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字源考辨

2015-04-29 05:22李颖
北方论丛 2015年2期

李颖

[摘要]“穿”“戴”是两个常用汉字,也是两个常与衣物、服饰搭配的动词。对它们与宾语搭配的规律与原因,现有研究虽有所涉及,但往往语焉未详。结合《说文》、甲骨文、金文材料及其他相关文献,对“穿”“戴”二字进行字源考辨,对其字义及其使用规律进行了梳理,从理论上厘清了二者的分工。

[关键词]穿戴;字源考辨;使用规律

[中图分类号]H13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2-0069-03

[收稿日期]2015-01-04

“穿”“戴”是两个常用汉字,也是两个常与衣物、服饰搭配的动词。从字形上考辨它们的本初意义及其流变,是打开它们与宾语搭配规律的一把钥匙。

一、“穿”的字源考辨

关于“穿”字,《说文》解释道:“穿,通也。从牙在穴中。”[1](p.344)“穴”是洞穴,“牙”是牙齿。以洞穴和牙齿会意,表示凿洞、穿通、穿透之义。“穴”字参与会意,表示“通”的意义较为显豁,而“牙”字与“通”的意义联系何在?却让人略费心思揣摩。

按,《诗经·召南·行露》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2](p.288)墉,即墙。全句意为:谁说老鼠没有牙,怎么穿破我的墙?老鼠以牙齿锋利、擅长打洞著称,“从牙在穴中”即谓老鼠以牙打洞、凿洞之义。此句保留了“穿”字的较为原始的意义,使我们得以窥见造字初期“穿”字与“牙”的联系。《行露》诗中还有“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句。角,鸟喙。该诗句中虽没提到牙,但“鸟喙”的作用相当于老鼠的牙齿,是“牙”的一种扩展。

现在能看到的古文献中,明确显示出“牙”与“穿”字意义联系的只有《诗经》中的上述两条语料。此外,“穿”字字义多与“穴”产生关联。由“以牙打洞”,到一般的“凿洞”“穿透”“穿过”,进而引申到“衣物加身”,“穿”的意义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但若仔细分析,可见“穴”的意义始终或隐或显地体现在这个字义发展的链条中。动词“洞穿”的组合方式正透露了“穿”与“洞穴”间的密切联系。

“洞穴”义是理解“穿”字字义的关键。“穿”与衣物、服饰间的动宾搭配关系正是建立在这种意义联系的基础之上。

二、“戴”的字源考辨

关于“戴”,《说文》释曰:“分物得增益曰戴。从異,声。”[1](p.105)这是个后起的形声字,甲骨文和金文中没有这个字。要想了解它的字义及用法,我们有必要顺着许慎的思路,对这个字的形旁“異”及相关的字形做一番考辨。

異,甲骨文中的字形为,像一个双手高高举起、具有大大的怪异头部的人。徐中舒《汉语古文字字形表》中收录了此字的两个甲骨文字形,虽举起的双手高度略有不一,一个高过头部,一个在头部偏下,但夸张的头部形状是一致的[3](p.103)。金文中的《大盂鼎》和《昌鼎》中也有这个字,字形与甲骨文情况相似。这个字形中,形状奇异的头部是其表达字义的关键。而要了解其字义,还有必要联系另一个与“異”极为密切的字——“鬼”字。

甲骨文中“鬼”字字形如下:[3](p.363)。字形下方人的姿势不同,有的站姿,有的跪姿,有的加了“示”字旁,而上面的头部跟“異”字是一样的。所以,只要弄清楚“鬼”字头部的含义,“異”字的含义也就迎刃而解了。关于“鬼”字字义,《说文》解为:“人所归为鬼。从儿,象鬼头。”[1](p.434)许慎的说法本于先秦的典籍。《礼记·祭法》:“人死曰鬼。”[4](p.1588)《列子·天瑞》:“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鬼,归也。归其真宅。”[5](p.5)许慎同样从“人”的死亡来阐明“鬼”义,但作为文字学家,他注意到了汉字“鬼”的组成部分“”与“鬼头”的联系。后来围绕着汉字“鬼头”的取象,人们进行了各种推测与研究。主要观点如下:一是“鬼头”即变化的“人头”。近人李孝定从汉字的“鬼头”入手,把汉字字形“鬼头”与“人头”情况加以对比,认为“鬼”字是全体象形:“鬼神之为物,虽曰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然人死为鬼,盖先民既有之观念,其制字也,遂仿人字为之,‘人字古作‘,其上圆者颅也,鬼字仿人,又必欲有以别之,则惟变异其头部之形状……非谓先民果见鬼之作此形也。”[6](p.348)二是“鬼头”即人死后的骷髅骨骸。姜亮夫:“从考古学看,人死后肌肉萎缩只剩骨骼, 骨架中头最大, 这就是鬼字本义。”[7](p.85)三是鬼是一种像人的怪物。沈兼士认为:“鬼与禺同为类人异兽之称。”[8](p.199) 徐中舒观点与此相似:“鬼,像人身巨首之异物,以表示与生人有异之鬼。”[9](p.1021)四是鬼头即祭祀时人戴的面具。国光红认为:“甶,古巫所戴之鬼脸儿也,像面具而有四目之形。”[10]臧克和亦云:“鬼,实际取象于人,这个人的身份为巫祝。”[11](p.336)后来有人对此做了论证,认为鬼头“就是巫祝进行祭祀活动时装饰了的头部形象”[12]。五是“鬼头”是“田地”的“田”,表示人死入土为安的意思[13]。

在众多关于“鬼头”的讨论中,鬼头是祭祀时由人戴的面具之说更为合理。甲骨文中“鬼”的另一字形加有(示)形,是摆供品的祭台,正突出了祭祀含义。需要补充的是,这个戴面具的人不只有主祭者巫祝,还有代理受祭者——祭祀时装扮成“鬼”的“尸”。他们在祭祀时都要进行头部化妆,装扮成鬼神模样。所以,“鬼”有时也可指其他头部化妆的人。《易经·睽卦》:“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14](p.51)此卦讲述一个离家在外的“睽孤”,夜行时见到野猪伏在路上,后面是一辆车,上面装载着化妆成鬼一样的人。睽孤先是拉开弓箭想射,后又放下弓箭。原来,来者不是强盗,是迎亲的队伍。这里的“鬼”,曾有人认为,是当地活跃在北方的少数民族“鬼方”。其实,这是一群头戴面具、化妆怪异的人,晚上装扮成“鬼”的模样来迎亲,是远古时期具有某种野蛮意味的“抢亲”习俗的遗留。

明白“鬼”的含义,“異”的意义就好理解了。“異”字字形的上半部,与“鬼”字上半部是一样的,正是装扮鬼神的人头上戴的面具,下面是人举起的双手,突出了正在向头上“戴”的动作。这个字是“戴”的本字。因为头戴面具,形状怪异,不同常人,所以,又被引申为怪异的意思。“異”后来分化为两个字:“異”和“戴”,“戴面具装扮”义由“戴”来承担。

祭祀时头戴饰物(面具)装扮成鬼神,这从“祀”字字形上表现得更为明显。关于“祀”字,《说文解字》解释为:“祀,祭无巳也。从示,巳声。禩,祀或从異。”[1](pp.3-4)意思是:祀,是子孙后代的祭祀永不停止。许慎的解释未必确当,但对我们了解“祀”的原始字义很有帮助。“祀”甲骨文字形为、、[3](p.8),像祭祀时一个小孩在祭台前享用祭品。这个小孩就是我们前文提到的“尸”——古代祭祀时装扮死者接受祭祀的活人。“夫祭有尸,自虞夏商周不变。战国荡古法,祭无尸。”[15](p.2238)关于“尸”由什么人来充当,前代有文献多有记载。《公羊传·宣公八年》何休注:“礼,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卿大夫以下以孙为尸。”[16](p.2280)《礼记·祭统》也说:“夫祭之道,孙为王父尸。”[4](p.1605)上述文献记载与甲骨文字形相参照,正说明一点:以孩子为“尸”祭祀死去祖辈,是远古社会普遍存在过的情况。“祀”字正是这种情况的一种形象反映。《说文》中收录的“祀”的异体字“禩”,则反映了某种祭祀场景:祭台前,一人双手高举,向头上戴着面具。这个人或是装扮受祭者的“尸”,或是施祭者的巫祝。它从另一方面告诉我们:“尸”和巫祝参与祭祀时,必须经过一番头部化妆,头戴面具,所以才形状怪异。

总之,“戴”虽然后来加了声旁,但它的造字意义原本跟祭祀有关,是指司祭者和受祭者在祭祀时做头部化妆,加于头部饰物的动作。

在汉字字义演变进程中,虽然“戴”与祭祀关系的内容早已不显,但它造字之初的某些原始意义——相关表述对象与人头部的特殊联系却保存在字义中。汉时司马迁《报任安书》:“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家室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17](p.2729) “戴盆何以望天”意思是头上顶着盆子,怎么能看见天空。后来“戴盆望天”成了成语,表示不可兼得之意。《淮南子·本经训》里有“戴圆履方”句[18](p.120),意思是头顶着天,脚踏着地。《韩诗外传》:“臣终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终身践地,不知地之厚也。”[19](p.702)“戴天”与“戴圆”意思相同。现代汉语中其他一些成语如“不共戴天”“披星戴月”中的“戴”字,同样具有上述字义。“戴”在与头部发生意义关联时,强调了“顶于头上”的含义。这种“顶于头上”的对象既可以是近距离接触头部的物品,也可以是远距离的天空及星月。

三、“穿”“戴”的使用规律

“穿”“戴”与衣物、服饰搭配时的分工,正是有着上述原因。

由于“穿”在意义上与“穴”的联系,与“穿”这一动作相搭配的衣物,一般是有孔穴的。衣服有袖孔(衣袖),裤子有裤孔(裤腿),袜子有袜孔,穿着时,双手或双脚要进入相关衣物的孔穴中,所以,人们在表示对于衣服、裤子、鞋袜等有孔衣物的关联时,用“穿”而不用“戴”。

而“戴”字原初的意义,与头部发生关联,所以,汉语中“帽子”“头巾”等加于头上时,与其他衣物不同,只用“戴”,而不用“穿”表达。

也由于“戴”在造字时的原始意义及早期用法,使得它与“化妆”“装饰”、“附加”等义产生关联。当“戴”的字义进一步扩展时,它遵循着另一条路径:一些具有“化装”“装饰”“附加”意义的物品加于人的身上时,常常用“戴”表达。如“戴首饰”“戴花”等。这时,它的使用范围已由“头部”扩展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如 “戴项链”“戴胸章”“戴戒指”“戴手链”“戴手套”等。

“穿”“戴”二字造字时所遵循的思维轨迹不同,它们与衣物服饰搭配出现的自然分工也极为明显。即使经长期的字义演变,“穿”“戴”的分工却始终界限分明:既没有出现两者互为代用、混用的情况,也没有出现二者合一的趋势。它们的分工形成了“穿衣戴帽”这种汉语所特有的固定搭配方式。这反映了汉语言独特的文化内涵与民族思维特征,也反映了汉语语法与汉字字义间的一种特殊联系。

汉语使用者平时在语言实践中能自觉遵守“穿衣戴帽”的搭配规律,而对这一规律形成的原因,却不甚明了。现有研究对此虽有所涉及,但往往语焉未详。本文从汉字字形入手,通过二字较为原始意义的追踪与演变轨迹的描述,来解释“穿”“戴”分工的问题。这不仅有助于在理论上正确阐释“穿衣戴帽”的汉语动宾搭配现象,也能为其他语言背景的学习者正确掌握“穿”“戴”的使用规律提供一些帮助。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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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M].成都:巴蜀书社,1996.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 洪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