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什姐莉 于生妍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但三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对他的赞扬和怀念,尤其是今年,电视、报纸、网络等媒体大规模的报道、话剧《草原之子》在各地的演出,还有老家海晏县修建的以爷爷的名字命名的雕塑广场……每当我看到这些时,感觉他还在我们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作为他的外孙女,感到自豪和欣慰。
特别的家
我从1992年小学二年级到2006年大学毕业一直在西宁和爷爷共同生活,在这14年里,家里每天都有很多客人,他们是从各州县来西宁看病的农牧民。这些人,有的爷爷认识,但大多数都不认识。爷爷家是免费吃住的“牧民招待所”,而且还会送他们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看病。家里为病人们摆满了简易的床和被褥,虽然房间很多,但我从来没有单独的卧室,经常和病人们住在一间屋子里。甚至有时候人太多,我得把自己的床让出来,到爷爷的卧室打地铺。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餐厅里一张很大的桌子周围,桌子是爷爷单位处理的旧会议室桌子,有时候晚饭前做饭的保姆点人数时会开玩笑地说:“今天全省人民可都来齐了啊!”因为来的病人各州县的都有。爷爷家里的炒面、酥油和肉经常不够用,老家还得常给他补贴。记得我高考前,晚上复习得很晚,爷爷让我早点休息,不要影响来看病的病人,我就先假装睡觉,等他们都睡了,才起来在餐厅看书。从小爷爷就让我自己干活,从住在西宁8岁时开始,我每天吃完饭要把所有的碗碟洗刷干净才去上学。
“当干部,不能忘本”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每年都很少回到海晏县老家,尽管西宁到海晏县不到100公里,因为家里总会有来自各州县的农牧民看病,甚至他过年都回不了家,很多个春节都是和病人们一起过的,虽然这样他也很开心,在他心里,他的家就是牧民们的家,群众就是他的亲人。
爷爷回家过年时一般都从大年三十住到大年初三,这三天时间他总有安排,初一让孩子们去亲戚家拜年,自己穿着皮袄拿着鞭子到山里放牧,他说:“平时没有时间回家,要给家里人放两天假,虽然我现在当干部,但不能忘本。”我们蒙古族有过年请朋友到家里喝年茶的习惯,大年初二他都会邀请村里的老人喝年茶,然后买面、买米、买粉条,送到各个村里的老人、生活贫困的人家给他们拜年。大年初三他要叫年轻人喝茶,教育年轻人搞好团结,抓好生产。爷爷到省政府院子里同事朋友家拜年的时候,带的礼物大家一定想不到:两包茶叶、两包冰糖、一瓶醋、一瓶酱油,从来不拿烟和酒,他说烟酒没用处,酱油醋才是最实惠的。
爷爷对家里人要求特别严格。他从来不讲特殊,我的奶奶、我的父母和家人,一辈子都生活在牧区,以放牧为生。奶奶年轻时骑马摔坏了脊椎,二十多年下半身瘫痪,一直在老家由我妈妈照顾着,妈妈因此放弃了在县医院工作的机会。我的姐姐下岗了、学医的哥哥毕业后被分配到沙石厂当修理工,妈妈跟爷爷说过帮忙调工作,爷爷却没有管,他说,“组织分配到哪里就到哪里工作,都是一样为人民服务嘛!”我在省城西宁读的大学,毕业后想留在西宁,自己找一份工作,通过自己努力来改变家庭境况,另一方面可以留在爷爷身边照顾他,但他坚持让我回到了最基层的乡镇工作,直到现在我仍在海晏县三角城镇政府工作。时间久了,我们都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再提要求,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一直过着和其他人一样有困难自己解决、平平淡淡的生活。
难忘那一盘葱花饼
爷爷的生活非常简朴。在西宁住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去世后就交还给了单位,自己没有买房。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沙发、凳子、餐桌都是从单位便宜处理的旧办公用品,不管是在海晏还是西宁,自己吃饭基本上不炒菜,早饭是酥油炒面,午饭是土豆白菜,晚上吃面,吃点鸡蛋已经很好了。家里病人多时,会和平时吃得不太一样。煮点羊肉,包饺子、包包子,他想让来看病的农牧民们有回家的感觉。他回海晏家里,就在土炕睡,在西宁就睡一张木板床,因为几次搬家修了好几回,我母亲和亲戚觉得他年纪大了,想给他买张睡着舒坦一点的床,他就是没答应,那张木板床陪伴了他二十年。
记得在人大院子里住的时候,爷爷以前的司机崔生满和我们住在一个院里。有一天他送来几张葱花饼,上面摊着鸡蛋,切开后放在爷爷家的桌子上,当时屋子里还有几个人,我送崔叔叔出去回来后发现碟子已经空了,我看到了爷爷空荡的眼神,似乎在想着:这么快就吃完了。他一定是把葱花饼分给了那些人,自己却一口都没吃。那一刻,像是一个孩子没有得到爱吃的糖果一般,他的那个眼神让我终生难忘。
爷爷穿的衣裳永远是那两三套洗旧了的中山装,布料也是非常一般的棉布,衣服发白了,领口和袖口磨烂了也舍不得扔掉,让我母亲换一下衣领袖口,补一补继续穿。他说,衣服干净整洁就行了,没必要浪费钱买新的,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花。
爷爷对我的要求也是如此。在我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我的穿着在同学中是最朴素的,甚至是最不好的。上中学的时候我还穿着手工纳的布鞋,那时候我也不愿意告诉同学我爷爷是领导,因为在我心里他特别不像个领导,太平凡太朴素了。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学习成绩好。
爷爷的爱和眼泪
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冬天,一向节俭的爷爷从王府井商场给我买了件羽绒服,他从来不会在商场买衣服,他说冬天冷,别冻着。当时我哭了,之前因为爷爷坚持让我在乡镇工作的埋怨情绪全都化开了。
上班两年多后,我准备结婚,带着爱人一起去看望爷爷,也让爷爷把把关,看看他未来的外孙女婿。我们给爷爷带了一套布料做的衣服,说爷爷我们给您做了套衣服……还没说完,爷爷哭了,嘴角颤抖着说:“好好好。”转身走到卧室去了。我也哭了,妈妈也哭了。那一刻,他对我的不舍和爱竟让我那么难过。
记忆如同仓库,存储着我对爷爷一点一滴的回忆。我看见爷爷还在楼下生炉子,让我帮忙捡起掉在砖头缝里的每一根小柴火;我看见爷爷坐在楼下那个老藤椅上,让我给他念报纸,他闭着眼睛听,安静的下午,我听见了头顶的丁香花瓣片片落下的声音。那是多么快樂的时光,可惜永远也回不来了。
2011年10月8号,爷爷走了。各州县的群众听到消息后,能赶来的都来了,老人、看过病的农牧民还有爷爷帮助过的人,他们在遗像前痛哭,说:“我们心中的佛走了……”
如今,我在自己平凡的工作岗位上,每天服务着最朴实的老百姓,当他们对我说声谢谢的时候,我发自内心地高兴,这时候我会更加想念爷爷。
好在,爷爷给我买的羽绒服我还完好地保存着;好在,我牢牢记着爷爷“不要忘本”的教诲,每天吃一块酥油炒面,用一生时间去咀嚼其中的深意。
生活不会因为爷爷的离开而停止,我知道,爷爷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给我理想信念,让我昂首阔步,勇往直前。若是明月有心,只愿它照亮他来时的路,昼夜不停,带着他安享晚年。
【采访手记】
在达什姐莉回忆爷爷的点点滴滴而擦眼泪的时候,我也几次动容。三个多月来,我采访了和尕布龙同志有关的很多人,听了他的很多故事。整个过程中,我不仅是在倾听,更是在一路感知,受到精神的洗礼。我总会想象那不大的房子里住着很多农牧民的景象,想象一个在南北山日夜劳作的老人的背影,想象那一双布满老茧的双手的样子,想象那一身洗旧的中山装的颜色,也总会想象群众心中的尕布龙——一位省级领导却像家人和亲人一般的存在,那是踏实,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生命有涯,精神不死。他从未远去,他以饱满的姿态,以千丝万缕的根须热切拥抱生养他的土地。他的名字和精神也将永远闪耀在这片广袤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