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砚
从世界地图上看,格陵兰岛离北美洲非常近,但前往那里,最常规的方法却是从丹麦乘坐飞机,经过六小时的飞行到达格陵兰的门户—Kangerlussuaq,它位于格陵兰岛的西部,是全岛惟一一个没有靠近海边的城镇定居点。离海越远,气象条件就相对越稳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Kangerlussuaq成为了一个咽喉要地—只要外部世界的人想进来,无论是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Nuuk,还是去旅游胜地lIIulissat,首先都要降落在此,然后换乘小型飞机前往全岛各地。
在成为咽喉要塞的中转机场之前,最早这里是二战时期美国的军用机场。走出机舱,放眼四望,机场建立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山谷平地中,另外一面是更为宽阔的冰河平原。在80%的面积被冰川覆盖的土地上,找到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实属不易。赶乘这趟航班的旅客陆续进入中转站的咖啡厅,其中有半数一看就知道是格陵兰人,因为他们都有一张典型的亚洲人面孔,剩余则是老外。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欧洲奶奶在我一旁要了一杯咖啡,我和她也顺道攀谈了起来。
“格陵兰真美,你要去哪里?”我问到。
“Nuuk,这周格陵兰马上就要大选了,所以我们都来了。”老奶奶平和地回答。
“你们是谁?”我继续追问。
“丹麦的记者啊,你知道的,丹麦和格陵兰的关系很复杂”。
“2008年格陵兰不是已经公投走向独立了吗?”
从高处俯瞰只有450人的村庄,像在白纸上洒了几滴彩色墨水, 这就是格陵兰地区人类最偏远的居住地。
海豹是因纽特人的主要食物之一,肉可以作为蛋白质的来源,而油脂肪更是他们的“老干妈”,面包、生肉、熟肉、内脏,任何食物都可以和它混搭食用。
“但是每年我们丹麦依然要在格陵兰花销很多很多的开支”,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机场广播催促去往首都Nuuk的旅客开始登机。我在来格陵兰的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它和丹麦若远若近的关系,尽管两地相隔千里。
格陵兰曾是丹麦王国的海外属地,2008年公投后走向独立之途,2009年正式改制成为一个内独立但外交、国防与财政相关事务仍由丹麦代管的过渡政体。而我这次的签证,其实也是向丹麦使馆申请的。出发之前,我在google地图上研究格陵兰,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已经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全球密密麻麻的城市灯火灿烂,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闪烁,惟独这里一片雪白—2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有六万常住人口,而且,大部分城镇都位于格陵兰的西部。而它的东部只有两个人类定居点,最大的一个城市有2000人,其余的村庄仅仅只有几百人,比如我将要前往的Ittoqqortoormiit。即便东部人口稀少,航空公司每周仍然有一趟固定航班,用三个小时飞越茫茫冰盖,往返于东西部之间。
因纽特人长时间外出打猎时,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过夜的庇护所不再是雪屋。
猎人归来
这是一个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我们换乘了两次航班飞往东部,然后又搭载了一架直升机,飞越海冰,穿过雪谷,终于见识到了格陵兰最偏远的小镇Ittoqqortoormiit。雪山从迷雾中显露,美景看见即陶醉。
从飞机上往下俯视整个小镇,小木屋点状地分散在巨大的冰山上,看起来像在一张白纸上撒了几滴彩色墨水。视角再宏观一点,小镇依傍的山脉延伸插入大海,整个形状如同一头北极熊趴在雪地上。因纽特人在此定居始于1925年,他们发现这个峡湾的捕猎条件十分优越,海豹、独角鲸、北极熊、海象、北极狐是最重要的生存食物,这种狩猎传统延续至今。2013年,这个小镇的人口数据是452人。
进入当地人的小木屋安顿好,一长串激昂的摩托轰鸣声由远及近,出门一看,正逢一户猎人打猎归来。在他的雪橇摩托后面,拖挂的是一个长方形木箱,里面是一头刚刚捕获的北极麝香公牛—刚被剥了皮,分成几大块,风雪兼程后依旧冒着热气。此刻正值11月底,是进入寒冬和黑夜的开端,人们也要开始为度过寒冬存储食物。对因纽特猎人来说,最好的狩猎季节是春夏交替的时候,北极熊开始苏醒,到处活动寻找食物,独角鲸在融化的海冰中迁徙更容易被发现。
但是在这个时节,如果出现了捕猎机会,他们仍然是不会放过的。当晚,向导尤里斯告诉我,猎人乌迪听到海里有独角鲸在冰下游过,并发出了声响,他们明早要去海边巡看。作为一个纪录片拍摄者,出现这种机会,我当然也不会放过。
出行的猎人有三位,见到他们时,准备工作已经就位。哈士奇在狂吠,它们渴望狂奔。乌迪套上了用北极熊皮缝制而成的裤子,他的步枪和木棍铁叉绑在后面的木制坐骑上,一阵狂风吹来,夹杂雪花,肃杀之气飘然而至,感觉很酷。
我和乌迪在同一辆雪橇上,他手中的缰绳控制着前方呈扇形依次排开的哈士奇队伍。我注意到,当他松开缰绳启动雪橇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尽管前方的冰河有无数未知,但在猎人看来,狗拉雪橇代表着出行方便,因为不用考虑机动车消耗的高昂油费,也不用考虑冰层是否冻得够结实,是否能够承受得住雪橇摩托艇的重量。可对我来说,它代表着冒险和游历。天色还没有亮起来,我们颠沛在山腰的小道,一旁的百米冰渊悬崖在提醒自己,我必须足够信任前面那群家伙,这样才能将“万一被甩下崖”的恐惧与杂念抛在脑后。一段路程后,我们又开始在结冰的海洋上飙行,此刻我又在担心万一压迫冰层坠入冰海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随着小镇的灯塔在视线中越来越微弱,我们离独角鲸的活动区域越来越近。
在一个山崖制高点,狩猎队伍停了下来,乌迪拿出望远镜开始向远方打量。
结冰的大海一片沉默,没有被冻结实的区域能够看到透明的薄冰和被风吹拂的海水。向导告诉我,猎人们就是要死盯那片区域,因为独角鲸会冒出来换气。三个猎人轮番用望眼镜观察,我在一旁不敢惊扰他们。通过摄像机的长焦,我们隐约发现了海水中的一个黑点,猎人们嘀咕了几句后,就转头跑向雪橇,分别拿上了枪、棍、叉、绳。再后来,猎人就扔下我和向导不管了,他们三人跑下山崖,跳上了正在漂浮晃荡的海中浮冰。那里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有200米的距离,他们在那里会判断出独角鲸此后的运动游行水道,然后分工设点,近距离守候。
突然,一个猎人踏破了冰层,大腿陷入冰海中,他随即将手中的长条木棍横向放在了前方还未破裂的冰层,上半身匍向了冰面,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尽量减少破碎冰层的压力。然后,他慢慢的用木棍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拖向了一旁结实的冰层。猎人的本性在此刻显露无遗,本以为这次狩猎会因为一个人的落海就此终结,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名落水者继续走向了他们计划好的埋伏点,等待开枪的时机。
我开始调整位置,准备向猎人那方走去,但被一旁的向导制止。他告诉我,海冰极为不稳定,没有经验的人上去会很危险。另外,独角鲸对声音非常敏感,别看猎人在冰上行走,他们的每一步落在冰上的分寸都把握得十分到位,既不会产生震动与噪音,也会让自己有安身立足之地。
就这样看着匍匐在冰上的猎人和平静的海水,什么也没发生,一小时过去了。在这一小时的过程中,我的脚部已经开始冷得僵硬,为了让血液循环流动,我不停的跺脚,原地踏步,不知道待在冰上的猎人们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随着一声枪响,打破了沉默,几秒钟后,四周又归于平静。几句叫嚷后,向导收到猎人的信息:独角鲸游走了。仍然是这声枪响,陆续有镇上其他人来到狩猎现场,他们还带上了孩子。按照因纽特猎人社群的规定,捕到独角鲸之后,社区的每个人都会帮忙,将这个庞然大物拖上岸,运回居住点。这个过程,孩子们从小就耳濡目染。
但让大家失望的是,这次的狩猎行动将空手而归。一天中仅有的三个小时白昼很快就过去了,下午两点,天空变得一片漆黑。乌迪在回来的路上告诉我,捕猎独角鲸是一个全靠经验的活动,需要猎人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机会。今天没有收获则因为冬季时节不对。昨晚,当乌迪听见独角鲸的声音,并提出今天的巡查计划时,其余猎人没有对他的提议有所反对,无疑是因为独角鲸对他们而言太过重要。可是,用大半天的时间去争取那机会渺茫的收获,只有格陵兰的猎人才有如此“闲情逸致”。我相信,对于一部分生活在超级大都市的人而言,他们希望找到这样一个对地方—人们依靠劳动丰衣足食,生活节奏与时令合拍。而且,有些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回归乡村,过着相对隐居的生活。格陵兰小镇的这一切,都可谓是他们心目中理想之地的极致,但是,如果真的来这里生活,我想他们会疯掉。
回到乌迪的家中,我看到了他去年的战利品—独角鲸的标志性器官,长达一米的独角鲸牙齿,这是对一个猎人的最高奖赏。通常情况下,被捕获的独角鲸除了牙齿留给打中他的猎人之外,其余部分是均分给所有参与者的,甚至还有那些不能出行打猎的老年人。在整个Ittoqqortoormiit地区,政府对其一年的捕鲸配额是五只。除了独角鲸长牙,另外一样猎物战利品也异常醒目,那就是一整张北极熊皮。
说到北极,人们一定会说到北极熊,正如谈及中国的象征,人们会用长城来指代。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外国人认为长城象征着汉人对异域人的恐惧,而汉人则觉得那是伟大文明的证据。这样的文化反差在捕猎北极熊身上也是如此,它同时代表着血腥与勇气。
关于北极熊的报道,我已经在铺天盖地的气候变暖信息大潮中了解了很多。环保人士、政治家、文化组织都把北极熊作为谈资,对乌迪这个23岁的猎人来说,北极熊仅仅是他们文化中一个力量的象征。他看着祖辈与这种动物斗智斗勇,获得食物,现在他也按照政府的配额来捕获,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说这种做法是血腥残忍的。
乌迪这一代能继续当猎人这点令人惊讶,因为他们在短时间内经历极大的变化。我能感受到乌迪和他的同伴作为猎人的激情,无论他们使用什么工具,这些人仍然都是猎人,他们追逐相同的猎物,到祖先扎营的地点扎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冰上民族。
快艇行驶在封冻的峡湾之中,如同在开碰碰船,随时得注意水面下是否有超级海冰,以免弄坏发动机。
圣诞来临之前,村里的因纽特老人在社区活动中心排练圣歌,圣诞庆祝是全年最重要的活动之一。
北极食谱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Ittoqqortoormiit小镇在接下来的一周开始充分展示它的粗鲁狂暴,似乎反抗我们刚到那一天它留给我们的绝世印象。小木屋内,电视机的广播显示,小镇的最高风速达到40米每秒,温度计以华氏或摄氏为单位都不重要,两种单位皆显示这里天寒地冻。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没法出门。
我们的向导尤里斯虽然是丹麦人和当地格陵兰人的后代,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一副西方人面孔,但是他的生活习惯,却说明他是一个地道的因纽特猎人。此前的一周,我们在镇上的超市采购了大量西方快餐食品,他和我们同吃同住。此刻窗外暴雪,他兴之所至,告诉我他想吃因纽特的本地食物,也想做给大家吃。
我跟随他前往食物储存室,那里是没有暖气的木屋底层,也是一个天然的冷冻冰库,所有冻硬了的食物都混合了海洋的咸味和生肉的血腥味。这里面有北极熊身体的各个部位:头、胃、前脚掌,还有众多的海豹,它们被切成了十多块堆在地上。
“想吃生的还是熟的?”尤里斯问道。
在关于北极食物的各种资料中,都会详细解释到因纽特人的另外一个称呼,所谓的“爱斯基摩”人就是吃生肉的人。但对于我来说,无论是生肉还是熟食,都很难将它们和美食联系起来。对尤里斯的问题,我笑而不语。
最后,尤里斯收罗了以下东西:一坨海豹油、一块鲸鱼皮、一块海豹肉。
独角鲸鲸鱼皮的吃法最为简单,只要将它们浸泡在冷水里,将其软化到一定程度后就可直接食用。在浸泡的时候,我戳了戳鲸鱼皮,非常油腻。放进水里10分钟后,水的表面已经泛起了一圈圈油层。鲸鱼皮一面是黑白相间,另一面是纯净的肉色,同时带有血迹。
尤里斯拿出软化好的鲸鱼皮,用刀将其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正方体,然后塞进了他嘴里。
“怎么样?”我问道。
“味道不错,非常新鲜。你要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好处。”
“我知道,所以它很珍贵。”
“冬季没有太阳,我们缺少维生素,都是靠它来补充。”尤里斯边吃边说。
“好吧,我也来试一试。”
实际上,鲸鱼皮没有任何味道,咀嚼起来也异常困难,硬度好比橡胶,我每每咬下一口,都没法将其吞咽。
在整个格陵兰地区,无论是猎人社区还是已经西方化的城镇,独角鲸是最上等的食物,大家都喜欢,也最昂贵。作为食物,它在猎人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北极熊。在超市,一块一斤重量的鲸鱼皮,大概售价为200克朗。一只成年的独角鲸,重量在900~1600公斤。可想而知,如果猎人捕获到一只独角鲸,那么他今年的生活就完全不用发愁了。
我吃完了,向尤里斯点了一下头。他立刻又向我推荐:“你应该试一试海豹油,这是我们的黄油。”
同样是为圣诞庆祝做准备,老人们练习圣歌,而年轻人则是玩摇滚。
向导从冰冻地库拿出储存很久的海豹胃,这对他们来说是绝对的美味。
与其说海豹油是因纽特人的黄油,更不如说是他们的“老干妈”。面包、生肉、熟肉、内脏,任何食物都可以和它混搭。总之,因纽特就是一个喜欢油腻与大肉的民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面对外面的冰雪世界,这是他们的祖先对北极环境做出的生理抉择。
“如果长时间不吃肉,你的身体是什么反应?”我好奇地问道。
“我们必须吃肉,没有肉的话,胃就要灼热,身体不舒服。”尤里斯说。
尤里斯还告诉我,那些老一辈的因纽特人喜欢稍稍腐烂的生肉,这样更容易咀嚼。在过往的观念里,用火加工肉食是对新鲜肉类的糟蹋,但这也是有原因的,在那样寒冷又缺少燃料的冰天雪地里,火总是一种奢侈品。
与此同时,我看见尤里斯开始制作海豹肉,过程也异常简单:放进锅里用热水煮,然后加入一些海豹油。真是难以置信的单调。
“那绿色蔬菜怎么样?”
“不喜欢。”尤里斯回答得相当干脆。
因纽特人喜欢肉食,并且深信不疑,肉食才是真正的食物。我不知道这是否已经在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个民族。虽然Ittoqqortoormiit是世界上最偏僻的人类定居点,偏僻得只能吃点全球化高速发展留下来的残羹冷炙。但这几天我发现的一些现象,也绝非巧合。
在Kangerlussuaq机场,和我们同行的那位去丹麦做嘴部手术的男孩,我在此后又见到了他。并得知,他的脸部残疾病症,从出生就有。另外,自从我来到格陵兰的东部之后,已经发现了好几位走路不正常的年轻人。
人类学巨著作《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提到过:世界上血液内有毒化学物质和杀虫剂含量最高的居民就是格陵兰东部和西伯利亚的因纽特人。这两个地区本身离使用化学制品的地区非常遥远,当地因纽特人的血汞浓度却很高,几乎达到急性汞中毒的程度。因纽特人母乳里所含有的多氯联苯浓度之高,可归入“危险废弃物”的行列,从而造成婴儿听力受损、脑部发育异常和免疫功能障碍。那么,因纽特人身上有毒化学物质的含量为什么会比欧美城市居民还多?这就是我这一周感受到的关键:因纽特人的主食全为鲸鱼、海豹、海鸟等,而这些动物又以鱼虾和软体动物为食。化学物质随着食物链层层集中、转移。欧美居民偶尔也吃海产品,因此也吸收了一些有毒化学物质,但这些并不是它们惟一的食物。全球化的进程与重金属污染导致了这里人们身体产生变异,使残疾的几率大增。
Ittoqqortoormiit,就是这个调研的主要区域。他们的主食,也正如调研中所说,大多是海洋哺乳动物。
风暴没有停止的迹象,木屋里门窗也在呼叫,路灯下的冰风更加肆无忌惮。
室外,冰风强劲,好似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我尝试出门,被气流一瞬间带走是身不由己之事,根本没办法自控。道路两旁的积雪高达两米,我们的窗户甚至也被暴风雪吹来的雪堆掩盖。
我从小生活在中国的南方,那里山高树密。我告诉向导尤里斯,在我20岁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雪。
尤里斯也告诉我,他在20岁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一棵真正的大树。
我是杀手
离开Ittoqqortoormiit,我们飞往了Tasiilaq,也就是前文所说的那个只有2000人的格陵兰东部第一大城市,向导尤里斯的家就在那里,我去那里的原因是想拜访他的岳父大人。
岳父大人名叫吉尔特,从尤里斯口中得知,虽然年过六旬,但作为村庄里第一猎手,他的精力依然旺盛。因为不习惯Tasiilaq这个大城市的生活,他来到了几十公里外只有100人的村庄Tiniteqilaaq,并且谋了一份差事—成为村里的超市经理。当然,回到村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吉尔特可以随时打猎。
村庄位于峡湾地区,我依然是乘坐直升机到达。Tiniteqilaaq,因纽特语的意思是低潮时期的海峡。对于猎人来说,他们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潮汐的涨落、风力的大小、冰层的厚薄才是判断一天的工作是否开始或结束的因素。
当天见到吉尔特老人家,他正在村里的文娱活动室弹钢琴,充当声乐老师。因为圣诞来临,全村人都要唱圣歌。尤里斯告诉我,只有在村庄里,吉尔特的角色才会如此丰富,也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他既是村里的长老,商讨全村大事他要出席发表建议;又是年轻人的音乐老师,主动成立唱诗班合唱团;还是超市各种货物买卖的掌门人,协调村庄与外面大城市之间物资的交换与需求。
每个周末,超市关门,这时,吉尔特身上所有的标签都消失了,只有“猎人”这个称号。当我提出要跟随他一天外出打猎时,他善意地提醒到:在冰原上徒步一天很辛苦,你要做好准备。
对于冰上穿行的艰辛,我并未心存幻想。我要去的狩猎区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冰川峡湾地带。这片被称为Sermilik的冰海峡湾是东格陵兰最大的峡湾系统,好几条大规模的冰川都位于这个地区,其中最活跃的Helheim冰川每年单独贡献了整个格陵兰地区5%的“海冰汉堡”。所谓“海冰汉堡”,其实就是冰川崩裂后分散成一块一块的超级大冰块漂浮在海洋上。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每当有狂风来临,远处海洋的冰浪开始咆哮,摩天大楼高度的海冰汉堡以每小时10公里的速度在眼前漂移,碰撞。冰浪壮美,场景魔幻。
终于等到一个周六,吉尔特拖着他的kayaka,他的女婿尤里斯拿着木棍,我则紧随其后,徒步行进在冰冻的峡湾海面上,狩猎开始了。
高山峡湾永远在眼前,无论我们走了多远,它都巍然在那里,距离感渐失。运动过久,身体体温升高,大汗淋漓,这在北极是最大的挑战,出汗是致命的。在冰原远离一切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孤独,所有的声音都是不同类型的沉默,沉默震耳欲聋,听得见周围的一切细微末节。一步接着一步走,不去想任何事情。北极峡湾以特有的方式向我展示着它的庄严宏伟和无尽奥妙,而且只向那些承诺旅行到无情境界的人展示。
吉尔特走,我就走,吉尔特停,我也停。
当他停下来时,我发现他会习惯性的做一组动作:双脚起跳,然后落在积雪的冰层上。不明其理,尤里斯说,这一招其实就是在寻找海豹。作为哺乳动物,海豹是需要从水下冒出头来呼吸的,因此它们往往会在海冰上打一个呼吸洞口。在峡湾结冻的冰层中,这些洞口很容易被浅层积雪冰霜所覆盖。因此,只要猎人的双脚落在冰层上感觉此处积雪松散时,就说明这很可能是海豹的呼吸洞口。猎人只需在洞口耐心等待,等它们冒出头来换气时,一枪爆头。北极熊这种巨无霸也是用同样的原理来寻找海豹的。
我对这次跟随吉尔特出行捕猎的期待颇高。一是因为海豹作为因纽特人最常用的食物,数量巨大,收获的几率很高。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缘于尤里斯一直说他的岳父是猎人中的猎人,这种评价不得不激发起我的好奇心:吉尔特到底有多厉害?
如同上次跟随猎人捕捉独角鲸的经历一样,天色暗下来后,也就意味着捕猎关门时间的到来。本来很高的兴致再次被冰冷无情的现实浇灭—今日将空手而归。吉尔特让我们大家先往回走,他最后再去一个开阔的冰域等待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消失,枪声响了,呼叫声也响了起来,那是吉尔特在告诉尤里斯:他已经命中猎物,赶紧把独木舟拖过去。
于是,我们匆忙奔向远处的吉尔特。在最后一抹天光下,他划着独木舟进入冰海,捡拾猎物。这个场面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它是如此简单—仅仅是一叶独木舟在冰海中的剪影,却少有景象比它悦目,也少有盼望的喜悦比它更令人神往。吉尔特用教科书般的现场表现告诉了我这个外来人,也告诉了他的女婿,那个因纽特后代—捕猎的同义词就是等待,等待,再等待。最后一刻,在大家都放弃的时候,老猎人方显英雄本色。
从古至今,因纽特人用海豹皮制作衣服,用海豹皮切割成坚固的打猎绳索,用海豹皮建造生活的帐篷,海豹肉和内脏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充饥粮食和美味食物,就连随行的北极犬哈士奇狗都是只食用猎人们喂养的海豹生肉。现在、此刻,面前就是吉尔特真正的食物,这是因纽特人在北方大陆赖以生存数千年的东西—海豹。
猎人,同时也意味着他也是屠夫。
吉尔特随即开始现场处理。海豹脑袋上红色血迹滴落在雪白的冰上,安静得让人害怕。身体部分已经被剖开,他用刀割下了海豹的内脏,并告诉我,当场食用新鲜的内脏是非常幸运的。对于生吃肝脏这件事,我颇感为难。本能的产生了一种怂恿姿态。虽然我强迫自己像吉尔特一样尝试了其中一块,但心里一直在颤抖。
“这是动物和男人的土地。”我故作镇静地说道,我经常用这句话来拉近我和当地猎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也用这句话来为我和当地人之间的尴尬画上句号。
这几年,我分别在亚马逊、巴布亚新几内压和非洲拍摄过这些世界上最偏远部落的生存状态,我始终希望自己是用一种幽默、好奇、赤裸,感情色彩淡薄的感受来看待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就算再疯狂、惊骇或残忍的事件也只是当做一个简单的事实来陈述。但在一分钟以前,我和因纽特人生吃了一块哺乳动物的内脏,这个事实让我无法平静。
“你是一个好猎人。”我向吉尔特竖起了大拇指。
“我不是一个猎人,我是一个杀手。”吉尔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我们跟动物的关系”,他继续补充道:“冰上的血不代表死亡,而是对生命的一种肯定。我们必须面对杀害生命,以填饱肚子的事实,打猎有如一种圣礼。”
当我们摸黑返回村庄时,天空出现了强烈的北极光。狂风大作,身体承受着痛苦,让人忍不住破口大骂。与此同时,双眼却得到了老天的奖赏:天空布满了北极光,它们无时无刻在飘逸晃动,犹如灵魂出窍。这个时刻我仍旧想破口大叫。
对吉尔特来说,他不觉得今天在寒冷的冰河上待几个小时会有多大的意义。而对我来说,能亲自看到这个60岁老头在冰海中经历的这一切是不言而喻的:寒冷让人勇敢,困境让人坚持,这些品格会伴随我终生。
后记
气候的确在变暖,冰川的确在融化,猎人的数量的确在减少。格陵兰的因纽特社群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在冰上的狩猎时间越来越短,传统的狩猎生活越来越困难。格陵兰的未来肯定会进入大规模的自然资源开发行列,但我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因纽特猎人和他们的狩猎文化能得到应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