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美籍韩裔作家金苏琪不远万里到朝鲜支教,在朝鲜一所精英学校里担任了六个月的英语老师。基于在朝鲜的支教经历,她编写了一本关于世界上最压抑的政权之一的书。这本书去年出版后曾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度在亚马逊上卖断货。
韩式朝鲜情结
金苏琪曾任教的平壤科大,由美籍韩裔基督教徒金镇庆创办。1950年朝鲜战场上的一场战役后,800名韩国士兵仅幸存17人,其中包括年仅15岁的金镇庆。此后,他下定决心用一生的时间帮助当时的“敌人”——朝鲜和中国。
“政治制度不重要,如果你用爱来接触他们,他们一定会被感化。”金镇庆说,教授年轻人科学和技术是打开外交桥梁的最好方式。
1992年,他在中国吉林创办的延边科学技术大学(后并入延边大学,成为延边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是中国第一所中外合办大学,大部分教师来自韩、美、法等国。
6年后,63岁的金镇庆进入朝鲜,但被朝鲜政府怀疑是美国间谍,锒铛入狱。他对朝鲜当局说,自己不怕死,死后还愿意把器官捐给朝鲜做医学研究。
金镇庆最终感动了金正日,得以仿照延边科学技术大学的模式,在朝鲜建立平壤科大。
这所大学占地100万平方米,耗资约3500万美元,金镇庆从美国和韩国的基督教慈善组织筹集到大部分资金。学校所有课程都用英文讲授,外籍教职员都是义务教学,没有工资。
“为什么来平壤科大?”金苏琪曾问同事。每个人的回答基本类似:上帝带我来这里。
“这是一所由基督徒运营的学校,虽然没有公开讨论宗教信仰,但目的还是想改变朝鲜,认为朝鲜民众是转变成信奉耶稣的理想对象。”金苏琪分析,“它更像是长期的目标,而不是马上就会发生的事。”
出生于韩国首尔、13岁随父母移民美国的金苏琪,来朝鲜这所唯一的私立大学的目的,与基督徒同事们完全不同。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小时候是看着祖母悼念舅舅长大的。同样的事情也影响着成千上万的韩国家庭。我需要理解那股造成分离的力量和它导致的结果。”金苏琪说。她的家庭就因为朝鲜战争而分离。
2002年,32岁的金苏琪决定写一本关于朝鲜的书。当年2月,她以韩裔美籍代表团员的身份,到朝鲜祝贺金正日六十大寿。整整6年后,她又随纽约爱乐乐团到平壤,报道他们举行的音乐会。正是在第二次到访朝鲜的过程中,她偶然听说正在筹办的平壤科大需要外国老师。金苏琪此前在大学教过创意写作,立即提交了申请。
朝鲜好学生
2010年年底,平壤科大开始运转。2011年7月,金苏琪成为该校英语老师,她注意到,当年入校的270名学生,全部都是20岁左右的男生,是从金日成大学或金策工业综合大学等大学精心挑选的精英,父母或是朝鲜高级将领,或是知名医生、科学家。
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后,金苏琪发现,班上三分之一的学生有朋友因父亲是外交官而出生在北京,有学生业余时间会打高尔夫,也有学生全家到过平壤最顶级的玉流馆餐厅吃饭。
而在校园里,她随处可见伟大领袖的身影。校园的“永生塔”上刻着“我们伟大的领袖永远与我们同在”。每个学生左胸前都佩戴着一枚金日成肖像徽章。金苏琪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目光略微朝上偏一点,就会与上方挂着的金日成和金正日肖像对视;当她转身面对学生时,视线会落在教室后墙的两幅标语上:金日成的“我们的党送我们的学生到大学饱读勤学”,金正日的“我们的党要我们的学生勤奋向学”。
每日三餐,学生们分组排成整齐的队伍,一边高唱歌颂伟大领袖的进行曲,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餐厅前进。
学生们喜欢拿其他国家跟朝鲜对比,然后宣称自己的国家是最好的,坚持主体思想塔是全世界最高的塔,而朝鲜的游乐园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金苏琪说了外国比朝鲜好的事,他们就提出“伟大领袖的关怀”,在他的统治下,一切都是免费的。不止一个学生告诉金苏琪,自己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我本来可以去新加坡,但我爱我们的国家,宁可留下来。”
暑假期间,有学生被送去建筑工地,为朝鲜历史博物馆或金亨稷师范大学做加盖工程。这在学生看来,是莫大的荣幸。每天晚上,6名学生要在金日成主义研习室前站岗。即使在寒冬零下的气温里,他们眼睛连眨都不眨。虽然金苏琪觉得研习室只是教室而已,但学生们声称自己是在“保卫伟大领袖的灵魂”,为了打扫永生塔周围的卫生,他们用刷子清理夹在地上石板缝中的沙土。
在美国写书时,金苏琪一想到与学生的首次见面,依然会心跳加速,他们都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打着红领带,穿得整整齐齐,坐得笔直。“绅士。”金苏琪想到了这两个字。
“这里就像教师天堂,我们给学生布置作业,告诉他们做到五分就行,但他们通常会做到十分,比如周末,我们觉得别的科目已经布置了很多作业,就不布置作业了,但他们还是会自己做一些练习。”
考试前,有学生利用午休时间读书,有一名学生熬夜背书,结果因为压力过大流鼻血了。“他们唯一可以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成绩。根本没有任何事让他们自主选择。为什么他们一直在学习,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金蘇琪说。
学生们的分数和排名会决定未来的人生,政府会分配他们去哪里工作,参考的指标有三个:学习成绩、朋友和师长的报告、对党的忠诚。
前两周,金苏琪觉得这些学生“简直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勤奋、刻苦、有礼貌,教科书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会仔细聆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过了一段时间,金苏琪发现,自己需要分辨学生们说的是否是真话。“他们经常撒谎,或虚构伟大领袖的成就,或声称自己五年级时克隆了一只兔子。”金苏琪说。
她想教学生们写论文,但发现基本上不可能,“论文要运用证据来论证自己的观点,需要批判式思维。但批判式思维在那里根本不存在。他们相信他们被灌输的一切。”
再见,“绅士们”
采访中,金苏琪称一切都在监控之下的生活,“简直摧毁每一寸神经”。每个班都有班干部,可能会打小报告,或者用MP3录下课上的内容,“对方教师”会看学生的报告或听录音,有时会来听课。
学生做任何事都是集体行动,集体到餐厅用餐,集体住在分配的宿舍,集体劳动。未经许可,学生不能离开校园,老师们也只有在周末才允许出去,而且不是去参观事先安排的旅游观光,就是去超市买生活用品。他们会集体被送出去,再一起回来,陪同人员会规划他们的行程,从头到尾陪伴在他们身旁。
金苏琪有一个清单,上面列着所有不允许干的事情和不允许讨论的话题。比如,他们不能穿牛仔裤,不能谈统一问题,不能说任何关于耶稣的事。
学校的早餐通常是粥和白煮蛋,午餐和晚餐几乎天天一样,米饭、稀汤、腌菜,很少有肉。餐厅每桌可坐四人,每次吃饭时,学生们争相和老师坐在一起,增多交流的机会。交谈时,金苏琪和学生都很谨慎,但难免会不小心说漏嘴。谈到某个学生的生日会时,一个男生脱口而出说喜欢唱摇滚,然后马上脸就红了,四下张望看谁在听,其他学生也立刻安静下来,一言不发。
“我们换个话题吧。”每当谈话内容转向学生感到紧张的方向时,这句话常常会被学生们用来解围。
小心翼翼的工作和生活使老师们身心疲惫。有些老师受不了,决定下个学期不再回来,本来就人手不足的老师更加缺少。“没有自由。”一位来自香港的老师说,“不舒服不是因为难吃的食物和一切物质的短缺。”
有时候,金苏琪会打开电视排遣寂寞,但只能看到一个频道——朝鲜中央电视台。冬天天黑得早,金苏琪每晚8点就入睡,其他基督徒老师会读读《圣经》,晚上聚在一起分享他们对经文的看法。
这种单调的日子,一直重复到了2011年12月19日。当天,朝鲜中央电视台反复播放着一则消息:两天前,伟大领袖金正日在视察地方途中,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学生们集合在金日成主义研习室默哀。金苏琪没有机会和学生们说再见,带着记下的400多页笔记,不再回来。“用了很久,我受到创伤的精神才完全恢复过来。”她说,希望读者能通过她的书逐渐了解朝鲜,关心生活在那里的民众,并帮助他们。
(《博客天下》 2015年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