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通往新秩序道路上的先秦儒家

2015-04-29 12:24李友广
华夏文化 2015年2期
关键词:荀子孟子儒家

李友广

儒家,作为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学术派别,自孔子开山后就在传统社会绵延不绝,其发展形态既是动态的也是历史的,对我国古代社会的国家治理、交往方式、日常生活、思维意识等方面均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因而,要谈儒家学派,首先离不开对儒家人物的品评,对于身处政治局势大变动的儒者而言,除了要关注其游学交往、思想理念、精神境界等方面以外,对于他们在天下秩序由纷争走向统一道路上的政治态度与政治智慧给予相应探讨,无疑也是很有必要的。

一、道德自信济世难成的孔子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时期鲁国人,系儒家学派创始人。在政治失序、社会动荡、人欲横流的春秋晚期,每个人虽在社会秩序中扮演的角色有所不同,但都被现实政治裹挟了进来,这种历史现象也深深影响着以诸子为主要代表的思想家。与当时远遁政治、高洁心志的隐者,以及主张自然无为、小国寡民的老子都不同,孔子非常关注个体的德性修养,并对以德性的进路改良现实政治抱有希望,他心怀人世济世之志,其理论主张、周游活动颇富道德色彩。

作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链条上的重要构成环节,儒家学派的产生渊源有自。鉴于春秋晚期糟糕的社会现实,孔子对封邦建国、家国同构的西周政治传统非常崇信,并在《论语》中对奠基于该政治传统之上的礼乐文明屡表赞赏,他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借以表达对周公的仰慕之情。在儒家的眼中,周公是“有德有位”的人,身居摄政高位却又在制礼作乐,国家稳定后还政于成王。后世经学家在研究儒家典籍时,往往将孔子与周公联系起来,并视后者为儒家先驱,当与其“有德有位”关系甚大。

在春秋晚期,士欲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必须与“位”结合不可,而作为贵族阶层中最低一级的士,并没有自己的采邑,其与“位”的结合,往往又需要取得君王的赏识与重用。但是,在诸侯群起、争霸天下的春秋晚期,各诸侯王对富国强兵,以及如何在对外战争中胜出更为关心,而对强调德治、王道的儒家自然没有多少兴趣。因而,与在道德修为上的日新不同,孔子对“位”的追求则屡遭挫败。当然,他在政治上的挫败,还与其不愿在道德立场上(道德先于政治)进行变通与妥协,更不会以发挥其在军事、管理、外交等方面的才干来主动讨好君王有关。

孔子周游列国十余年,行程数千里,“干七十余君,莫能用”(《史记·孔子世家》)。后人将孔子称为“素王”,概与其“有德无位”相关。《史记·孔子世家》言谓“累累若丧家之狗”,一语点出了孔子虽在道德修为上非常自信,却因王道政治无处落实而忧心忡忡的形象。

二、寄理想于未来的孔门弟子

由于历史条件和社会环境没有太大变化的关系,在孔子身上所发生的政治遭遇,对于儒家共同体而言是普遍的,所以对于这一问题如何解决自孔子始便不得不加以面对。在孔子那里,虽然他一再试图寻求合适的干政机会,但是对王道理想的坚守,让他在糟糕的现实环境里难有大的回旋余地,屡遭碰壁是其必然的命运。与孔子在守“道”上这种决绝的态度不同,由于急于干政,其弟子在实际生活中的表现千差万别,且不少人已偏离了孔子“守死善道”的期许。在这种情况下,当“德”与“位”发生冲突的时候,对政治持有浓厚兴趣的弟子则多选择了后者,而不愿在两者之间过于纠结,这在郭店楚墓竹简(以下简称郭店简)中最大的一个表现便是对“时”的强调与重视。

1993年出土的郭店简,据专家考证其成书的时间处于战国中前期,其中的儒简主要反映的是孑L门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的思想。到了战国时期,战争的惨烈程度,民众遭受的涂炭,自然比孔子所处的时代要更为严重,君王们在生死存亡的重压时刻自然会千方百计地发展与军事斗争、权力巩固密切相关的事务,而对儒家的仁义教化、王道政治更加疏远。在这种情况下,儒家的人世情怀要变为现实政治就更为艰难。面对这种政治困顿,孔门弟子们尽管在实际政治行为上会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然而对“时”的强调却是基本的政治态度与期许。在郭店简中,一再突出了孔门弟子及其再传弟子对于“时”的强调与重视,比如:“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简1~2)“遇不遇,天也。”(简11)“穷达以时,德行一也。”(简14)(竹简引文皆出自《穷达以时》,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由所引简文可知,在郭店简阶段,这一时期的儒者尽管依然注重省己和修身(文见《尊德义》、《成之闻之》诸篇),延续了先儒一贯的道德立场,但较之孔子他们对于“时”更为重视。可见,在社会秩序和政治环境日渐糟糕的战国时期,孔门弟子及其再传弟子便将理想的实现寄于了未来,故而特别突出对“时”的重视。

除上引简文外,寄托了儒家贤人政治理想的郭店简《唐虞之道》也非常强调“时”的重要性:“古者尧生于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时”(简14)、“纵仁圣可与,时弗可及矣”(简15)。实际上,《唐虞之道》当中所描绘的“禅让制”由于深受尚古之风的影响,它向人们展示的是一幅“爱亲尊贤”(语见《唐虞之道》)带有理想色彩的美好图景。而且,由于这幅图景所描绘的故事是以三代以前为相应背景的,这恰恰说明了在战国儒者的眼里自己是生不逢时的,故而,自己在政治舞台上难有作为不是自己的错。《唐虞之道》对于“时”的重视,实际上正与战国中期前后糟糕的政治环境大有关联,这与推崇禅让之风的“唐虞之道”已是渐行渐远。

三、“以德抗势”追求大丈夫人格的孟子

与孔子仰慕周公的情形相同,孟子也推崇“有德有位”的人物——虞舜。这当然与虞舜身居部落联盟首领之位而又宽仁至孝有关,包括《尚书》《孟子》《史记》等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清华简《保训》篇对其功绩都多有描述。关于舜的至孝品性,《孟子·万章上》说:“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对一般人而言,年幼时爱慕父母,懂得喜欢女子时爱慕年轻漂亮的姑娘,有了妻子后便爱慕妻子,做了官便爱慕君王,得不到君王的赏识便内心焦急不已,对父母的爱实则难以持久且日渐淡化。舜则与一般人不同,他到了五十岁还爱慕父母,即便是坐了首领的位子却因没有得到父母的喜爱而郁郁寡欢,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孝”。正是基于这种情感,当父亲瞽叟杀人后,舜立即像扔掉破旧的鞋子一样把首领的大位抛弃,然后背着父亲逃到海滨居住,内心并未因失了高位而惆怅不已,相反,他却因能与父亲在一起使自己可以尽孝而欣喜不已,甚至忘记了天下的存在(事见《孟子·尽心上》)。

通过《孟子》文本所记载的这个故事,我们可以发现在孟子生活的这个时代,保有大位与成就个人伦理已经是很难两全的伦理抉择:在德性被放逐的权贵世界,要持续保有自己的大位恐怕要付出损害德性的代价;另一方面,要成就个人伦理道德,恐怕难以继续享有大位。可以说,在儒者眼中无比珍贵的德性价值,在这一时期逐渐被疏远和放逐。

与此不同的是,孟子则接续了孔子道德先于政治的立场,当需要在“德”与“位”之间作出抉择时,他坚持主张对“位”不动心,具有“以德抗位”的政治意义。诚然,对于接续了孔子立场的孟子而言,“德”具有自足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儒者据此便可以在与权力者交往的过程中无需畏惧甚至还可以藐视他们(文见《孟子·尽心下》)。可以说,当孔子尚纠结于据于“德”而无法正当地获取“位”的时候,孟子则干脆不再在这一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直接挺立起了道德的独立性和自足性,并以此作为最大的合理性和正当性来对抗外在的权势。在他看来,道德本身即具有自足意义,所以,我们不必因为未见用于当权者而苦恼,更不必因为未获当权者的赏识而终日惶惶,只要坚守道德立场,自足的道德便可以成就自己。正是基于这一立场,让孟子成就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无畏精神和大丈夫人格。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孟子对于“德”和“位”的这种处理方式并不是说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就获得了完满解决,而且由于他采取的是皈依道德的方式,反而将这种冲突加剧了。所以,尽管由于孟子采取了“以德抗位”、藐视权势的方式而使儒者尊严得以保全,自己的内心亦可以摆脱纠结不已的伦理困境,但是孔子所面临的“德”“位”冲突在孟子那里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四、“百家争鸣”集大成者的荀子

荀子(约前313年——前238年),名况,号卿,赵国(今邯郸一带)人,战国末期儒学大师。荀子生活的时代,正是统一战争愈演愈烈、社会日加动荡的历史时期。与孟子通过“性”把天道和人道贯通起来,对天人关系作出了天人合一式的回答不同,荀子则提出了“天人相分”的理论,他在《荀子·天论》中强调天与人、自然与人事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一方面,自然界的变化有它自己的规律,不以人间的治乱、人们的好恶为转移。另一方面,人间治乱完全取决于人,“不可以怨天”。在明天人之分的基础上,他主张对于天,人们既不应盲目崇拜,消极服从,也不应越俎代庖,与天争职,而应该积极做好自己分内的人事,参与天地宇宙的变化。荀子在天人关系上的这种变化,其原因是,一方面,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人们对于自然科学和天地宇宙的认知越来越深刻和理性化;另一方面,随着人文理性主义精神在战国时期的不断深化,人们对于自身的认知和定位越来越合理。另外,从文化的角度看,处于战国晚期的荀子有条件去吸收和转化其他子学人物(如道家、墨家和阴阳家等)的思想为己所用,是儒家思想和“百家争鸣”的集大成者。

与在对天人关系认识上的这种变化相应,荀子对人性的认知也不同于孔孟。孔孟一般认为上天(或天命)是人性得以存在的根本源头和形上依据,而荀子则认为人性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荀子·性恶》)的,与上天没有多少关联。继而他认为,顺着人的本性发展,必定会导致互相争夺,而辞让、礼义则是后天经过教育才有的。所以说,人性是恶的,而善是后天人为,属于伪。荀子以人性为恶,以善为伪,是要强调礼义教化的重要性。他说,如果人的本性就是善的,那圣王和礼义还有什么用呢?因而,他一再强调师法(老师传授的学问和技术)教育的作用,说“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荀子·儒孝》)他又重视社会风气的影响,培植良好的社会风气,是为了使人们化恶为善。经过师法教育,习俗熏染,长期积累,人才能成为君子、圣人。正是因为对人性和社会有着如此的认知,所以他才强调“隆礼重法”,注重外在制度建设,成为开儒法合流之先河的先锋人物。

在学术分裂、百家蜂起的春秋战国时期,诸子都以自己的见解为标准来衡量别人的见解,“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论》),然而在激烈的争鸣中,人们逐渐认识到,多种思想学派并存的合理性和它们之间的互补性,逐渐走上了互相吸取和融合的道路。

到了战国后期,这种互相吸取和融合的情形已是十分明显,此时的各家各派学说,由于彼此间的相互吸取渗透,同它们的早期相比,都已经杂而不纯了。比如,《荀子》虽师法仲尼,实际上与孔子的天命仁学已相去甚远,它主张法制,反对神鬼,热心辩察,可以说是兼儒法,合道墨;《韩非子》熔法、术、势于一炉,同时也吸收了老子的思想;后期墨家的《墨经》六篇,抛弃了墨子的天鬼思想,对于惠施、公孙龙的辩学、名家思想作了纠正吸收;邹衍之徒所发挥的阴阳五行说中,有儒、老及原始五行说等多种成分;《易传》也出于儒家后学之手,而其中有着老子天道观的深刻影响。

在战国晚期,随着华夏文明的持续发展,各派思想、学说的交流与碰撞也在不断深入,由于荀子对儒家原有立场认同程度、受其他派别思想影响程度的不同,在他那里产生了不同于孔孟的转向与分化,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简言之,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政治局势大变革、学术文化大发展的重要历史阶段,奠定了以后中国政治文化发展的基础和方向。以后两千多年中国古代政治文化发展的路向、特点及其中的基本问题和重要思想都可以从先秦诸子百家中追溯到其源头,而作为诸子当中的重要一支——儒家——对于先秦政治文化的发展也贡献了自己的重要智慧和力量。在认识我国古代政治文化发展规律方面,先秦儒家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和帮助。

说明: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政治社会学视野下的先秦儒家政治角色意识研究”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C009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邮编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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