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习写作投稿,多亏了不用邮票。要是花钱,又没发表,得不到稿费,干往里搭,搭一回两回还行,总搭,家人肯定要学相声《钓鱼》里的词:“这鱼,你是一条没钓着,饭量可见涨。”——“这稿,你是一篇没登,邮费可见涨。”
上小学时就听人说寄稿件不用邮票,只需在信封剪去一个角,再画个括号写上稿件二字。到那会儿自己写了,就试,果然灵验。当然,人家要看清收信方是不是编辑部。如果是个人家的地址,四个角都剪了也不行。上世纪70年代末恢复稿费,尽管少,但当时挣得也少。如月工资43块5,得5块钱稿费,就相当今天挣4350元比500元,也可以了。当时文学青年陡增,老作家焕发青春,有人一个剧本稿费800元,都轰动了。这其中,不光稿费起作用,不用邮票,“剪一角”也有不小作用,那就是鼓励投稿。邮资总付,由对方付,大概是从民国时就有的吧。那年月有文化的人少,稿源不会充足,还得花钱寄,稿子就更少了。
我开始写作时,已成家有了小孩,住承德地委党校家属院。院里好几十户,一等户是家里有开汽車的,拉大米、水果、块煤,日子好得呀,让人羡慕得眼珠子发蓝;二等户是老同志两口挣得多,孩子也有工作,能每天炒肉菜,相当奢华呀;三等户是交际广,能走后门儿买便宜东西,家里不缺猪蹄子肥肠子,还有胖媳妇肥小子;四等户是男人手巧,会打家具盖小棚,归置得干净整齐,小康之家;五等户是老家常送些小米豆子蘑菇辣椒,女人又会过,自给自足……要说我算几等呢?我爱人说得好:你八等都得靠后。走后门儿你不认识人,打家具你做锅盖削得只盖尿盆……
这多少有点糟践我,实际是能盖小炒锅的。我家六印铁锅缺盖子,求人把板子拼粘好,画直径80多厘米一个圆,然后就开锯。锯出来不圆,就用刨子刨呀削呀,最后弄得挺圆了,就是直径只剩下30多厘米。我说正好小炒锅也没盖,爱人看看地下,说你这是做木匠活呀还是刨刨花?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大锅盖小锅盖都是锅盖。好男儿不自悲,何况我能在信封上“剪角”!这家属院还有谁行?我向爱人保证:“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我还要带你周游全国。”爱人说记下了。
于是,当每一个信封封好,拿剪子剪时,我都会想这里有我们对新生活的期盼与梦想。剪好,出校门到二里地外的小邮电所,看当班的手起戳落,咣地盖了,存放一旁,然后就出门深吸一口气,匆匆回去上班。说来那种邮寄是很不保险的,寄到寄不到,根本没处去查。但真不错,多数稿件不仅寄到,还有回信,只可惜是退稿和信。这回是直接送到单位收发室,很多人会看到。为此,当邮递员快来时,我会提前等着,见了就拿走。
不过,更多的喜悦是剪角的信封换来了稿费单。给报纸写的,最少给过五毛,多的给过8元。抱着女儿取了,去商店买肉买糖,好不快乐。1983年我写了第一个中篇《云雾缠绕铁塔》,厚厚的一个大信封,也是剪个角就寄给了才创刋的《小说家》,结果一去无踪影。过年回津看老母亲,我还去编辑部打听,都说没见着。完了,也没留底稿,白费劲了。转年夏天,时隔一年多,这稿子突然给发出来了,让我兴奋不已。
再往后,可能是编辑部稿件用不了,邮寄稿件“剪一角”的时代过去了。寄手稿等同信件,一个中篇,走平信得二三十元,走信件挂号,就得四五十元。以至工作人员常主动问我报销不。我说不用。再往后就用电脑写作了,还征发电子信件,既方便快捷,还省了邮费,这是过去做梦都想不到的。至于和爱人周游全国,没都走遍,陆续地也到过大半个中国,也行了。
1995年2月15日,农历猪年正月十六。自打腊月到这天,考虑到过年别给人家添麻烦,就没到县里去。没去心里痒,打电话问朋友年前年后县里都忙啥。朋友说年前开会签字〔工作指标〕送礼,正月电话拜年抢项目打麻将,还有好多趣事,你倒是快来呀!弄得我这叫着急。终于过了正月十五,年也算过了,正好隆化县委书记邀我过去,立即应下。
那时报社就一辆小车,捷达,我是社长坐副驾驶位,后排挤了总编他们三人。年后第一次同行,都很高兴。有一位部主任特话痨,上车就开讲,旁人再搭话,说起群口相声了。天还很冷,路上空荡,车速较快。出了热河老城北上三十里,两边地势低洼,公路高高在上。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左向急转弯,拐过去,坏了,路面上有冰!车子不由得就向右边甩。路肩有一溜枯草,膝盖高,眼见得车头把枯草压在身下,还向右偏。我喊不好!但无济无事……司机还算有经验,若硬拐就翻了,只能一点点拐,但终是拐不过来,结果车子从路肩上哗哗出溜下去。下面是足有45度的碎石陡坡,两层楼多高,这若是滾下去,起码得滾个七八个,我们都得够呛。
不幸之中的万幸!就听咣的一声,恰恰就在坡下不远处,有棵半人高的小树,树干挺粗,长得牢实,好像就为在那儿等我们,硬是把车给卡住了!打开右边车门,就跟倒豆子一般,我们都顺大坡咕噜噜滚下去。爬起来回头望,车子高悬在半空中。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全傻了。定了定神,那位话痨也哑巴了。我问伤着没有,都说没啥事,但一身石渣尘土,也够狼狈的。前面有村子,过来俩人笑道,看你们开得挺溜,咋一眨眼没了呢?这地方去年下去十多辆,没打滾的就你们一份。
我也只能笑,说老天保佑。往下咋办?关键时刻,还得靠人民群众。去村里一家,屋里连打牌带扒眼的十来人。说看了电视剧《一村之长》吗?说才播了挺好的,啥事呀?说作者的车卡在坡上,请过去帮帮忙。都过来,人多,一使劲抬起,把车头往右掉,然后一点点出溜到坡下地里,绕了一圈又上了公路。我忙掏了二百元钱表示感谢,人家也不客气,拿了回去接着玩。按说遇这险事,且出来不远,该打道回府。众人看我,我问清汽车没事,说:“有惊无险,命大福大。继续前进!上车接着说。”
到了县里,沉住气,还是先谈工作再说遇险。县委书记原先也写小说,说快摆酒压惊,又邀来几位善讲故事的老友。这里说的“故事”,是指县、乡、村新发生的趣事。那些事从他们口里讲出,语言生动人物鲜活,比我编的要强太多了。我体会,一个中篇当中如有七八处这样的桥段,整篇都跟着活起来。各县宣传文化系统都有公认的“高手”,这等好资源不可浪费,所以,但凡我到县里,总要想法和他们一聚。
早先县招待所吃饭都在大餐厅,赶集似的,说话听不清。后来有用屏风隔一下,再往后有的就把一楼小房间改成单间。尽管简陋,窗户漏风暖气滴答水,大木头圆桌裂着大纹,破凳子不敢使劲坐,但无所谓。小间里一见,乐不可支。粗瓷大碗,八钱小盅,酸菜粉条,小鸡蘑菇,官厅大炮,烟熏火燎,一段一盅,其乐融融。
咋一段一盅呢?我酒量有限,但为表谢意,谁讲一段,我都主动干一盅。一段,有的就是三言五语,有的多一点。如说眼下县里有“四大名人”,这段随后就让我写进《年前年后》里,即“郝明利的眼,鲁宝江的喘,于小丽的殿〔臀〕,刘大肚子的脸”。真人另有名字,组织部副部长眼神不好,人大主任呼哧带喘,都闹出不少笑话,写在小说里活灵活现。还有谁大冬天买啤酒一手一瓶,在街上还侃大山,到家双手冻僵,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等等。因为讲得多,再回忆时特容易混了忘了。为此,我就抓个什么记几个字。饭桌上就抓餐巾纸,那时餐巾纸质量差,硬,正好记,一段一张,吃完饭记一打,收获甚丰。
自头年十月开始报刊发行,我连着一个多月去了七个县,报没少订酒没少喝,装了一肚子县、乡干部的事,早就想写个中篇。那时县里干部都怕去乡镇,到乡镇连工资都开不出来,老婆都急,不调回来就闹离婚。但那也得有人去,去了还得干好,为乡镇的发展,为了村民日子,年前年后都过不消停……
这回有了!就写个《年前年后》。归来就写。
写着《年前年后》,还得上班,年后单位杂事烦事很多。干到了二月底,才写了一万多字。突然又来事了,市领导找我,让我去省委党校中青班学习。我说我九八年去过半年。领导说,再去一次呗,全省一个地市就一个人。按老乡讲话,那是人家高看咱,咱得“识举”,只好收拾一下,匆忙忙就奔了省会。到河旁的党校报到,还是当年的班主任,这位也太直,第一句话说:你咋又来了?潜台词是:还没提拔呀。你说叫我咋回答,只能说惭愧啊,进步太慢。忙拿了钥匙去房间,但一开门我高兴了,一人一间。
这是我最渴望的。上次两人一屋,写东西不方便。这回好了。扔下行李,掏出稿子接着写,写了两页,稿纸没了。就找,才开班,好不容易从谁的床下翻出一本,是上期走时扔的。抖抖土,一写,纸薄,还洇,心说也不扔本好点的。
纸洇,就得下笔快,鸡啄米似的,慢了洇得就厉害。开学,上午有课,下课关门写。吃饭也不扎堆,下午楼道热闹,有说有唱,我也不出去。一晃十来天,有人说这位怎么猫屋里不出来,是不是有啥事呀?班主任还来问我:原先那班的多数都提拔了,你是不是触景生情心里不愉快?我说:再有两三天就愉快了,没事您忙去吧。我深知,只要一出去一聊天,心就散了,人就从“年前年后”出来了,再往回找,不容易。
写得很顺,三万多字,原稿上略改改,行了。星期天去石家庄市里。挤小面包,挤上去人挨人,司机真不错,说你坐车盖上吧。坐到半道跳起来,摸摸屁股,滚烫。熬到市里,找个邮局,平信寄给《人民文学》编辑部。完事逛街,走走忽然想不对吧,应该“挂号”(信),这要是丢了也没处找,也没有底稿。
稿子一去毫无音信,我也没处问。学期半年,天热了,快结束了,那天我正在阅览室看报,班主任递过本《人民文学》说,这是你的吧。我一看,《年前年后》,头条,还带一整页编者按,《何申的雄心》,是李敬泽写的,说何申的雄心就是这样贴近当下生活的作品,向时代深处挖掘……
随后,《年前年后》就被各选刊选登。《小说选刊》复刊头条,又出“金刊”评金奖。到北京领奖,在国际俱乐部,自助餐,有大虾。我发言完了直奔大虾,连虾须子都没了;《人民文学》又评了特等奖。然后就有了“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评委投票,十篇,《年前年后》排第四。到北京住宾馆,和毕飞宇还有谁三人住一间,那位呼噜水平极高,我后半夜睡了一小会儿,毕飞宇坐了一宿。转天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作协有人告诉我你代表发言。我说我也没准备。那也得发。王火获茅盾奖先讲,我代表获鲁奖随其后。简单明了,下来大家说不错。然后在前门找个饭馆吃了顿饭,就奔火车站买票。下午四点多的车,慢车,一站一停,七个钟头,晚上十一点半到承德,坐得腰疼。至于《年前年后》是谁报上去的,谁是评委,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后来我又去隆化,路上特意看看那坡子那小树。再后来,改道了,连坡子带小树都不见了。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