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南又怀孕了。
父亲刚刚去世,范斌把这当成是生命绵延不绝的暗示。他本来就对她心怀愧疚,如此一来就对她更好了,主动提出如果她还是对两地分居有意见,他可以打报告申请调回去。他实际上才刚刚调整到新岗位上来,两个月都不到。刘燕南瞪他,你开玩笑吧,幼稚!他说:是真的,我突然觉得工作上的事没那么重要了。刘燕南说:当然重要,现在起更加重要,因为要生儿育女了,要钱,要社会资源,这些从哪儿来?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工作。
当初因为范斌要调到外地去,刘燕南大闹一场,警告他要是敢去,搞什么两地分居,就干脆、直接、彻底分开算了,还先斩后奏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作好了成为孤家寡人的一切准备。但范斌还是去了。比起父亲病亡,这都不算什么。
父亲走了,是那段时间里发生的唯一一件事。
也许还有一件——父亲在临死的时候用最后一点气力拥抱了他。
他是一个野孩子,排斥亲近,对拥抱这件事既渴望又畏惧,真得到了,过后必定满心感激,但都闷着,滴水不漏。他有时候想,如果不是因为刘燕南不在乎他不经意间的躲避,一而再再而三地扳开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腰,亲吻他,做下流动作,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爱人了。刘燕南坦率热辣,火球一样烧出一条通道,落进了他的心。父亲呢,打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他心里了。那是一种奇怪的共生,父亲在,但意义又像是在时刻提醒范斌,他不在。直到他们当中的一个要永久离开,他们才开始互相寻找和靠近。他还记得父亲最后的那一抱,那种不同于男女关系的亲密滋味,如同凝重的大地,眨眼间就让他成了它的一部分。
马上就会有一个小生命作为他的一部分出现了。他想着离世的父亲,觉得自己肯定能做得比他好。
他想尽快验证这一点。
这两件大事对他产生的影响就是这样。
或者它也影响了刘燕南?她在公公临终前照顾他,比范斌这个儿子做得还要多。他们与范斌的父亲两两构建亲密关系,各自在其中一种关系之中,又在另一种关系之外,亲历生死离别,各有触动。其结果就是,他们越来越温柔地面对着彼此,更加宽容,甚至可以做到互换立场。就像现在他想回去,她又不让他回了。
他深深感激着这一切。
可是没两天,刘燕南就打电话过来说,孩子还是不要了吧,我才知道怀孕前要检查身体,把小毛病解决掉,补充维生素,吃叶酸。我们单位的王娟还认真算了排卵期和她老公的生理高峰,精确到日,说是下午五点到七点精子又多又好,这个点怀上的孩子质量才高,将来必定健康聪明。你说说,我们这么多工作没做,孩子还没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了,怎么成!
范斌觉得荒谬。怀孕、生产本质上是动物行为,自然而然是生命的最高指示,顺应就对了,哪那么多算计?刘燕南不这么看。她有些急躁,声音发颤,说算计是进化的需要,也是结果,没看见人类越来越聪明,体格越来越健壮了吗?
居然讲到进化。
“进化得在多少代人之间才能完成微小的一步啊!”
“我们至少会成为微小一步上的一股力量。”
“老范家的血脉,我姓范的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
“我是孩子他妈!”
争论归争论,刘燕南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与大多数人无异,她遇事喜欢去网上寻求,既便利又强大,但需要更高的心智分辨有用还是无用的社会支持。她看到测孕纸上显示出两道杠,木然地松开拇指和食指,让它掉进垃圾桶里,转而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怀孕”两个字,然后回车。跳出来的信息除了教人判断到底有没有怀孕和计算妊娠期外,还有流产次数过多可能导致习惯性流产的内容。除了上回,还在跟范斌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已经打掉一个了,要是这一次还这样,就算得上“多”了。没有选择了。无论好坏,不得不要。她后来所有跟范斌在“要不要”问题上的抬杠都是她对“不得不要”进行的下意识的抵抗,作用仅仅是让她受到激素影响的易怒情绪得到安抚。
“你太紧张了。”范斌尽量用气息而不是嗓子讲话。
刘燕南喜欢他这样,话说得柔软,哈气直冒,充满挑逗,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挑逗。挑逗代表有兴趣,让受者心安。夫妻间需要这个。这样一来,刘燕南果然不再继续跟他谈论生育质量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嗲声嗲气地应和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但这是暂时的。要不了几天,电话一接通仍是“孩子我们不要了吧”这样的内容,语气忽轻忽重,暗藏着想东想西拿不定主意的神经质。范斌就再把“你太紧张了”说上一遍。如此反复。直到有一天刘燕南在电话里有气无力,挣扎且悔过地说:
“完了,先兆流产。”
先兆流产的意思是出现流产的征兆,见红、下腹痛或腰痛,不是真的流产了。
刘燕南在医生的安排下做了B超,结论是孩子目前没有问题,已经长到4厘米长,得住院打黄体酮保胎。她说“完了”,是怕保不住。这之前她看到内裤上的血,以为孩子已经没了,一个人跑到医院,听到孩子还在的瞬间,身上原本以为可以承受一切的凛然劲儿哐地散开了。庆幸,但更多是深深的不安,迅速聚拢过来。
这些复杂微妙不可言说的感受,通过一根电话线,通过声音、语气和讲述事件时语言的组织方式,传到范斌那里,使他也霎时紧张起来,匆忙赶到医院。
当他推开病房的门,正好有两个女的从里面往外走,一个搀扶着另一个,都很年轻,很瘦,神情平常,像是刚刚逛完一个普通的沿街商铺,没收获也没遗憾地离开。
范斌侧身让她们先过,完了走进去,一眼看到刘燕南猫在床上,脸勾着,被头发遮住大半。他靠近她叫她。她抬起头,挺了挺身子,跟他迎到跟前的脸贴了贴,眼泪就流了下来。
“没事,没事。”范斌轻轻抹了两下她的眼睛。
“旁边那个,孩子三个月了都没保住。”她抓住他沾满眼泪的手轻轻放到自己肚子上。
范斌侧身向后看了看,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床。
“没事没事,”他抬起手轻轻拍她的背,“人家不也好好地走出去了嘛。”
“我现在有事,处理一下也能好好地走出去,问题是没事。要是真没事也就算了,后面指不定哪天就能有事。太折磨人了!”
范斌的手很自然地从她的背部回落到肚子上,在这个他本能感到需要加强保护的地方,里面有一个正在挣扎的小生命。他还没有直接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就已经在昭示,活着总比死去难。
“没事没事,”范斌说,“还有我呢,再难也没事。”
“你说我们这是为什么呀?受这么大的罪,”刘燕南把手盖到范斌的手上,“为什么呀?”
“为什么?”范斌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我们需要吧。”
隔壁床很快就补了一个人进来,个头很高,宽骨架,肉多且蓬松,坐下来的时候床直摇晃。刚开始刘燕南以为她是胖的,肚子显得特别大,后来才知道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不是说三个月以后就稳定了吗?刘燕南又急了。好在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保胎的情况还不错,至少比刘燕南好,活动自如。刘燕南身上已经不流血了,但肚子一直很疼,来月经的那种疼,郁结、阴冷、发散。她只好尽量躺着,心情复杂地看着高个女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轻轻松松走来走去,还动刀子切了半个西瓜挖着吃,完了又想喝饮料,就打电话给她的妈妈。老人家中午回去做饭了,正在过来的路上。刘燕南听见高个女人对着电话说:可乐,我要喝可乐。
“好像不能喝这些东西吧。”刘燕南提醒她。
“没事,又不是天天喝。”
下午太阳落下去以后,王娟来了,手持一把手绘荷花绢扇,从头摇到尾。
刘燕南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那么爱出汗啊?人这么瘦,这不科学。王娟说:孕妇身上有科学的事吗?说话间听到呼哧一声,旁边的高个女人又开了一瓶可乐。王娟俯下身子,隐藏在韩式裙摆下微微隆起的肚子轻轻抵到床沿上,她下意识往后移了移,压低声音说:“我其实特别能理解她,就是一股冲动,拦不住。我上周有天晚上吃了六只螃蟹。”“疯了!”刘燕南白她。“对这些东西有瘾没瘾,瘾上来了能不能忍得住,忍不住的话有事没事,都是我们和肚子里那个小家伙的——” 她停下来,吐烟圈一样轻柔而缓慢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命运。”她的眼睛吊得厉害,妖气十足,与她时常说出的玄乎话产生通感意义上的和谐。
这一次刘燕南没觉得她说得玄。孩子能不能来,怎样来,来了会遇到什么,谁说了都不算。她平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王娟吃螃蟹,高个女人喝可乐,都有各自不可阻挡的前因,也必然会朝着既定的后果而去,再着急再不愿意也没用。这么想着,护士过来给她打针,她伸出满是针眼的左手,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去比较会不会右手上的针眼更少一点,就那么伸出去了。王娟跟她说得走了,她也觉得还好,没像王娟第一次说得走的时候那样,缠着要她再陪一会儿。但她很快明白,王娟说的不是这个走,是要出国,去美国生孩子。
孩子的父亲在美国,王娟离婚以后才确认自己怀孕了,那个婚她其实并不想离。
“你是为孩子好还是为了自己?”
“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王娟答非所问,完了扯工作上的事。她们俩是区教育局一个科室的。王娟说领导已经安排了,休假期间她的工作由刘燕南代理。然后就说都有些什么事。比如需要尽快处理的农民工子女入学方面的工作,说是正在按照领导的交代找典型。
“三成路、立文路——就你们家附近那个,还有朝兴路小学都做得不错,就是材料没写好,不够生动,正在回炉。”
这事说到冷场之时,刘燕南冷不丁又问:
“你是为孩子好还是为了自己?”
王娟收起扇子,站起来走了。
晚上九点左右,高个女人啊的一声叫,完了,破了!就是说羊水破了。紧接着就被送到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她母亲说,孩子都成形了,造孽。她躺过的那张床很快就空了出来。七月大热天,阳光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高个女人的失去和刘燕南的拥有都在其中,它们形成一对沉默的对比。刘燕南被比得无比庆幸,又胆战心惊。她更久地窝在床上,不敢轻易下床,也不敢换方向侧卧,稍稍动一下就对肚子里的小家伙说一句:宝贝,挺住了!
他们一起挺过了11天,在第12天午后,等雨彻底停了,方才离开医院。
刘燕南有重生之感。
范斌也有。
他看着她的脸一天天圆起来,头发剪掉了,剩下的不过三寸,杂草般贴着头皮疲惫地生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要把更多的养分留给孩子,还有其他能让小家伙好好活下去的知识,刘燕南看着学着,还说给范斌听,要他也注意。她不再用化妆品,说是对胎儿不好。书上看来的,道听途说来的,所有对胎儿不好的事情,刘燕南都与它们划清了界限。范斌看刘燕南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位负责任的琐碎的母亲。他自己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人世,他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现在家里又出现了一位母亲。即使他不得已又要赶回单位,在远离刘燕南的地方,在办公室,在小城的街头,都能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心思往刘燕南那里拖。那光芒般的轻巧却毫不含糊的直行的力量,行到尽头,带他看见的是关于母亲的笼统记忆。他因为寻到了她而看到自己。自己在32岁这一年要成为一位父亲了,与母亲相对应的父亲。这不是重生是什么?开花结果般的重生。
他们如此这般认真准备着,准备成为父亲母亲,优秀的父亲母亲。为此他们决定一起去听优生优育讲座。
王娟跟刘燕南说过,拿到生育服务证后才能办准生证,没有准生证孩子上不了户口。生育服务证的背后是一节一个半小时的优生优育知识讲座,听完发证。王娟当初作两手准备,去不去美国生再说,先把国内的这套程序走完,以防万一。她自己懒得去听课,就让母亲代劳,完了签上她的名字,证就到手了。
“你妈都听了什么?”
“没问。”
“大概是因为我们需要吧。”刘燕南想起范斌的话。他们需要,王娟不需要,至少没觉得那么重要。
他们真的一起去了,特地请了假。这让那个在二楼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感到十分有趣,她似乎还没见过这架势,夫妻两个一起来。
“她身体不好吗?”她用目光指着刘燕南问范斌。
照这个问题的逻辑,范斌完全可以自己来,但作为丈夫的男人来听课的其实也少得可怜。有老一点的,夫妻双方随便哪一方的父亲,作用等同于王娟的母亲。这就是范斌和刘燕南走进位于立文路东头区计划生育服务中心培训室所看到的人员构成:较少的年轻女性,更少的年轻男性,与年轻男性比例相当的老年男性,最多的是老年女性。她们多数比较胖,散发出热乎乎的汗味,整个培训室都弥漫着这种味道。范斌和刘燕南在第三排最边上坐下来,一个上了岁数的胖女人站在讲台上摆弄电脑,她作自我介绍的时候范斌他们还在签到,隔着一堵墙听到她说自己刚刚从医院妇产科退下来。她穿着服务中心所有工作人员都穿着的那种粉红色短袖大褂,多少让人感到接下来要讲的东西会比较专业。她抬起头来又说了一声大家好,但没人看她,大家的目光都被门口的一个小女孩吸引过去了。
小女孩大概只有八九岁,短发,刘海耷拉到眼睛上,身上的T恤衫已经发黄发透,软沓沓的,很土气。负责签到的女人也在门口露出身子来,抓住女孩的胳膊,不让她进来。女孩并不惊慌,但很沮丧,垂着头,被迫离开了。
刘燕南跟了出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女孩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蒙着灰,并不答话,脸一扭跑下楼去。
“她妈妈,”负责签到的女人说,“她说是她妈妈让她来的。这不是开玩笑吗,小孩子来听生育课!”
培训室里,胖女人在投出目录的屏幕前晃动着,告诉大家这就是今天要讲的内容。刘燕南在范斌身边坐下来,一眼看到最后一项是“产后避孕与性生活”,叹了一口气。范斌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刘燕南就把了解到的那一点说了。范斌说:你呀,职业病。
刘燕南的职业病不是一天两天了,看到小孩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最近更严重了,因为肚子里有一个即将承受未知的生命之重的小孩子的缘故,她动不动就颤抖和流泪。
投影上出现“怀孕的征兆”几个大字,接着是一行小字。
“乳房增大,乳头、乳晕颜色变深变黑。”胖女人大声读出它们。刘燕南不敢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会被母亲差遣过来听这些。
范斌侧过脸来看刘燕南,看到她睫毛上有泪光,拉住她的手说:好啦好啦。
“她该去学校。”刘燕南跷起无名指抹了抹眼角。
“每个人都只能去他们去得了的地方。”
“养而不教,他们的父母有什么资格做父母?”
“成为父母是自然行为,要什么资格?”
“这是人类社会,不是动物世界。”
太严肃了。范斌扬了扬脸,有意把刘燕南的注意力引到讲台上去。
胖女人在讲孕期注意事项。
“孕妇要少去公共场所,避免滥用药物和接触有害物质,避免辐射,如X线、放射性同位素等,避免接触病人。孕初三个月和临产前一个月避免性交。”
刘燕南把头歪向一边,不忍卒听的样子,仿佛她就是那个小女孩。
回去的时候排队等红绿灯,车子慢慢往前滑的过程中,坐在副驾上的刘燕南侧着脸,看着蓝底白字的路牌,在上午10点已经变得狂躁的阳光下,“立文路”三个字跟一旁的树、行人一起徐徐向后移去。
她坐直身子,从包里取出手机。
立文路小学就在附近,是王娟所说的,在农民工子女入学工作上做得特别好的三个学校之一。刘燕南想跟王娟扯扯今天这事,好的话,还会有不上课跑服务中心听生育课的孩子吗?她孩子气地想。
再一个,自从上回在医院两人不欢而散,王娟就再没出现过,也不知道她去美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其实刘燕南特别反对王娟把孩子生下来,尤其是去美国生,冒着丢工作的风险。王娟根本听不进去,说多了她就急,就像上回。这么多年的同事加好友,关系不能就僵在这儿了。
可王娟的电话关机。
第二天,消息从其他同事那里传出来,王娟回老家住院保胎去了。
去美国需要请很长时间的假,王娟都作好最坏的打算了,私下里她跟刘燕南一直在商量怎么办,也跟顶头上司交过底,看找个什么理由请假合适,不行就辞职。显然刘燕南先兆流产这事为王娟提供了灵感,可她竟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同事说前一天王娟抽空回单位,把需要交接的事项一个个理好了,有些归刘燕南管的,就放到她的办公桌上了。刘燕南看到了它们——几个文件盒和文件夹,一个文件篮,里面全是资料。其中一个文件夹外贴着一张便签,写着:农民工子女入学典型事例,急。
王娟自己的事也很急。
她急着带一个小生命来到人间,赋予它修复父亲母亲关系的使命,失败了呢?这个孩子没有父亲,跟着终日不快乐的母亲。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快乐?”
刘燕南这么跟王娟做工作时,她反问。
一个孩子带着任务而来,成功与否,都会以工具的形式存在,这本不该是他的属性。这个意思被刘燕南含蓄地,以追问去美国生孩子这件事情的意义的方式问出来:
“你是为孩子好,还是为了自己?”
王娟居然翻脸了。
在孩子这件事上谁会承认自己不是为了孩子好呢!
刘燕南默默撕下便签,打开文件盒,找到立文路小学的资料,不多,10页都不到,认真看起来。她的认真里包含着对前一天见到的那个小女孩的心疼和紧迫的寻访。“立文路”三个字再次激发了她。她产生自己与小女孩的缘分会继续的预感。会吗?与她在这几页纸中再会,成为上帝派来帮助她的那个人。
可她什么也没找到。
材料中首先是一堆数据,附着一份罗列事件的简述。事件中的少男少女个个家境困难,都像是那个女孩,又似乎都不是。排除两个男生,另外三个女孩,一个家里就没有妈妈,去世了;一个妈妈瘫痪在床;最后一个妈妈在老家。前两个根本没有可能,只有这最后一个,说起来,她妈妈即使昨天还在老家,只要身体没问题,今天就能过来。可材料上说这个女孩已经11岁了。
关键是,如果真是这孩子的妈妈怀孕了,第一,牵扯到生二胎,非常麻烦;第二,这些人家生孩子,需要城里的准生证吗?
“只有一种可能,”范斌说,“你看那天的情况,谁来听课,听了多少,没有标准和验证,报上名字就给发证,她应该是被人找来做替身的。”
“她替她妈妈,她妈妈替别人,那个需要准生证的人,”刘燕南觉得有道理,“也许还不止一个。”
在办公室接电话讨论这个问题挺奇怪的,还不如让刘燕南继续谈她的孕期感受——恶心,不想喝孕妇奶粉,肚子不见长什么的。刘燕南越来越频繁地一想到什么就立刻打电话给范斌,告诉他她有多难受。有时候他在开会,有时候在办公室训人,有时候走在路上,他照例只能视情况安慰她。今天的谈话内容是他未曾料到的,他没想到小女孩的事刘燕南会那么在意,这样下去太让人担心了。他琢磨要不要让刘燕南像王娟那样以保胎之名请个假,到自己身边来。
“别想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怎么没关系,看到了就有关系。”
“你看到的还是少的。门向阳你知道吧,我同学,民政局那个,整天都在处理夫妻两个离婚了谁都不要孩子这种事。照你的逻辑,他该把那些弃儿都领回家养着?反正他老婆生不出孩子。”
“我说我养了吗?有关系就等于养吗?”
“刘燕南你是孕妇,不能天天琢磨这些事情,不然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关心下一代没有错,但请先从自家人做起。”
“你……”
“在昏暗潮湿的筒子楼里,各家的灶具摆放在楼道上,一间不足15平米的小房被木板分成两层,一个破旧的缝纫机既做餐桌又当写字台。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靠卖菜赚钱,收入低且非常不稳定。”
刘燕南看了一天这样的材料,看得眼角心上全是雾。
下班后,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小区附近的菜市场。
这个地方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光线很暗,边上是生鲜卤味小门面,间隔着调味品和豆制品摊位,中间有四溜一米来高,铺了白瓷砖的摊位,上面齐整整码着各种蔬菜。正是高峰时间,地上到处都是虚弱的菜叶,被一双双来回踱的脚毫不知情地踩得稀烂。
刘燕南沿着入口处的那一排摊位往里走,目光跃过那些好看的蔬菜,轻轻拂触站在它们后面忙活的人。从起步开始到止步回到原点,她一共看到三个孩子。他们全都热情地招呼过她,并不耽误处理手上的事——眼疾手快地给买菜的人递塑料袋,过秤,收钱,临了还不忘在一满兜菜当中放入两棵小葱。
他们当中没有那个女孩。
刘燕南重新走了一遍刚才的路线,依次问那三个孩子上学了没有。无一例外,她的问题刚一提出,孩子们身边的大人就会上前代他们回答:上了。硬生生的。立文路小学就在附近,又的确过了放学时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也未可知。刘燕南只好作罢。从第三个孩子那里朝门口走的时候,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地方来。在这个泥土和生活本身直接或间接发生关系的地方,一种繁闹、松散、根植于地面的气息由下至上,由玫瑰色的小萝卜、红红白白的鸡蛋、洒满水的菠菜,到翻动他们的有时细嫩有时粗糙的手指,还有可能沾着土星,也可能抹着弹力素的头发丝,再到覆盖在铁架子上的塑料棚,一路向上,飞升、盘旋,这个空间里有最为丰富的共处。刘燕南一步步走出这个空间。
外面有更大的共处,也有更为清晰的分层。
刘燕南刷卡通过小区门禁,在人工喷泉灿烂的水花旁看了一小会儿,转身之际,夕阳忽然沉了下去。
那天夜里,刘燕南怎么也睡不安稳。
天亮以后她打电话请了半天假,有意要在工作时间转转菜市场,看看昨天见到的那三个孩子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果然都不见了。她仍不放心,下午三点左右找了个由头从单位出来,到菜市场一看,孩子们确实不在。挨到五点多,他们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把书包反挎在胸前,慢吞吞走着,看起来不太高兴,很快被后面一路小跑的小家伙超过。这个小家伙个头更矮一些,光着上身,一边跑一边把抓在右手上的衣服甩成车轮。他们都是男孩子。那第三个,那个女孩子,一直没有现身。为了她,刘燕南一直等到六点。
“刘燕南你太奇怪了。”她在心里默念。
一直到月底,奇怪的情绪都没有消失,一番犹豫后,刘燕南又来了。
情况跟之前一模一样。
她走到西南角一个摊位前,想了想,又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另一个摊位前。一个圆脸小鼻子,眼睛下面散落着两片阴影般的雀斑,头发随便束在脑后的女人,大声招呼她买点什么,刘燕南摇了摇头。印象中,那个小女孩身边的大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她转过脸去看相邻的摊位,感觉不像,再往远看一点,也不像。她想到当初来这里,竟是犹豫和随意的,以至于现在根本无法确定那个孩子曾经出现的地方,自责促使她急于找到迅速解决问题的通道。她停下来,指着一个大致的方向,问眼前的女人:“之前这里有个小女孩,就在这里,有这么高吧,”她的手在胸前横了横,比画出一个高度,“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女人将一个撕去标签的矿泉水瓶子捏得嘎吱作响,水从插满小孔的蓝盖子那里喷出来,细密地扑到一堆黄瓜上。她的目光跟着洒出来的水一起飘忽起来,水飘到一旁的番茄上,而她的目光越过番茄,越过刘燕南的大肚子,水一样飘到对面去了,又立即收回来。
刘燕南本能地转过身去,视线中有一个干瘦的男人,皮肤暗黄,每一寸都绷得紧紧的,他正在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称土豆。
女人倒叫起刘燕南来:“哎,别走啊,便宜,都给你吧。”好像她们之前讨价还价过。刘燕南配合地转过身来,目光投到女人眼睛上,但仍触不到她的目光。
“你是老师?”她低着头,一边摆弄菜,一边小声问。
“有老师来过?”刘燕南凑过去。
“以前来过,没用。”
“这一次也许会有用。”
“没用,警察来了也没用。”
刘燕南咳了一声,尽量领会女人的意思,她有不祥之感,很强烈,同样强烈的还有即将抚触到某个事实的预感。这让她突然间挺了挺肚子,仿佛这样就有了气势,才好说出下面的话:
“我是领导。”
“呵,”女人撇了撇嘴,以同样的速度看了一眼刘燕南和对面的男人,低下头的同时用更小的声音说,“菜场后面的小路一直走到头,往上看。”
刘燕南噢了一声,慢悠悠抓起一个番茄郑重其事地问多少钱一斤。
提着一小袋四个番茄,刘燕南沿着菜场背后的小巷道,往深处走去。
路两边是加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私房,沉重地堆砌着,仿佛要倒到狭窄的路上来。刘燕南等不及走到路的尽头就不断往上看着,看到一些紧闭的窗户和挂在一边轰轰作响的空调外机;有人端着碗站在阳台上,边吃边向对面喊话,热闹地聊着什么;有人背着身讲电话;有人看着刘燕南。她的蕾丝花边孕妇裙,她捂着嘴小心而急速走路的姿势,她四下张望充满疑惑和想要避闪的样子,全都让看着她的人惊讶不已。刘燕南硬着头皮往前走,很快就看到前面到了头。
一幢陈旧的四层楼房立在路口,切断了去处。
离着十几米的样子,她隐约看到从二楼阳台的护栏间透出一团红来,似乎有什么人蹲在那里。紧走几步后,她慢慢看清了,在这团红之上,有一只干黄瘦小的手臂,穿过灰色的铁栏杆,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仔细再看,是个小女孩。是菜场里看到的那个吗?刘燕南没法确认这一点。那天的匆匆一念,一见,和其他事物一起早就模糊成了飘忽的影子,能看出面目的只有几个熟悉的人,想到那个卖菜的小女孩时就只剩下一团灰。而楼上这个,有一身还算显眼的红——红色发污的T恤衫,醒目而凄惶。她大约是跪在地上的,看不到腿,只在栏杆的空当间露出半张黑乎乎的小脸。
刘燕南又往后退了退,踮起脚尖,打算看得更多。
小女孩一动不动,照片一样。
刘燕南又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这条路的尽头并非是真的尽头,不过是向左斜着别了一下,大概有20米的样子,又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延伸开去。如果不走到跟前看,就会当路没了。而这条路上正在走着的人,停在路边闲聊的人和两边楼房上偶然晃动的人,与她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松懈下来,也许只是小女孩的家长不想让她去读书这么简单呢,别人劝不了,也许她可以试试。这个念头刚一落地,她就看见小女孩突然被一股力量拉扯了一下,身子向后一闪,挂在栏杆外的胳膊本能地缩回去,死死抓住栏杆。
“看什么看!”不远处响起一声刻意压低音量的呵斥。
刘燕南以为在说她,一转身看到左手边一幢楼房的一楼,门口那里明暗之间,一个孩子被什么人拎了进去,消失了。一些关窗户的声音在周围跳跃着。再往上看,小女孩的身子已经离开栏杆一步远,四指勾住栏杆,即将脱落。
“喂!”刘燕南喊,“小姑娘,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一个怪物从小女孩身后冲出来,乌云一样铺盖到她单薄瘦小的身子骨上,伸直手臂,手掌向上一挥,使劲打落小女孩勾住栏杆的手指。
小女孩立刻抱头蜷成一团,嘴里呜咽:
“不要打我!”
刘燕南的心砰的一声爆开了,四肢打战。与此同时,她感到肚子的右侧某个点由内向外,垂直鼓动起来。啊,胎动。是吓着他了吗?她仓皇地抱住肚子。而那个怪物已经踩上栏杆底下的横杠,身子大虾一样弓着,往下探,胳膊伸得长长的,捞鱼一样一下一下试图去抓刘燕南。
这个女人千真万确是个怪物。
一个灰色的大嘴巴面具般遮蔽了她的脸,这样她的眼睛就是膨胀血红的,鼻子有四个孔,獠牙从流着血的嘴角翘出,插至腮骨。她当然没法由二楼抓住站在地面上的刘燕南,但骂声可以抵达。除了再三重复的脏话外,她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个婊子,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试试!
“快走吧。”旁边楼上有人冲刘燕南喊了一声。
与此同时,楼上的女人突然间看到了什么,身子一正,迅速折回到房间里去了。小女孩被放了出来,这一回刘燕南看清了她。她穿着长至膝盖的红色T恤衫,小胳膊在宽大的袖筒里直晃悠,但腰身处却收得紧紧的,那是被绳子绑成了那样。绳子好像是用几根布条缠就的,套在她的腰部,后面拖拉着,长长的,时紧时松,被躲在房间里的那个怪物控制着。女孩重新蹲下来,手臂穿过栏杆,放下一截绳子,质地跟身上绑着的一模一样。刘燕南好奇地往前一步,却听到身后一阵急驰,未待她回头去看,就有人越过她跑到前面去了,是菜场见到的那个干瘦的男人。他拎着一个黄色的袋子,走到小女孩放下来的、离地半米左右的绳子头跟前,弯腰把绳子系在袋子的抓手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小女孩俯视的脸,轻轻挥了挥手。
女孩眼泪汪汪地叫了声爸,欲言又止,费力地往上拽绳子,慢慢将袋子拉上去,解开,提着,反身朝房间走去。
刘燕南叫她:“喂!等等,你没事吧?”
怪物立刻冲出来,扒着栏杆,冲刘燕南恶狠狠地啊呜了一声。
刘燕南慌忙向后躲闪。
卖菜的男人也转身要逃的样子,被刘燕南手一伸拦住了。
她疯了,男人舔了舔嘴唇,指着楼上说,她疯了。
刘燕南盯着他枯黄脱水的眼睛,吼:“她疯了你也疯了?让你女儿跟个疯子待在一起!”然后哆哆嗦嗦拉开背包的拉链,摸出手机打电话报警,“这是囚禁,是绑架,是犯罪!”
男人把脸转向一边,气哼哼地说:没用,警察来过好几回了。
“那就报告民政局教育局,街道办事处也得管这事,还有社区。”
她想起范斌提到的门向阳,就打电话给范斌,要他通知门向阳。
等她噼里啪啦讲完,范斌平静地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刘燕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大声说:“范斌你什么意思?问几点了什么意思?我这里有个孩子被一个疯子用绳子绑着,生命受到严重威胁,你还问几点!不管几点都必须立刻马上对她实施营救!”
“你说营救就营救了?你知道这得前前后后安排多少事情?”
“总得有人应对突发事件。”
“这是你定义的突发事件。”
“那我通知媒体,现场直播,把事情闹大,闹成你们眼里的突发事件。”
“你疯了?”
“她戴着面具,眼睛嘴巴一起流血的那种,把那个孩子绑在家里,不让动,打。范斌,你看不到,但请你想象一下,这种情况下,我能坐视不管吗?你快把门向阳叫来,我跟他一个教育局一个劳动局,能联合起来跟警方对话,把这孩子救出来。”
“救出来以后呢?”
刘燕南一下子愣了。
身边的男人闪了一下走出了她的余光。
“救出来再说。”她啪地合上电话,下意识扭过头去,看到男人已经往菜场方向走出了20来米。
“嗨!”她叫他。
他听见这叫声,不仅不回头,还跑了起来。刘燕南也跑起来,还跑得比他快。窝囊废!她在心里骂。她的肚子沉甸甸的,跑一步坠一下,她用双手托着肚子,尽量往上举。他到底还是让着她,跑了几步就慢下来,却并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刘燕南跟上他,拉住他,他顺着自己的劲儿挣脱着往前走,边走边同刘燕南讲话。刘燕南说:你跑什么跑,一会儿就有人来救你女儿了。男人说:救出来救不出来都得吃饭,我得先去把菜卖了,不然靠什么吃饭?刘燕南猛地拉住他的胳膊,他踉跄着站定,望着刘燕南。
刘燕南的脸已经变形了。
“你那些菜我全买了!”
人们渐渐围上来。
先是范斌的同学门向阳。他个头不高,白胖,哼哧哼哧地过来,一脑门子汗。他来的时候并没有在路口看到刘燕南,打电话以后,按照她的指示,静悄悄拐进旁边一户人家。那个训斥自己孩子看什么看,并把他从门口拉回屋的女人靠在门板上使劲儿扇扇子。她比门向阳还胖,一身肥肉直往睡衣外拱,裸露的胳膊腿丰满膨胀、油腻不堪。他们对视了一眼她就让开了。他走进去,看到刘燕南和一个浑身上下哪儿都干巴的男人一起,一人霸着一边,探头探脑地向窗外窥视。
接着是警察,来了两个。警车顶上的灯不停地旋转,不断推开铁锈般晦暗、凝滞的暮色,从巷口一点一点往里移,照得见的地方被染得红红蓝蓝,照不见的地方乌泱泱一片。人们开始争相从屋子里出来,追随着这冷酷而急切的光亮,以及它刺耳的啁鸣,与它一起停在小女孩家楼下。两个警察一左一右从车上下来,还在琢磨位置有没有搞错的时候,刘燕南就跑了出来。门向阳跟在她后面,顺着她拨开的通道,来到人群中央。
怪物早就听到动静跑到阳台上了,弓着背,一会儿蹿到左边,一会儿蹿到右边,还用没有拽绳子的那只手对着楼下扎堆的小小人影打来打去,每一下都打在空气中。人群中有人跟着她动作的起伏长吁短叹,有人起哄:“这疯娘儿们!”有人点上烟,静观其变。警察就点上了烟,这让刘燕南很生气,为什么不立刻冲上去?她刚要开口,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来,手一摆,说:“情况我们都知道。”
“知道还不行动?”
“这事得听他的。”
“谁?”
“她爸爸。”
刘燕南唰地转过脸去,盯住卖菜的。
“孩子妈妈疯了,没有监护能力,必须得由她爸爸监护,可他不配合。”老警察一边说一边仰起脸往阳台上看,就在这一瞬间,怪物蹿到屋子里去了。
“我没地方住,晚上睡菜场,总不能让孩子跟着睡菜场。”卖菜人可怜兮兮地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你睡个屁菜场!是有人不让你管孩子吧!”邻居,那个肥胖的女人突然冲上前,手持蒲扇,指着卖菜人的鼻尖,愤怒地说。
“啊!”楼上传来小女孩的哭喊声。
刘燕南把警察一拍,自己率先跑起来。他们只好跟上她,从一楼洞开的铁门进去,在房东的指引下攀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台阶很窄,只容一人上行,两边是粗糙的石灰墙,好些地方都已掉下墙皮,苍老斑驳。刘燕南循着声音在幽暗中噔噔噔直往上爬。
门向阳在后面叫她:“刘燕南,你不要命啦!”
可她耳朵里全是从楼上厚厚的墙壁内冲出来的咒骂和哭喊声,根本听不见门向阳的劝阻,甚至连门向阳这个人都已经忘却了。
“你让他们来抓我,小婊子,打不死你!”
“不要打我!”
这些声音让她感到惧怕的同时也鼓舞了她,使她的双腿打战但并没有迟疑,很快就站在楼梯尽头唯一一个栅栏式铁门外。门楣往上,在快到天花板的位置上,一只沾满灰尘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几只蚊子围着它,上上下下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开始摇晃铁门,刘燕南已经与他们交换了位置,站在台阶的最高一层,右手扶住墙,左手捧着肚子,大口大口喘气。门向阳挤到刘燕南身边,作出随时提供保护的姿态。其他人排在门向阳身后,一阶阶站满。
“啊呜!”怪物与小女孩一起嘹亮地哭喊着。
“我有钥匙!”房东突然想起来,抓着一大串钥匙丁零当啷往上走。台阶上的人纷纷侧身紧贴墙壁,给他腾出向上的空间。
“赶紧让他们走!”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我真是瞎了眼,租给疯子。”
门开了,一股恶臭涌泄而出。房东捂紧嘴巴鼻子,摸到门边的开关,按亮了房间里的灯,灯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污浊。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散落着各种形状的粪便、撕裂的食物包装袋和污秽的卫生纸。一张被褥凌乱的床与这些肮脏的东西为伴,挤在角落里,面目可憎,再也没有其他家具了。门向阳拉住刘燕南,把她往外面拖。刘燕南别了别胳膊,却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吐起来。年轻一点的警察已经奔向阳台,拦腰抱住正在翻越栏杆的怪物,而她的孩子,被她紧紧缠裹在自己胸前。大约正是因为如此,她没法翻得更快,甚至根本翻不过去。她在左右为难之时被警察抱住,使劲儿往地上按,让她动弹不得。
她的孩子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老警察先试了试女孩的鼻息,听她的心跳,然后立刻抱起她往屋外跑。
女孩垂下有气无力、满是血迹和屎尿的胳膊,在老警察的臂弯处,轻轻地摆啊摆。
楼下的人群变得更庞大了,他们刚刚为警察的身手集体鼓掌和欢呼过,此时正翘首等着接下来的进展。他们给了抱着孩子出来的老警察和押着怪物出来的年轻警察以同样的掌声,大声叫好。当刘燕南在门向阳的搀扶下一步步来到户外时,人群已经跟着往后倒的警车涌动起来,慢慢散开。
“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刘燕南说。
“一个送医院,一个送精神病院呗。”门向阳说。
正说着,门向阳突然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怎么了?”刘燕南走过去。
“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孩子他爸?他们应该把他也带走!”
刘燕南顺着门向阳的指头看过去,没有看到皱巴巴的卖菜人,却被一张隐约熟悉的小脸吸引住了。是的,就在那个方向,一个小女孩正巧转过脸来,跟后面的人说了一句什么,又转回去,跟随周围的大人们,追随倒得缓慢的警车左左右右,见缝插针,蹦蹦跳跳地朝远处走去。
优生优育讲座上见到的那个孩子!刘燕南跑起来。啊!刘燕南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孩子短短的头发,刘海耷拉到眼睛上的样子。可她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跟上回一模一样。刘燕南跑得更快了,跑过几个人就回过身来打量他们,然后转身再追。她跑啊跑,突然间肚子一沉,大腿根部一团温热,分作几道缓缓流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太不小心了!”
刘燕南闭上眼睛,等埋怨过去之后才睁开,这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当她得知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她就对各路前来探访的人们表现出不近人情的一面,好像他们不该来看她似的。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令人同情,所以没人在意她是否笑脸相迎。他们说着一样的话,跟医生翻开她病例时说出的内容差不多,无非是强调她这已经是第二次先兆流产了,怎么可以!她一面听他们说,一面抚摸着肚子,暗中与里面的孩子对话:“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妈妈在做好事。”
可孩子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胎动一下作为回应。
她一时孤独得要命,不断发短信问范斌走到哪儿了。
在范斌赶到之前,门向阳扶着刘燕南做完了所有检查,他的妻子也来了,这个苗条秀气,说话缓慢轻细的外地女人,甚至拉住刘燕南的手哭起来:
“嫂子,可不敢这样。”
刘燕南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半夜醒来时,范斌已经在病房里了。他坐在刘燕南身边,头挨着她的肚子,睡得迷迷糊糊,呼吸沉重。他太累了。他原本在外省出差,三天了,一天跑两个乡镇考察工作,后面还有四个地方要去。前一晚门向阳打来电话,说刘燕南先兆流产,不过问题不大,已经办好了住院手续,找关系要了一个单人间,条件还不错。这样他就坚持把第二天一早的会议主持完,再安排好余下两天的工作,匆匆赶到省城机场。没想到遇到大风天气,晚点不说,要降落了又飞起来,在邻近一个城市的机场待了几个小时,等条件允许了才飞回来,折腾到医院已是深夜。
刘燕南一动,范斌也醒了,说:你醒了啊。刘燕南嗯了一声,说:你回来了呀。范斌也嗯了一声,然后问,想不想喝水呀?刘燕南说:先扶我上个厕所吧。
上完厕所,又喝了水,范斌把灯光调暗,说:那你赶紧睡吧。
刘燕南瞪他:“我睡了一天了。”
“那我得睡啊。”
“我都这样了你还睡得着?”
“这不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你回来干什么?”
“别闹了,睡觉。”范斌把微弱的灯光一下子按灭。
“不睡!”刘燕南两只脚一弹,踢开搭在身上的薄毯子。
“你不睡孩子得睡,折腾的时候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吧。”
“你在指责我折腾吗?好嘛,都在指责我。”
“我和大家一样,认为这件事很荒唐。”
“我不得不那么做。”
“你只是选择了那么做。”
“这有什么错?”
范斌把手一伸,做了一个推挡的动作:“这么说谁会真正有错呢?都有各自的角度和立场,到此为止吧。”
刘燕南哼了一声,抱着肚子转过身去。
窗户那里照进来的只在城市的夜晚才会存在的光芒,在墙壁上投射出几道明亮但收敛的弧线。刘燕南盯着它们,觉得十分晃眼,恨不能用手抹去。
这觉没法睡了!她又踢了一脚被子。这次孩子有回应了,踢了一脚她的肚皮。她连忙用手抚了抚肚子,安慰他似的,范斌的鼾声已经在身后那张陪护床上响起。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起伏的侧影,又嫉妒又委屈,怎么可以这么不当回事儿!而她越是睡不着,肚子里的孩子动静越大,这里戳戳那里踹踹,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安静下来,跟着迷迷糊糊的她一同睡去。
门向阳和他媳妇再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他媳妇把一篮水果轻轻放到床头柜边上,从里面取出一只苹果,坐下来认真削皮。范斌去楼下买吃的去了,门向阳展开一张揣在身上的报纸,拿给刘燕南看。
“看,他们消失了。”
报纸上有篇文章详尽叙述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在新光街上展开的大营救,说是区民政局、教育局、公安局联合街道和社区,在群众的支持和配合下,共同完成了一场人道主义壮举。刘燕南一面读一面想,原来菜场背后那条狭窄的单行道叫新光街,原来当天晚上街道和社区的人也来了,原来这叫壮举。她继续往下看,看到孩子第二天醒来后,被她爸爸接走了;她那个疯妈妈也是这样,也被接走了。记者在采访了两家医院的有关人员后猜测,孩子的爸爸是怕继续住下去无力承担医疗费用,尽管他在接她们离开时,救治孩子的医院承诺免费,精神病院则表示,因为需要长期治疗,费用全免不太现实,但保证会以最低廉的价格尽全力医治。孩子的爸爸谁的话都不听,一个一个都领回去了,菜也不卖了,摊位转给了别人。文章最后说,新光街的对口小学是立文路小学,事实上,这个被营救的孩子一直在一定的政策保护下接受免费义务教育,仅此一点就很难理解,孩子的父亲为什么要搬离这个地方。
“有些人只能过混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摆脱厄运!”刘燕南愤怒地把报纸合上,“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一出生就承受他们全部的厄运。”
“是人就有这个资格。”门向阳劝刘燕南冷静。
“如果有一种规则,可以限制这种资格……”
砰砰两声,门开了,范斌提着两袋打包好的饭菜走进来,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汗。门向阳媳妇手里的苹果早就削好了,一直拿在手里,这会儿立刻放下,说:先吃饭吧。
“我的意思是……”刘燕南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愿打断,丝毫不关心饭的问题。
范斌把塑料袋转到过来接手的门向阳媳妇手中,从床头柜的纸盒里抽了几张纸,一边擦汗一边往门口走,想把刚才没关紧的门关好。半开的门外,走廊上,好些出了问题的孕妇在留院观察。病房已满,院方只好临时在外面加床。范斌把门关好,刚刚还在耳边盘旋的混合了紧张与失望的呻吟和安慰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刘燕南有些亢奋的声音。
“太多经济能力、知识和素养水平都极其低下的人轻而易举获得为人父母的资格,这些人根本没有能力为孩子提供正常的生长环境,孩子们活得悲苦和扭曲。如果能从这三个方面考虑,设定一定的标准,合格者才有资格生育孩子,就有可能从根上杜绝悲剧。”
窗外的光线已经有些暗了,淡淡映照出病房里的人和物——刘燕南靠在床头立起来的枕头上,频繁打着手势。门向阳抱着胳膊站在她的侧面。门向阳的媳妇从袋子里一一取出盒饭,配上筷子。范斌慢慢走到门向阳的对面,刘燕南的另一侧,看着她。
“经过一系列考察后,为达标者发放‘父母准入证’,这才是有价值的‘准生证’。”刘燕南更来劲儿了,声调高了许多。
范斌摆了下手,打断她:
“想到这个的前提是,你觉得你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刘燕南歪了一下头,憔悴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
她说:当然。
“问题就在这儿,我们谁都不比别人更好。”
“我肯定比那个疯子好。”
哒哒两声,仿佛一场电视直播节目响起控制发言时间的铃声,刘燕南的手机鸣响了两下,扰乱了她继续讲话的情绪。她的手下意识往身后摸去,抓住手机。
“可你疯癫到差点把我们的孩子弄没了。”
当!门向阳媳妇不小心碰掉了水果刀。她捡起来,习惯性地放在嘴边吹了吹,拉开抽屉,把它扔了进去。
余光中,范斌和门向阳已经开始往那个毛手毛脚的女人身边走,刘燕南感到如释重负。她根本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辩解,更觉得无力辩解。一时间,一切都索然无味了。大家都不再讲话,开始等待即将发到自己手上的盒饭,每个人都有。在自己的那份送到之前,刘燕南好几次设想着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打破这令人发虚的沉默。到后来,她接过饭盒小声说了声谢谢,发现这事并没有多难。而其他三个人已经端着饭盒站到窗户边上去了,或面朝她或背对她,但都专注于手里的饭菜。她再次感到孤独,回身摸出手机,看到原来是王娟早产了。
“男孩,五斤四两。”
一次性筷子已经被掰开,插在白净的米饭里。刘燕南把饭盒搁在膝盖上,腾出手来回复王娟,她打了祝贺两个字,又觉得太正经,好像两个人的距离真正遥远了,于是删掉,打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事情解决了?”
“父亲一栏可以不填。”
对方很快发来回复,就好像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作者简介
谢络绎,女,祖籍河南西平,长于新疆乌鲁木齐,现居湖北武汉。原为企业行政管理人员。2009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卡奴》《恐婚》,发表中篇小说《少年看到一朵牡丹》《昏以为期》《倒立的条件》,短篇小说《到歇马河那边去》《丁字出头》《无名者》《鸟道》等。湖北及武汉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