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清
初雪飘落,不由得忆起一段经历来。
那时朋友小姚还在旧房子里住。下午打来电话,约我晚上看看刚弄来的雕花板子。一听有东西瞧,尽管下着小雨,放下碗筷,便匆匆前往。
真是来早了,人家碗筷还在手上。还有两个老友也在。古人云:最难风雨故人来。友人们凑到一块,这天气围炉夜话,有东西看,有话题扯,真是买不来的人生乐事。
该来的都来了,该拿出来的也全拿出来了。一数,十三块,足足摆满了半个客厅。板子不大,却很精致。因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好的板子,看得人心直跳。人物、走兽、花卉、杂宝,样样都有。画中人顾盼有神,似是西厢故事。十三张出自一人之手,怎么也够得上现在的大师水平。
七扯八扯间,再去一趟的计划也就敲定了下来。
到达黄山祁门的小镇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夜色如幕,从灯光撕开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窥见小镇的美丽。老板姓洪,很随和。一爿小店摆满了古旧杂件,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如同上门抄家的一样,里里外外实实地翻了一遍。先前提到的一把老椅子也还在,的确不错。因事先知道老板的要价,就装着没多问了。
不料,约好的事情忽生变故,要看的东西却在另外一家,距此约略六十里地。我们只得随老洪前往,横直明天是双休日。想不到车子又抛锚了,捣腾了半天才勉强上路,当我们敲开这家人的大门时,已是晚上十二点了。
老板姓陈,一个人在家。两层楼的旧房子全是东西,说是杂货铺倒像供销社,杂七杂八,把人都看眼花了。若拿老洪作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因东西太多,一时看没了主意。如同初学围棋的,只见棋盘上全都是子儿,分不清哪跟哪。听老洪讲,老陈是做木雕生意发起来的,由最初的几百元搞到了今天的几十万。不过,到这里没有什么不卖的,有的只是价格问题。我一听倒也痛快,不像别处买东西遮遮掩掩,太不透明,累得很。
约好要看的都拿出来了,也是一组雕花板,一共六块,两块一对。与小姚的相比,画面要大得多。从风格上看,前者属民初作品,精致是精致,但差少古意。这几幅却是地道的清代货,古意盎然,应是徽州木雕成熟时期的东西。一友人三下五除二就买下了一块,其大刀阔斧的作风令我刮目相看。今天回过头来看,不能不佩服其魄力和眼力,现在要想买那样的东西已经很困难了。他买下的只是一对中的一块,按画面上的内容,姑且叫它《舟旅图》。描写的似是徽商行旅的情景,篷窗旅人、撑篙船夫与岸上倚墙而观者,眉目顾盼,咸相呼应;古木依依,屋宇俨然,一派生机。此块木雕较之白石老人笔下的作品,毫不逊色。余以为古木雕以徽为最,东阳木雕名气虽大,然古拙远不逮之,唯徽州木雕最有东方韵味。
汤显祖云: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默想,今天的徽州之所以为徽州,最能让人从中一眼看到的,就是砖、木、石构成的“徽州三雕”。然如此流失,物何以堪?若干年后,徽州还是徽州吗?
回来后,我忽然觉得掠过的那把椅子在哪见过,似曾相识似的。对!在《国宝大观》上见过。出处找到了,不由一阵窃喜。经过几次通话,敲定了底价。记得那天夜晚上门看货时,真比相媳妇还仔细。因没有参照物,只能凭感觉和推断赌一把,心却扑通扑通直跳。回程中又经过老陈家,恰巧找到了本木材图谱,一对照,不差!别提多高兴了。中途,窗外渐渐飘起了雪花,愈卷愈大,一路飞舞,仿仿佛佛,这初雪也是为我飘起的。
到家已是大半夜了。早上朦胧中传来妻的声音:“咿!还真不错吔。”妻的眼光向来很好,颇具慧根,就是将银子看得紧不好。不过买这把交椅时还是难得地支持了一把,说是看在我魂不守舍的样子上。买椅子时除了妻子支持,我还到信用社偷偷贷了一点款倒是真的。
此件圆后背交椅为黄花梨材质,弧形椅圈楔榫五接,裹以如意纹铜活,接缝处间不容发,不经意是看不到的。两端出头选用虎皮纹黄花梨材作成圆钮形,以增华美之气。全身光素,仅靠背板浮雕花纹一朵,乃由云头及双螭组成,为明代家具最常用的图案之一。后推弯转处,用镂螭角牙填塞支撑,椅面软屉。前方横材雕拉直的壸门线作装饰。下面有活动式踏床,饰以古钱样式铜片。后背板用手轻轻抚摩,略感起伏不平,与坐者脊背正相吻贴,显示出其制作工艺上的不同凡响与智慧。铜配件的精良制作,可隐约看见明代中晚期手工业的发达与江南地区资本主义的萌芽。
交椅是一种可以折叠的交足椅子,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交杌”(俗称“马札子”),即古代所称的“胡床”,李白“床前明月”诗句中的“床”。“交杌”加上从汉民族心理衍生出来的靠背就成了交椅。交椅的基本结构早在宋代已经定型,有“太师椅”之名。
明代圆后背交椅为中国古典家具中最为经典的器型。其制作难度大抵在尺寸感的把握上。此件交椅远远观之,空灵飘逸。修长而劲挺的双腿高举起矫若游龙的弧形椅圈,如俄罗斯体操明星霍尔金娜赛场上奔放的身姿,高贵而不失典雅,显示出明人在家具制作上的最高成就。
交椅在明代厅堂陈设中地位极高,一般置正厅中央屏风前,为主位,两侧多摆放灯挂椅,为客位。入清后厅堂陈设大变,交椅便不再派此用场。古徽州多巨村大姓,宗祠之风炽盛。此件黄花梨交椅出自古徽州,估计是徽商从苏扬一带携回家乡画上人容像用的。
南方潮湿,椅面软屉与托泥已坏朽更换,多少记录了些历史的沧桑与流传的不易。原打算买根年代相近的黄花梨老料将托泥重新更换掉,棕绳软屉换成锦面,以恢复其高华的神韵。不曾想十多年过去,老料价格已涨了近百倍,只得作罢。据马未都先生说,明代黄花梨交椅存世不过五十把左右。以近年市场出现的概率推断,估计不止此数,但也多不了多少。我收得此件交椅时,黄花梨根本没有今天炒得这么热。我一直反感炒作黄花梨原料,认为老黄花梨木材只有用于修复和制作明式家具才具意义,才是天作之合。那种华美与温润,足能让现代都市人体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