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汽车拥有量已超1.3亿,自从“醉驾入刑”规定出台后,代驾行业发展迅猛,他们被认为从事着都市深夜中最有“前景”的职业。
零点12分,北京长安街正处于一天中人流量最少的时段。夜1路公交车驶过空荡的天安门广场。
与白天公交车上行色匆匆的通勤者和口音千差万别的游客不同,夜班车上的乘客仿佛自成一个方阵:许多人身着反光背心,挂着胸牌,带着自备的便携交通工具,他们的折叠自行车和滑板填满了公交车过道,让刚上车的人难以落脚。
这些在半夜“占领”公交车的乘客,仿佛彼此熟稔,经常一上车就毫不避讳开始讨论:“今天挣了多少?开了几单?”他们也会因为抢单,在车还没到站时就任性地要求下车。
他们是替醉酒者开车的代驾司机。他们熟悉城市里的每一趟夜班公交,对凌晨打烊的夜场和大排档更如数家珍,经常帮人代驾到很远的地方,然后独自骑车赶到附近的夜班公交车站,坐公交车回城区继续等活。
欲望都市
33岁的代驾师傅王樊钢照例在晚上8点开始工作。他留平头,总喜欢穿一件黑色防风外套,看上去像个保镖。身为一米八三的大汉,王樊钢的五官却非常小巧,给人一种安全感。和大多数代驾司机一样,王樊钢也习惯在家门口接第一单生意。
手机发出“滴滴”的提醒声,软件显示,距离他500米的簋街有客人叫了代驾。到达约定地方,王樊钢看到一位斜披着外套、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扶在一辆并不干净的银灰色大众车前盖上。他正等着王樊钢开车送他回到位于望京的家。
“我不差钱啊……”酒喝得意识模糊的男客人瘫坐在后座,反复强调。话题毫无逻辑地转了又转,从脚上那双价值3000多元的金棕色定制皮鞋,到他正在跟进的融资上亿的项目。“啪,啪,啪”,说到激动时,他猛拍前排座椅。
付钱时,他聊到了与长相近似明星佟丽娅的女友畅游大理的旅行。“我还给她买了条四千多块的金链子,可回来就分了。”男人一边说一边伸手等着王樊钢找零。
王樊钢十分恭敬地递给他一元纸币,赶紧离开。对他而言,与醉酒的客户攀谈,是最不划算的事情。
即使在运气好的时候,代驾者通常一晚也只能接七八单生意。晚上9点到凌晨1点是代驾的黄金时间,有经验的代驾者在这期间会不断折返,将上一单客人送到后即刻返回餐厅和酒吧集中的商圈。
王樊钢觉得,具有在人群中随时隐匿的模糊面容,是他作为代驾司机的独特优势。工作中他总是沉默寡言,开口时也始终保持克制,极少使用上扬声调。如果客人不主动攀谈,他更愿意让人觉得车子在自动驾驶,让那些醉意朦胧的人们放心地彻底释放自我。
不过有时,代驾者不得不跳出来阻止一些舉止出格的客人。
2011年入行的李龙是中国最早一批代驾司机。和许多师傅一样,收入高、工作时间自由是代驾工作最吸引李龙的地方。每晚从8点半工作到凌晨4点,月收入从当高级安保时的四千多元涨到了一万三四千元。
但是,有的钱却是他不赚的。比如,前年一位因醉酒在车上对老婆实施家暴的男客人就让他被迫停车报警。而在深夜,他更会对醉酒男女的互动持审慎态度。“一夜情是一回事,”李龙说,“而迷奸和强奸又是另一回事了。”
2014年冬天,在送一位中年男人和一位少女前往三元桥某酒店途中,李龙留意到女孩流露出为难畏惧的情绪。车子后座持续出现拉扯的声音,伴随抽泣。通过后视镜,李龙看到了一只强搂在女孩腰上的手。
“师傅,求求你停车吧。”最终女孩的哀求让他确认这次情况的特殊。李龙随即将车停到路边。他甚至下车亲自为女孩打开车门。“我这是白白资助她上学!”男人一脸铁青,充满愤怒地呵斥。李龙只留下一句:“您得再叫一位代驾了。”
代驾“公主”
在北京,每天晚上有数千名代驾者穿行于城中。他们大部分是男性。作为代驾司机中的“异类”,45岁的女司机沈桂莲正尽力以最快速度从西三环航天桥奔向5公里外的西直门。她所在公司登记的代驾者近两万,许多是兼职,其中女司机只有130多位,号称千里挑一。
代驾是沈桂莲最近才开始的副业。一个多月间,她成功服务了147位客人。她的顾主是销售价格在两万到五十万不等的别墅安防系统的。
等着沈桂莲的那位年轻男客同时还叫了另两位代驾者。电话里,他直截了当地说:“谁先到就让谁驾车”。
一些人享受那种绝对的支配权,哪怕只有很短时间。他们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四五个师傅在30多度的桑拿天或者顶着六七级大风急速向自己聚拢。
沈桂莲遭遇过几次拒单,仅仅因为她是女性。她懒得告诉那些人,自己是B照(小货车驾照)持有者,驾龄已近十六年。
而年轻姑娘关玉珍兼职代驾才两个月,却感受到了自己性别的独特竞争力。有时客户见到她时会惊呼:“捡到宝了!”
她能拿到比一般男司机更丰厚的小费。曾有客人为了和她多聊会儿天,凌晨让她驾车在北京的二环、三环、四环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有一位兰博基尼车主在车里大喊:“给油,给油啊!别怕,超速算我的!”他让关玉珍在西四环以时速120多公里飞驰,炫耀这辆顶级超跑的强大动力。
关玉珍原本是辽宁电视台一档周播节目的化妆师,如今兼职代驾却占用了她更多精力和时间。在电视台她只是庞大机器上一颗平凡无奇的“小螺丝”,但在代驾圈,却一下成了备受关注的“公主”。很多客人喜欢在打开手机寻找代驾时,优先点选她年轻靓丽的头像,但客人对她女性身份的关注也不完全是件好事。
一些男客人在酒醉后故意说些挑逗的话,比如“皮肤可真好,真想摸摸”,“好想吐,你能帮我按按吗”。关玉珍学会了故作淡定,直接无视。但仍有过分失态的客人让她受惊。一个喝高了的男人曾双手紧扒着她的脸颊,想要揍她。“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次之后,她包里总装着防狼喷雾。
零点变形记
代驾者几乎每天都能遇到酒醉后沉溺于自我幻想的人。一个留齐耳短发的美女从北京挂甲寺一家酒楼赶往朝阳公园西门的8号公馆,进行当晚的第二场应酬。女人在红色甲壳虫轿车里旁若无人地开着手机免提训斥在家打网络游戏的老公,一面精心补着妆。一个瘦小、满脸痘印的男律师,感叹自己连续辜负了两个貌美又知书达理的女孩和她们的父母,才落得如今单身的处境。一个操着京片子的中年人,声称自己是中国最早一批世界五百强企业员工,临下车前他愤愤不平:沃尔玛这种美国企业太小气,员工拿了点熟食就被劝退了!
“人呐,就是越缺什么越要说有什么,越怕什么越说自己能什么。”一位师傅如此总结。
也有人找代驾并不是因为喝了酒。他们可能是刚在凌晨与美国总公司开了五六个小时视频会议的外企金领,可能是连续三四天都没回过家的投行员工,也有懒得自己开车的政府官员。其中,一个开奥迪A8的客人让王樊钢印象深刻,他一路闭目养神,却在到家后慷慨地递给司机1000块钱。
按照规定,代驾者不能无故爽约,客户叫单后还必须在25秒内接单,10至15分钟后出现在约定地点。去年夏天,北京一位公司高管深夜回家途中突发心脏病,他机智地打了两个电话求助——一个是120,另一个则是给自己找了位代驾。结果,当代驾司机赶到时,急救车还没来。
喝得不省人事联系不上,或早就被别人接走却不能及时取消订单的客人,代驾者司空见惯。各家代驾公司的激烈竞争中,不时有司机遭遇“假客人”恶意骗单——随口说一个地点就能把抢生意的人支开,让别人傻等半天。
朝阳公园西门,农展馆路甲一号的苏西黄俱乐部,店名源自1963年的好莱坞同名电影,如今是贵宾包房最低消费5800元的奢华夜场。凌晨两三点还在这里纵情玩乐的客人,很多已习惯了下午才见到当天的第一抹阳光。
为这些客人代驾往往是获利丰厚的“大单”,因为他们喜欢用小费来宣告自己的身份。
凌晨四点,当夜色开始悄悄隐退,代驾群也归于平静。司机们陆续下班补觉。又冷又饿的薛师傅却正在经历自己从业以来最漫长的等待。这并非自我挑战,而是出于职业敏感,他意识到这是单大买卖。从凌晨两点开始,他已守在北京西边一家会所门口。
十个小时后,太阳已划过头顶,他最终见到了自己的客户,一位叫了代驾后又继续在会所里吃喝了一整夜的银行行长,他最终得到了一份极为丰厚的等候费。
(《看天下》总第3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