政治聊官场,再也不是鄙人的戏码了。

改正后的周克被安排到一个清水衙门当巡视员,有点油水的事,他都插不进手,闲着也是闲着,他想整理一下回忆录拿去发表。我警告他,别傻乎乎的有什么写什么,要搞点春秋笔法。当年的开蒙先生瞪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说,啥叫春秋笔法,你小子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我说,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你不懂吗?比方说小石头临死前的表现,你怎么也得把他写得英勇悲壮一些不是?你的书,不光是我们会看到,石杭生会看到,他的上级、部下和竞争者们也会看到的啊。

周克瞪了我好一会儿,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气死我了,他痛心疾首地点着我脑门说,堂堂张家的小公子,被改造成了这般庸俗的小市民。这种文过饰非的马屁东西,还是你去写吧,发表了也别拿给我看,我当不了你的老师了。我笑眯眯地站起身,端起酒杯向他致敬,我说,你是我20年前的先生,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先生,你将来必定还是我的先生。你跟徐特立一样待遇啊!

总的说来,这是一场快乐的婚礼。身披白色婚纱的新娘子,挽着西装革履的新郎官的胳膊,容光焕发地周旋于宾客之间。有人说新娘子好福气,嫁了个前程远大的年轻干部。另外的人马上反驳,要说福气,还是新郎官嘛,找到了一个权高位重的老丈人。然后就有人出来作总结了,那家伙是新任船厂副厂长的马仔,马仔说,龙配龙凤配凤,这福气是相互影响的,门当户对才能天作地合。湘九,子荣,你们说对吗?

我和子荣同时点头。我说,龙配龙凤配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我们是小老鼠。子荣环顾四周说,有没有合适的母老鼠啊,让我们一人带一只回去。

新娘子晓红立刻把她的女傧相领了过来。她介绍说,这是我小学、初中的同学,刚从部队转业的正连级干部呢,我看跟你交个朋友挺合适。我看见子荣傻站在那里,好像跌进了一个梦里似的。这女傧相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脸上化了淡妆,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唇红齿白,很挺拔地站在那里,好像七仙女突然出现在董永眼前。面红耳赤的子荣慌乱地对她说,开玩笑,你跟我会门当户对?你是鲜花我是牛粪堆。

我笑了,周克笑了,我大哥也笑了。大哥说,子荣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多金男了,不管哪个朝代,金钱与权势都是最门当户对的,你再也不是牛粪堆了。石杭生他妈更是兴奋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拍着子荣的肩膀说,是的,是的呀,子荣你不是牛粪堆了,你也是鲜花盛开的村庄啦!

老人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孩子们慢慢地长大。船厂先是承包,接着被书记厂长空手套白狼拿走,还引个洋名叫作“MBO”:管理者收购。谁反对谁就是改革的绊脚石。女工们在雾霾笼罩的广场上跳劳保舞,音乐停下时就大声地发牢骚。子荣下岗后倾囊而出,成了一家小外贸公司的大股东。我在家里写小说。

子荣给我打电话,他在曼谷。电话里传来海鲜大排档的气味,他啜饮着冰啤,眼神迷离地瞧着窈窕妩媚的泰妹。我提醒他,那是人妖,千万别跟着去,否则早晨醒来会吓坏的,躺在你身边这个人,上半身是女的下半身是男的,完全可能,你从此再也硬不起来了。

黄昏带一种伤感的情调弥漫在湄南河上。凉风习习,吹拂寺庙旁绿阴遮天的大树。一名街头歌手在沙哑地唱着,歌声孤苦落寞,使充满乡愁的人潸然落泪。子荣觉得那吉他的叮咚声犹如湄南河的流水,淌过异国他乡的河流山川,淌过人生的曲折与岁月的颠沛,把夕阳的余晖都变得暗淡了。

“在遥远的中南半岛,有几个小小的村落,有一群中国人在那里生活,流落的中华儿女,在别人的土地上日子难过,饱受战争的折磨。关心她美斯乐,看我们该做些什么,帮助他美斯乐,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啊!”

子荣不由自主地走到这位流浪艺人跟前。你是华人吗?他问,这首歌的歌名叫什么?你唱得我都想哭了。他把200泰铢放到歌手脚旁的吉他盒子里。

人到中年的歌手抬起头,风吹日晒胡子拉碴的脸上布满了人生的沧桑。谢谢同胞阿叔,他说,这是台湾歌星费玉清的经典老歌《美斯乐》,我唱得远不如他。但是,我正是从美斯乐走出来的,我是中国国民革命军第93师的后人。

子荣说他愣了好长一会儿。他听说过金三角,没听说过美斯乐。他坐下去,跟这位祖籍湖南的流浪者一起坐在了湄南河的河堤上。晚霞渐渐地淡去,雾气和暮色融合在一起。历史的画面在天地之间显得影影绰绰,有的早已静止了,有的却还在飘动,像老兵们的生命与灵魂,慢慢地凋零。

60年了,这位历尽坎坷的街头歌手说,中国内地易帜时,一支去不了台湾的部队,成了渡过澜沧江亡命国外的残军,当时的建制叫709团。后来与只剩下几百名同样是残军的原278团合并,打出了国军93师的番号。好不容易修复了一部电台,发报至跑到中国台湾的国民政府,尚未喘过气来的对方说,请你部自行解决出路。

为了解决生存问题,这支流落在海外的孤军后来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跟英属印度国际军团打;与老挝反政府武装决战;为泰国政府平剿内乱;越境突袭的解放军,也曾几度与他们兵戎相见。

千疮百孔的青天白日旗飘荡在异国他乡的硝烟弥漫中,官兵们的心永远地在流浪。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段充满悲酸的历史转化为一份沉甸甸的记忆。几经辗转终于落脚泰北后,困居高山密林中的93师后人,将他们的村落读作“美斯乐”。

大多数生活在美斯乐的人,只持有泰国政府发的“难民证”,他们只能在指定的居住区域内走动,离开便可能被警察拘留。流浪者轻轻地拨动着吉他,晚风吹起他干枯的长发,他终于苦涩地笑起来。他说,经过30年的艰难争取,我总算在去年加入了泰国籍,因此才能流浪到曼谷来啊。

子荣对着手机大喊大叫。他说,湘九你快来曼谷吧,我俩一起去美斯乐做观光客。我说,我连护照都没办,怎么快得了?你先去探探路吧,我下次再跟你去。子荣闷闷不乐地说,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再说你小子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后裔,我又不是。

子荣飞到清莱,租了一辆吉普车,驶向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几十年来,泰北的93师官兵及其眷属逐步弃武务农,开荒种茶,原来满山遍野的罂粟花已被绿油油的茶山和千株万树樱花所替代。公路两侧山岭连绵起伏,树木葱葱郁郁,缉毒检查站的警察对他这般的观光客也很客气,看完护照就手一挥:OK。

一切比他想象中要好。置身山巅,犹如到了云南边寨。下榻的旅馆很干净,餐厅面对淙淙山泉,菜单上有回锅肉和麻辣豆腐。遮天蔽日的热带和亚热带植物的间隙中,隐现寺庙的金顶与农家的泥墙、木屋或吊脚楼。很多人家的门口,可以看到去年或前年过年时贴的春联与门神,路边卖茶的小店门前飘扬着旗幡,一个大大的“茶”字让他感觉不到身在国外。先生喝茶吗?一位眉目清秀的姑娘说,我家的茶叶跟龙井炒青的制作工序是一样的。

子荣又愣了好一会儿。你是93师的后人?你祖籍在哪个省,回去过吗?姑娘笑起来,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询问。电视里看到过中国,但是从来没去过,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她脸上在笑,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惆怅与无奈。子荣拍一下腿,说,什么叫这辈子?你才多大呀,肯定有机会去的。你家的茶叶怎么可能跟龙井一样炒制,莫非这里还有杭州老乡?

令他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我外公就是杭州人。那姑娘说,仍然笑吟吟地看着他。子荣的感觉很虚幻,他那双沾满泥浆的旅游鞋好像踩在山巅的云雾中。后来他坐下来,瞧这姑娘给他沏茶。姑娘指着墙上的镜框说,你看我外公年轻时的照片,是不是很帅啊!他重新站起,仔细地看照片。发黄的黑白照片上是个挂少校军衔的中年人,大盖帽武装带,腰上佩一支勃朗宁手枪,在青天白日的帽徽下,那眉眼,那神情,无不带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梦幻般的感觉。

子荣说,我想去拜见一下你外公,我们是老乡。姑娘迟疑片刻喊她姆妈,一位形容憔悴的妇人从附近农舍出来说,去吧,我替你看店。子荣说,我相信你真是杭州人的后代了,杭州人称母亲叫姆妈。姑娘说,我姆妈称我外公为阿爸,我也这样叫我父亲,我阿爸战死时我刚满月。

一条土沟环绕着一个小小的村落,沟里积着绿莹莹的水,长满了青草和杂乱的灌木。光着身子挺着小圆肚子赤脚的混血小儿在晒场上跑来跑去。这个村落离子荣下榻的小镇大概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村庄里的老茅屋以几棵大树的树干作房柱,用土坯和草苫搭建而成。如此简陋的房屋历经年轮沧桑,居然还住着人。子荣气喘吁吁地跟着姑娘走近那里时,有孩子嚷起来,杭州阿公,有客人来看您了。一位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的老者迟滞地抬起头,睁开眼朝他望了一眼。你、你是从台湾来的?他眯缝着昏花老眼问道,随手擤了把鼻涕往竹椅腿上一抹。是不是批准我外孙女获得你们的国民身份证了?

他的国语中带有明显的杭州口音。子荣的腿一软,差点崴了脚。我不是从台湾来的,他说,我来自杭州。他看见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老人的鼻息急促地喷到他的脸上,带着一股臭烘烘的旱烟味。他看见老人的脸被太阳照得红彤彤的,干瘪的腮帮子抽搐着,唇际一抖一抖。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老人突然推了他一把,一连串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滚了出来。你说谎!老人抓着他说。你姓张,是不是?你是张家的大少爷,你终于、终于从台湾找到这里来了!

子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没办法跟他解释。那一刻,这个老家伙的思维极其混乱。子荣悲哀地看着这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看着他稀疏的白胡须在山风中飘动,看着他老泪纵横地推搡他,摇晃他,把他那浑浊的泪水和肮脏的鼻涕,一遍又一遍抹在自己新买的法国鳄鱼夹克衫上面。子荣说,我不明白你说的话,我不姓张,更不是什么张家的大少爷。老人说别骗我,我石某人早就是一只脚跨进棺材的人了,你们还忍心骗我吗?子荣突然睁大了眼睛。他觉得害怕,心跳得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但他还是回想起了挂在茶店墙上的那张做梦般的照片,他小心翼翼地说,老伯啊,您是杭州人,您姓石,您跟延定巷口的石家是否相识?

老头子的嘴张开了一半,想要说话,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子荣赶紧扶住他,拍他的背。姑娘惊惶地跑到黑黝黝的灶间,端出来一杯水。太阳又躲进云层去了,整个村落清冷幽暗。老头子的喘息起伏不平地呼哧着。手表在子荣的手腕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山谷中,风在吹着,黄叶树在瑟瑟作响。

老头子吐出一口浓痰,再喷出一口渗血的水。那就是我的家啊,他凄厉地向着群山、向着大海喊道,我石钱潮的老家!

我觉得子荣疯了,我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

别说,先别说,我告诉子荣,你现在只对老头子说,石家好像还有人在,你回去就帮他寻找。子荣说,是的,我没敢说,我怕他真的会疯了。我吓坏了,子荣无限唏嘘地在电话里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英国电影《鬼魂西行》。我真的不知道,回去怎么向石杭生说?

我把周克和我大哥接到我的小家。我说请你们看一本录像片《泰北掠影》,拍摄者是子荣。我放下窗帘,屋子里黑洞洞的,好像回到了旧社会。周克说,你俩搞什么名堂?泰北的风光跟云南广西差不多嘛。我大哥说,看看也好,这辈子,除了家和劳改场,其他地方我都没去过呢。

茶店墙上的照片出来了,他俩同时一怔,录像通过29英寸电视屏幕放出来,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周克喊声停,子荣将画面定格。一切都静止了,周克认真地审视着这张照片,缓缓地,转过脸看我大哥。大哥的嘴唇在哆嗦,像蝴蝶的翅膀那样哆嗦。周克往他的轮椅背上一靠,手里抓着轮椅扶手,他想说话,想笑一笑,可是既说不出话来,也笑不出,两只手,死死地抓在那里,手指全都白了。子荣说,不急,往下面看吧,慢慢地看。

我们看见了那条土沟环绕着的村落,看见坐在老茅屋门前的老人。这个镜头是子荣让那位外孙女替他拍摄的,他坐在老头子的对面,听他讲那过去的事情。树影斑驳,阳光照得他身上一半白一半黑。老头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着,我没死,我活下来了。他侧过脸给子荣看,子弹打掉了我半只耳朵。他说,我把脸一抹,躺在被打死的人中间一动不敢动。他笑起来,露出两颗黄乎乎的残牙。我没死,我活下来了。

我大哥突然笑出声来,哈哈哈!他像个疯子似的大笑起来,笑个不停。客厅里回荡着他鬼哭狼嚎般的笑声。他举起一只手,打一下周克的手背,烈士,他在哭一般的笑声中说,这就是、这就是你给证明的烈士啊!周克不说话,瞧着他的手。屏幕反射的光亮照在我大哥的手上,显得又苍白又虚弱,还有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劳改场留给他的伤疤。周克本来想反击的,但是,瞧着这样的一双手,他就失去了反击的想法。

这个人没有死,他应该死了,可是他没有死。枪声停了,有人过去检查有没有没死的人,却没有把他给检查出来。战火在远处剧烈地燃烧,急于逃命的人们自顾不暇,他慢慢地爬起来,向四周张望一番,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死亡地带。

这让那些认定他死了的人情以何堪?这让有关部门情以何堪?让他的老战友情以何堪?他的妻儿后人情以何堪?享受了大半辈子的荣誉和待遇,笼罩在头上几十年的光环,一夜间就烟消云散了?小石头啊小石头,周克痛苦地呻吟着,终于吐出一句话,哪怕你前几年出现也好,至少你老婆还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她啊,只要你活着回来,宁可不当烈属当牛鬼蛇神。

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石杭生是否也这样想?他已成为比他岳父职位还高的领导干部,我们见他,多半是在本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上。周克和我大哥对这事的看法,倒是前所未有地高度一致:把录像放给他看,认不认这个爹和同父异母的妹妹与外甥女,只能看他自己了。

星期天下午?不。不方便。晓红在电话里这样回答我,这天下午我约好了几位夫人太太,为我家爱爱举办周岁生日派对。我惊讶地说,爱爱是谁,莫非你们已经有孙女儿了?晓红咯咯地笑出声来,不是孙女胜似孙女哦,她像小姑娘似的嗲声嗲气说,是我养的一条萨摩犬呀,浑身的毛洁白无瑕,而且,它嘴巴的下颚部有一道美丽的弧线,看上去,永远在对你微笑。

我的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我咬着嘴唇,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那就改成晚上吧。

改成晚上?让我看看老公的安排。电话里传来手机屏幕翻页的轻微声音。她说,真不巧,星期天晚上他有个宴请,请一位名人,就是央视的那位特约专家呀,对,对,经常在演播室胡说八道的那位专家!

别跟我扯淡了。我说。我的客气是愚蠢的。不管你的狗屁爱爱,不管他的垃圾名人,我恶狠狠地说,我和子荣就是星期天下午去你们家。如果那天下午你们不在家里等着,如果谈了一半就去赴什么宴会,我就写一篇文章发到网上去,告诉全国人民,你们的日子过得比和珅还要靡费和奢侈。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但是没挂好,电话里传来她气急败坏的骂声。混蛋,不讲义气的东西,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有阶级本质什么的。我笑笑,把电话挂好。他们是什么阶级本质?我对子荣说,还说是无产阶级吗,或者新的资产阶级?子荣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在网上见过一个新词儿,好像蛮符合他们的,叫作权贵资产阶级。

硝烟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他笨拙地躲进一条战壕,又爬出来,晃晃悠悠地跑了几步。许多人经过他身旁往四下里逃散开去,随着一阵阵激烈的枪炮声和惨叫声,将鲜血泼洒在了战场上。他抓起一把雪,擦去脸上的污血和因为害怕而汩汩流淌的冷汗,双手不停地颤抖。

轰隆隆的马达声在他身后吼叫,几辆坦克在疯狂地突围,履带下带血的泥浆四处飞溅。尖利的炮弹呼啸声过后,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人体残肢伴随着泥土石块和金属碎片在空中纷飞。突然,烟雾从车顶和炮口冒了出来,一辆染着血的坦克停止了前进。小石头瞠目结舌地看见,一名坦克兵被人送出了车顶,两只被弹片击穿的手垂在身边。尸体落到了地上,一位军官将身子探出车顶嘶哑地喊,谁会开坦克?马上进来!

我永远感激张家大少爷,小石头对子荣说,是他救了我的命,没有他带我学会了开车,我怎么敢爬进坦克里去啊!汽车靠方向盘控制方向,坦克靠两把钳子,就是操纵杆控制。老头子颤颤巍巍说,操纵杆比方向盘沉重得太多了,我死命地抓着它,但是它起初根本不听我的,气得车里的另一位长官要毙了我。

凄惶的小石头驾驶着喝醉般的坦克跌跌撞撞往前冲,周围的士兵骇然逃开去。对方的战士试图用手榴弹炸它,坦克不顾一切地向他们碾过去,他们纷纷跳进了壕沟。起先要毙了他的长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分的?这位没佩军衔的长官说,我们突出重围你就立了大功,本部队打散了,我介绍你去其他部队任职。

小石头忘不了那一刻自己的鬼使神差,他没法现编一段履历,只好说我是从原南京国防部办公厅的张长官那儿过来的,他让我给周军长送礼,我还没见到周军长呢就置身在了这战地中。枪炮声稀落下来了,小石头转过脸忧伤地看着对方,他的声音在狭小沉闷的坦克里显得孱弱无力。长官,我跟着你走吧,你把我带回南京,带回我的老家杭州去吧,我再也不想当兵了,哪个部队的兵都不想当了,连当官也不想当了。

坦克里沉默了一会儿,长官和蔼地笑笑,你是他的副官还是卫士,他一定特别信任你吧?

小石头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把副官二字咽回去,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像个能沾上“官”字的人,他舔着干裂的嘴唇说,勤务兵,我是他家的勤务兵,上士军衔。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的臭味,几辆能动和不能动的坦克趴在泥泞的坡道上,一名上校旅长吊着一只受伤的左手,右手提着冲锋枪跑到他们身边,啪地向长官立正。最后一个从坦克里爬出来的是小石头,他听见上校说周军长已被粟裕的部队俘虏,他的副官也被打死了。小石头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变得沉甸甸的。眼前重现出那位表情寂寞的少校副官,他那忧郁和不屑的神情历历在目。她是宋美龄吗?副官说。你们编的故事太拙劣,太缺乏可信度了。他把枪口对准他们。别开枪!小石头看见自己抱着脑袋求他,求求你长官,有话好好说啊。

他还活着。这位年轻的聪明的副官却死了。小石头把坦克开出了这个包围圈,但不等于他们就逃出了死亡的威胁,事实上还有更大的包围圈正在迅速缩紧。没佩军衔的长官说,石中尉,你留下,跟着这个旅行动。我先走一步,去向最高当局汇报战败的经过,负荆请罪,争取东山再起。

小石头傻愣愣地瞧着这位长官,惊讶自己转眼之间居然成了中尉军官,更惊讶这位气宇轩昂的长官,说话间就只顾自己跑路了,而且把跑的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风萧水寒,没戴军帽的小石头蓬乱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长官拍拍他的肩,说,跟着这支部队走吧,这可是一支在北伐和抗战中立下过无数战功的劲旅,跟着它,你的命才能保住,我们才能后会有期。

走吧,旅长的副官对他说,你暂时就留在旅部当军需参谋,也方便我们照看你。小石头郁闷地说谢谢,却没意识到这种“照看”意味着什么。后来的一年中,队伍一路南下,两个形影不离的士兵令他逐渐醒过神来。他这才明白,肯定是那位长官临走前嘱咐过的,已调华中剿总的张某人凭什么派个勤务兵去战地,给第八军送劳什子的礼?

我不敢跑。老头子心有余悸地对子荣说。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长官是当过第八军军长的十三兵团司令李将军。在这支部队,他交代过的事谁敢掉以轻心?我若是想跑, 就得作好背后吃子弹的准备。

内地易帜的最后一战在云南沅江,陈赓指挥南下部队和反戈一击的龙云部队大军压境分割包围。山穷水尽弹尽粮绝,前有国界后有追兵,小石头凄凄凉凉地跟着残兵败将们渡过澜沧江,走进了山高林密,瘴气丛生的掸邦高原。毒蛇、猛兽、蚂蝗、疟疾,野人山、沼泽地。噩梦,全是噩梦。老头子抱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子说,后来,我甚至连杭州老家,连父母老婆都不敢想起了,因为在梦里听到见到的也都是噩耗。

小石头坐在湿漉漉的山坡上,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村落与兵营,听见哨兵喊口令的声音时,他猛地回头。他看见几名长官走过来,一位似曾相识的将军肩上的金星在幽暗的天光下闪着冷光。小石头蓦然起立,跑出两步又站住了。李将军笑了,石上尉,他喊,我们又见面了。很好,李将军走到他跟前说,你现在应该去带兵了,先去当个连长吧。

小石头知道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对他完全放心了。他心里却很悲哀。李将军带来了台湾和香港的报纸,带来电台与收音机。他看到中国内地镇反的消息,听到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检举老子的新闻,他的整个身心,仿佛从山巅往黑暗的深谷坠落。我没有家了,我们都没有中国的家了!时间在这里的颓伤垂死的人们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消失,他们失去了回去团聚的信念。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不是没有一点机会可以托人捎信或打听老家亲人的下落,但是,他们不敢。他们害怕本已处于厄境中的亲人,将会被自己牵连至更加生不如死的地步。

晓红的脸色很难看,她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不是人老了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我哈哈大笑。是的,我是坏人变老了,我说,但愿你青春常在,始终有一颗美丽而善良的心,在看完这本录像后,去关爱和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浑身白毛的萨摩犬并没有向我们微笑,而是咧开大嘴不断地吠叫。我说,出去,再叫我就把你杀了吃掉!子荣蹲下身去抚摸它,爱爱,他说,我给你唱支歌,你不要叫了好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爱爱,好听吗?爱爱晃了晃尾巴,喉咙里咕噜噜两声响。外婆?子荣抬起头看晓红,它在喊你,你是爱爱的外婆?

餐桌上放着一只大蛋糕,洁白的乳酪写就生日快乐四个字,晓红切一块蛋糕送到萨摩犬嘴边,转过脸对我说,这就是军阀儿子和士绅后裔的区别。这里的邻居是叫我爱爱外婆的。她换了笑脸对士绅的后裔子荣说,你看它多聪明啊,隔壁市长家的孙子两岁多了也没它聪明。

石杭生挺着发福的小肚子从书房走出来,他对保姆说,它不爱吃蛋糕,再说甜食喂多了会使它血糖高。你带它去西溪的湖边遛遛吧,让它过个快乐的生日。

我和子荣坐下来,坐在一张紫檀木做的长沙发上。客厅干净得一尘不染,桌布都是熨烫过的,华丽的铜台灯擦得锃亮,墙上挂着齐白石画的大虾和沙孟海的书法。一张黄花梨的梳妆台被揩拭得亮光光的,上面摆放着嘉娜宝面霜、丝维诗兰精华素和毕扬香水等等。每盎司350美元,子荣指着一瓶香水对我说,她在耳根上抹一滴,够我俩上一回豪华馆子了。

我瞧着石杭生,瞧着他拿着一瓶勃艮第红酒走到茶几旁,透过百叶窗射进来的阳光把他照得像一匹悠然自得的斑马。焗得乌黑的油光锃亮的头发,略显松弛的腮帮子,胖乎乎的手,掌上没一点茧子,白皙得像妇人的手一样。我的心里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仿佛受了侮辱,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荒谬的事实。这个养尊处优的家伙,这个高视阔步神气活现的家伙,大半辈子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靠的不就是有个“好爸爸”吗?而智商与能力并不亚于他的我和子荣,却因为没有一个“好爸爸”,就在不知不觉中、乖乖地成了他和他同道的拥趸者。这比我们被打倒、被踩上一只脚时还要糟糕,糟糕千万倍。

石杭生端起放了冰块的高脚酒杯。泰国我去过,他说,大皇宫玉佛寺啦,芭提雅的海滩和人妖啦,我都见识过了。

但是,这个地方,这些人,你绝对没见识过,子荣把录像连接到他家的电视机说,尤其是这位长者。

曾经令周克和我大哥震惊的国军少校的照片,石杭生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是一名金三角的老兵吧,我怎么不知道?他啜饮着20年的勃艮第红酒说,这些人不值得同情,他们中有不少是靠种植和贩运鸦片才生存下来的害虫。

一句话到了喉咙口,我将它掺着勃艮第红酒咽回去:你是害虫的儿子。拉上薄薄的丝质窗帘后,阳光变得柔和,我看见石杭生跷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看看录像,又转过脸去瞧瞧窗外。外面是一片这座城市已很罕见的绿色大草坪,中间有个喷水池。喷水池前面是这个高档住宅区的后门,门口有个公交车站,一名年轻的士兵正在跟他的女友告别。

这老头儿最后一次离开延定巷时,跟这名士兵一样年轻。我把他的眼光拉回来。无人为他送行,只有他老婆站在家门口跟他告别,她肚子里怀着一个小害虫。

石杭生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延定巷?他瞪着我的眼睛。晓红好像也吃了一惊,也瞪着我看。我很无辜地回看着他俩,一言难尽的表情好像面对战后的废墟。子荣,请把镜头倒回去,再看看老头子年轻时的模样。我深长地叹了口气,晓红你觉得谁跟他很像?

晓红用舌头顶着牙齿,发出古怪的吮吸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嵌在了她的牙缝里。这不是真的。她说。她转过头来看石杭生,脸上充满恐惧,她伸出手去抓他的手,半路上又缩了回去。她的脸开始涨得通红,接着血液迅速地褪下去,变得异样的苍白,一缕染得发红的头发耷拉到她眼前。她好像突然间就老了10岁,变成了一个行动迟缓犹豫不决的老妇人。

这不是真的。她带着哭音重复一句。

子荣将镜头作了剪切,抹去石钱潮头上的大盖帽,把一张石杭生的照片上的发型移植过去。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就是石杭生30岁时的形象,那时,他俩郎才女貌,燕尔新婚。而这个老头子,这个可怜的害虫,正在亚细亚绝望的丛林中为了活命苦苦地挣扎。

石杭生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他的智商,显然比他夫人略高一些,他不会说这不是真的这种蠢话。他看着屏幕,说不出话来,所有的语言,已经在他的头顶上飘走了,仿佛灿烂的阳光躲进了云层,仿佛一条康庄大道走到了尽头,仿佛无数星星陨落在黑色的夜晚。定格的画面再次移动,老人重新讲述他的故事。我闭上了眼睛,发现我的心灵深处,其实但愿如晓红所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我听见老头子清晰的说话声。他说,我叫石钱潮,我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八,杭州人看钱塘江潮水的日子。我感觉到有人在剧烈地颤抖,不是说话的老头子,是他的儿子。

儿子的老婆在作最后的挣扎。

不是这样的!完全可能,他是另一个人,因为长得像而顶替了老爷子。这女人颓然地倒在沙发上,哆嗦着,指着屏幕开始胡说八道。否则他明知道中国有他的老婆,还有一个遗腹子,怎么还会在泰国娶老婆,生了这么个村姑女儿?子荣你看见那个混血儿女人了吗,她长得根本不像杭生的是不是?

子荣说,那妹妹像不像杭生我说不清,但是外甥女很像舅舅。晓红拼命地摇头,你胡说,她指着屏幕上的姑娘说,杭生身高一米七六,这姑娘呢,最多一米五六罢了!

录像放完了,整个屋子一片可怕的沉默。子荣默默地收起摄录机。窗外的天色正在暗下来。保姆牵着萨摩犬回来了,狗在草坪上吠叫,爱爱外婆无心再去向它献爱心,她眼巴巴地瞧着她丈夫,唯恐他脑子一热作出什么不理性的决定。我很惊讶石杭生的冷静,骤然临之而不惊,他的神情绝非通常所说的优柔寡断或心情忧郁。我赫然体会到,作为一名社会中的久居上位者,他已经理所当然地具备了这种平淡与涵养。

我在台阶旁的一棵枫树下站住,狗停止了吠叫,远远地盯着我们。石杭生也站住了,他的手里还木然地拿着那只高脚酒杯,因为身子的颤动,杯里的红酒在晃荡,响起冰块撞击玻璃的声音。我抬起手向他告别,我说,我准备跟着子荣去泰北一趟,替周克和我大哥去看望老人。他的眼睛半开半闭着,倦怠的眼皮往下耷拉着,他没看我,而是看着脚下的草地,终于开了口。

我要写个报告,石杭生轻声对我说,请示上级的意见。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说要请示上级,由他们来决定他认不认这个老头子。

我和子荣去了一趟南山公墓,把我们祭扫我妈和石杭生他妈的情景摄录下来。延定巷巷口早已面目全非,庆春路扩建,石家的老屋荡然无存,子荣将镜头延伸到巷子里,拍到几栋墙上写满“拆”字的旧房子。石杭生的儿子在日内瓦,女儿在洛杉矶,我把他们的照片放进旅行箱。见不到儿子媳妇让他看看孙子孙女,我说,这俩孩子总不必请示上级吧?

没有人给我俩送行。子荣原本打算开车去机场的,临出门时又改变了主意,虽然他的旧帕萨特不值几个钱了,扔在机场停车场好几天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只好跟他一起背着背包拖着拉杆箱出发,走到我家楼下了,看见一辆挂着警通牌照的奥迪轿车迎面驶来。车门开处,下来的却是石杭生家的保姆,还有那条狗。

保姆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想推却,爱爱朝我深沉地吠叫两声。子荣一把拿过信封说,多少?不少于一万元吧?保姆点点头,正好一万元,请你点一下。这是给我俩的盘缠还是给穷人送温暖的?我问。保姆茫然地看我一眼,说,我不知道,东家没对我说。

子荣说没告诉人是对的,世界上很多事,可做不可言哪。

我第一次坐奥迪,第一次见到十字路口的交警向我敬礼,车厢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我猜想就是那种350美元一盎司的东东,我的心又一次受到刺激。幸亏保姆带走了那条嫌贫爱富的萨摩犬,带着它去西湖边遛圈儿了。如果它坐在我身边,说不定我会掐住它的脖子把它扔出车外去。

奥迪轿车把我和子荣送到了机场,天上在打雷,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使人目眩的白光让我俩赶紧跑进候机楼,哗啦啦的雨点落在了我们身后。人声嘈杂,播音员在广播飞机不能准时起飞的告示,我和子荣面面相觑。后来我俩一起往前挤,挤到了问讯台前,子荣问一位女工作人员,小姐,能给个大致时间吗,前往曼谷航班起飞的时间?

给不了。那小姐乜着眼瞟一下我俩,努起涂着鲜红唇膏的小嘴说,你们才等了多长时间?做中国人啊就要有耐心。她挥挥手,说,等着吧,耐心地等着。

作者简介

张廷竹,男,非职业作家,1950年生于香港,长于杭州。1964年小学毕业后当过农民、工人、军人,担任过行政、国企和文化部门干部。1985年参加过西南边境自卫作战。1989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高级工程师、高级经济师、一级作家,国家突出贡献专家。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和出版文学作品近900万字,以及大量新闻与经济类论文等,出书20余册,获国内外各种奖项40余次。《他在拂晓前死去》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