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养了羊,我们家突然热闹起来,一过冬至,买羊人一拨接一拨。
我们家很久没这么被人关注了,以前,虽说在村口,可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来也是寄存东西,将我们家当成临时集散地。父亲不喜欢热闹,除了干活,就是窝在家里看几本闲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隐士高人,尤其不当支书后,更是门前冷落。母亲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家里经济紧张,她一会儿担心这儿,一会儿担心那儿,无暇他顾,除了对门对户的两家,很少串门,更别说打麻将什么的了。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一种鲜明而另类的形象存在于村里的妇女中。哥哥读大学,我上高中以后,家里借了不少学费,拆东墙补西墙,亲戚故旧躲避不及,生怕开口向他们借钱,这也怪母亲,她见人就问:“你们家今年收入多少?”吓得别人拔腿就跑。这回家里居然重新热闹起来,而且,他们不是来要债的,而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来我们家买羊的人大致分以下三种。一是城里的吃货。我们乡的羊肉近几年不知为何突然爆得大名,冬至炖羊肉成了全市名菜,那些人纷纷跑到山旮旯来,口称“冬至羊肉胜人参”,好像羊肉真的跟人参一样。再就是买羊过年和办白喜事的人。我们这里的习俗,凡是有人去世葬礼必须宰白羊。老人们一到冬天,像树上的叶子,禁不住冷风冷雨的敲打,纷纷吹落在地,他们衰老的身体守不住有限的温度,有时一场大雪过后接二连三带走好几个,跟商量好似的,他们太怕冷了,连离去也要相互搀扶才能上路。
人越是有钱就越挑剔,不是嫌膘瘦,就是嫌架子大,甚至还有嫌样子长得不乖巧的,像是给自己挑媳妇。羊宰了被劈成几块,长得好看不好看有什么区别?不是羊不好,而是他们想借机显示一下城里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父亲不喜欢挑三拣四的人,往往没等对方说上几句话,就坐不住了,“这羊还有话说,算了算了,抛你两斤了事!”别人等的就是这话,父亲明明知道,可他宁愿便宜点儿,也不想听到半句对羊进行侮辱和贬低的话。倒是那些穷鬼,因为丧事所需,不得不买,他们难得出手一次,别看穿得破破烂烂的,钱用橡皮筋捆好揣在胸口内衣最深处,可甩钱的样子很是阔绰,二话不问,扔下钱,牵了羊扭头就走,好像在说:老子有的是钱,不就是一只羊么!母亲平时上街买东西,每回都要挑半天,东西比了又比,价格讲了又讲,然后才肯下手,可轮到自己家卖东西,人家几句话下来她就松口了,生怕多赚了别人钱,很不好意思似的。如果有一天市场上羊肉涨价了,母亲会说:“哎呀,怎么羊肉又涨价了?”而不是说,“哈哈,羊肉涨价咯!”好像自己是买家。
总之,不管什么人都能便宜地从我们家把羊买走,这个家所有人都缺乏做生意的天赋,不懂坐地起价,奇货可居的道理……
那天上午来了这么一个人,进门便说这不行,那也不行,眼睛专挑半大个子的,他明知道这种羊正是长个儿的时候,我们是不可能卖的。让他另选,可他看也不看,专心致志数落起我们家羊的毛病来!他的样子和神情跟小学生背书,要是不打断,他能自顾自说一上午,那口气好像我们家的羊各种不好,狗屁不如,送鬼都没人要。我听明白了,他是专门来挑毛病的,没毛病编也要编出一堆,目的是想占便宜,可他不知道这是今年剩下的最后两只可卖的羊,我们绝不会轻易出手。
他数落得津津有味,还想继续说下去,父亲早听得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句:“买不买?不买我就要出去干活了!”
那人一惊,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和别人说的不一样……”
母亲问:“什么不一样?”
他说:“他们说了,只要讲你们家羊不好,就可以便宜的。”
“谁说的?”
“他们……”
原来是这样!他们都摸透了其中窍门,难怪羊总卖不出好价钱。
还有一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我们家买羊。这人身材高大,却长了一张极俊秀的脸,又白又嫩,皮肤好得让人过目不忘,那脸只有女人才会有。他一定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常年坐办公室,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太阳才保养得这么好。这个俊俏的男人,低眉顺眼,不理人,也不说话,一味地围着羊圈转,行迹可疑,像个小偷,可小偷绝不会当着主人面打羊的主意。他在羊圈前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一只羊说要买。我很好奇,从来没碰见这种人,不问价格就买东西。我把那只羊用绳子牵了出来,这时,他却说:“我岳父死了,要用羊,可我现在没钱,能不能下次送来?”
难怪那么低眉顺眼,原来没带钱!
哈,我们遇到了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这个世界居然还有比我们还穷的人!
那天上午父亲出门了,只我和母亲在家,我俩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那人并不多解释,只说了那么一句,没有第二遍请求,轻描淡写,好像我们卖可以,不卖也可以。
他的话中有一种毋庸置疑、不可辩驳的坚决。母亲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他把羊牵走。一个如此相貌堂堂的男人,说出这样窘迫的话,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不然不会低声下气求人,我们相信他没有撒谎。那人就这样把羊牵走了,只留下一个名字和欠条,人走了以后,我和母亲才反应过来,连他是哪个村的都忘了问。
自从那人走后,我们一直在等他送钱来,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直到半年过后,依然毫无动静。这时,我们开始怀疑遇到骗子了。我找出那张欠条,满世界打听,结果,附近几个村庄都没这个人,再走远一点儿问,依然没有!这下不能不急了,我们真是太大胆了,居然让一个毫不相识的人,一分钱不给就把羊给牵走了,自己没钱还敢给人赊账……这事传出去以后,我们一家都成了村里的笑话。
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把那个骗子拿出来诅咒一通,大男人什么不好当,去当骗子,同时提醒自己,吃一堑长一智。
过了好些年,那时我们家已经不养羊了,突然一天,门口来了个人,说是来还钱的。我们一家人愣住了,想了好久才想起,原来是他。他把钱还给我们时感激万分,一连说了七八遍谢谢,不停鞠躬,然后,又急急匆匆走了,说还要去给其他人还钱。
看来他真的很穷。
他怎么会穷成这样呢?难道和我们家一样,因为子女读书借了很多债,现在才还清?又或者遇见什么大变故?我们家还钱,都是先从大头还起,最后才轮到小笔数目,照名单依次来,可能他也这样吧。
原以为上当受骗了,没想到却做了一件善事。那几年,我们家也借了不少债,很多钱七八年后才还,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曾经也把我们当成骗子。他们不来要债只是因为太熟,不好意思开口。他们也是在做善事。这个世界虽然充满欺诈拐骗,毕竟善比恶多,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生下来专门去行骗作恶。
没想到有一天陈薇会来我们家买羊。那天见她从大路上走过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怎么会出现在我们村?再定睛一看,除了她还有谁会扎那种羊角辫,还有谁像她那么蹦跳着走路,那么认真用力地笑?她见了我也很好奇,怎么会是我,养羊的人居然是我们家。她跟对门竹娇姨娘是亲戚,所以才找到我们家来的。
陈薇是语文老师的侄女,因为和老师沾亲带故,她动不动就呶着嘴,受不得半点儿委屈,脾气很大,跟小公主一样任性,谁也惹不起。
陈薇和我坐了一学期同桌,居然相安无事,换做别人谁也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她长着一张苹果脸,单边酒窝陷在里面,十几岁了还扎着两根羊角辫,但她漂亮,所以即便扎羊角辫也好看。她还有一个姐姐,长得跟她一样漂亮,样貌很像,个子也差不多,只是一个人酒窝在右边,另一个在左边,不细看很容易弄错。
我觉得她不是来买羊的,而是进行选美大赛,她把我们家的羊挨个儿挑了个遍。任凭怎么解释,告诉她什么样的羊肉才多,但她不听,挑来挑去,最后,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看中了花二娘下的那只崽。那只羊崽子跟它妈一样,一身美丽的斑纹,皮毛顺滑,眼睛清亮像滴了茶油,叫起来既锐利又绵软。它才半大个子,又正处在长身体的最好时间,实在让人舍不得,可是陈薇看上了,叫人如何忍心拒绝……
她把羊给牵走时高兴坏了,脸上笑开了花,见她那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可一想到这只羊不是买去养的,而是杀的,心里立马又悲伤起来。
那只羊被牵走的时候,前脚拼命撑地,进行艰难无效的抵抗,头低下来,脖子弯成一张满弓,不停回头,一路“咪咪”地叫着,像在求救。牧羊人最难受的时刻就在此时,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一手养大的孩子被人无情牵走。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没劳力继续养羊,春天一过,便计划卖羊。最好的舍不得出手,观望着,留在最后,希望赚最后一笔钱。瘦弱的、老的,只要人肯出价,我们便毫不犹豫地卖掉。轮到大白,卡壳了,没一个人出像样的价格,他们不是嫌它老,就是嫌它瘦,皮粗肉糙。
大白是羊群最初的五只元老之一,在整个羊群壮大的过程中它是头号功臣。有很多次大白被人看中了想买走,可我们舍不得放手,这个家需要它的贡献。大白一年下两次羔,每次两只,从不耽搁,不像有些母羊,断断续续,老不准时。事情就是这样,一拖再拖,到如今,家里准备把羊都处理掉时,大白已经垂垂老矣,到了暮年。
他们说,这只羊太老,空有一副大骨架,出不了几斤货,甚至还说,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走路都那样了,面无三两肉,只剩皮包骨……他们这样说大白,如此指责它,说得它一无是处,好像买过去一定会亏似的。它是太瘦了,太老了,可还有那么大个子在。本想便宜点儿卖掉算了,他们这么说,让人听着很不服气,我们不想别人轮流来数落它的不是,更不能忍受羊群最大的功臣晚境遭受如此冷遇。
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将大白留下来,留下来养到冬天自己杀。
是请水库大坝上荣明爹来杀的。荣明爹杀羊杀习惯了,下手干净利落,刀不走空,村里办红白喜事的时候经常让他干这事。那天上午我故意出去溜达了半天,回来的时候,羊已经剁成很多块,桌子上摆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他们脸上喜气洋洋,米酒淌香,斟满小酒盅,跟过年似的。这是我们家养羊以来头一回正儿八经宰羊吃,比过年都难得,他们应该高兴。炖羊肉加了很多香料,野牡丹、牛膝、五味子……不下十余种,可我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感觉寡淡如水,且有些艰涩,难以下咽。
我是家里的例外,一直不爱吃羊肉,何况这回还是大白。他们在堂屋大肆喝酒猜拳,声音喊得震天响,我没有胃口,匆匆扒了几口饭,放下碗出去了,心想,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爱上这道菜了,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便宜点儿将大白卖掉呢。
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将两大碗羊肉吃得干干净净,半点汤汁都没留下。吃完饭,打扫地面,趁母亲不注意,我偷偷捡了两块羊腿骨来到菜园。
前几年,大白下的一只小羊羔因为中暑没能救过来,夭折了,我们将它埋在菜园里的一棵橘树下。那棵橘树因为所在的地界泥巴底子浅,过去很多年一直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四周别的树挂满果子,只有它每年都稀稀拉拉的,偶尔结那么几颗,而且味道也很酸。父亲说,羊羔埋在那儿可以肥地。父亲的话没错,第二年秋天,那棵橘树破天荒头一次硕果累累。枝桠们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没有思想准备,纷纷被压得坠到了地上,折断了不少枝条。他们都说那棵树上的橘子味道格外好,从没吃过那么爽口清甜的橘子。他们越是这么说,我越不想尝。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橘树下埋了一条鲜活的生命,那些果实是用命换来的。
我用铁锹在地头刨了个坑儿,将两块羊腿骨埋在以前埋小羊的那棵橘树下。按照村里的说法,将两个亲人的骨殖埋在一起,那么,他们的灵魂便能在下面团聚,我希望羊也如此。
我一边填土,一边想着这个问题。等干完事,天突然下起了小雨。雨水会使碎土黏糊,下沉,这样它们母子就能靠得更紧,我知道雨是在做一件善事。
这时,我突然觉得当时没将大白卖掉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