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重生
钱塘书画社社长施祖铨先生,是我二十年前的故交。老人性格爽朗,耳聪目明。听说我从北京专程赶到杭州拜访,老人很高兴。闻我敲门,远远就听到老人在里屋高喊:“小吴来啦!好,好,好!”亲自开门把我迎进房内。看到老人如此健朗,我满心欢喜。
在钱塘江畔的寓所里,老人坚持早晚锻炼,书法日课。谈到自己的书画创作成就,老人谦虚地说:“我只是沧海一粟,戈壁滩上的一块石头。还要努力,还要努力!”一位83岁的老人,谢绝“书画大师”“书画名家”等各种封号,以“每怀古人自知不足,既生斯世岂能无为”的精神和毅力,孜孜不倦地从事书画创作,使人油然而生敬意。
施祖铨先生的远祖是湖北恩施人,后移居福建,是收复台湾的清代名将施琅的后代。晚清时随曾祖父移居杭州。施琅功成身退之后,嘱咐子孙要以技艺求生存,为官是一条险道,切莫刻意为之。施祖铨牢记祖训,年轻时辞去公职,潜心画艺。他拜刘海粟的学生、书画名家陈望斗先生为师,后经陈瘦梅先生引荐,认识了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陆维钊诸大师,在大师们的悉心指点下,施祖铨画艺大进。
施祖铨牢记吴茀之先生“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训导,在几十年的书画创作实践中,努力探索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其作品个性鲜明。为什么要坚持每天一个多小时的书法日课?老人说,书法是国画的根基,根基不牢,画无所依。为此,他每天坚持写魏碑、临石鼓文,从临习法帖人手,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他善用枯笔,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
施祖铨先生说:“画画的人不能一味追求金钱,中国画艺术应该普及,让普通老百姓都消费得起。”正因为视金钱如粪土,他笔下的画才有那么多超凡脱俗的精气神。
“文化大革命”期间,国画作品动不动就被打上“封资修”的标签,和大多数画家一样,施祖铨只能偷偷作画,画完以后赶紧销毁。有一次,他刚刚画好一片芙蓉花,工厂的党支部书记走了进来,指着画说:“你画这东西是违法的!”施祖铨不理他,在画作上题写“芙蓉国里尽朝晖”,然后慢悠悠地对他说:“我这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你看,这可是毛主席的诗句啊!”支部书记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老人的书画创作题材广泛:人物、花鸟、山水,尤以创作雄鸡图见长,时人誉之谓“钱塘鸡王”。我探问其故,老人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久,一些书画艺术家心有余悸,不敢大胆作画。但如果不画画,这对一位画家来说,简直“生不如死”。施祖铨想到,毛主席诗词中有“一唱雄鸡天下白”之句,那我画雄鸡不就没人会反对了?于是他买来各种鸡种的蛋,自己孵小鸡、养小鸡,留心观察鸡的各种神态,细心描摹,寒暑不废,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养鸡、画鸡生涯。那时候,施祖铨画鸡像着了迷一般,常常半夜里起来作画,一画就画到雄鸡报晓的黎明。
翻看几十年来施祖铨的画鸡图,你会发现,老人笔下的雄鸡、母鸡、小鸡形态各异,妙趣横生。而从落款则可以看出,老人始终保持着一颗“与时俱进”的心:高歌猛进、东方晨曲、和谐之家、天伦之乐、奔向美丽的中国梦……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施祖铨先生给自己的画室取名“云水轩”。他说,人的生命十分短暂,要珍惜光阴。做人来去同云和水一样,稍微一阵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
老人说,解放前因为国民党政府无暇顾及水利工程,金华江、义乌江有雨则水满,无雨则水枯。其实大自然和人类一样,要有生命之源。画家创作的生命之源在于要时刻铭记以造化为师。为此,有好几年的时间,施祖铨几乎天天上杭州城隍山写生。山上有一个三庙观,曾是于谦读书处。那里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施祖铨和几位好友一起自己带着茶叶茶杯,请李家老奶奶烧上几壶开水,在树荫下喝茶。树上有八哥,有时候会飞下来抢茶食。八哥的神态被施祖铨捕捉在画上。时间一长,施祖铨与李家奶奶和八哥都成了好朋友。
每年春节前,李奶奶总会说:“老施,画张图画给我,过年好贴贴。”施祖铨总是乐呵呵地应承。老奶奶直接用米糊把画粘在粉白的墙壁上。看到自己的作品如此“接地气”,施祖铨很高兴。李奶奶不懂书画,在她的眼里,施祖铨的国画真迹等同于一张年画印刷品。只是这位“老施”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大画家的架子,“老施”的画雅俗共赏,大人小孩都爱看。对于自己的作品如此轻慢,对于老师一辈的作品,施祖铨却视若珍宝。“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久,有一次老人游超山,在一户人家家里发现四幅陆维钊先生的书法,已经发黄发霉。老人很心疼,当即跟主人说:“请裱画店派师傅过来,把这几幅作品剥下来,重新装裱一下,钱我来出。”
施祖铨先生的画作形神兼备,首先在神。他大胆创新,着重在神似上下功夫。他惯用夸张的手法,表现鸡冠之红如炬,鸡爪之刚似钩,鸡尾之扬似飚,力透纸背。
西湖一勺水,阅尽古来人。施祖铨的画设色大胆、新奇。虽然年岁渐长,但他的内心始终充盈着创作的青春。他笔下的飞禽走兽,有一种傲气、豪气、正气。他画的《欢喜雀跃》,一枝毛竹凌空而上,三只麻雀依势飞出,使人如闻鸟鸣,如听风语。施祖铨的山水,在满目氤氲之中有清风拂面,明月相随。如他笔下的《小岭通天涯》,山脚的两间小居和山腰的一处凉亭形成一种对比关系,松、石、泉、瀑,浑然一体,山路上的石阶时隐时现,使人感觉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施祖铨的人物,以钟馗、达摩为常见题材,表现一种驱邪扶正、得晤人生的意愿。无论是手握捉妖剑的钟进士,还是面壁参悟的达摩祖师,给人的感觉是憨态可掬,线条粗犷,调色浓郁,表情生动,可以理解为画家的自况。
通览施祖铨的国画作品,你会发现,所有的作品都脱胎于“施氏线条”。“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的书法转折处如闻军马急进之风声,平铺时如白云出谷,悠然自得,笔力道劲,筋骨丰满,线条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施祖铨以书入画,个中三味,唯知音同赏。
在施祖铨位于钱塘南岸的寓所客厅里,挂着一幅浙江省文化厅老厅长钱法成先生的书法作品,落款为“祖铨先生清赏,钱法成辛卯时年八十”。谈起这幅作品的来历,施祖铨说,那是五年前省政协举办的一次书画笔会上,两位老人相遇,钱法成年长施祖铨两岁,两人有着几十年的交情。钱法成说:“施老,我还没有您的画呢!”“钱老,您当文化厅厅长时,从不开口要画,我也从不主动给领导送画,如今您退休这么长时间了,如果喜欢,我回家专门为您画一幅!”
几天后,施祖铨精心创作了一幅国画,给钱老寄去。收到画作后,钱老亲书一幅刘禹锡的《陋室铭》作为回赠。
“管他春夏与秋冬,我自高兴画东风”,施老说,东方艺术浩如烟海,名家灿若星辰。“我只是沧海一粟。”
施老年岁已大,我不敢久扰,但每次与施老握手言别,心中总是怀着暖意和敬意,以及深深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