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或者死后

2015-04-29 00:00:00何存中
北京文学 2015年10期

上篇:生前

一、释名

如果你到我们巴水河边,如果你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儿,在前面跑,一个娘驮着一根竹竿子,在后面赶,跑不赢,追不上,你就会看到后面的娘,把手里的竹竿一丢,呼天抢地地哭:“老天爷啦!你活到做么事?”那么可以肯定这个儿活残了。我们巴水河边的人们,对于活得人模狗样的儿,从来没人问他,“你活到做么事?”而对于活残了的儿,就追问:“你活到做么事?”

“你活到做么事?”这可是一个要命的问题。娘咽一口,后面一句话没有哭出来,那就是你怎么不死?这逻辑有点混乱哩。既然生下来了,难道连活着都不配吗?

算起来,我们何氏家族中的“直风”,在这个世界上,总共活了不到22年,但他生前死后,却折磨了我们整整三代人。

“直风”是人,人的绰号。说绰号也不对,应该是雅号。绰号是贬意,雅号才亦庄亦谑,有文化意味。我们家族的人,好这一口,讲究。

论起辈派来,他与我的祖父是叔伯兄弟。我们巴河何姓明代洪武年间从江西瓦屑坝迁徙而来,几百年间繁衍了一大堆人,像蚂蚁一样遍布巴河两岸。开始是糊涂过,到了光绪年间成了富族,族里有了读书人,忽然记起别名分,尊长幼,于是修家谱,前六代用“万千百大富贵”大概地追忆了,然后选了16个字作了辈派,让子孙顺着梯子往下过。这16个字是“元亨利贞,道本性孙,诚克存养,远振家声”。这16个字很古雅,聚儒释道于一炉,很有文化底蕴,寄托着传承的美好愿望。

既然是有了钱是富族,既然族中有了读书人,那么就玩真的,我们的祖辈就有字有号。比方说我祖父字诚惠,号鑫照。祖父在竹瓦街上开糕点铺。诚惠记在谱上,鑫照叫在嘴上。那生意就好。那么“直风”呢,当然也有字也有号,字诚确,号既望。诚确记在谱上,号却没人叫。垸人叫他“二相”。“二相”是二相公的简称,不是尊称,而是反讽。

为什么呢?因为他家穷了。

我们巴河何姓经过“长毛之乱”,垸寨破了,死了不少人,财富也被洗劫一空。于是曾曾祖就把剩下的财产分作五份,让五房的儿带领子孙各自奋斗,再创家业。到了清末民初,五房就有三房富了,重新成了地主;两房穷了,沦为赤贫。沦为赤贫的就有“直风”家。“直风”家弟兄两个,他是弟,还有一个哥,由寡娘带着一起过日子。寡娘的男人是“长毛”征挑夫时被杀的。兄弟俩不赌也不嫖,只是人太诚实了,不晓得怎样发财。“直风”的绰号来自一个笑话。这个笑话代代相传,成为何氏家族口头文学的经典。

那时候何姓大家族虽然分了家,但还住在燕儿山下的老屋垸。“长毛”虽然攻破了垸寨,烧了一进三重老屋垸的门楼,但垸寨的规模仍在,辛勤的何姓人晓得恢复,那殿池仍在,那花园仍在,各家用石头垒成残墙相隔,栽树栽竹,自成单元,仍不失大家风范。

那时候的日子清汤寡水,寡娘还在世,是六月伏天。清早起来,寡娘对床上的他说:“二相,你出门看看,今天刮什么风?”分家之后,酱泼了架子在,作为长房老二,当然叫“二相”。寡娘叫他出门去看刮什么风,是因为那天要扬谷。兵荒马乱,种了两亩薄田,收割了,打下来了,谷不能不扬。如果刮南风那就说明没雨,就好扬出来,摊开晒。俗话说六月南风井也干。如果刮东风,那就说明晴不稳,不能扬场。俗话说东风急,戴斗笠。他遵了母亲的令,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迈出大门。那是好晴天,太阳从东山升起来,霞光遍地。他用手揉着眼睛,青眼看地,白眼看天,看了好半天,见风从天上直刮过来,竹叶摇,树叶动。他搞不清楚到底刮的什么风?回到屋里。娘问他:“二相,今天刮的什么风?”他说:“娘,今天刮的是直风。”

这话恰巧被早起的人们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有直风吗?谁说没有?何家二相看见了。传播开了,就叫人笑得肚子痛。这故事就成了经典,就像小品,被人茶余饭后,反复演习取乐。于是“直风”就成了他的雅号。垸人当面管他叫“二相”,背后笑他叫“直风”。

他的笑话还不止如此。相传还是那天,午饭过后,娘叫他去收晒在矮墙上的布鞋。那布鞋是拧干水晒的,晒干了就硬邦邦的。他收了鞋拿在手里掰,对娘说:“娘,下凌了。”娘说:“二相,伏天下什么凌?你糊涂了。”他说:“我糊什么涂?本来就是的。”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谁也没想到,后来他参加革命,居然成了何氏老屋垸唯一的烈士。

二、跟我走吧

“直风”是16岁那年参加革命的。

16的男孩子在巴水河畔,人称半糙子。如果生在穷人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以做大人,撑家立业;如果生在富人家,富人家的儿甘贵,依然可以在父母前撒娇。这并不复杂,取决于口中食,身上衣。“直风”家不富,口中食、身上衣,来得并不容易,但他一来生在了儒风浩荡的老屋垸,有富家子弟做榜样;二来他上有娘下有哥,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他可以天地不醒,乐而忘忧,做他认为人间快乐的事。

“直风”认为人间快乐的事是什么呢?

“直风”认为人间快乐的事是吹箫和拉胡琴。那时候巴水河边月白风清的日子里就有人吹箫。哪个吹呢?垸东头字写得好号洁如的老大爹。他可是中了文秀才的人。他吹什么呢?他吹岳飞的《满江红》。怎样吹呢?那架势庄严肃穆!他沐浴更衣后,置一漆几,于后花园的紫竹之下,就一盘暗红的檀香和一杯飘香的清茶,吹得月光遍地、泪光遍地。人只能隔着竹林听,不忍打搅他,怕破坏了壮怀激烈的情怀。时局不好,此时日本人占领了长江中下游。晚风之中,除了吹箫,还有人拉胡琴呢。哪个拉呢?垸西头的武秀才,他和他哥一个骑马射箭,一个舞大刀,共同考了个武秀才。他哥让了,功名就归到他的名下。他拉什么呢?他拉《苏武牧羊》。他掇张竹椅坐在桂花树下,叫他的儿们围着他。他的儿多,一共五个。旁人自然不好近身。他闭目点头地拉,儿们张嘴望着他,不能说话,劲儿要用在心头。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拉一遍找一遍,就着劲头,站起来搓着手,胸腔的气朝外冒,朝天发一声喊:“杀!”房里的女儿就把晚饭送来,然后一家人不说话,闷头吃。

这是老屋垸有志之人的遗风,很叫“直风”向往。

尽管家穷,“直风”喜欢吹箫,也喜欢拉胡琴。箫太难吹了,他认为胡琴好拉些。还有箫和胡琴都要钱买,特别是好箫和好胡琴不是小钱可以买到的。家境不好,见说用钱的事,娘和哥都不会答应。怎么办?只有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做,做什么呢?那就做把胡琴吧。巴水河边有音乐天赋的种田人,无钱买,有就地取材做胡琴的传统。“直风”无师自通,知道做胡琴的关键,是要找到蒙琴筒的皮。这皮是蛇皮。蛇越大,蒙的琴筒就越大,音色就好,其余的材料都好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直风”终于在竹园里,打到了蛇,剥了皮,一番炮制,锯一节楠竹筒蒙好,其余的材料水到渠成,做成了一把胡琴。只是这蛇不大,皮的张儿小,蒙的琴筒就小,拉出来的声音就高。但这也是一把胡琴。“直风”把胡琴拿去给武秀才看。武秀才拿琴把玩了,调了千斤,试了把位,抖弓一拉,说:“二相,这是把京胡呢。”“直风”问:“你的呢?”武秀才说:“人分雅俗,琴也分雅俗。我的是二胡。”“直风”问:“二胡做什么用?”武秀才说:“二胡拉雅曲。”“直风”问:“那京胡呢?”武秀才笑了,说:“京胡伴俗戏。”这么一说,“直风”就明白了。

“直风”的京胡还真的派上了用场。“直风”虽说没读书,不识字,更不识谱,但有天生的悟性,能够根据人唱的腔儿伴奏。寡妇日子过苦了过累了,就爱唱楚戏《荞麦馍赶寿》,只要娘开口,不管唱什么板式,他就能拉胡琴依腔托调。武秀才听了就笑,对寡娘说:“大嫂,莫小看你家的‘二相’。他无师自通,有板有眼,是奇才哩。”寡娘笑出了眼泪,说:“活宝哇。”武秀才说:“这样的人,五百年才出一个哩。”

“直风”是柳树铺楚戏班的柳老板到老屋垸打场子时带走的。

那是秋收过后。粮食收了,是巴河边上的人喜欢唱戏的季节。那时候日本人的大部队攻陷了长江中下游,顺江而上接着攻占去了。留下人将巴河镇高岗上的盐库,改作“红部”,统治浠水。但力量有限,只有三个日本人加一个翻译,人称“三个半”,三个军曹加一个翻译。那翻译是日本留学回来的,所以只能算半个。其余都是穿黑衣裳的汉奸队伍。这些人除了军事行动之外,大多数时间龟缩在“红部”里不敢出来。所以说是沦陷区,但真正沦陷的地方有限得很,只有巴河镇巴掌大一块。乡下人的日子,除了对抗日本人“清乡扫荡”之外,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所以柳老板到了季节,还是依照惯例走乡串户打场子。“打场子”就是订场子,唱多少场,把时间定好,按时带班子来唱。柳老板来到老屋垸时,“直风”正拉胡琴给寡娘伴唱《荞麦馍赶寿》。柳老板站在门外听了好半天,等唱停了,就进了屋。寡娘与柳老板是熟人。寡娘问柳老板:“贵脚为何踏贱地?”柳老板说:“贵人来接你的儿。”这就对得好。寡娘说:“你不要取笑人。”柳老板说:岂敢,岂敢!我的戏班子正缺琴师。”寡娘说:“见笑了。他不识字,也不识谱,只怪家穷。”柳老板说:“不碍。依腔托调才是高手。”“直风”高兴了,问:“有饭吃吗?”柳老板说:“一日三餐,管饱。”“直风”问:“有衣穿吗?”柳老板说:“像我一样,长衫大褂,漂亮登场。”寡娘问:“有无工钱?”柳老板说:“我有他有大家有。”“直风”叫了一声娘,说:“那就好!”

柳老板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说:“这是定金。”寡娘喜出望外。“直风”忙收拾他的胡琴。寡娘捡几件换洗的衣裳扎了包袱,让他的儿驮在背上。

于是就依戏班的规矩,柳老板就先出门,叫了一声板:“徒儿,跟我走吧——!”

“直风”应一声:“师傅,弟子来了——!”跟将上去。

“直风”的哥这时候从畈里回来吃早饭,见那架势,说:“两个活宝。”寡娘说:“大相,再莫说了,他有吃饭的地方。”

一垸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去,“直风”就再没回来。

三,听鼓下铙

“直风”到柳老板的楚戏班吃“开口饭”。那饭吃得并不容易。卖艺之人走江湖,凭开口吃饭。有场子,开口唱了,人们给钱给物,你才有饭吃。

柳老板戏班的班底,主要是家人班子。也就是说班子是他蓄的。他把穷人家有娘老子或没娘老子的孩子从小收来,举行必要的仪式,认他作父,他就分行当教他们的戏。天地大戏台,戏台众生相,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都得有。女孩子饰坤角,老旦、青衣、花旦。花旦细分就有窑旦、刀马旦和小旦。男孩子饰乾角,老生、花脸、小生。小生细分就有武生和小丑。这些都是吃开口饭,必不可少的,这才演得出忠奸邪恶,畅快淋漓。柳老板将这些孩子护在他的名下,派他们的角色演戏,对外宣称讨口饭吃。演出时,他在演出的台两边挂对巨幅对联,一边是:你看我唱演收场了能不吃饭;一边是:张冠李戴吃罢了还得上台。横批是:概不言他。日本人弄不懂那含意,汉奸想挑刺不好明说,只有懂戏的人才懂那意思。人说他的对联对得不工。他问哪里不工?人笑怎么两个“了”字?他说其实就是一个“了”,一了百了。巴水河边“了”与鸟通音,那“鸟”就不言而喻。铜锣打鼓另有音,这个柳老板不是寻常之人。

柳老板的戏班子还请师傅。主要是请琴师。有两种行式,一是长年的,像“直风”这样的,约定了就随班子走,不得随意离开,一般是无家室的年轻人。二是临时请的,到地方演出完了,算账走人,一般是有家室的成年人。“直风”是第一种行式,包吃包住,也发工钱,算得是柳老板的入室弟子。“直风”依照惯例,叫他师傅。

柳老板是做什么的呢?柳老板是鼓师。鼓师在戏班中是绝对的权威。平常有约在先,令行禁止。演出时他不叫板,无人敢动。柳老板读书不多,对戏了如指掌。所演的戏多是水本子。水本子也就是没有剧本,根椐主家的喜好,定个戏名,临时编个“提纲戏”就开演。所演的都是连台戏。他的拿手戏是《双揭榜》,《双揭榜》本来是折子戏,他就能连演八场。为了造势而拉长,男扮女装的武小生插旗戴翎上台了,他就规定时间,一句倒板上场,然后转回龙要唱十分钟。词没有,要现编;曲子也没有,要现唱。这就考演员的本领,他叫板了,行腔走板,琴师和演员随师傅的手往下走。演员就把传统戏中所有的壮词临时用上,还得合辙押韵,通常将岳飞《满江红》中的词儿打散了,重新编,好抒情。那才叫气壮山河、酣畅淋漓。《双揭榜》是什么戏呢?是抗金加爱情,双丰收,皆大欢喜的戏。这样的戏,台上演员演得有劲,“直风”依腔托调,拉得有劲,台下观众看得有劲。台上台下听鼓下铙,全是柳老板一个人的天地。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台下的人心知肚明,只是“直风”搞不明白。演完了,谢幕,就吃饭。柳老板问“直风”:“过瘾不过瘾?”“直风”答:“过瘾。”柳老板问:“仅是过瘾吗?”“直风”抓着头说:“师傅,我只晓得你一叫板,我就拼命往下拉。”柳老板说:“这是对的,随师傅的手。”“直风”说:“师傅,今朝我拉饿了,要吃三碗饭。”柳老板爱怜不过,伸手摸“直风”的头,说:“我少吃一碗,你吃饱,吃饱了不想娘。”

“直风”天地不醒,根本不知道,柳老板问他的话里面所含的意思。柳老板不但不恼,反而更加喜欢他,看重他。

四、原来是大佬

柳老板花六年时间认准“直风”,把他培养成贴身跟班的。

六年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直风”从嘴上无毛的半糙子,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何姓长房的遗传基因比较好,男孩子只要成人,身材必定一米八以上,腰圆膀阔,并且唇上有胡子。那胡子浓密漆黑,柳老板叫他不要剃,蓄着,蓄着胡须就像地面上出人头地的人物。柳老板让“直风”戴礼帽,穿一水的蓝布长衫和粉底布鞋,只是不拄文明棍,那就衣袂飘风、超凡脱俗。只是眼风差点,细看没有逼人的光,像死鱼眼睛,翻白。这样的人如果落到俗世,被人看破了,那就百无一用,人称“呆头”或者“棉花相公”。但在戏班,有柳老板罩着,那就不碍事,他朝人前青眼向地白眼朝天的一站,那就是范儿。人们不晓得他水有多深,不敢造次。那才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作派,镇得住人。

“直风”演戏时是琴师,依腔托调;不演戏时与柳老板形影相随,是柳老板的贴身保镖。柳老板经常带着“直风”四出活动,说是“打场子”。其实是借“打场子”之名,进行地下活动。柳老板出去活动一般在夜饭过后,柳老板把戏班的事交与排戏的师傅,对唤一声:“‘直风’随我出去打场子。”“直风”爽应一声:“好的!”柳老板出去“打场子”,并不事先通知“直风”,往往是临时通知。“直风”穿上蓝布长衫戴上礼帽,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一概不问,师傅在前,他在后,踏着夜色走。走了一会儿,师傅就要回头,给他一杆枪,叫他拿着。他以为是戏班的道具。那时候戏班也演文明戏,比方《放下你的鞭子》,这需要枪,这枪是木头的,漆得跟真的一样,只是轻,挥出去,响是后台打火炮儿配合的。“直风”把师傅给的枪接在手里,发觉很称手,是铁的。“直风”问:“师傅,真的假的?”柳老板笑了,说:“怎么是假的?是真的。”柳老板就把枪拿过来,从中间掰开,放一颗子弹进去,说:“有人扑上来,发现情况不对,你就扣扳机。”“直风”说:“那不得打死人?”柳老板说:“那当然,是真的呢。”“直风”说:“打死了人哪个负责?”柳老板说:“这不是你问的事。”“直风”就不多问,拿着枪跟着柳老板走。其实那枪是土铁匠打的,俗名叫“掰子”。只能放一颗子弹,没有膛线,只有十米的射程,而且打不准,拿在手里,主要是应急。只要夜里出去“打场子”,柳老板就把那枪交给“直风”,回来后就收去。“直风”跟柳老板六年,那枪一回也没响,一颗子弹还是一颗子弹。

柳老板夜里出去做什么呢?“直风”不知道。“直风”跟着柳老板,主要任务是望风。更深夜静,到了深山老林的一个小垸子,或者到了河边树竹茂盛的大垸子,只听几声狗吠,说明他们潜进去了。只听敲门声,一轻两重,那是暗号。于是就有人开门,就有灯亮。柳老板进屋去了,门就闩上了。“直风”就拿着“掰子”隐在黑暗处,瞪大眼睛,像一只夜猫子眼睛放毫光,望风放哨。至于柳老板与屋里的人做什么谈什么,他一概不问,也不知。这就是柳老板招他进戏班,并且看重他的原因。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柳老板除了戏班班主以外,还是洪帮的舵主,暗中还是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组织上任命他为C县地下党的县委书记兼县长。那时候是非常时期,作为地方组织,C县有三套统治和领导班子。一套是日本人设立的,在巴河镇岗上的“红部”,县长是中国人,当地乡绅,日本人硬派的,属于名誉的,当不了家。一套是国民党党部和县委,退到深山里的阎家河办公,县委书记有人当,县长也有人当。一套是共产党任命的地下组织,书记和县长柳老板一肩挑,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对外不公开,秘密的,只有上级组织和党内骨干知道。那时候是国共两党联合抗日时期,巴河流域是新四军五师外围组织抗日游击五大队拉锯活动区,人们把这个时期参加革命叫作“拖队”,很形象,意思是慢慢地拖成队伍。柳老板在巴河之上叫九鸡山的地方成立党支部,天降大任于是人,理所当然也成了一方土地的领导人。

那时候C县有三支武装在拉锯。一支是三个半日本人带领的汉奸队伍,他们不时下乡清乡,杀人放火;一支是国民党领导留守的少数正规军和国民自卫队;一支是新四军五师的外围组织,柳老板发动的叫作“拖队”的游击队。国共两党的队伍联手,互通信息,打得日本人带领的汉奸队伍,龟缩在碉楼里,不敢随便出来。后来日本人终于失败了。巴河人把日本人失败的原因,归结到一条,那就是鸡公屙屎头子——硬有什么用?钻头没顾到屁股哩。

那时候柳老板带着“直风”趁夜行动做什么呢?就是做这些事。那时候“直风”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柳老板是什么人。直到逮捕了,关到监狱里,主审的人把柳老板的身份摆出来,对他说明,要他招供,他才忽然明白,叫一声:“啊!原来是大佬!”

巴水河边的人把当大官的,一律叫大佬。

五、在网之鱼

“直风”是1941年11月被捕的。逮捕“直风”与历史上有名的“皖南事变”有直接关系。头年10月,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简称新四军)与国民革命军第八十九军在皖北为争夺地盘发生战斗,新四军把第八十九军全部消灭了,据说缴了不少枪和子弹。这还了得!那时是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期间,共产党所领导的军队一律被改编成抗日的队伍,一支叫作八路军,包括原来的红一方面军、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正规军;一支叫作新四军,是“四次反围剿”红军主力撤退后,留在中南八省坚持打游击的队伍,游击队竟然打败了正规军。这下惹怒了蒋委员长,于是下令顾祝同,调兵合围。新四军退到皖南,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逃了出去。这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属于同室操戈。但是“皖南事变”之后,国民军事委员会趁机单方面取消了新四军的建制,下令追捕新四军的剩余分子,同时取缔遍布中南八省新四军的外围组织(事实证明,不是他说取消就取消得了的,新四军一直活跃在抗日后方,日本人投降时成了中南六省受降的主力军)。柳老板是新四军外围组织五师五大队“拖队”的大队长,又是地下党浠水县县委书记兼县长。“直风”是柳老板的人,属于“在网之鱼”,“直风”就惨了。

柳老板与“直风”被捕,极具喜剧色彩。柳老板与“直风”是在浠水县与罗田县交界的华桂山顶华桂庙里被捕的。那天,国民党浠水县党部书记兼县长徐含之下帖子叫柳老板到华桂山华桂庙里共商国是。徐含之比柳老板年纪小,帖子上称柳老板为兄台。柳老板接到帖子后,丝毫没有怀疑徐含之的诚意。因为那时候徐含之经常下帖子给柳老板共商国是,商量国民党领导的自卫队如何同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抗日游击队,联手打击“清乡”的汉奸队伍。柳老板是洪帮的大爷,而徐含之为了安身立命,也加入了洪帮。在洪帮之内,徐含之是柳老板的小兄弟。所以柳老板接了帖子之后,不疑有他就在情理之中。

柳老板带着“直风”就去了华桂山。柳老板头戴礼帽,一身长衫;“直风”也头戴礼帽,一身长衫。二人的区别只在长衫的颜色上,柳老板的长衫是白的,而“直风”的长衫是蓝的。柳老板什么武器都没带,他洪帮大爷,一身武艺,经常在黑夜游走这些地方,他带什么武器?“直风”腰里扎了把“掰子”,那是以防不测的。华桂山是大别山余脉的一座高山,也不是很高,海拔900多米。华桂山主峰的山顶上有座华桂庙,因为庙门前有一棵千年的桂花树,年年开花,至今不谢。庙门上有块匾,据说是唐太宗封的,叫作“唐敕华桂”,意在天下太平,花开不谢。二人顺着盘旋的山路朝上走,虽然日本人占领了浠水县,但深山之中的华桂山,并不是日本人的地盘。深山中的华桂山,仍然是国民党浠水县党部和县政府的地盘。柳老板领导的新四军五师五大队的“拖队”,经常游刃其间,双方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这是正确的,不然叫什么合作?

柳老板带着“直风”上山那天,天气真的很好。一轮红日高高挂,秋高气爽,松涛阵阵,满眼黄花。山路上不时遇到打柴的人,打柴的人见到柳老板和“直风”,就让路,退到一边,山里人就是客气。柳老板并不知道那些打柴人是国民自卫队化装的。柳老板兴致很好,指着打柴人就问“直风”:“你晓得他们叫什么?”“直风”答:“捡柴的。”柳老板说:“俗。这叫樵夫。你跟我这么多年,台上台下也该学会了。”“直风”嘿嘿笑,摸着头说:“师傅,我就是说不会。”柳老板说:“我就爱你这呆劲儿!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柳老板兴致好,就作诗。吟出来,又思索又润色,终于成了八句。“沟沟壑壑水流声,攘攘熙熙路上人。云去云来风引路,树高树矮鸟争晨。丹心带得拳拳去,红日岭上缓缓升。崖畔野花红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轻。”柳老板虽说读书不多,略通平仄,作个四言八句,是没有问题的。通过这八句可见那天柳老板几好的心情。

柳老板和“直风”来到山顶华桂庙,但见庙门大敞,进了大殿的偏厢,并无人迹,只是桌椅井然,一尘不染。柳老板走到上位坐下,把头上戴的礼帽摘下来,挂在座位上方壁上的钉子上。这是洪门的礼数,把礼帽一挂,就说明大爷来了。“直风”贴着柳老板的身子站了。这是他的活儿,随时跟着柳老板。柳老板抬起手来,拍了三下巴掌,一轻两重,这是平常接头的暗号。这时候,徐含之一身军装,从大殿后的院子走了出来。徐含之举手合揖,说:“柳老板,别来无恙!”柳老板欠身还礼,说:“无恙,无恙!”徐含之走到柳老板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柳老板很高兴,就对徐含之说,他来的路上所作的诗,一句句地念,要徐含之指教。作诗当然是徐含之厉害,要是清朝不倒,科举不取消,他起码能考上举人。徐含之含着笑容,听柳老板念完,然后击掌,说:“好诗!上茶!”说时迟那时快,大殿后的伏兵一涌而上,将柳老板架住了。余下兵的枪,一齐指向了柳老板。“直风”眼疾手快,跳出去,将“掰子”掏出来,抵住了徐含之的胸膛,然后扣动了扳机。这是柳老板教给他的一手,到时候他用得很好。哪晓得那颗子弹由于时间长了,哑火了,并没有响。要是响了,徐含之必死无疑。那么“直风”呢,必定彼时死在乱枪之下。那些涌上来的兵夺了“直风”的“掰子”。徐含之脸吓白了,虚惊一场,好半天才回过人样来。徐含之把“掰子”拿过来,将里面的那颗臭子退出来,朝放生池里一丢,水花四溅,惊得那些鲤鱼和乌龟惶惶不安。柳老板就知道事局有变,大事不好。也怪当时乡下信息不畅,柳老板没有思想准备,这才束手就擒。徐含之说:“天不灭曹!”柳老板冷笑了,说:“无耻之徒!”徐含之说:“对不起,柳老板!兄弟明人不做暗事。徐某公务在身,顾不得私情了。新四军被取缔了,上司有令,捉拿各地罪犯,是徐某的职责。”柳老板说:“徐含之,记往!你是洪门弟子。既入洪门,就得依洪门的规矩。”徐含之笑了,说:“柳老板,这不是唱戏。今天我真不能听你的。”柳老板问:“姓徐的,你想怎么样?”徐含之说:“其实我已经说清楚了,你是个明白人。我再说有意义吗?你再问有意思吗?”

徐含之就叫书记员把上级的命令拿过来让柳老板过目。柳老板昂首向天。徐含之问:“为什么不看?”柳老板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徐含之说:“这么说那你就认了。”徐含之叹了一口气说:“柳老板,徐某其实很佩服你。在台上,你鼓打得好;在台下,你仗打得好。就是作诗徐某也自叹不如,你听你的那两句:崖畔野花红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轻。多好!多有气势!多么好的愿望,也只有你这样野路子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我记住了,我会把你的诗录下来,署上你的名字,传之后世,你应该含笑九泉的。”柳老板哈哈一笑,说:“徐含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就是我放过了你,兄弟们会放过你吗?”徐含之说:“那是你的自由。青山不比人年轻,哪能呢?人怎么活得过青山?写诗可以,过日子就不行了。”柳老板朝徐含之唾了一口,那涎喷到徐含之的脸上。徐含之一点也不恼,掏出手绢来慢慢地揩,说:“柳老板,你的喷口练得真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好大的气。”“喷口”是演员道白的一门功夫。

徐含之作了个手势,于是兵们就把柳老板五花大绑了。吓呆了的“直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对徐含之说:“大佬,我可以走了吧?”徐含之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柳老板,你可真会用人!你看你的人,几会说笑话儿,演傻子的吧?”“直风”说:“拉琴的。”徐含之说:“怪不得出手这样。”徐含之上前给了“直风”一耳光,说:“我差点成了你的枪下鬼。”“直风”就哭。柳老板吼:“哭什么?”“直风”说:“师傅,他下手好重,是真打。”柳老板说:“忍住!”“直风”就忍住了。兵们就把“直风”绑了,与柳老板一样的待遇,也是五花大绑。徐含之说:“是可以走。你跟他走,他跟我走!”

“直风”问:“到哪里去?”徐含之说:“到了,你就知道。”“直风”咽一声,眼泪就下来了,说:“我得回去,跟娘说一声。我出来时跟娘说了,不然娘不晓得我的下落,会挂念我的。”徐含之说:“那就不必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到时候阎王会托梦给你娘的。”

柳老板骂一声:“徐含之,你原来是个流氓!”徐含之说:“骂得对,我是个小流氓,你是个大流氓,汪精卫比你还大。”柳老板说:“蒋介石更大,他与上海滩的黄金荣是结拜兄弟。”徐含之说:“这是一笔糊涂账,谁是流氓,算了几千年,没人算清楚。柳老板,老老实实跟我走吧,遇上我算你的福气。”

众人押着柳老板和“直风”朝山下走。走出庙门,柳老板记起他挂在壁上的帽子,犟着不走,要徐含之转去拿给他。这时候,庙里掌门和尚出来了,走到柳老板面前,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施主,你还要那东西做什么?放下吧,它在佛门呢。”这才平息风波。

于是柳老板与“直风”就被捕了。柳老板的戏班子,就树倒猢狲散,可怜了那班找不到爷娘的儿女们。

六、唱回戏吧

柳老板和“直风”也没上解,就关在浠水县大牢里。像柳老板这样的人,中南六省各地都有,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上级指示:就地关押,就地审结,严惩勿怠。徐含之也不怕串供,将柳老板和“直风”关在一间小号子里,其余抓来的新四军游击队嫌疑犯,统统关在另一间大号里。对于本地新四军游击队,徐含之审与不审心里有数,领导人就是柳老板,其余的都是跟着走的。但是要审,不审没有笔录,不好定罪。审也是走走过场,一是对上好交差,二是好依口供定案,犯人无话可说。

于是徐含之加紧审案。其实那案子很好审,把柳老板审定了,其余的都好说。这好像戏台上唱戏,情节怎么发展,台下看戏的人并不清楚,但唱戏的心里有数。所以说唱戏的是疯子,拼命地表演;看戏的是苕,苕就是傻子,随着剧情激动,并不晓得那是规定好了的。

主审柳老板,当然由徐含之亲自执行。地上的书记兼县长审地下的书记兼县长,这符合对等的原则。徐含之也不张扬,在大牢里秘密审理。一间黑屋子,他一个、一个副审、一个书记员,外加一班荷枪实弹的兵。那是威风凛凛、煞有介事。徐含之怕镇不住柳老板,还配了个惊堂木,在手里捏着,好随时发威。柳老板虽说戴了刑具,但仍是气宇轩昂。徐含之一拍惊堂木,柳老板就笑。徐含之问:“你笑什么?”柳老板说:“你搞得像真的。”徐含之问:“难道不是真的吗?”柳老板说:“假作真时真亦假,你搞得太真就不像了。”把个徐含之气得要死。徐含之就不拍惊堂木了,问:“那你就从实招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柳老板说:“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一个唱戏的。”徐含之笑了,说:“柳老板,你也演真了,演真了就不像了。我下不了台,你也下不了台。”徐含之知道他是新四军五师五大队“拖队”的大队长兼共产党浠水县委书记、县长。徐含之三番五次找他共商国是,他欣然赴会就是证明。徐含之就把关在大号里人的供词拿出来,拿给柳老板看。那些关在大号里的人,一审问,还没用刑,都承认柳老板是他们的头儿,都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徐含之将那遍纸鲜红的口供,摆在桌上要柳老板承认,签字画押。柳老板说:“我有个毛病,唱戏时从来不要人递词。不像有的人,捡根鸡毛当令箭。”徐含之说:“姓柳的,这就是你的不对。事实明摆着,你若不承认,是要你的兄弟受苦呀!你这是怕死哩。这不是一个洪帮大爷应有的风范。”柳老板说:“你既然知道还审个卵子?”徐含之笑了,就把这句话,在口供纸上录下来,说:“我也不为难你,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只要你在这句话下面,画个押就行了。”柳老板说:“姓徐的,你这是诱供!”徐含之说:“你这样说,我也没意见。我不诱你能供吗?事到如今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亏你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枉担了大爷的名声。”柳老板就气得发颤,将舌头咬破了,仰天一笑,对徐含之说:“我喷口血在上面行不行?”徐含之说:“行,只要是你的血。”柳老板就叫书记员把笔录拿过来,柳老板往纸上喷了一口血,纸上鲜血淋漓。徐含之叫书记员将那纸上的鲜血放到火炉烤干,收好。徐含之说:“柳老板,你说得对,审你其实就是演戏。既然开场了,就不能不演。上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你就耐心等着吧!”徐含之起身宣布:“这一幕到此为止,散场!”

接下来徐含之就把“直风”提出来审。这是规定动作,关在牢里的,一个不能漏,都要审。徐含之审“直风”就出了问题。徐含之开始认为审“直风”很容易,无非是把证据往出一摆,“直风”就会招供。只要“直风”招供了,那就是直接的证据。哪晓得审了很多回,每一回都使他失望。每一回审“直风”,徐含之就问:“你是新四军吗?”“直风”说:“不知道。”徐含之问:“柳老板是什么人?”“直风”说:“不知道。”徐含之问:“你跟他这么多年,他夜里带着你出去干什么?”“直风”说:“不知道。”每一回“直风”都是这三个字,这就使徐含之大惑不解。徐含之以为这回遇上真正的共产党员,保守秘密,宁死不屈,于是就叫人用刑。一用刑,“直风”就哭娘,那是真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徐含之以为他会招供,就停止用刑,继续审问。“直风”停了哭,不论问什么,他还是回答,不知道。搞得徐含之犯了糊涂,以为他是柳老板的上级,柳老板才是他的跟班。徐含之差一点就要向上级汇报,挖出了一条大鱼。继而一想,又不像那回事儿,怕谎报军情,吃罪不起,只好作罢。事实上“直风”不是假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能知道什么呢?他只是个望风的。审了几回,徐含之这才明白,这孩子原来是个呆子呀!就像梁山伯,天地不醒。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不想为什么,怪不得差一点死在他的手里,那不是他的错。徐含之顿生怜悯之心,不再折磨他了,让他回到牢中,继续料理柳老板。柳老板是刚强之人,案子虽说审理清楚了,但上级还没有明确的处理指示,徐含之不愿意柳老板死在牢里。

本来“直风”命不该死。因为那时候国民党为了收买人心,对于逮捕的新四军游击队队员,采取了怀柔政策。只要你承认参加过新四军游击队,把介绍人以及参加的过程说清楚,同时让家族的头面人物出面作保,出一点赎金,办一桌酒,请县里有关人物来吃喝一顿,写一份脱离声明,就放人,再不追究。那时候,巴水河边参加新四军五师五大队“拖队”的人很多,只要有一点活路的人家,就这样办了。这样办了,就有人回。人回了,就皆大欢喜。但是“直风”家里没有这样办。没有这样办,是因为家里太穷了。那时候“直风”的娘死了,哥找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瞎子姑娘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活得连吐气都憋得慌。他哥记得有他这个兄弟,但他哥恨他不走正路,日子都过不下去,哪有闲钱保他?既然是他自找的,只有让他自己扛。垸中长辈有人想保“直风”,但亲生的哥不出面,谁愿意劳那个神?于是“直风”就与柳老板一直关在县大牢里,一关就是六年。

柳老板与“直风”不同。柳老板是“大佬”,“直风”是跟班;“直风”可以保释出狱,柳老板就是有人保,也不能出狱;“直风”有活的希望,柳老板必死无疑。柳老板什么时候死,就看上级什么时候下命令。谁也没想到,随着事情的发展,柳老板没死,死的却是“直风”。

国民党也没有让柳老板早死。柳老板与“直风”一直关到1948年春天。1948年春天“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鄂东诸县要解放了。国民党忽然记起关在大牢里的“柳老板”,上级就下命令,就地处决。那天夜里,关在牢里的柳老板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县衙里一片混乱。大牢高处开着一个小窗,柳老板把“直风”叫醒了。“直风”问:“师傅,我正在做梦哩。你叫醒我有什么事?”柳老板说:“诚确,你做的什么梦?”“直风”说:“我做梦回家了,许多人迎接我,我娘抱着我哭,我哥在大门前放了一挂长炮仗。”柳老板说:“诚确,你的梦做对了,你马上可以出狱了。”“直风”说:“师傅,人说梦是反的。”柳老板说:“这回是顺的。”柳老板指着头上的小窗说:“诚确,你看今天刮的什么风?”“直风”看了半天说:“还是直的,直上直下。”柳老板说:“诚确,那是春风。春风一刮,春天就到了。春天到了,你就可以出狱,与亲人团圆。你娘和你哥等着你。”“直风”说:“听说你会算卦,你给我算算,我娘她还活着吗?”柳老板说:“诚确,我算不到过去,但我可以算今天。”“直风”说:“师傅,我可以出去,你也可以出去,戏班的人正等着你哩!”柳老板对“直风”说:“诚确,你的活期就是师傅的死期。师傅的死期到了。”“直风”说:“师傅,不要这么说,关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死吗?”柳老板说:“这回死定了。”“直风”说:“师傅,我陪你一路死。”柳老板说:“你不会死,你会活着出去的。”“直风”说:“真的吗?”柳老板说:“真的。我死了,他们肯定会放你出去的。记往!我死不足惜,你出去后一定要替我向组织反映一件事。”“直风”说:“师傅,你说吧。”柳老板说:“逮捕之前,我为组织筹集了一笔经费,是金条和银元,埋在华桂庙后的一个山洞里。你出去之后,挖出来献给组织,了结我一个心愿。再转告诉组织,郑昊天是叛徒,出卖了同志。”“直风”说:“师傅,我记住了。”柳老板说:“你要向我起誓,保证办到。师傅一世英名,就在你的手里。”“直风”说:“我不会起誓。”柳老板叹口气说:“诚确,你叫师傅怎样放心得下?”

柳老板就默默无言的。“直风”想了好半天,说:“师傅,这事好复杂,我不晓得谁是组织,也不晓得埋金银的地方,再就是金条和银元太贵重了,就是找到了,我怕说不清楚。还有郑昊天是谁?我也不晓得。师傅,这事还得您亲自去办。”柳老板说:“我要是能出去,托你做什么?”“直风”说:“师傅,那我就替您去死。”柳老板说:“你这是说傻话。人生两件事不能替:一不能替生,二不能替死。”“直风”说:“我俩换衣裳,您穿我的,我穿您的。我就是您,您就是我。到时候叫您的名字,我替您答应,不就成了?”柳老板感动了,说:“诚确,不枉跟师傅一场,也就一试吧。师傅并不怕死,只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直风”说:“师傅,我关了这么多年,许多人都出去了,我活着跟死了是一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就算我报答师傅的恩情。”柳老板说:“是党的恩情。诚确,如果师傅能活着,一定让党和人民记得你。”“直风”说:“师傅,别人记不记得我不要紧,只要您记得我就行。”柳老板眼睛就红了。

夜往深里黑。“直风”就与柳老板换了衣裳。师傅把“直风”的头抱在怀里,说:“诚确,你现在最想什么人?”“直风”说:“我最想我娘。我娘是我最亲的人,她最担心我不会过日子。”柳老板说:“告诉师傅,你在戏班有相好的吗?”“直风”说:“师傅,您不准,我不敢。”柳老板流着眼泪说:“诚确,你是真童子哩。赤子之心,洁白无瑕。是师傅对不住你。如果你想找媳妇,最想找谁?”“直风”说:“最想找荷花。”荷花是戏班的花旦,漂亮,打扮了就是一枝花。柳老板说:“诚确,你有眼力。”“直风”说:“师傅,有一回夜里,我摸了她的手,她没动,尽我摸。那手好细腻、好温暖。”柳老板就泣不成声,说:“这对了,对了。”

夜深了,柳老板说:“诚确,你这时候最想做什么?”“直风”说:“师傅,我最想唱戏。”柳老板说:“那我俩就唱一回吧,我唱你伴奏。”“直风”说:“没有胡琴,用什么伴奏?”柳老板说:“用嘴念曲子。”“直风”说:“师傅,你晓得我离开胡琴不会念曲子。”柳老板说:“那你唱,我念曲子。”“直风”说:“师傅说得对,我总是给人拉琴,一句戏也没唱成,我好想唱。”柳老板说:“今天你就唱一回,师傅依你的腔托你的调。诚确,你最想唱哪曲?”“直风”说:“我最想唱《黄鸡公尾巴拖》,我小时候经常唱。”《黄鸡公尾巴拖》是浠水童谣,这是一首爷娘盼望儿子自学成材的歌,从远古传到如今。一共六句:黄鸡公儿,尾巴拖嘞。三岁伢儿,会唱歌嘞。不要爷娘教给我嘞,自己聪明咬来的歌嘞。楚剧艺人们经常将童谣入戏,叫作小调。于是柳老板念了过门,“直风”就开口唱:“黄鸡公儿,尾巴拖嘞。三岁伢儿,会唱歌嘞。”“直风”唱了四句,由于想娘就唱不下去了。“直风”说:“师傅,这辈子唱四句就够了。”柳老板说:“师傅带你唱。”柳老板唱:“不要爷娘教给我嘞。”“直风”唱:“不要爷娘教给我嘞!”柳老板唱:“自己聪明咬来的歌嘞。”“直风”敞开喉咙唱:“自己聪明咬来的歌嘞!”“直风”激动了,搓着手说:“师傅,过瘾!真的好过瘾!原来我也会唱戏嘞!”柳老板就泣不成声。

这时候,黑夜的牢门打开了,只听得有人高声叫:“柳长寿!”柳老板大名叫柳长寿。“直风”马上站起来答:“到!”那人叫:“出来!”“直风”走到门边,就被拥上来的人押出去了。一会儿,只听得黑夜里一声枪响,碎了柳老板的心。那帮人一会儿回来了,对柳老板说:“何诚确,还愣着干什么?出去!”就打开刑具,把柳老板放了。柳老板趁机潜入夜色。

徐含之用手电筒照脸验尸时,才发现杀错了人。徐含之发现死的不是柳长寿,而是何诚确。徐含之长叹一声,拿出两块银元,叫手下的人买副棺材安葬“直风”。哪晓得手下的人贪财,根本没用那两块银元,趁夜将“直风”的尸体用芦苇席子一卷,抬到山沟里,随便找个坑,丢了进去。后来要立碑时,连尸骨都找不到。枪声大作,徐含之连夜带着一帮人逃了。

天亮时,解放军就攻进了县城,浠水县全境解放了。县城的人们一齐拥上街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陕北的秧歌唱到长江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喜欢。人民军队爱人们,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我们家族的“直风”就在那时候那样死了。垸中的人只知道他怎样活过,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他就像季风一样,随着季节消失了。从此之后,垸中很少有人提到他,他几乎被这个活人的世界遗忘了。

直到他死后30年,才被人提起,评为烈士。垸中的何姓子孙们这才为他骄傲,烈士不是简单的人物,并不是任何人可以当的。何姓子孙都是聪明人,晓得如何珍惜和合理利用这个荣誉。

下篇 "死后

一、天衣无缝

“直风”是1978年秋天被人提起,经组织调查落实,然后平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30年前“直风”拿命换出来的柳老板。

柳老板自那次逃脱出狱后,尽管全国马上解放了,但他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关键问题是他在国民党的狱中关了六年,当时像他这样的地下党领导人,都被国民党秘密处决了,而他竟然活着出来了,这就是天方夜谭。因为“直风”替他死了,没有人能够证明当时的情况,所以不管他怎么向组织交代,没人相信他说的话。尽管他带着代表组织的人,找到了当年埋金银的地方,把那些金条和银元挖出来,交给了组织,但那只能证明他当时的身份和应该履行的职责,不能证明他在狱中是否叛变。如果没有叛变,为什么别人都死了,他却活着?如果叛变了,挖出的金银只能说明他没有把金条和银元交给敌人。革命成功了,金银只剩下经济价值,没有政治意义了。代表组织的人心里窃笑,谁能证明这些金银,不是留着出狱后自己用的呢?于是他的生命就在煎熬和屈辱中度过。

因为同样没有人证明他在狱中叛变过,组织上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的问题挂起来,让他当了一个基层供销合作社的主任。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与他同时参加革命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的历史问题被造反派重新翻了出来,为他成立了一个专案组,翻来倒去审他。审的还是那些疑问,任他怎么交代,怎样解释,还是越描越黑。他被打成了“叛徒”,反复批斗,搞得生不如死。但他却顽强地活着,因为他知道若是死了,“直风”就白死了。他白活着,“直风”不能白死。他是熬过“江湖”的,相信“黄河会有澄清日,铁杵也能磨成针”。

1978年,柳老板得胃癌吃不进喝不进,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上级终于有了批示,给当年中南六省的新四军游击队平反昭雪。牺牲了的人评烈士,活着的人平反落实政策。组织上派人来到病床前,落实他的政策。问他:“您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关于级别和待遇,只要您提出来,组织上会根据有关政策相应解决。”柳老板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我30年前就死了。”来人说:“柳老,您还活着呢!”这时候称呼就变了,是柳老。柳老板说:“活着的不是我,是何诚确。”来人问:“何诚确是什么人?”柳老板说:“他小名叫‘直风’,家住竹瓦镇燕山村。他是替我死的,你们一定要去给他平反。我白活了,他不能白死。”说完,柳老板就咽了气,一双眼睛没闭,含着两泡热泪。组织上还是按工龄,落实了他正县级(离休)老干部的待遇,按正县级给他开了追悼会,遗体上盖了党旗。

县专案组根据柳老板的遗言,夹着材料包来到我们老屋垸落实“直风”政策时,正是十月金秋。我们燕儿山脚下的老屋垸,已经不是30年前“直风”离开家乡时的模样,传统的一进三重怀抱子的老宅彻底解体了,老五房东开个门、西开个门,全是土砖房子,只是垸名没改。家家门前的树竹也是新栽的,在绿中矮,在矮中绿,也是鸡鸣犬吠,欣欣向荣的景象。刚刚联产承包,满畈的稻子成熟了,垸人正在垸子旁边,下山大路两边的大畈里秋收秋播,挥汗如雨,热火朝天。专案组在镇民政助理的带领下,翻过燕儿山,沿大路来到垸子旁。专案组组长见路大垸正,风景不错,就问镇民政助理:“这是燕儿山脚下何姓老屋垸吗?”镇民政助理说:“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镇民政助理是文学青年,高兴了喜欢弄雅词。专案组组长就笑,说:“雅哩。”镇民政助理说:“这个垸子自古以来读书人多,不雅不行。”在路边田里割稻的白话大哥,就直起腰来,面带微笑。白话大哥老三届初中毕业,平时爱看《水浒》《三国演义》,还爱看《论语》。专案组长问:“你笑什么?”白话说:“这个同志会说话。”专案组长问白话大哥:“你贵姓?”白话大哥回了一句:“添人添口又添丁。”添人添口又添丁当然是何。专案组长就会心一笑,问:“你听说你们垸子有个叫何诚确的人吗?”白话大哥愣了半天,说:“有所不知。”专案组组长奇怪了,问:“没有这个人?”白话大哥说:“没听说过。”

那时候平反的事多,只要上级有人来,准有好事情。我们老屋垸畈中做活的人们,看见三个穿得像样的人停在路边问话,就喊白话大哥:“做什么的?”白话大哥答:“找人的。”“找哪个?”“找何诚确。你们晓得吗?”“哪来的何诚确?”满畈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何诚确。专案组组长就翻档案,问白话大哥:“你们知道你们垸中有个叫‘直风’的人吗?”白话大哥笑了,说:“有哇!有个叫‘直风’的人,他是我垸中的叔祖。”白话大哥就知道好事来了,就朝畈上喊:“钵儿叔,有人找‘直风’!”垸中的后辈只知道“直风”,不知道何诚确。因为何诚确记在家谱上是死的,不寻根问祖,很少人看;“直风”的故事是活的,一代代朝下传,深入人心。镇民政助理对专案组长说:“相信柳老,他的话不会错。”三人就朝大队部走。那时候乡村基层组织还叫生产大队。

畈上做活的钵儿叔听到白话大哥的喊,就把手中的镰刀朝天一丢,镰刀在空中的阳光里闪亮,也不怕落下来砍了自己的头, 撒开双腿,像兔子一样朝大队部飞跑。白话大哥见钵儿叔那样子就笑,喊:“跑慢点,莫摔了后脑壳!”白话大哥比钵儿大5岁,但依辈派得管钵儿叫叔。俗话说长房出小辈,但我们老屋垸恰恰相反,长房出老辈。长房因为穷,很难找到媳妇。找到媳妇后,生下的儿女,辈分就长。那时候“直风”的娘死了,哥也死了,哥找的瞎子媳妇,生了两个儿。雨循旧路,“直风”家还是解放前的格局,一个娘两个儿。大的叫盆儿,小的叫钵儿。瞎子娘希望盆满钵满。由于家里成分好,盆儿虽然读书不多,但被书记安排在大队当主办会计。他特别爱写错别字,算盘却打得格外好。

三人就来到大队部,拿着介绍信,找大队书记。

那时候在大队当书记的,是盆儿的没出三服的叔伯哥,盆儿在公众场合管他叫书记,私下里叫他书记哥。书记哥解放后一直当干部,从农会主席当到了大队书记,对本地情况了如指掌,威信特高。除公事公办之外,奉行一只野鸡要护三个山头的理念,书记哥对于本家的事历来用心。书记哥把介绍信看了,专案组长把材料往出一拿,他就知道要给“直风”平反。“直风”是他的叔爷,他小时候看见过他的真人。清清爽爽,白面书生的模样,会拉胡琴,只是落在穷人家,若是读书进学,懂事明理,那也是呼风唤雨的角。在会计算账的盆儿,知道这件事,出来就要朝拢凑。书记哥知道避嫌,就叫盆儿给专案组的倒茶,那意思是鱼在网里,不能性急。性子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水到渠成,平反的事其实很简单,事实明了,就差调查落实,补充材料。专案组长问书记:“你们大队曾经有个叫何诚确的人吗?”书记说:“有。他是我叔爷。我小时候见过他。”专案组长问:“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参加革命的吗?”书记说:“他是那一年被一个唱戏的带走的。”专案组长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书记说:“他走后就再没有回来。”专案组长问:“他家里还有直系亲属吗?”盆儿就要说话。书记哥用眼色把他制止了。书记说:“还有老婆和两个儿子。”专案组长说:“要实事求是。”书记说:“领导,我向党保证。”专案组长说:“这口说不算,要有证据。”书记说:“当然有。”书记哥就对盆儿使个眼色说:“快去把家谱抱来!”

盆儿就跑回去抱家谱,路上碰到了跑得气喘吁吁的钵儿。盆儿问钵儿:“你跑这么快干什么?”钵儿反问盆儿:“你跑这么快干什么?”穷人的气多,稻草的烟多。日子里兄弟俩见面就吵,谁也不服谁。吵到后来,哥总是让着弟。盆儿说:“回去抱家谱。”钵儿说:“要抱也是我俩抱。你有份,我也有份。”哥拿弟没办法,二人就回家抱家谱。

家谱是钵儿抱来的,红红的一大匣子。盆儿跟在后面当摆手。这家谱是我们家族那时候刚修成的,叫作六修家乘。家谱摆在会议桌上,书记哥就帮专案组长翻,翻到瓜藤谱,翻到何诚确。何诚确的名下,记载着:娶张氏,生二子,长克盆,次克钵。白纸黑字,散发着油墨香。专案组长一点不知道,这是做了手脚的。我们家族五修家乘是1948年完成的,“直风”刚好是这一年死的。五修家谱上,何诚确的名下记着:二十二岁因事入狱,不知所终,故将其哥长子克盆寄于名下。那才是真实的,那是依何姓祖传规矩,不让其断后,故立哥哥的一儿继承香火。六修家谱时,书记哥是督修,对于平反之事已有风闻,同情盆儿家境遇,心生一计,与盆儿商量,将他家的那一套西藤谱的那一页,改成了现在的样子,让他家保存,属于“孤本”,闲时备着急时用。发到族中其他人家的,仍然保持五修原来的样子。这样一来,就天衣无缝,不影响传承。族人不知,盆儿和书记哥心照不宣。钵儿不是外人,当然也知道。

众人翻家谱时,钵儿就插嘴,嘴儿喳喳的。书记哥问:“钵儿,你来做什么?”钵儿说:“我不能来吗?我也有份,正大明份。”书记哥说:“好了,好了。”专案组长看了那一页,就相信了。书记哥说:“我们相信总有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盼来了。”书记哥指着兄弟俩对专案组长说:“这就是烈士的大儿子,何克盆。这就是烈士的小儿何克钵。”专案组长就同兄弟俩握手,说:“让你们久等了。”于是叫副组长将家谱拍了照;叫书记代表基层组织写了证明材料,盖上公章;叫兄弟俩写了亲子材料,按了手印。于是专案组长就带队,来到老屋垸盆儿和钵儿的家,慰问瞎子娘。进屋书记把情况一说,瞎子娘就拉着专案组长的手不说话流眼泪。专案组长说:“大娘,你吃苦了!”书记就拉着瞎子娘的手,在纸上按手印。瞎子娘说:“这手印不能按。”盆儿和钵儿说:“娘,你不能糊涂。按了手印,每月可以领抚恤费。”瞎子娘叹了一口气,就任小儿拿她的手指,在印泥盒里蘸,往纸上按手印。

于是“直风”的政策就彻底落实了。我们的瞎子婆就成了烈士遗孀,我们的盆儿爷和钵儿爷就成了烈士遗孤。烈士遗孀按政策每月有抚恤费,也不多,开始是几十元钱,后来随着物价上升逐年加。虽然钱少,但对贫苦之家来说,那也是甘露。领了钱,盆儿和钵儿家就欢天喜地,买肉加餐,包饺子吃,包的饺子,用桌子摆,那就很多,不多不行。盆儿结婚后,生了四女一儿。钵儿初中读了一年,无钱再读,24岁了,没找着媳妇,一直与哥哥过日子。家大口阔,平常难得动荤,要吃就要一餐饱。那气派就大。一齐欢喜,饮烟袅袅,大气汤汤。加餐时没忘记给书记哥送去堆尖一碗,也不避人,书记哥也不牵礼。老屋垸的人们看见了并不眼红,人家是拿命换来的,收点利息是应该的,只是烈士的两个遗孤都年满18岁,不符合抚恤对象。不然还不止这些钱,要连本带利。这没法子,政策规定死了。

哪晓得平反昭雪政策落实之后,钵儿并不甘心。他跑到镇里找民政助理,说他是知识青年,既然是烈士后代,就得接班,要组织上给他安排工作。镇民政助理问他:“你什么学校毕业的?”钵儿说:“我初中读了一年。”民政助理说:“初中未毕业,不算知识青年。”钵儿说:“我不管。我要接班。”民政助理说;“接班活人的事,子顶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死多年是不能接班的。主要是没有岗位。”钵儿说:“那算巧事?老子用鲜血打下来的天下,居然没有后代的份?我强烈要求接班。”民政助理没办法,就向县有关部门反映,有关部门的领导就出面,把钵儿安排到县驻汉办事处做临时工。钵儿要“农转非”。那时候农村人是农业户口,城镇人是非农业户口。临时工“农转非”,不符合政策。钵儿还要闹,盆儿劝钵儿不能性急,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凡事慢慢等,慢慢来。钵儿一想,也对,既然上了船,还怕到不了码头?就同意组织的安排。

钵儿就欢天喜地,挑着行李到县驻汉办事处上班了。

这一次垸中有人眼红了,眼红的是白话大哥。白话大哥眼红是有他的道理,他想他初中毕业了,还在农村修地球,而钵儿初中只读一年却进城上班。你叫他怎么能心平气和?白话大哥喷着气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儿说得不俗,但雅又如何?人比人气死人。只能说说出口气儿。

钵儿移花接木去接班,同样做得天衣无缝,顺理成章。垸中的人谁也没想到,钵儿到汉办上班四年后,竟然出了事。

二、都是机械惹的祸

钵儿以烈士后代自居到汉办上班,开始过得很顺。钵儿在汉办做什么呢?领导安排他烧锅炉。他说:“我不烧锅炉。”领导问:“你想做什么?”钵儿说:“我想坐办公室。”领导知道他初中只读一年,就说:“那好吧,你写篇文章。我给你定个题目《做好红色接班人》。如果写得好写得顺,我就让你坐办公室。办公室正缺一个写材料的。”钵儿以为很容易,就答应了。哪晓得领了材料纸,在屋子里坐着,两眼望青天,双手摸白纸,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领导也不多说,问:“你烧不烧锅炉?你要是不想烧,就回去,我再安排别人。”钵儿说:“算了,我就烧锅炉吧。”

在汉办烧锅炉其实也不错。待遇不差,每月有固定工资,锅炉工属于特殊工种,还有补助,这比在家里种田就强多了。那时候的汉办其实是县领导的行宫,汉办主任为正科级,是县主要领导的亲信。县主要领导到省里办事就到汉办住,那里的房间是固定的。县里各部门的头儿们到省里开会和办事也到汉办落脚,吃喝方便,还可以娱乐,所以汉办并不缺钱。汉办在汉口沿河大道,离汉正街不远。那河并不是河,而是汉江,沿河大道是汉江与长江相交岸边的一条街。沿河大道自古以来码头林立,水上运输方便,带动着汉口的繁荣和昌盛。那时候改革开放之风吹起,汉口沿河大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宛如天堂。县里各部门领导到省里办事,都晓得与汉办的人搞好关系,钵儿也在其列。比方说预订房间,比方说送有关领导的礼物,先要找个地方放一放,钵儿就热心快肠地办,当然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县各部门的领导都喜欢钵儿,并不晓得他是临时工。日子长了,县主要领导也晓得钵儿,见面也同他打招呼。钵儿就有了“一入侯门,身价十倍”的感觉。钵儿还有一点好,平等待人,家乡的人到了汉口,要住宿,要办事,钵儿也热心帮助。钵儿春节回去过年,家乡人也夸钵儿,这使钵儿很有面子,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正如垸中白话大哥所说,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光辉。钵儿到汉办上班后,个人问题马上得到了解决。钵儿以前在老屋垸种田时,因为一是家里穷,二是人也长得不怎么样,长是长,像将军的身材,但不是很灵活,到了25岁,也找不到媳妇,没有姑娘看得上。钵儿到汉办第一年,就有人说媒,女方居然是镇上的,商品粮户口,高中毕业。尽管年纪大了点,长相并不比钵儿差,而且比钵儿还小一岁。哥承手给钵儿挨着老屋做了一连新屋,二人结了婚,不久就生了个儿子。女方居然安心住在老屋垸,种田养儿,没有怨言。钵儿家的大门之上挂着烈属的匾,那匾是县民政局发的,烫金的字。老屋垸的人很羡慕,说那是金字招牌。老屋垸的人很单纯,没人觉得不妥。钵儿的瞎子娘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小儿也有今天,成天笑眯眯地坐在家门口,口口声声叫着小孙子的名字,怕他乱跑。

钵儿在汉办烧锅炉,活儿不轻也不重。每天穿着工作服,将煤在煤池里和妥了,打开锅炉的门,用大铲朝炉膛里丢,烧得红红火火,水汽升天,这样住宿的领导和客人就有热水洗澡,食堂里就有热气蒸饭。钵儿吃得好,心情不错,脸就红润。烧锅炉的活儿,虽然比不得坐办公室的,但比种田的强多了。钵儿就觉得他的工作很重要,汉办离不开他。钵儿对他的工作很有感情,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勤勤恳恳,经常受到领导表扬。

钵儿出事全是机械惹的祸。随着形势的发展,汉办的领导给锅炉房配了一台搅拌机。这搅拌机是和煤的,用电动机带着,将煤铲进去,把水龙头打开,就能自动和好,不再用人花力气。这本是事半功倍的好事情,但是钵儿那天就出了事。那天钵儿开机和煤的时候,不小心一只袖子卷进了搅拌机,没扯赢,结果右手随着绞进去了,于是血肉模糊,骨头断了,人就昏了过去。汉办的人把他送到医院,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就从胳膊下截了肢,两只手成了一只手。这都是机械造成的,要是不用机械就没有这回事。这虽然是工作岗位上的工伤事故,但责任主体在钵儿。烧锅炉是特殊工种,对安全操作有严格要求,钵儿接受过专业培训,晓得安全条款,但他大意了。钵儿就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医疗费汉办全报了。钵儿的伤好了,不能胜任原来的工作,领导就放他的病假,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期间基本工资照发。钵儿回家休息了很长时间,汉办也不叫他回单位,钵儿就觉得有问题,晃荡着一只手,到汉办找领导要求上班。领导说:“你不能胜任原来的岗位了。领导层开了一个会,决定你的问题,根据合同,按你的工作年限一次性算断辞退费,外加工残补助,行不行?”钵儿说:“不行。我丢了一只手,是残疾人。生是汉办的人,死是汉办的鬼。”领导说:“事故调查报告上白纸黑字,责任主体在你。”钵儿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不买机械我能出事故吗?”领导说:“不是给你工残补助吗?”钵儿说:“我是烈士后代,我不离开汉办。”领导说:“我们只管锅炉工,烈士后代不归我们管。”钵儿说:“我就找你。”领导说:“过两个月,你就找不着我了。”钵儿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领导说:“过两个月庙就拆了,和尚也走了。”那时候上级精神,各县驻汉办事处要撤销,领导忙于善后的事情,自己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对于钵儿的事只能如此。钵儿好长时间没上班,不知内情。

钵儿只能一次算断,丢了一只手,得了一笔钱。那是小钱,做不了多少事。钵儿挑着行李卷回到了老屋垸。回到老屋垸的钵儿,缺了一只手,而且是右手,好多农活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观,干着急。农活是靠手吃饭的,日子长了,媳妇就有意见,叫他一把手。媳妇到底高中毕业,有水平,讽刺能力很强,叫人哭笑不得。“一把手”是领导,光说不做,发号召,作指示。这对钵儿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这时候老屋垸的人就格外同情他,对他丢了一只手回来的事只字不提,提了怕伤他的自尊。但钵儿忍不住,就怨天尤人,骂汉办的领导,骂那家伙不是人,接着骂那机械瞎了眼,不是东西。瞎子娘就眼泪不干。

钵儿在垸中愤愤不平,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说给媳妇和垸人听:“笑话!以为我还是土包子吗?那汉办四年的饭不是白吃了?这船不装那船装。不在杨边在柳边!我就不信烈士后代为革命残废了,到头来给点小钱,就一脚踢开?”

媳妇就冷笑,说:“一把手,你狠哩。”

垸人不敢笑,老屋垸的人普遍善良。

三、遇上一个较真的

钵儿以伤残烈士后代的名义,要求组织上安排工作,那动静就大。开始的时候,他三天五天朝县里跑一次,向有关单位递交申诉材料,但并不奏效。县有关单位的领导是认识他的,钵儿在汉办上班时,那领导也求钵儿办过事,握过手,拍过肩膀的。然而钵儿落魄了,空着一只膀子,向他递交材料时,钵儿发现那领导并不真的认识他,自我介绍也没用。县有关领导按一般上访的人接待他,说:“你的问题很复杂,涉及的政策和单位很多,需要耐心等待。”

如果是一般的人,没见过世面,或者没有底气,慢慢拖下来也就算了。关键是钵儿见过世面,同时有底气,那决心就大,表现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钵儿见县有关单位迟迟没有明确答复,就用上了杀手锏。冬天的时候,钵儿就把80多岁的瞎子娘,用被子围着,用板车拖到县委会的大门口放着,就不露面,让瞎子娘坐在那里熬。这事就闹大了,一个80多岁的老太婆,经不起折腾,门卫的人怕她死了,死在县委会的大门口,那就不是小事,就想把瞎子娘安排到县宾馆里。瞎子娘死活不肯挪脚,因为钵儿有交代,领导不出面答应要求,要她死在那里。门卫的人问:“婆婆,您是哪里的?”瞎子娘摇头说:“不晓得。”80多岁的人,日子过混了,地名换来换去,她不晓得了。门卫的人问:“谁把您拖来的?”瞎子娘说:“我的细儿。”这她晓得。门卫的人问:“他到哪里去了?”瞎子娘说:“不晓得。”这是真的不晓得。其实钵儿就在街对面私人开的旅馆里住着,那旅馆有窗子向街开着,可以望着娘那边的动静。门卫的人就向上反映,县主要领导出面了,指示一定要找到其家人。于是县有关单位领导就向镇里主要领导打电话,镇主要领导就向村书记打电话,要村书记带着家属上来领人。这时候书记哥已经退体了,换了外姓的人当书记。村书记年轻,哪见过这事儿?火急火燎跑到县里,给钵儿打电话,他知道钵儿不会离娘远。村书记问:“天爷,你在哪里?”村书记管钵儿叫天爷。钵儿说:“我在外国。”村书记说:“你折腾可以,不能让你老娘折腾。”钵儿说;“这叫折腾吗?这是合理诉求。”村书记说:“演得差不多了,出来吧?”钵儿就从对面私人开的宾馆里,晃着一只膀子出来了。这回县委书记到场了,三级组织的领导都在场。县委书记一见钵儿就认得,说:“我以为哪路高人?原来是你。”钵儿见县委书记记得他,动了感情,说:“书记呀!他们都不认识我了。”县委书记问:“你想不想解决问题?”钵儿说:“想。”钵儿就把申诉材料递了上去。县委书记在材料上批示:请民政局领导调查,根据相关政策落实此人问题。县委书记签完字就同钵儿握手,说:“可以了吧。”钵儿说:“谢谢书记。”

于是村书记亲自拖板车和钵儿一起把瞎子娘朝回拉。村书记说:“你真做得出。”钵儿说:“戏无法出菩萨。”村书记说:“唯愿你心想事成。”钵儿说:“事成了,请你喝酒。”村书记说:“酒就算了。我认真拖车,你帮我扶好。摔着了大婆,我可吃罪不起。”

第二天钵儿底气更足,拿着县委书记批示的尚方保剑,抱着家谱,跑到县民政局找局长。局长找来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当面指示务必落实好钵儿的政策。钵儿以为这回十拿九稳,没想到竟出了问题,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也该钵儿倒霉,这回他棋逢对手,遇上一个经验丰富,火眼金睛的角儿。该同志50多岁了,属于“老奸巨猾”之辈。原来钵儿多次找过他,他早对钵儿有了印象。那印象不是很好,主要是钵儿每次找他都理直气壮,比他的味儿还足,他不想多问,也不想多说。这回钵儿把县委书记批示的申诉材料和家谱拿出来,朝桌上一摆,该同志翻着材料和家谱,脑子里灵光乍现,就朝钵儿脸上瞄,瞄了一会儿,心里有了底,就开始给钵儿下套,钵儿却浑然不觉。该同志问钵儿:“你是哪年生的?”钵儿不知道那是套,也怪平时以烈士后代自居惯了,缺乏深谋远虑,没朝深处想。钵儿说:“我是1953年年头生的,一岁顶一岁。”该同志说:“我不信。”钵儿就把身份证掏出来,摆在桌上,让他自己看。该同志说:“不会造假吧?”钵儿说:“哪能呢?娘生我费了不少力,差一点死了。伢儿落地哭几声,娘奔死来儿奔生。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钵儿在他面前卖弄。该同志笑了,笑得很开心。钵儿问:“你笑什么?”该同志说:“那就是历史错了。”钵儿问:“什么意思?”该同志说:“这还要我说破吗?”该同志就把县党史办编的烈士英名录从柜子里拿出来,翻开,翻到何诚确的那一页,说:“何诚确1948年就牺牲了,哪来的1953生的儿?”钵儿就此就傻了眼,呆在那里像截木头。也是的,哪有死了五年的人还有儿呢?钵儿没想到,这回遇上一个较真的,一攻就破,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钵儿呆在那里,哑口无言。

于是该同志向上级汇报,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落实相关政策。落实的结果,取消了瞎子娘烈士遗孀的抚恤费,烈士遗孤的说法自然不再成立。钵儿还理直气壮,说:“我是烈士的侄儿,这不会假。”该同志翻开有关文件说:“只有烈士的直系家属才能享受相关政策,不是直系亲属就不能享受。这与继承法一样。”钵儿说:“侄儿不是直系亲属吗?”该同志说:“隔了一代,不算。”钵儿说:“不就隔一代吗?”该同志说;“政策规定死了,隔一点都不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钵儿说:“啊,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侄儿就不能享受呀?”该同志说:“现在是社会主义,不是封建王朝。烈士的鲜血和生命是神圣的,不是做家族生意,按姓氏入干股,见股分红,见人有份。”钵儿问该同志:“你是不是接班的?”该同志笑了,说:“我父亲和娘都是农民,我是靠个人奋斗考上大学,然后分配工作的。不信,你可以去查。”钵儿说:“怪不得你眼睛这亮?”该同志说:“人向利边行,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事到如今,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该同志按章办事,有理有节,让钵儿无话可说。

上级鉴于钵儿家困难,宽大为怀,领了的钱不予追究,只是再不能发。瞎子娘倒想得通,本来就是嫂子,哪能乱伦哩?只是兄弟死得好苦。盆儿就气得不行。盆儿埋怨钵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钵儿埋怨盆儿,做事顾前不顾后,瞒天不能过海,亏你在村里人头狗脸当这多年的干部!兄弟俩相持不下,瞎子娘只有哭声。

吵闹下来,老屋垸的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屋垸的人对钵儿就格外同情,看钵儿的眼光就充满了温暖。这使钵儿受不了,过度同情对于见过世面的钵儿来说,那就是奇耻大辱。

钵儿胸中那口气就吞不下,无论如何,还要讨个说法。

不然他还有脸活在人间?

"四、烈士的血不是白流的

钵儿这回别的人都不找,晃荡着一只袖子,守在县委会大门前专找县委书记。那天县委书记上车出外开会,被钵儿拦住了车头。县委书记下车,钵儿就把制作的白纸牌子拿出来,朝胸前一挂。那白纸牌子用红墨水写着九个大字:烈士的血不是白流的。那是钵儿用左手写的,右手丢了,左手写的字就差,但是差有差的效果。

县委书记还是认得他,笑着问:“你又搞什么名堂?”钵儿说:“我为烈士申冤!”县委书记说:“你的问题不是解决了?”钵儿说:“我的问题是解决了。”县委书记问:“我知道你不是很满意。”钵儿说:“你手下的人政策水平高,解决得我无话可说。”县委书记问:“我知道你有实际困难。”钵儿说:“那些事不要再提,辱没先人哩!我问你,共产党的天下是不是烈士们打下来的?”县委书记说:“那是当然的。”钵儿说:“那好,你回答我,烈士的血是不是白流了?”县委书记马上明白,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说得清楚的,赶紧叫秘书打电话,叫民政局长赶过来。民政局长带着相关科室那个负责人,坐车赶了过来。民政局长把县委书记叫到一边,简单汇报处理意见。县委书记说:“你们认真接待他,看他还有什么诉求。”于是县委书记过来对钵儿说:“你有什么诉求,向他们提出,我会关注此事的。”这回县委书记没有同钵儿握手,拍了拍钵儿的肩膀,这比握手更亲切。于是民政局长就叫钵儿上车,把钵儿拖到民政局里说话。

民政局长把钵儿请到他的办公室坐好,给钵儿倒茶。民政局长叫来相关科室的那个负责人,负责解答,同时作记录。钵儿用的是设问和反问句。钵儿问:“我不是烈士的后代?”民政局长问相关科室的那个负责人:“他是不是烈士后代?”那个人说:“事实证明,不是。”钵儿说:“何诚确是不是烈士?”那个人说:“事实证明,是。”钵儿问:“我不应该享受烈士遗孤的待遇?”那个人说:“是。”钵儿问:“何诚确应不应该享受烈士待遇?”那个人说:“应该。”钵儿说:“那么我问你,何诚确享受了什么待遇?”那个人说:“《烈士英名录》上有他的记载。”钵儿笑了,说:“请问你们的《烈士英名录》有几个看过?我是他的亲侄儿,只看过一回。你拿出来做什么呢?拿出来证明我不是他的亲儿子,这叫我好不寒心。”

民政局长问:“你有什么诉求,就直说。比方申请一次性困难补助。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钵儿冷笑了,说:“你以为我还要钱吗?不错,我困难。我残废了,丢了一只手,但我不是还有一只手吗?我想钱,但我还要脸。”民政局长就不明白了,问钵儿:“那你想什么?”钵儿说:“何诚确不能白死,你们要为他立个碑。”民政局长说:“这样的烈士有许多,如果每人立一个碑,操作起来有难度。”钵儿说:“你说鬼话。难道是嫌烈士多吗?不多能打得下天下吗?天安门广场上不是立了碑,井冈山上不是立了碑,还有鄂豫皖烈士广场上不是也立了碑?”民政局长说:“那是象征意义的,不是每人都立。”钵儿说:“那我不管。我是何诚确的亲侄儿,既然你们承认他是烈士,就要为他立个碑。我家的人不能白死。”民政局长说:“这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作不了主。”民政局长就出去给县委书记打请求。县委书记说:“不就是立一个碑吗?烈士后人要求给烈士立个碑,于公于私都不过分。”

那个人见局长下不了台,就问钵儿:“何诚确是你的亲叔爷吧?”钵儿说:“这假不了。”那个人问:“你为他立了碑吗?”钵儿说:“他是我的叔爷不错,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死在哪里?他自从家里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怎么立?”民政局长问:“现在怎么立?”钵儿说:“现在搞清楚了,应该立。”

民政局长回到办公室,问钵儿:“请求领导,领导说烈士的碑可以立。你说立个碑需要多少钱?”局长的意思是给钱让钵儿自己立。钵儿说:“你以为我还是要钱吗?烈士是公家的,立碑也是公家立,我不承手。用多少钱,我不管,你们立。”

于是就讨论立碑的细节。首先碑立在哪里?民政局长征求钵儿的意见,说:“立在公园里怎样?”钵儿说:“不行。我们这里烈士少,没有烈士陵园,只有公园。立在公园里,到时候没人祭奠。”民政局长马上明白了钵儿的意思,说:“那就立在他的家乡。”钵儿说:“不错,立在何家的祖坟山上。”民政局长说:“那你到时候莫说公私不分。”钵儿说:“他先是我的叔爷,然后才是烈士。”接着讨论造墓的事。局长说:“既然立碑就要造墓,烈士生前什么都没留下,那墓不是个空的?”钵儿说:“不要紧,我们何姓修五修家谱时,给始祖立碑时,造的也是空墓。家谱记载,始祖也是不知所终。清明祭祖时,何姓后人对空墓磕头,个个虔诚得很。祭如在。”

当年清明时节,烈士何诚确的碑,在我们何姓祖坟山上,如期举行。公家出面,领导讲话。老屋垸把此事当作大事,在家的男女老少上山观看,热门非凡。柳老板的戏班子复活了,当家的是柳老板的孙子,艺名叫作柳如是,搭台赠戏,戏名叫作《救风尘》。

碑上写着七个金字:烈士何诚确之墓。既然是公家立的,碑上就没有后人的名字。造坟时钵儿仔细在家中寻找,找来了烈士的遗物。那遗物只有两样:一样是死者生前穿过的一双破布鞋,一样是死者生前亲手做的一把胡琴。钵儿把上面的灰尘吹干净了,跪在坟前放进去。

老屋垸的人都夸钵儿,说钵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会办事,为何姓争了光。盆儿就相形见绌,只有打杂的份儿。

仪式结束后,天在下雨。三级领导离开时,同钵儿一一握手。三级领导下山了,只听见钵儿在祖坟山上放开喉咙唱儿歌:“黄鸡公儿,尾巴拖嘞。三岁伢儿,会唱歌嘞。不要爷娘,教给我嘞。自己聪明,咬来的歌嘞!”瞎子娘听见那歌儿,就流眼泪。

这件事看起来皆大欢喜。

如果此事就这样结束,那钵儿就不是钵儿了。

五、一把手来了

钵儿把叔爷的烈士碑立在何姓祖坟山上,开头的两年,每逢清明节,盆儿和钵儿带着儿女到山上祭祖,兄弟俩在父亲的坟前,敬香、烧纸钱、磕头,在烈士碑前也同样如此,叔爷作古了也是祖人。第三年清明节,盆儿没作分别想,还是那样。钵儿心里却不舒服,愣在碑前。盆儿问钵儿:“你愣着做什么?赶紧磕头。”钵儿说:“你晓得什么?我在想问题。”盆儿说:“你想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需要你想?”钵儿说:“你个肉眼凡胎,莫要管我。”钵儿就下山,跑到县民政局找局长。局长问:“你还有什么事?”钵儿说:“你们给烈士立个碑就一干二净?”局长问:“还有什么事?”钵儿说:“未必光立碑,不祭奠?不祭奠,立碑有什么用?你哄我玩呀?”局长说:“你祭奠了吗?”钵儿说:“我祭奠了。”局长说:“既然祭奠了,不是一样的。”钵儿晃荡着一只袖子,一只手拍在桌子上,说:“你给我听清楚!你是一把手,我也是一把手。这事你说了算,不如我说了算。那立的是公碑,既然公碑就要公祭。不然我又要去找县里一把手,告你渎职罪。让他那个一把手,要你这个一把手当不成。”民政局长这才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民政局长亲自给镇委书记打电话,镇委书记亲自给村书记打电话,布置此事。决定村书记作为第一责任人,村小学校长作为第二责任人,每年清明节,带领村小学的学生,到烈士墓前祭扫,缅怀革命先烈。此事当天就得到了落实。钵儿从县城刚到家时,太阳升到半空中,还是上午。钵儿走到祖坟山下,就看见村小学的学生们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列队站在烈士墓前祭奠。小学生们采来山上的野花儿,堆放在烈士墓前,阳光下格外耀眼,红旗招展,阳光明媚。小学生们唱着少先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此情此景,叫钵儿感动了,禁不住泪流满面。

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就能看到烈士墓前鲜艳的红领巾列队祭奠的动人情景。没想到那一年村小学校长调动了,村书记把这事搞忘记了。到了清明节快到吃中饭的时候,钵儿还没有看到祭奠的队伍上山,就顺着大路朝村委会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骂:“这些狗东西!忘记了是吧?忘记了是谁打的天下!忘记了是谁给的一碗饭!是不是搞邪了!”

那时候村书记正带着人吃饭喝小酒,听见钵儿在骂,村书记此时脸就变了色,把筷子一丢,说:“卵了!一把手来了!快,快到学校去,叫新校长带学生上山!”

一干人从村委会后门竹园溜了出去,朝村小学飞跑。

作者简介

何存中,男,湖北浠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坚持小说创作三十余年,发表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篇。两次获得湖北文学奖和国内多种文学奖项。《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先后选过其三个中篇——《风在蛙声里》《洪荒时代》《一句话的歌》。现供职于黄冈市文化局。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