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

2015-04-29 00:00:00少一
啄木鸟 2015年10期

夏天刚踩着头,神仙湾的天气不热不冷。段长松又习惯性地开始散步。当然,是在早晨。

近几天,他的心情不是太好。辖区内接连发生几起怪怪的案子,他和弟兄们没日没夜折腾着,硬是没半点儿眉目。农户的耕牛查不出线索也就罢了,可刘赶三的女儿遭仇老师强奸,段长松请监护人配合调查一下,家长居然不干。你说刘赶三这两口子是不是毛病?

昨夜里跑过一场雨,街面上到处氤氲着来不及散尽的水汽。太阳升得好猛,才只到六点钟,就爬上东山头一竿子高,把整条乡街照得亮晃晃、湿润润的。段长松甩动两条长腿,以他退伍军人的步姿朝街东头逛去。此时,东街方向传来蹩脚的二胡声,是老掉牙的“洪湖水浪打浪”。没别人,这曲子是从吴瞎子那把漏风的二胡里“锯”出来的。

吴瞎子原本只是个边瞎子,小时候和玩伴砸石灰,左眼失了明。后来右眼不服输,赶脚似的跟着白内障,蒙了很厚的云,满世界就全黑了,真是祸不单行。对吴瞎子来说,白天和黑夜没什么区别,它就像一枚铜钱,只是时间的正反两面。在内心深处,吴瞎子更喜欢黑夜。他认为白天是喧闹的、浮躁的、功利的,它在本质上不属于盲人,只属于明眼人。盲人需要安静、淡定,需要在安静淡定里思辨和记忆。黑夜是安静和淡定的,失明的瞳孔只有避开白天光亮的干扰,才能在沉静里把纷扰的世界“看”得透彻,然后对虚妄的人事做出判定。在吴瞎子看来,他是幸运的——他用自己的博闻强记学会了算命。生活向他关紧两扇“门”的同时,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子。这窗子就是智慧的天眼。站在这扇窗口前,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睥睨众生的旁观者,窥视着生活的喜怒哀乐和芸芸众生的吉凶祸福,给埋头赶路的人们拨开云翳指点迷津。吴瞎子算命几十年,据说本事了得。有个湖北妹子曾翻过黄连垭来乡街上抓药,顺便给重病的母亲算命。吴瞎子一番掐算后催女孩儿尽快回去,说她母亲已经病愈,不用吃药,连算命的钱都免了。吴瞎子的意思太明白,病人已经升入天堂,去了极乐世界,那是仙境,何须求医问药!后来证实,那位患病母亲果真没有熬到女儿的救命药!这事的真假没法考证,街上的人都这么传说。有脑子不大灵光的好事者多此一举地求证于吴瞎子,结果可想而知,吴瞎子除了拉他的二胡未置一词。于是,吴瞎子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成了半个神仙——神仙湾并非徒有虚名!只是他的二胡水平就差火了,“锯”来“锯”去老那么几曲滥调,简直是在街上制造噪音!不信你去问问,恐怕满街人的耳朵都让他的二胡声磨出了老茧。

段所长,早嘞。二胡突然歇声。

段长松本没想跟吴瞎子招呼,准备绕过去的——他受不了吴瞎子的二胡,可还是没躲过。都说人的器官功能可以转移,吴瞎子眼上的功夫难道真的让给耳朵了?段长松对这件事情产生兴趣,他收住脚要向吴瞎子求证一下。

吴师傅,你神呢!连我走路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你才神。吴瞎子停下弓弦,巴结说,都说警察是神探。

段长松蹲下来,弹出一根烟,烟落地上,砸了吴瞎子一只脚。他再抠一根栽进吴瞎子嘴内,对火时,吴瞎子一只手抬起来遮风。段所长,乡干部中数你最没架子,对老百姓亲热。你看,我一个瞎子,这……还抽你的高级烟……像什么话。

你真听出我了。

当然。街上知名人士走路的脚步声我都听得出来。吴瞎子嘚瑟地偏偏脑袋,侧过大耳扇子,我都听几十年了,就这点儿本事。

那你说说,你还把我听出什么来了?

你信?

当然信。

那可不行。吴瞎子得意道,哄哄别人可以,对段所长可不敢瞎说。

我看你不是不敢,是没真本事,怕露马脚。

这么一激,吴瞎子就发了倔。那我就直说了,你不怪我。

接下来,吴瞎子说,段长松最近准定碰到了什么糟心事,心情应该比较压抑,要不,走路的脚步不会这么拖沓、滞重。

满街都在传强奸案和盗牛案,派出所所长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吴瞎子蒙的,段长松心里有谱。

不过,段所长的苦恼马上就会过去,正所谓拨云见日。

段长松追问,此话怎讲?

吴瞎子说,因为你遇到了贵人。

贵人?

是的,有人可以帮你。

段长松索然,骂一句,你阳天白日说啥瞎话呢。他拧着脖子满街望望,贱人都没一个,哪来的贵人!

吴瞎子似是懂了段长松的心思,自顾自说,我说的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段长松拍着吴瞎子的大腿,就你?

吴瞎子不答话,只笑。

段所长心里也笑。吴瞎子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点儿案子的线索?

街头响起嘈杂声,赶场的人陆续来了……

满街上都在传,说仇老师真不是东西,对十二岁的小女生也敢下手,简直畜生不如!

也有替仇老师辩驳的:仇老师不是那种人。他好歹也是知识分子,难道不懂为人师表的道理,连猪狗不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人和他过不去,存心陷害他,人家女孩子都检查过了,并没破身,在县里大医院检查的,还动了仪器,我们应该相信科学。

段长松听校长说发了奸幼案,脑袋就嗡地一下大了。以他的经验,奸幼案是最不好办的。一对一的强奸往往缺少直接证据,受害人未成年,又没有证据保护意识,光凭她说的有什么用?再说,这年头执法讲文明,就算把仇老师抓来审,他咬死不开口,警察也不敢动他半个指头。过去的经验告诉段长松,对坏家伙来说,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顿好揍,警察不打好人,有时候,坏人还是应该敲打敲打的,因为你一天不打,他们的皮肉就发痒。他们的皮肉一痒就要惹事,社会就不安宁。可现在,一道文明执法的绳索把警察的手脚捆紧了。你只要动动手脚,嫌疑人就扣你一顶“行刑逼供”的帽子,压得你抬不起头来。因此,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搁那儿,警察又不是神仙,美国那么发达的国家,破案率才不过百分之二十呢,谁还拿自己的帽子和饭碗跟坏人玩儿?不值得。

学校一帮人简直扯淡。出了这档子糗事,居然还想保住面子,内部搞调解。时间都过去一天一夜,仇老师就是再蠢,也该把所有反侦查的对策都想好了,警察再去找他,肯定成了马后炮。

可是,马后炮也得放。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弄不好是要追责的。许多时候,过程即是结果,甚至比结果更要命。段长松带民警先去学校了解情况。

事情是门卫最先发现。门卫也是老师,一个刚刚更年期的肥胖女人。

段长松接触她,说说,怎么个情况?

午睡时,小女孩儿先去的宿舍楼,仇老师后进去。

顺着门卫手指的方向,段长松看见教师宿舍楼。这栋楼只有三层,五个单元,看上去有些陈旧,从结构到材料明显带着上世纪末的建筑痕迹。段长松在心里估算着宿舍楼和教学区的距离。

二十分钟过去,还不见小女孩儿出来,我感觉不对,就去探究竟。门卫一直在叙述,仇老师的卧室在西头单元的二楼,我上去后把耳扇扣在门上,听出房间内有异常动静。

成了?段长松的心里像被人踢了一脚。

门卫摇着头,我不确定成没成,但有摇床的响声,嘎嘎嘎、擦擦擦……

段长松停住记录,你当时应该敲门制止一下。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怕得罪仇老师,我们同事之间无冤无仇。

结果,这个恶人你还是当定了。段长松只在心里说。

门卫还算有心计,她不想公开得罪仇老师,但她却担心有事。一个小丫头让仇老师就这么破了身子,往后怎么做人?良知最终让门卫抹下情面,她决定给仇老师留一个提示。她故意咳两声,然后踏出很响的脚步声下楼。没多久,仇老师从宿舍楼出来,经过校门口时,门卫用心瞟他一眼,发现仇老师热出满头满脸的汗水。随后跟出来的小女孩被门卫叫住。门卫用一种母爱的口气跟女孩套近乎。仇老师提前叮嘱好了,小女孩先不吐真话,说是去仇老师房间拿本书。拿书显然用不了那么久。后来,架不住门卫老辣的连吓带哄,小女孩才道出事情的枝叶。仇老师果真把小女孩哄上床,一步步诱导着不谙世事的孩子脱衣服……根据女孩的口述,仇老师最后应该没干成,因为他软。

段长松明白,是门卫的咳嗽和脚步声搅了局,让仇老师下面挺不起来,坏了仇老师的好事——门卫意外地把小花朵救下了。

听得出来,门卫没撒谎。因为许多细节是编不出来的,段长松看过门卫留在学校的证言,完全对上。

问题是校长接到门卫报告,不是先报警,而是把仇老师和小女孩分别找来问话。仇老师掂量出事情轻重,当然不会承认——他也确实没干成想干的事。小女孩早让仇老师串通好,两人的话一个版本,问是白问。教师奸幼,多丢人的事!学校还办不办?校长还当不当?校方能摆脱干系?所以,校长骨子内希望是这个结果。小女孩儿的母亲就租住在学校附近陪读。校长派人把母亲找来,安抚一番。母亲听说没成事,既不想得罪老师,也想保住孩子名声,没闹,可心里却放不下,矛盾。校长看出家长有纠结,建议她还是带孩子到县里医院做个检查。这样的事是真是假,光凭男女双方说的不靠谱,医生的结论才能让大人放心,校长心里也有个准数。

母女俩是下午搭班车秘密去的县城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母亲,女孩儿是囫囵身子,没事。母亲听了高兴,悬着的石头砰然落地。人在两种情况下最容易干傻事,高兴的时候叫得意忘形,失意的时候叫鬼迷心窍。女孩儿的母亲一高兴,居然做了件离谱的事情,她给仇老师发手机短信,说女儿好好的,是场误会——仇老师是女儿的班主任,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可得罪不起啊!

这个短信就是丢进水塘内的一块石头,把平静的水面搅出了浪花。仇老师早就憋着一口恶气:胖得像猪一样的门卫老师坏了他的好事不说,还把状直接告到校长,她安的什么心!现在,小女孩儿屁事没有,仇老师倒来了底气。他找到校长和门卫,要求讨还公道——一个堂堂教师的名节岂能随便玷污!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出了校长的掌控能力,他在骑虎难下的情况下才不得不报警。他要借助派出所的力量厘清这团乱麻。

说完这些,校长“嗨”一声,当着段长松的面发表自己的看法。仇老师纯粹是没事找事,一泡屎非要翻出来臭。孩子没事就万事大吉,可这根搅屎棍非要揪住门卫不放,我看他是让鬼摸了头!他都扑到女孩儿身上去了,下面也有了接触,未必还是件光彩的事?再说,门卫在外面闹出动静,他肯定心里急、慌,要不,软蛋个啥?

段长松嫌校长啰唆,打断他的话,要他把小女孩儿的母亲请到学校来,他想亲自问问。

校长不情愿,他不理解派出所办案为什么支使他打电话,他又不是警察!段长松见校长动作迟疑,提醒道,碍于身份,我们出面不是太好。

校长电话过去,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孩子母亲先是数落,继而警告。女儿的事不都弄清楚了吗?派出所还插手,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怕满世界的人不知道吧?女孩儿的父亲刘赶三也抢过电话帮腔,如果传出风声,毁我女儿一辈子名誉,我和你校长没完!我买瓶农药喝死在学校里。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放过我们吧,我服你们了。

校长很没趣,放下电话对段长松说,她不来就算了,要不,干脆把姓仇的抓去审讯,这家伙……虾子头上顶泡屎不知香臭,他怨不得别人。

仇老师讨还“公道”的意图十分强烈。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锁定他的犯罪行为,相反,医院的那纸结论成了他的尚方宝剑,就连受害女孩儿的家长也出自保全名声的狭隘,客观上在替仇老师说话,典型的助纣为虐。这时候,要想攻克仇老师没有任何胜算。

段长松没理校长,然后看看手机时间,抬脚往教师宿舍楼走。他记住了,从教学楼到仇老师房间只需要三分钟时间。

段长松要回派出所。

校长说,警察让我很失望。

段长松说,对不起,我跟你一样失望。

晚上,段长松去找“贵人”。

“贵人”租住的房子是间地下室,上下要走旁边山墙十多级水泥台阶。一个瞎子为省钱,住这样的地方多不方便。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姓张。她自己在门面上开餐馆,早上下米粉面条,蒸包子馒头,中午炒快餐盒饭,生意一直寡淡。吴瞎子算命就坐在张寡妇餐馆前的阶沿上,而且是长期无偿占有。一个瞎子,何以值得张寡妇如此眷顾?人们有多种猜测。有人说,瞎子肯定算过,看准张寡妇的阶沿能给他带来好运,故而不挪窝;也有人说吴瞎子可能和张寡妇有一腿,吴瞎子有儿子没老婆,张寡妇有女儿没老公,他俩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周瑜黄盖愿打愿挨的好事!还有稍微靠谱的一说,吴瞎子和张寡妇在生意上相得益彰——吴瞎子能给张寡妇的餐馆带来人气——算命的人饿了累了,说不定就要来一碗米粉、面条什么的。张老板,下碗面条,要少放酱油多放辣椒,干脆再煮两个荷包蛋吧。吴瞎子会不失时机地垫一句,张老板刚收的正宗土鸡蛋,你口福真好。女人应答,现在的土鸡蛋很贵,一块钱一个,白送你吃,保证不赚一分钱。在这样的对白里,生意应该做成了。

说起来,吴瞎子也是个苦命。儿子吴海亮十七岁了,高中没毕业就一直混社会,整天打扮得像个二流子,头发喷定型花胶,嘴里吹口哨,时不时还打个响指,脚底像安了弹簧,走路都在蹦跶,没一个正相,不晓得他成天到底干些什么。儿子不成器,让吴瞎子白操了心。

关于儿子的身世,吴瞎子从来没向他提过,吴海亮似乎也无所谓。那个早晨,天气贼冷。整条乡街的生活节奏让冷空气冻住,突然降下来许多,人们躲在被窝内,变着戏法没完没了地做着同一件事情,所有的门面都不愿打开,只有吴瞎子的二胡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孤独地响起。

吴师傅,请你排个八字。早晨的开张生意,我要给你加钱。

吴瞎子接过钱,是张老人头。他捻着,心里一阵狂喜。算命以来,这样的好事还是头遭遇到——大冷天撞狗屎运了。

客官,请问求官还是求财,问婚姻还是讨吉祥?吴瞎子收好钱,自吹自擂说,不管问哪一行,请到我吴瞎子,你算找对人了。

吴师傅,我只替别人问问运程。来人报出一个生庚,他的口音有点儿侉。

吴瞎子掐算一阵,开始胡诌起来。按照贵庚,这是个男命,出生尚不足月。他命里主金,将来长大后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三岁开始行运,八岁走大运,一生衣食无忧,命里七分正财,三分偏财……老板,你这一百元算命钱花得值当,我不给你找了,我要收喜钱。

大凡算命之人,都喜欢听奉承话。但光说好话,别人不一定记住你。这方面,吴瞎子经验很足。俗语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有一帆风顺的命相!所以,吴瞎子总能给人家的命运算出点儿瑕疵,并指点迷津。比如现在,他就算出这男孩儿命里缺水,流不出去,取名时最好择带水的字儿。

他还说,这孩子命重,克父母,爹妈中应该有人带点儿残疾才好。

谢谢你!师傅,我真的找对人了。算命的人丢下话,不声不响跑开。

吴瞎子先没反应过来,等他的脚踢到椅子旁边的一个包裹,客人已经杳如黄鹤。他听出了包裹里的哼唧声,猫叫一样柔弱,然后解开包裙,抖索着摸到了一团肉,吴瞎子的手顺着肚脐往下挪,直到摸着裆里的小牛牛,就这样捡下了儿子。他大半生都在算计人家,万万没想到阴沟里翻船,让别人把自己算计进去。他给小东西取名海亮。这名字既填补儿子的命运不济,也寄托着一个瞎子虚妄的期待。

一开始,姐姐听说要她帮着带孩子,一百个不情愿。姐姐的话句句呛人。你一个瞎子,自己一张嘴巴都塞不饱,哪来的闲钱剩米喂他的肚子?更何况还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可是瞎子铁了心,明知道自己这辈子讨老婆没指望,送上门的儿子不要白不要,你当姐姐的儿女双全,我瞎子哥总得有人接续香火。姐姐说,带野杂种可以,但不能白带。姐姐是吃不起半点儿亏的人,吴瞎子答应每月按期付给她工资和孩子奶粉钱,姐姐才答应收下海亮。人就是这样,生得亲,也养得亲。小海亮吃奶粉真是海量,吴瞎子的月供根本不顶事。海亮丢下奶嘴儿就哭,小嘴巴直往吴瞎子姐姐怀里拱。女人哄不住孩子,听着哭闹声揪心地疼,无措之际撩开衣摆,让小家伙的肉嘴吮她的乳头。本来只是权宜之计,未料女人体内的母性让一张不依不饶的小嘴巴重新唤醒,她先只是感到乳袋子一惊一乍,瘪下去的两个肉球渐渐鼓胀起来,后来居然分泌出汁液——小海亮口福不浅。女人也是一把年纪,开始还羞答答,脸上臊得红一阵白一阵,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后来见海亮叼住乳头可人的样儿,心里涌出千般温柔万种怜爱,拿指头蹭着海亮的小肉脸,嗔怪道,你个混账东西,还真把老娘当亲妈了,啊呀,世上还有这等怪事!这让我怎么好意思!传出去会笑死人了呢!明眼人谁都明白,瞎子的姐姐是在臭美。她的一惊一乍其实巴不得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这五十多岁的身子还能养儿子,而且奶汁儿充足得很!随着小海亮一天天长大,女人开始打起小算盘,她不在乎瞎子哥给他的钱,只在乎小海亮长得乖不乖。私生子大都鬼聪明,这已然成为一条铁律。小海亮的可爱和聪慧渐渐攫住了女人的心,让吴瞎子的姐姐找到了血缘之外的另一种母爱。小海亮只要不在她眼前晃动,她就感到世界少了色彩,生活黯然失色。

小海亮会说话后,把吴瞎子叫爹,自然把吴瞎子的姐姐喊妈。他不亲街上算命的瞎子爹,只亲喂养他的妈。除了到街上找瞎子拿钱,他很少陪瞎子爹。吴瞎子想留他在街上陪自己睡一夜,海亮都不干。海亮说,他要回去跟妈妈睡。所以,街上的人都明白,吴瞎子养儿子只是个名分,他最终竹篮打水,攒下的几个钱都白花了。

大白天,段长松不敢贸然去见“贵人”,即使到了晚上,他也不想惊动房东张寡妇。神仙湾乡街上人很多,但吴瞎子只一个。他过得不容易。段长松不想因为丁点儿纰漏给吴瞎子的生活带出什么麻烦。派出所所长在这里干久了,甚至待不下去,可以申请调动,拍屁股走人。可吴瞎子注定走不出这条乡街。他的生命和神仙湾连在一起,最后会终老在这里。

直等到张寡妇的楼上熄灯,段长松才下到地下室。他先敲门,门内没人应声。段长松摁亮手电,挑开窗户上贴着的塑料布扫去。房间内不见吴瞎子的人影,一张木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衣服和被子,地上除了一张小方桌、两把木椅外,别无他物。地面潮湿,屋里霉臭的气味从窗户扑出来,刺得段长松鼻子痒痒,他没忍住,一个喷嚏还是从捂紧的巴掌里噗出来。段长松想到了楼上的张寡妇——吴瞎子居然“走夜路”了。“走夜路”是神仙湾人的一种说法,意即夜里出门和相好幽会。看来,人们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吴瞎子眼瞎心不瞎,不可小觑!

段长松刚转过头,背后有异物梭动的“嗖嗖”声。他警觉地车转身,手电光撞上一条菜花蛇,足有一米多长,滚圆的身子肉溜溜、黏糊糊的。这个夜行客是从窗户里溜出来的,它在吴瞎子的房间内搜寻一阵,一定很失望。段长松的手电光随菜花蛇肥硕的身子扭来扭去,直到它吐着猩红的信子顺着墙根往山上爬去。

吴瞎子不能住这样的地下室了,弄出人命怎么得了?段长松往回走,心里产生一个想法。

第二天早上,段长松走进张寡妇的店子,朗声道,张老板,来一碗牛肉米粉。

当时张寡妇正埋头用力在案板上揉面粉。段长松的光顾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意外。声音惊直了她的身子,张寡妇慌乱中抬手去拢耳际的头发,结果弄巧成拙,指头在脸上擦出一道白白的粉印,看起来很滑稽。她招呼段长松落座,拖过椅子用抹布先是一番扑打,继而揩了又揩。张老板,莫客气了。张寡妇回道,段所长是稀客,把你的警服弄脏了怎么好意思?吴师傅还没上班?段长松见阶沿上少个人,想转移话题缓解一下气氛。

早上听到楼下咳嗽,他可能感冒了。张寡妇应答着,想不到段所长能到我这小店照顾生意。

张寡妇知道,派出所吃早餐一直都在街西头的“天香餐馆”。

派出所有食堂,平时大家都在所里免费吃。食堂周师傅的手艺不错,他每天早上把开水烧好,把稀饭煮熟,把调料配齐,然后敲钟。民警们起床洗漱,时间有迟早,口味各不同,米粉、面条、稀饭三大样,都是自己动手。只有上面来客,段长松才领着弟兄们上街换口味。名义上陪领导,实际上打牙祭。他们定点去的地方就是“天香餐馆”,出派出所大门往左拐,五分钟不到的距离。“天香”是老板娘的名字,她手脚勤快,人样子长得标致,尤其是一张嘴巴甜得像涂了蜂蜜。她的店子内容齐全,品种丰富,不光有包子馒头、面条米粉,还有煎锅饺、炸油条、熬海带汤。店面收拾得亮亮敞敞,餐具桌椅也是一色新。张寡妇的店子绝对不可比。她的墙面不刷白,看上去黑糊糊的,像挂着一块陈旧的抹布,最扎眼的是墙角上还结了两蓬蛛网,网上歇着蜘蛛。它们和店子的主人一样,从不在乎客人的感受,把握十足地守株待兔。那些餐具也都是早先家用的,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卫生。所以,派出所民警吃早餐就算走错路也不会到张寡妇的店子内来。张寡妇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怪不得段长松一进门,她显得手忙脚乱。

其实,段长松还真不是冲着吃早餐来的。他要找张寡妇商量一件事。

张老板,你楼上还有没有空着的房子?

一间空着,有人要租?一早上段所长莫不是给我介绍生意来了?

我租。

张寡妇当然不相信。段所长,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真租。不过不是我住,我想让楼下的吴师傅搬上来住。段长松没有提到蛇,只说,他眼睛不好,住楼下不方便。

他交不起房租。

我说过,我出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再说,你出钱,我也不好意思收。还有……我和一个瞎子隔壁住着,这……恐怕不好。

这有什么?段长松想到自己昨夜里扑空,心里暗自好笑,嘴上却说,这是我安排的,不怕别人嚼舌头。

随后,段长松把自己和乡税务所毛所长议定的方案说了出来。毛所长是段长松高中同学,他俩大学毕业后又同时分到这个偏僻山乡,一起共事多年,关系铁得很。昨晚上,段长松从张寡妇地下室一回去,就找毛同学商量,将张寡妇的税钱免了,给吴瞎子换个房间。对税务所来说,张寡妇每月那点儿税钱收不收无所谓的,事情就按段长松的意思定下来。

张寡妇听说段长松不是付给他现钱,而是让税务所减免全年的税收,心里很乐意——这不光是收入不减少,而且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她要免掉段长松的早餐钱,段长松坚持付钱,还威胁说如果不收钱,下次就不来吃了。张寡妇知道段长松办成这件事后,哪怕再用轿子抬他,他也不会来照顾自己的生意了,就干脆收下。临走,段长松叮嘱张寡妇,吴师傅搬家的事就别说是我帮的,让他领你的人情。

张寡妇想到了什么,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段长松说,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张寡妇本来还想问问段长松,为什么要对吴瞎子好,派出所又不是民政所。这时候,吴瞎子磕磕碰碰地上来了。段长松发现,坐下来的吴瞎子一只裤脚卷了两圈,松松垮垮地,他的球鞋上沾着黄泥巴。段长松脑子内闪过疑问——难道“走夜路”的吴瞎子不是和张寡妇,而是去了别处?

段所长早啊。吴瞎子把段长松听出来了。

段长松回道,吴师傅,你答应过的事别忘了。

吴瞎子嗫嚅着,当然,我记得的。

这个早上真是多事。

月亮坪村又发盗牛案。失主新起了楼房,距老屋场两百多米远。主人乔迁新居,牲口房却还留在原地。半夜里,牛栏内那头大黄牛让盗牛贼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手。段长松和教导员带民警赶到时,村长和原先几个失主早就等在一起,正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见段长松一干人驾到,都突然噤声,目光很不自然地朝民警身上乱戳。段长松心里明白,村民对警察有看法,盗牛案子连发几起,一件都没破掉,他们心里有意见,发发牢骚很正常。段长松只是有点儿烦村长,小个子村长做人又做鬼,刚才他一定是在背后撺掇村民给警察制造麻烦。现在,他把段长松拉到一边说,段所长,这次如果不把盗牛贼揪出来,他们几个商量要凑钱给派出所换块牌子。

民警小田不知道村长肚子内在使坏水,凑过来接话,什么牌子?

这个……村长睃了段长松一眼,阴险地笑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不中听。

段长松扒开不明就里的小田,指着村长鼻子说,我先让老百姓掀了你的帽子,你信不信?

村长得意地摇着头,表示不信。

我问你,乡里多次布置各村成立夜巡队,别村都落实,你搞了没有?夜巡队的经费乡财政是专门做过预算的,你扣着不用什么意思?你成天吃喝打麻将,在县城还玩小姐,公安局治安大队都有你的案底,你当我不知道?告诉你,你把屁股揩干净点儿,别老占着村长的茅坑不拉屎。全乡别的村卵事没有,就只你月亮坪村连连丢牛,我怀疑你是故意给盗贼放水,你是不是暗中和他们串通一气拿了提成?

遭段长松一番抢白,村长蔫了。他本想给段长松一个下马威,没想到段长松嘴皮子比枪杆子还厉害。他哈腰说,他们也只是嘴巴快活,我看谁敢?谁敢胡来我收拾谁!哼,换粮食局牌子,他们才是真正的饭桶!段所长,我们现在听你指挥。

手下的弟兄已经顺着牛的蹄印寻到公路边。段长松看到路面上清晰的四轮车轮胎印,回头问村长,周边有几个牲口交易市场?

村长说,一共三个,最远的十五公里,最近的三公里,还有一个大约八公里。

段长松吩咐教导员带村长租车往八公里的市场去,自己带着失主驾车赶往十五公里外的市场。教导员问,最近的市场要不要去人?段长松很果断,不用。一泡尿远的路,在这么近的地方销赃,我谅他们也不敢!段长松最后交代,记住,被盗的黄牛三岁牙口,四蹄粗壮,体大健硕,最明显的特征是眉心有一撮白毛。民警都换便装,到了交易市场先找牛,发现牛后先盯紧不动它,一定以物找人,人赃俱获。

天气有些闷热。段长松头发里冒出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直淌,连抓盘子的手都汗涔涔的。跑完九公里,警车离开主干道驶上一条简易村道。这条路烂得不成样子,路边的坑洼弄不好就会让捷达牌警车搁浅。段长松眼睛瞪得铜铃大,不敢随便眨巴。所里弟兄们都说,段所长把警车看得和他儿子一般重要,这话绝对没水分。派出所就一台车,出警全靠它,油修费用都得自己管,随便坏一下,也不是点点儿钱,所以,它坏不起!现在,段长松心里很矛盾,快车不敢开,可慢了又怕盗贼销赃后闪人,心里只能干着急。这时候,教导员那边来电话,说是扑了空。段长松问查过市场的交易记录没有,教导员说,查过,没疑点。段长松就要教导员他们迅速往这边聚拢,并在沿途留意调查,看有没有其他新线索。

警车翻过一个垭口没多久,牲口交易市场就隐现在眼前。段长松把车停靠在路边,然后领着民警小田和失主徒步向市场靠近。居高临下的视线里,一溜牛毛毡搭成的棚子东西向摆开,百十米长。才是上午十点多钟,棚子下面就聚集了好多贩子和牲口。大热的天,牲口和人都不耐烦。牛们喷着响鼻,不时哞哞地嘶鸣,把屎尿任意屙在棚子内,像要发泄不满;贩子们到处游说,用尽所有的赞美之词夸耀着自己的牲口,只想早点儿把手里的牲口脱手,把赚回的钱揣进兜内走人。

段长松他们一直在公路边远远地观望。失主肯定地说,棚子内没有他家的黄牛。

可是,在市场的外围,段长松有了新发现,一头系在小杉树上的黑牛低头啃吃着地上的青草,不远处的一扇岩石上坐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后生,不时抬头朝黑牛瞟一眼,想必他就是牛主人了。在交易市场的牛贩子中,这个年轻人显得有些另类,样子看上去漫不经心,颇有点儿姜太公钓鱼的味道。黑牛与昨晚失主被盗的黄牛显然大相径庭,可是,月亮坪村被盗好几头耕牛,段长松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疑点。他指着黑牛的方向问失主,看见那头牛吗?

失主点着头。黑牛跟我家黄牛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只是颜色不一样。

段长松继续问,旁边那年轻人认得不?穿白衬衣的。

失主很看了几眼,然后说,怎么会是他?

他是谁?

太阳山村的祝根。这家伙坐牢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根?段长松脑海内马上浮出这个人来。几年前,段长松还在隔壁乡派出所干副所长,配合这边打掉了一个盗牛团伙,其中有个叫祝根的。他觉得这名字好土气,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这家伙有盗牛前科,刚出狱又出现在这样敏感的地方,看来,今天有戏了!

教导员他们正好赶到。段长松吩咐教导员带小田绕过去,堵住市场东头,特意让他盯住那个叫祝根的,只要有什么异常情况,先把他拿住再说。这个市场太好控制,两边都是大山,只有东西两个出口,盗贼如果在这里现身,那真就叫瓮中捉鳖。问题是现在情况不太明朗,被盗的黄牛没有现身。段长松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个交易市场内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决定投石问路。

他问村长,认不认得邻村有个叫祝根的年轻人。

村长说,听说过这个人,名字耳熟,但不认得人。

你们不认识,好!村里被盗的几头牛总该认得吧?

看见了肯定认得出来。

段长松知道,村长上任前干过牛贩子,就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指派村长去探底。

村长故意卷了半边裤脚,嘴内嚼着一截不知名的草茎,然后歪戴着草帽跑下去,先在市场内转悠一阵,再接近白衬衣,两人交谈过一阵,生意肯定没谈拢。村长后来躲一边给段长松回电话:这人有问题,牛也有问题。村长说,牛虽然不是村里被盗的牛,但报价低得离谱,我假装怀疑是头病牛,才把生意搅黄了。这人吧,长得细皮嫩肉,哪像个牛贩子,说话也吞吐,舌头像生了锈,说话时一双眼睛滴溜溜老往旁边瞅,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抓回去一审,准定吐出屎肠子来。

村长啰里吧嗦,但说出的话句句管用。段长松说,你就在周围转转,千万别引起年轻人怀疑。

说话的当口,天地脸色骤变。暴雨是雷电劈下来的,恨不得要把市场的棚顶掀翻、砸穿才好。段长松他们簇挤在一棵杉树下,躲雨只是个形式,大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人人淋成落汤鸡,脸上淌下的雨水用手抹都抹不赢。即使这样,段长松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交易市场。人和牲口都躲进棚子内避雨,只有系在杉树上的那头黑牛还在原处没人照应。白衬衫的年轻人早在大雨降临的那一刻躲在岩罩下面。棚子内有人无济于事地喊,喂,那是谁的黑牛?也不牵开躲躲,淋了热雨要生病的……

大雨肆掠了大约四十分钟。它来得迅猛,也收得利索。最后一阵风扫荡过去,漫天的乌云散尽。雨水冲洗过后的交易市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生气。奇迹依然是段长松最先发现的。系在远处杉树上的黑牛就像神仙下凡一样,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头黄牛,最显眼的还是眉心那撮白毛。沉不住气的失主指着黄牛喊,天啦!那是我家的牛。在他的喊声里,段长松发现躲在旁边的年轻人像一只惊鼠撒腿往东头逃窜。他这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教导员他们早已在必经路口设伏。小田从背后跟上,瞅准时机,一个抱膝顶摔,就把祝根收拾了。

段长松他们押着祝根指认现场。淋湿的便装有一搭没一搭地贴在警察身上,看起来花一块白一块。失主扑向自己心爱的黄牛,像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嘴巴在牛脖子上一个劲地亲吻。见一个年轻人戴着手铐被警察押过来,许多牛贩子放弃生意不谈围拢来看热闹。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着,围绕黑牛变黄牛这件蹊跷事发表各自的看法。

有人说,这头牛是天降神物,非等闲之辈。

有人说,刚才这场雨是桩巴龙路过,它要给人间一点儿颜色看看,所以,黄牛变黑牛了。

是啊,这样的事情几十年前发生过,我们只听老人说过,亲眼看到这还是头一次。

……

段长松见人们越说越神,指着周边地面上一层淡黑的流水说,看清楚了,这是墨汁,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有认出祝根的人发出惊呼,天啦!祝根这家伙居然给黄牛化妆,亏他想得出来。

等段长松吃完早餐一离开,张寡妇就催促吴瞎子搬家。

吴瞎子听说是要他搬到楼上住,不加房租,而且和张寡妇住隔壁,开始还矫情,说,牛吃稻草马吃谷,各有各的福。我还是住楼下,我只有住楼下的命,都习惯了。

张寡妇由不得他。她亲自下楼把吴瞎子的铺盖卷和其他几样物品搂上来。好在吴瞎子的东西并不多,她三四个来回就完事了。不是张寡妇要发慈悲,吴瞎子不搬上楼来,她的税钱就减不掉。张寡妇嘴皮子紧,没把段长松抬出来。这让吴瞎子沉浸在莫名的感动和想入非非之中。他决定要送张寡妇几个蒿子粑粑作为答谢。

蒿子粑粑是姐姐前天送来的。姐姐上街赶场,给瞎子哥带来十多个。开春回暖,野蒿刚钻出土地,人们就掐了它稚嫩的茎叶,洗净蒸熟,然后掺进糯米粑粑里,用木杵捣,再趁热做成个,蒿子的色香味就都渗透在糯米里了。蒿子粑粑既可当菜吃,亦可当饭吃。用油盐煎,拿红糖拌,吃法由着各人的喜好来。每年,土家人开始做这道美食的时候,清明节就不远了,一直可以做到端午。姐姐没忘记,瞎子哥从小就喜欢吃蒿子粑粑。

吴瞎子从姐姐手里接过粑粑,问怎么不把海亮带来“看看”——吴瞎子都有两个月没“看”到儿子了。姐姐说,海亮打工回来后很少落屋,跟别人做生意赚钱。吴瞎子听了很高兴,儿子总算长大了,开始懂事,晓得自己挣钱。

姐姐有事要和瞎子哥商量一下。

她说的是海亮割包皮的事。姐姐不懂什么包皮,只听医生说,海亮的鸡鸡皮长了,头出不来,要动手术切掉一截。否则,他的鸡鸡就白长了,男人该干的事干不成,传宗接代的大任更指望不上。姐姐说,动手术需要很多钱,海亮早先不懂事,现在病上了身才开始着急,可挣钱不是件容易事,手术费用高得吓人,现在穷人有病治不起。

吴瞎子听了很焦急,问割包皮要多少钱?

医生说,至少三千块。

还缺多少?

差蛮多。

我帮着凑。

姐姐要的就是瞎子哥这句话。她知道海亮平时对瞎子爹不亲,但籽不连瓜瓜连籽,瞎子心里还是放不下儿子。

姐弟俩说好,下一场姐姐上街来拿钱。两个场期间隔十天,能挣多少吴瞎子心里没个准数,生意好的话五到八百不成问题,甚至一千多都是有可能的,差起来就说不好。吴瞎子知道海亮的病耽搁不起,医生讲了,像割包皮这种小手术,做得越早越好。吴瞎子打定主意,实在不行的话,就找别人借点儿钱,至少要凑足一千块才拿得出手,也才像个当爹的。可他一个瞎子,来源全靠望天收,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做抵押,谁会借给他钱?他在头脑里把所有熟悉的人都过了一遍,几乎没人让他有把握借到钱,稍微有点儿指望的无非就是老板娘张寡妇。租住这些年,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吴瞎子对张寡妇一直揣着好感。张寡妇年轻时名声不好,生了个女儿居然连父亲是谁都成了一笔糊涂账。女儿长大后,对自己的蹊跷身世颇为不满,把所有的怨怼都撒向母亲,以至嫁个港佬后就再无音讯。寡妇门前是非多。张寡妇收留吴瞎子,街上已经有了种种传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张寡妇的耳朵又没聋!但哪怕再不中听,张寡妇从没有要撵吴瞎子的意思。吴瞎子也曾试探性地问过,张老板是否有找个伴过完下半辈子的想法。

张寡妇答非所问,我女儿迟早会回来看我的。

吴瞎子听懂了张寡妇的意思。一个半老徐娘的女人决意要用自己下半辈子的清白名声赎清自己年轻时的罪过,求得女儿的谅解,让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她之所以把瞎子留住,就是要让自己断了某些非分的念想,也借此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的臭男人。

姐姐走后,借钱的想法只在吴瞎子脑海里闪了一下,他最终没有向张寡妇开口。

对男人来说,借钱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是难以启齿的。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别人给你面子,你欠下的不光是债务,还有人情。倘若遭人回绝,钱没借到,脸面也跟着丢了。

吴瞎子不开口借钱,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想到了别人指给他的那条路子。

祝根是段长松碰到的一块硬骨头。

一开始,他死活不认账。

说吧,黄牛是咋回事?段长松不想和祝根兜圈子。

我不知道啊。我大不了就在市场内转转,看看行情,不知道怎么就让警察抓来了。

听听,祝根连现场抓获的黄牛案都不承认,还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什么陈谷子烂芝麻。

段长松说,我问你,墨汁哪儿买的?瓶子丢在哪儿?

祝根狡辩说,你说些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段长松不得不把村长请出来。他指着村长问祝根,你的记性再差,总不至于不认得他吧?段长松又转向村长,我问你,你向他买黄牛时,他报价多少?

村长说,三千。

你还价没有?

还了。村长说,我还成两千,故意压他的价。

为什么压价?

我怀疑他这头黄牛来历不明。我是要试探他。结果,他答应成交。

段长松和村长的双簧戏还在演。段长松说,依你看,这头黄牛到底值多少钱?

其实,这黄牛值三千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段长松挥手让村长离开,然后把话头子甩给祝根。祝根抵赖不过,他贼眼溜溜乱转,最后也只是就事论事承认了这起案子,而且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干的。这些有过前科的家伙,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套,忠义之气堪比当年的关公,要想让他供出同伙简直比登天都难。段长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段长松:把偷牛的事情彻底说说吧。

祝根: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说的。

段长松:我的意思你没听明白。

祝根:是你没讲明白。

段长松:那我就明白地给你说,第一,这案子不是你一个人干的,把同伙的情况说清楚;第二,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还干过几次,都要说清楚。

祝根:我觉得你不懂法。

段长松:请赐教。

祝根:你这是诱供。

段长松:你的话有些道理,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善意的提示。我问你,牛是用四轮车拉过去的,你自己没有车,你也不会开车,司机和车你总要给个说法吧,替他们扛着对你没好处。

祝根:我临时拦下车,司机不认得,货送到就走了,车牌也没记住。

段长松:认罪态度决定对你的处罚。这个,你懂的。

祝根:三年前,警察对我也这么说过,结果呢?哼,老子再不会上你们的当了!

祝根不以为然地看段长松一眼,然后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开始装瞌睡。段长松知道,审讯再进行下去没有多大意思。好在这时候,外围的情况查出眉目。教导员说,祝根近两天频繁联系一个叫吴海亮的年轻人,他是吴瞎子收养的儿子,长期跟吴瞎子的姐姐住在月亮坪村,他不是司机,也不会开车,如果和祝根系同伙,应该只是内应。

段长松强调说,祝根的联系人中,是不是有司机?要挖。

都查过了,就是没有。教导员说,祝根从牢里出来的时间不长,他的交往圈子很简单。不过,教导员无意中提到一个特殊情况,就在案发当晚九点多钟,祝根给吴瞎子打过一个电话。

段长松追问,这个情况怎么不早说?

教导员吞吐说,一个瞎子嘛,和案子怎么扯得上?他们可能是为算命的事吧。

段长松马上联想起那天晚上他去地下室会“贵人”发现吴瞎子不在,第二天吃早餐又看到吴瞎子球鞋上沾着的泥巴。他马上安排下去,让教导员带小田迅速抓获吴海亮,同时,秘密调出吴瞎子近段时间的通话记录。

这边刚刚布置完毕,乡人大主席领着一帮人到派出所来了。人大主席神秘兮兮地说,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段所长单独谈谈。人大主席来得真不是时候。派出所还留置着祝根,审查正陷入僵局,案子才起个头。派出所本来就人手少,出不得半点儿纰漏,哪有精力应付他?段长松征求主席的意见:能不能改天谈?主席回头看看身后一帮人,笑着摇摇头:不可以!这件工作很重要。乡政府谁都知道,后面这句话是人大主席的口头禅——人大主席关注的事情没有不重要的,他每次都是这话。

还是那起强奸案。

仇老师没讨回什么公道,事情反而闹开了。学生家长们开始传言,说仇老师猥亵、奸污女生已成家常便饭,他干这方面的事情经验很足,每次都能规避法律风险,逃脱惩罚,连派出所都拿他没辙。甚至还有一说,称县公安局一位副局长是仇老师的连襟,派出所要扳倒仇老师,先得过副局长那一关,那位副局长又分管刑侦口。所以,这里面的猫腻不言自明。许多女生家长不放心把孩子送到学校,纷纷要求转学,学校快要办不下去了。人大代表们心急如焚,他们的态度很明白,像仇老师这样的祸害不除,人民群众不满意。段长松更明白,只要人民群众不满意,他和所里弟兄们一年的劲儿就白使了。

段长松将人大主席和代表们招呼到小会议室,把强奸案的办案进展“汇报”了一下。他只是在应付,走过场。这件案子现在遇到了困难,既有法律的瓶颈,也有一些客观原因,段长松正在寻求突破的办法。问题是就在这节骨眼上,祝根的案子上手了,牵扯着精力。所里就四号人,他一时还顾不过来。所以,真实的情况暂时还不便说得很细。好在代表们的兴奋点不在派出所的工作进度,而在于仇老师作案的某些细节,满足代表们一些心理上的好奇,尤其是人大主席,一再打断段长松,要他复述仇老师哄小女孩脱衣服上床的过程。他的许多提问虽然都很稚拙,但自以为是的口气却像一个刑侦专家。人大主席最后“强调”,老百姓不关注过程,只在意结果,希望派出所举全所之力,尽快拿下此案,将强奸犯绳之以法,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段长松接过主席的话表态,一定的,这件工作很重要,我们会抓紧办。他的话一出口,人大代表中有人暗地里哧哧笑。

刚刚送走客人,教导员的电话就打过来。他们找到了吴海亮,麻烦是吴海亮刚刚在县医院割完包皮,医生说住院消炎至少要三天时间。段长松说,割包皮不是什么大手术,先把人带走,消炎的事让看守所的狱医去做。教导员说,医院不同意把病人带走,主治医生说他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犯罪嫌疑人。他告诉教导员,按程序办好法律手续,然后陪吴海亮在医院住下,终止他和外界联系,除了医生,不让别人接触他,方便的时候可以做好讯问笔录。

吴海亮太嫩了。

警察想要知道的事情,只要他做过的、知道的都招了。他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问题是祝根狡猾大大的,吴海亮知道的太少。

祝根从牢里出来才两个多月。他出来后一无所有,还是决定干老本行。上次进去前,他只是别人手下的一个马仔,老大把许多事情都瞒着他,每次他出力最多,最后只分到很少的赃。现在,他吸取上次的教训,准备物色一个得力帮手,自己当老大。当时,月亮坪村的吴海亮辍学后成天东游西荡,做梦都想天上掉钱,他弯腰就能捡钱。他俩一拍即合,真他妈的缘分!分工是明确的,吴海亮负责踩点和提供信息,销赃分赃的事祝根说了算。干这行是有规矩的,不该知道的少打听,这是最起码的一条。所以,吴海亮很听话。吴海亮连吃三回“窝边草”都顺利得手,尝够了甜头,割包皮的钱也有了,他很感激祝根。段长松注意到,关于作案用车和销赃的情况,吴海亮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负责望风,祝根上手后径直往公路上去,他就回家睡觉了,司机和四轮车都没见过。

祝根被刑事拘留关进看守所,吴海亮的刑拘手续也批了下来,只等他的包皮手术消炎结束,警察就给他换“环境”。虽说系列盗牛案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但祝根、吴海亮一伙盗窃耕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哪怕就是月亮坪村的黄牛一案,都够他俩喝一壶了。余下的工作,段长松准备交给教导员去办,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强奸案上。

段长松悄悄站在吴瞎子房门口时,听到了张寡妇嘤嘤的啜泣。

段长松原本是想悄悄接触吴瞎子。吴瞎子上次主动说他是段长松遇到的“贵人”,吴瞎子的话那么自信,必有他自信的理由。段长松是职业警察,他思辨严谨,行事果敢,侦查破案只忠于自己的经验和智慧,从不轻信来自生活中的某些偶然和奇迹。可现在案子积压,陷入困局,段长松就不由得想到了吴瞎子。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机关算尽,到头来极有可能在一个瞎子面前戒备松弛,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段长松有必要知道一个瞎子到底能帮一个派出所长多大的忙。另外,吴瞎子的通话记录显示,月亮坪村黄牛案发的当晚,祝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段长松恰好发现吴瞎子那天晚上不在地下室,第二天早上还见到了吴瞎子胶鞋上的黄泥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在吴瞎子近期的联系人中,居然有仇老师。电话是仇老师主叫吴瞎子,时间正好是强奸案发的次日凌晨五点多钟,后来还有过两次。这个时间节点太过敏感,段长松不关注不行。这些情况都和吴瞎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段长松隐隐觉得吴瞎子的疑点在上升,不排查清楚不行。段长松办案子就是这样,他的灵敏的嗅觉常常能闻到别人嗅不出来的气味,他对所有关系人的任何疑点从不放过。

哭声是从吴瞎子房间内传出来的。吴瞎子的劝慰声夹杂在张寡妇的哭声里,让段长松大致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张寡妇收到了女儿从香港的来信,信上传递的是一个让单身母亲绝望的信息。

老吴啊,你说养儿养女还有什么意思?你给我造成的伤害让我一生都不能原谅你。这是小芹信上写的混账话,我半个字都没改。我要是在你面前说半句假话,我就天打雷劈。你听听,这是一个女儿对妈妈说的话吗?晓得她是这么个白眼狼,当初生下来我就该把她往粪坑里扔了,溺死这个妖孽。我屎一把尿一把将她哺养大容易吗?娘有再大的过错,也轮不到她做女儿的记恨一辈子,我的命怎么就比黄连还苦啊,呜呜……

张老板,小芹不懂事,就只当没生她一样,少怄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事。

老吴,别人的话好说,轮到自己头上都一样。我看你那个儿子就算了,将来恐怕也指望不上。不如攒几个钱,该吃的吃,能喝就喝,等哪天眼一闭脚一蹬,划不来。听说海亮割包皮,你还给他凑钱,你蠢!

我也只是尽责任,大头是他自己挣的。我家海亮可比以前懂事了,听我姐姐说,他一直在挣钱。

段长松听得心里酸酸的。看来,不管吴瞎子的算计如何高明,都算不出儿子的祸福。他压根就不知道海亮是个盗牛贼,马上将面临牢狱之灾。最可恨的是满肚子坏水的祝根,自己这辈子注定跟高墙铁网缘分未尽,偏还要捎带上别人。他如果瞒天过海,把吴瞎子父子俩同时拉上贼船,吴瞎子可就惨了。

倒是张寡妇看出一些迹象。她提醒吴瞎子,你说海亮挣钱?我看他不是那种下得起力气的人,成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挣的恐怕也不是正路钱,你要管住他。

他才只十七岁,能干什么坏事?

老吴,你就莫看老黄历了。现在的孩子胆子天大,跟赶山狗一样,有人吆喝一声,呼地蹿出去乱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吴瞎子没回话。

时间不早了,你睡吧。张寡妇要走。

再坐会儿,我没瞌睡。吴瞎子留客的语气里充满着优柔和不舍。

张寡妇说,我明天还要起早床弄早餐。

接下来,房间里弄出乒乓声响。段长松在这种不明响声里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晨,段长松走近“洪湖水浪打浪”。街面上寂然无人,只有张寡妇在案板前揉面粉。

吴师傅,我想请你跟我走一趟。

跟你走?

是的,我想请你帮我算一卦。

就这里算吧。吴瞎子似是在开玩笑,我上门算命是要加收钱的。

在这里算命,让人家看见不好,还是去所里。段长松的话里其实含着双关。

么事?求财还是案子上的?

都有。求财“生”无底,探案“午”出头。这一卦很复杂,所以要请你上门。

吴瞎子停顿几秒钟,脸上起了轻微的痉挛。我一个瞎子,到派出所算命,成何体统?

段长松看看揉着面粉的张寡妇,话里有话说,吴师傅,我给老板娘说一声,现在没别人,再一挨,街上可就热闹啦。

吴瞎子好像听懂了段长松的弦外之音,无可奈何地拾掇他的二胡、装彩头的铁皮盒子、还有敲路的竹棍。

张寡妇求情似地说,段所长,你先走一步,我给吴师傅下碗面吃,他还没吃早饭,我保证他吃完就来。

段长松领着吴瞎子是不太好看。他稍微犹豫一下,最后同意了。他对张寡妇说,这件事希望还跟上次一样,保密。

在派出所,段长松和吴瞎子的对话听起来有点儿像打哑谜。

段长松说,吴师傅,说起来,我们两个人的职业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在算计着人和事。

我哪敢跟你比。吴瞎子谦虚道,你是正当职业,我这在三教九流里摆不上台面,挣钱糊口而已。

今天把你请来,我也想打肿脸充胖子,给你算一算。如果算准了,还请吴师傅爽快地应答一声。

天气并不热。吴瞎子的手抬起来,在额头拂过一把汗。

段长松说,吴师傅最近应该进了一笔小钱,是偏财。

我天天算命打卦,进的都是小钱。

那是你的正财,我说的是偏财。段长松强调,比如说,随便帮人家租趟车,钱就轻松赚到手了。

看段所长说的,这样的好事哪轮得上我这个瞎子?我除了死记硬背照本宣科哄人家几个钱外,再没捞钱的路子。

有的人是手不干净,可吴师傅是鞋没擦干净,连裤腿上都糊着泥巴。说起来,也真是为难你了。祝根太缺德,他不该拉一个失明的人垫背。

吴瞎子的脚像遭到土蜂蜇着,挪动一下。

段长松说,有些事情是逼着干的。比如说,包皮该割了,没钱哪行?段长松的话像一根针,捅穿了吴瞎子这只气球。

站在山顶好唱歌,碰到高人好说话。我只问段所长一句话,进去得多长时间?

要看是谁。像吴师傅这么聪明的人,打个转也是有可能的。你说过可以帮我,我当然也应该帮你。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多说了,你拿纸笔记。段所长,我是没办法啊,儿子的病……我鬼迷心窍……吴瞎子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的双腿像被人抽去骨头,软塌下去,委顿在地上。

不忙着,段长松扶起吴瞎子,我们先谈谈仇老师。他那么一大早打电话给你,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旁边负责记录的小田颇有疑惑。按说,吴瞎子应该先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然后才能检举仇老师。段所长为什么反着来?

我和仇老师是熟人。他遇到难处都找我算命,他的命运又好又不好。

吴瞎子的话很辩证。

说他好,老师当然好,教人子弟,为人师表,日不晒雨不浇,轻松拿工资。说他不好,他总是不顺。先离婚,再婚那年又出车祸,我都给他算准了。

所以,他很相信你。

是的,那天打电话,他说遇到了麻烦。说是有人陷害他强奸女学生。我一听,就感觉事情不妙。

怎么个不妙法?

段所长你想,这样的事是随便说的吗?他如果真没干,肯定不会问我。有句俗话说,心中无愧,哪怕打雷。无风不起浪,仇老师肯定没干好事。

你当时这么说的?

我没那么蠢。仇老师说派出所没找他,问我会不会有麻烦。我分析,派出所可能是没有足够证据,才没动他。我告诉他,如果三天过去后警察没找他就平安无事了。

你怎么敢肯定三天?

办案讲求神速,这种案子三天不抓人,多半成了夹生饭。看来,吴瞎子在街上这些年没白混。

段长松一想,时间都过去了五天,仇老师肯定相信了吴瞎子的鬼话。你真的认为他平安无事?

段所长,强奸八辈子缺德,那是大罪,没证据的话我哪敢乱说。

事情很巧,仇老师就在这时候又给吴瞎子打来电话。吴瞎子的电话让段长松收了放桌上。段长松说,吴师傅,仇老师的电话,你接吧,不要说你在派出所,好好开导开导他。我也想听听。说着,段长松把吴瞎子的手机摁到免提位置,并同步录音,让吴瞎子对着说。

吴瞎子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他的双腿像被人抽去骨头,软塌下去

我要立功!吴瞎子会意。

喂,我是仇老师呢。

这么早,有事吗?

没别的事,就是感谢你啊,吴师傅,你说过三天没事就平安无事,现在都五天了。你成了神仙,我要买烟给你抽。

哦,是这样的,仇老师,我那天算错了,周六、周日派出所是休息的,不能算在三天之内,你如果今天没事就真的没事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可能有麻烦?

好歹过了今天才算。仇老师,有没有麻烦要看你是不是真有事。时真命不假,时假命不真。你得跟我说真话,我才算得准。

这个……是这样的……哪里真有事?仇老师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我给你吴师傅说实话吧,那天确实没干成,我本来可以开处的,门卫那个死婆娘跑来寻魂,下面老二不争气,老不来事。幸亏它不争气,否则死翘翘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你既然没干成,怕个卵?警察找到你,你就实话实说,强奸,光脱了衣服只接触应该不算的,进去才算。

你的意思是说没进去不算?

当然不算,我想,就算也只能算一小半,够不上坐牢吧。

……

段长松有底了,马上安排教导员和小田去学校传讯仇老师。仇老师听了吴瞎子的话,心里有底气,很自信地跟警察走。

进了派出所,教导员和小田领着仇老师从走廊上过,他看见正在接受调查的吴瞎子。这是段长松着意安排的。

仇老师,为什么把你叫到派出所来,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段长松聊天似的开头。

那件事情是别人陷害我的,公安机关要为我做主。我堂堂人民教师行得端走得正,不可能干出那种为人不齿的事情。

段长松听着仇老师的话,心里有点儿作呕。他说,我们也正是想澄清这件事情,有人报案,我们就得作为,我也是职责所在,请仇老师理解。

当然理解。仇老师说,不知道段所长要我怎么配合?

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如实把那天的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请注意,我强调的是如实。

吴师傅怎么在这儿?你们找他有事吗?仇老师是在摸段长松的底细。

哦,是这样。段长松敲打仇老师说,许多心里有鬼的人都把算命先生当成救命稻草,许多时候,吴瞎子那里有我们需要的线索。我们会不定期地请他来。你看,都绕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是谈正事。

仇老师避重就轻,把事情的经过瞎编了一遍,最后说,女孩儿有检查结果,这能说明所有问题。

对!检查结果对你有利,对我们办案也有说服力。但是,人家对事情的真相有怀疑呀,按你刚才说的,也存在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我们不把事情给人家说清楚,怎么证明你的清白?

段所长,我真的没干成,是门卫陷害我。

她为什么要陷害你?而不是别人?

仇老师想了想,说,她早就有意勾引我,可她胖得像猪,看着都叫人恶心。见我不上套,就来这么一下……她是心理不平衡。

段长松心里想,仇老师简直成了一条疯狗,在编瞎话乱咬人。嘴里却说,我也相信你没干成,处女膜证明了一切,没干成才是最关键的。仇老师啊,我想帮你,但你不配合,我使不上力。

仇老师怀疑吴瞎子已经出卖了他,但他猜不透段长松心里到底还揣着多少底牌。段长松的话让他心里的压力减少许多。他说,段所长,我对你讲实话,我当时产生过邪念,我真该死……

顺着这句话,仇老师把事情的枝枝蔓蔓大体招了。他平时不学法,哪知道按刑法规定,他的行为已经构成强奸。

吴瞎子的事也水落石出。

祝根出来和吴海亮搅在一起后,一直叮嘱海亮不能把盗牛的事告诉瞎子爹。

吴瞎子差不多是公众人物,祝根进去前偶尔找他算过命,让他指点迷津。吴瞎子对祝根自然也了解,乡里的鸡鸣狗盗之徒就那么几个,他们都装在吴瞎子心里。他们的屁股一撅,吴瞎子就知道拉什么屎。出来后的某天,祝根上街请吴瞎子卜卦,问求财哪个方向吉利。

现在哪里发财?

还干老本行。

吴瞎子知道,祝根的老本行是偷牛。他正色道,你就不怕再进去?

怕有什么用?我没钱。

当时,吴瞎子也正为海亮割包皮缺钱发愁。

祝根说,吴师傅,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白天不耽搁你的生意,晚上做。

吴瞎子知道祝根不干好事。他说,我一个瞎子能帮你什么忙?你找错人了。

你帮我一次,给你三百元报酬。

祝根要帮的忙是租车。吴瞎子纠结了许久,才说,我只是帮你租车,你给我辛苦费,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而且我们说好就这一次。

吴瞎子的道行果然很深,祝根并不点破他。他们的合作很成功。就在当天晚上,吴瞎子接到了祝根的电话,让他半夜里租车赶到月亮坪村公路边……

接连两天,乡街上都没见到吴瞎子。

乡街上的人都习惯了吴瞎子的存在,他用二胡“锯”出来的“洪湖水浪打浪”已然成了这条乡街上不可或缺的音乐符号。尤其是那些算命打卦的人,在张寡妇餐馆的阶沿边没见着吴瞎子,像一只只失魂落魄的苍蝇,都表现出无措和失望。现在,吴瞎子不声不响地消失,连个口信都不丢下,人家多不方便!人们到处打听,可谁也说不清吴瞎子的去向,问张寡妇,张寡妇知道吴瞎子去了派出所后再没回来,但段所长有过暗示,让她保密,她也只好把嘴皮子像腌菜坛子一样捂紧。

乡街上的人哪里知道,短短几天里,吴瞎子经历过一场牢狱之灾。

很显然,吴瞎子是祝根盗窃耕牛案的同伙。他明知祝根盗牛,却亲自租车按约定时间赶到案发现场公路边,接应并运输赃物,后参与分赃。犯罪事实非常清楚。可是,段长松决定把吴瞎子捞出来。他已经在卷面上做够了文章。吴瞎子咬死不承认知情,坚持说自己只收了三百元劳务费,然后帮助祝根联系一辆四轮车“拉货”。段长松并未深究,他心知肚明地打了马虎眼,顺着吴瞎子的意思形成案卷材料。这就为段长松给他办理取保候审留下了足够的法律空间。吴瞎子的残疾人身份是明摆着的,他没有前科,在盗牛案中仅仅只是从犯,而且就参加了一次,得的钱很少。更重要的是,吴瞎子有重大立功表现,按照段长松的逻辑,仇老师的强奸案是吴瞎子协助公安机关破获的。这样的人符合从轻或减轻处罚的原则。

在公安局法制室,段长松用各种理由坚持给吴瞎子取保。法制室主任开玩笑说,段所长,我真搞不明白,一个瞎子,值得你下死力保他。

不是我要保他,按照他的交代,把他定成同伙证据不足。

主任说,吴瞎子在本案中绝对是知情者,这个细节你们没问开。

段长松装傻说,老兄办案子就这个水平。

不是水平问题,而是你刻意为之。在我面前,你就别耍小聪明了,我按你的意思办就是。

本该刑事拘留的吴瞎子最后变更强制措施,改为取保候审。

离开法制室的时候,段长松给主任丟底说,这吴瞎子,是我安插在街面上的线人,辖区内许多鸡鸣狗盗之徒都相信他的神算,他帮我的忙不少啊。仇老师的强奸案就是他协助我们破的。小田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段所长坚持让吴瞎子举报在前。

狗东西祝根,把吴海亮害了不算,还把吴瞎子拉进来。段长松在处理这起案子时小心翼翼,他不忍心看着父子俩同时落进浑水。吴海亮参与多起作案,没有法律的空子可钻,他的牢狱之灾是免不掉了。段长松反复交代手下,千万别把吴海亮参与作案的事告诉吴瞎子。教导员说,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案子一破,马上就会传到吴瞎子耳朵里去。还不如趁早告诉他,让他有思想准备。段长松却不以为然,他的意思是瞒住一天算一天,等吴瞎子知道后,那是他的事。

在看守所,吴海亮得知祝根把瞎子爹拉下水,指着祝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真不是东西,老子出去后找你算账!

第三天大清早,乡街上依然传出吴瞎子的二胡声。

吴瞎子总算回来了。人们都轻轻吁出一口气,有一种走出失落后回归生活的感觉。只有少数几个略懂音乐的人听出,吴瞎子的二胡声远不及原来轻快,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滞涩和凝重,好像夹杂着主人的心思。

派出所的门前连续热闹了两天。

先是那几个被盗耕牛的村民组织一帮子人到派出所燃放鞭炮,送锦旗。

紧接着,由乡人大主席出面,组织了一场更具规模的活动。人民群众感谢公安机关将涉嫌强奸的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乡里唯一的一支腰鼓队都出场了。人大主席和人大代表们走在前面,他们抬着一块匾牌,上面喷绘着“铁警神探,保民平安”的字样。

热闹过去,街上纷纷传说,派出所接连破获的系列盗窃耕牛案和仇老师强奸案都是吴瞎子协助段所长他们干的。原来,吴瞎子还有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神秘身份,他是派出所安插在社会面上的卧底,从乡街上“失踪”那几天是去干大事了。如果没有吴瞎子的神机妙算,警察至今都只能干瞪眼。吴瞎子才是侦破案件的功臣!和他比起来,警察算什么?他们鸟都不是!

吴瞎子原来这么厉害,乡街上的人原先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没看出来不要紧,现在有事赶紧去找他算算就是。于是,吴瞎子的生意奇好,窄窄的阶沿上总是不断人,尤其每逢场期,算命的人排着长队等。据说,吴瞎子现在调子蛮高,收费标准也有所上调——原先算个命收价十元,现在涨到二十元,碰上命好的还要另算喜钱。另外,碰上场期人多,他每天只限算五十人,害得那些急于算命的人发了疯地往前挤。

吴瞎子成了远近有名的神算!

段长松所长平时没事,还是习惯性地在街上走走。好几次,他都想走近吴瞎子身边,问他一些近况,但总是远远地看见吴瞎子身边围着算命的人,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陆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