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

2015-04-29 10:29唐克扬
艺术品鉴 2015年11期
关键词:梦华斗拱杆件

唐克扬

陈君炯,河南信阳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而执建筑业。他们那一代人往往有个骄傲的艺术履历,就是不管将来做了什么,都有极娴熟的手上功夫,能够做到“画什么像什么”——这种功夫是在少年时代,从美院附中的跌打滚爬中掌握的。

看到他的画艺因此并不使我感到十分惊奇,倒是有天去办公室看见他正在琢磨的“木匠活”,让我颇感意外。这些都是老木头,大木机床切割加工之后,再层层打磨成温润有光的表面——早年在国外学习建筑时,我也鼓捣过几天木匠活,因此深知这一行的有趣。当你能够自己动手打出一个书架,做出一把椅子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寻常艺术家不具备的成就感,一上手便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除了和做其他作品类似的“立意”,木匠活里还有一种得心应手的“巧”——难怪历史上连皇帝明熹宗朱由校都爱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刀锯斧凿,乐此不疲。据说,他“朝夕营造,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陈炯对他的爱好也有这么股子劲头。

但是有两点我不太理解:其一,陈炯的“木匠活”并无什么实际的用途,它仿佛是木头的种子开出的花朵,经木匠的手浇灌,又有点像是把斗拱拆散了重新组装成的,斗形木块与肘形曲木,在新的逻辑里构成新的造型;其二,他两个方向的创作似乎是齐头并进,我曾经问他,画画和做木匠活之间有什么联系?陈兄不善理论,他沉思片刻,说它们都和老旧的城市有关,均源于荒弃的木头城市摇摇欲坠的背影,一则“图之”,一则“作之”。但“作之”无关“有用”,印象式的图画也不是走的“画什么像什么”的路子。

斗拱,是木头城市最基本的细胞,也是它最引人注目的形象特征。预制的木“杆件”和“斗件”互相叠加咬合成为复合的构件或者构架,有结构功能也起装饰作用,斗拱由唐之前汉晋的“栌斗”逐渐发展为中国传统建筑框架体系的成熟语法,一跃而成为雷德侯在《万物》中所说的那种由有限的常备构件创造出的变化无穷的单元。仿佛罗马和希腊的柱式一样,斗拱有让人不可磨灭的印象,但是我们看到的晚近的斗拱其实没有西方建筑那样严谨的“语法”。梁檩与立柱间的插接据说可以减少剪应力,使得建筑的结构更加坚固又有弹性——但是和它们繁复的面貌比起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力学的道理,相信没有多少人说得清楚。倒是“桁梧复叠,势合形离”,如此生动的形态反是对观众更为重要的。这样,陈炯的作品便也就建立起了它的美学基础。“斗”上起“拱”,“拱”上架“斗”,依样重复叠掇、开展伸延,乃至“抬桁举枋、榫卯咬合”,仿佛像要重建起一座庄严的楼台。

但是,对于建筑师陈炯而言,如此的辉煌建构却并没有真的发生,它止步于微观和局部,把更大的空间留给了未来的想象。并且,它在建构的同时也是一种解构,因为不再需要抵抗地心引力,也毋须装点别的大木结构。这些“小木作”彻底剥落了原有的情境,它们本来就是从不同的途径捡拾,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嫁接在一起的,可以无穷无尽地按照自己的逻辑延伸或者“混搭”。作为孤立的物体,它们冷不丁看上去也许类似一件未完成的雕塑,或者是顺手在路边拾起的半截树根什么的,但是多看几眼就会发现它们的区别:由于保留了片段的意图和质感,被陈炯称为“头儿”的这些玩意儿,就像是些局部正确的短语,在没头脑的话里被戏剧性地放大。

进一步说,这样的“木头儿”和他描绘老北京的那些绘画有什么联系,想要想通还是颇费思量的。虽然意涵息息相通,却不好说它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毕竟,一种是实在的“东西”,另外一种却浸透了时间的水痕,涣散了原本簇新的形象,淡薄了民俗市井的气息。每次在他办公室里看见这些画,就像是一朵云,一团雾,虽然看他画了很久,又似乎永远不会画完——我宁愿远远看着这些画,留下一个依稀大概的印象,而不愿意去辨认它们是哪儿哪儿。9月,陈炯的个展《梦华录》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恭王府展厅展出。我想象它们挂在展厅里时,应该不是几个豆腐块挂在白墙上,最好融入了晦暗的室内,大多数灯干脆熄了,看客应该悄声慢语地走来。

我苦苦思忖这个展览的“题眼子”而不得解。直到有一天夜半,桌上的两本书——文学和建筑——偶然叠在了一起,《梦华录》的字眼忽然跳进我的意识,顿时觉得有了几分灵感。《梦华录》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有关中国城市“追忆”的传统,但是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理解过它的题目,就像我从不曾把实在的木构件和纸上迷蒙的旧影联系在一起。“华”本是整体性的言说,是无法再现的往昔之盛,如同古墓中偶然出土的锦缎褪去了颜色,但是在建筑里的“华”又有其特殊含义:《营造法式》里“华拱”指的是纵向出挑的杆件,其实就是一朵“花”的形象,各类杆件、斗件如同花萼,花瓣或花蒂,因为变幻万千的位置和形状,形成了如同繁复春色的组合,檐下斗拱被形象地称作“朵”与“攒”——问题是,当汴梁那样的城市被毁弃多年之后,我们竟已经说不出它们和整体的关系了,留下的只有片断和细节。恰恰由于这些精美的片断和细节,由于它们独立成立的意义,让天际线上那些模糊的轮廓显得愈发虚幻和迷离。

于是,在陈炯的两种创作之嫁接间,我发现了现代人对古代生活的追忆里的某种矛盾,源于看似并行不悖的逻辑。苍老的考古学原本是冰冷而理性的,但是一朝复活的物证常常变得鲜艳和生动——整体的意图被打乱了,“小木头儿”推倒了“大结构”。又仿佛黑白旧照里的一角有了色彩,衬得粗颗粒影像背后的一切不复真实,我们不再是真的在“追忆”,物象必求其纤真,我们实际是向着另一个更精彩的所在迤逦而去。

这往往也是一个艺术家自己更向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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