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与惊艳的辩证法:从傅葆石的《灰色上海》说起

2015-04-28 02:52余夏云
社会科学 2014年6期

余夏云

摘要:傅葆石的著作《灰色上海》以“隐、忠、降”的三分模式探讨了沦陷时期上海文人的不同反应,揭示了过去“非黑即白”思路下种种视而不见的幽微面目。全书立足于跨学科的立场,尝试将文人的种种抉择看成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而非一系列静止的结果。当然,这种三分模式的问题在于它仍然立定男性精英的话语立场,每每对女性及其可能性置若罔闻,同时对大众的战时反应也有所轻忽。尽管傅葆石一再提醒沦陷区作为军事侵占的后果,其不可避免地在地理上成为一个孤立的存在,但就文化和社会关系而言,其仍然是“自由”中国的一部分。不过,在此连续的传统和周遭关系中,傅葆石显然对某些更为小众或通俗的传统有所屏蔽,譬如喜剧、娱乐和女性文学。这些无关痛痒甚或不合时宜的文字,极有可能展现了民族、国家更为辩证的维度,并接续到世纪之初梁启超等人所汲汲营建的世界和新女性想象。

关键词:《灰色上海》;性别话语;通俗传统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06-0175-09

20世纪上半叶,未曾将息的战争语境,使得中国的文学书写被“血与泪”的主题牢牢抓住,并于三四十年代形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叙事高潮。如果我们同意刘禾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是民族国家文学的立论,那么,在这些“战争叙事”中就不可避免地包含一种潜在的道德立场或曰政治评判,即它们必须同中华民族处于同一战壕内,并谨守其革命信念和组织纪律,否则一切都将无足观。这种理解很自然地对所谓的“沦陷区文学”造成了巨大压抑和排挤。因为在政治站位上,如果说这些作家和作品不是完全可疑的,也至少是暧昧不清的。反抗的声音自然不会全然匿迹,然而,发声的通道总是障碍重重。作家们必须尝试用更为隐晦的方式来传达他们的见解。这种隐晦也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暧昧在沦陷区文学中的比重。不过,这仅仅是灰色——在非黑即白的区划之外——光谱的一端。

另一种灰色,以“莫谈国事”的形象示人。它们或者高蹈地介入日常生活和家庭内闱,或者于离群索居之中蓄积一种“隐形的挑战”。尽管它们在表现形态上南辕北辙,但是支撑它们的哲学基础却是一致的,那就是素朴的人道主义或者实利主义。战争中微小的个人及其生存的可能是其共同的关注点。这个现实的切口,很显然并没有使得这两种形态仅仅停留在“活着”的物质层面上,而是带出了与此相关的更大的文化思考,其中最重要的议题之一便是性别与家国的辩证。正如许多女性主义学者所敏锐指出的,战争虽然让女性较平时更受摧残,但是也变相提供了一个可以令其脱离男性话语、自由发展主体的机会,从而切实带出了更大规模的女性社会化。黄心村甚至宣称这些女性一跃而成沦陷语境下举足轻重的都会明星和文化主力,为城市和历史注入了新的质素,根本不是后来者所想当然的“社会边缘”和“文化臣属”。

“灰色”的另一端,用现行的思路来定义从来都是黑色的,它显现于那些向殖民者和帝国主义输诚、示好的群体之中,或者简明地说“汉奸”群体之中。不过,在我们急于做所谓“政治正确”的判定之前,也许应当首先考虑到“汉奸”群体本身的混杂性,以及其具体形成的历史权宜性。这样我们才能更像是一个“学者父亲”(scholarly father),而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卢苇菁曾就明清贞女现象讨论过这一概念,她说,无论对贞女崇拜或弹或赞,知识分子的立场最终都会受到他们作为贞女直系亲属这一主观经验的影响。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能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多一份陈寅恪先生所谓的“了解”,那么在确立某些结论之时也必会多一份历史的“同情”。

当然,我无意为这些在政治和道德上布满污点的历史罪人开脱,而是尝试提醒:如果当我们跳脱了狭隘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观念,而选择另一种新的视野进入历史之时,会不会达成一种不同于既往经验判断的看法,形诸“一种另类的中国回应”(an alternative Chinese response)式的见解。甚至,有如王德威所论,像胡兰成之类的“汉奸”,纵然其叛国叛情的行止仍历历可数,却也极为吊诡地演绎出一段抒情的“背叛美学”:在所谓的“情之真”、“情之正”之后,投下了情的变数⑤。胡兰成自然要为他的言行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断接受来自“历史正义”的惩罚。可是,我们亦不妨追问,胡兰成,或者推及整个沦陷区文人,他们缘何在建构自身的“抒情体系”与“诗学正义”之时,会同我们今天所拳拳服膺的“正义观”产生距离,甚至背离?这两者之间到底形成了一种怎样的对话张力?

相信要令人满意地回答这个问题,单纯的理论演绎是绝然不够的,只有尽可能地“复现”历史当场,揣摩时人心境以及其述行、抒情的文字记录,我们方能更靠近“真相”一点。2012年出版的《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张霖译)一书恰是这方面比较突出的例子。该书是作者傅葆石(Poshek Fu)先生于1993刊行的英文著作Passivity,Resistance,and Collaboration:Intellectual Choices in Occupied Shanghai,1937-1945的中译本。尽管时隔将近20年,但是《灰色上海》一书的价值仍然不减当年,其中关键的因素在于:由它所激发和引申的议题仍值得我们思量再三。当然,这也从某些侧面反映,我们今天对于沦陷区文学的研讨和表述里面依然有许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也有无法解决的争议。这些争议大体上可以回溯到1999年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和由此展开的各方辩论。扼要地说,当时的争执主要还是围绕着沦陷区文学的定位问题展开,即哪些作品是沦陷区文学,它们的价值何在。

尽管说这些论争一方面帮助我们廓清了那些环绕在“沦陷区文学”周围的误解和偏见,也为寻求更为恰切的研究方法和原则提供可能,但是在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单一的文学研究毕竟力有不逮,其争论的极致处仍有可能落人原先非黑即白的二元误区。专心文学性的评者在乎的是文字的最终呈现形态,侧重社会性的论家则会反复掂量作品是否回应并承担一种正当的国家、历史伦理。前者自觉要求细读(close reading),从而对更为广阔的文化语境有所屏蔽,而后者表面上虽对历史、社会有着积极的互动,但实际上已经将一种共产中国的革命时间表凝练、内化成清规戒律,从而与具体的现实隔了一层意识形态的壁障。正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我们说,采纳历史学或者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观察视角来重新审视沦陷区文学,有助于打开一个更为细腻的论述空间,使所谓的艺术性和社会性都有一个比较具体且踏实的落足点。endprint

傅葆石在中译本序中坦言:“我运用思想的社会史(social history of idea)的方法,通过对史料的整理分析,从历史阅读文本,重塑作者的心灵困境和思想挣扎,把当时文人在乱世求生与民族气节的道德夹缝中做出的种种抉择和承担,标出三种主要形态:隐退、反抗与合作,并分别以小说家王统照、戏剧家李健吾,和《古今》杂志的小品文作家群(包括文载道)作为代表。”(第2页)这段夫子自道提示我们,对沦陷区文学的讨论应当尽可能避免将其处理成一系列的结果,而应该将之看成是一个运动着的过程。这个过程允许我们去叩问种种在最终结果出现之前的现象,聆听各种混杂的音响以及它们之间的拉锯。在此,“混杂”不仅意味着要在通敌和抗敌的二元结构之外,引人新的指标,更预示着通敌和抗敌的结构本身有着复杂的地层,即反抗中可能包含隐退、求生的信息,合作里面亦泄露抗拒、愧怍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灰色”首先是一种心理结构,它表明的是创伤时刻艰难的内心抉择和现实取舍:折冲在公私的律动、历史的“正义”和生命的权宜之间,那种变化着的暧昧态度。白睿文(Michael Berry)曾经就中国现代史上的创伤记忆做过一个系列解读,尽管他没有涉及沦陷这一段苦痛的历史,不过他的结论——人的情感和表述总是摇摆在向心和离心(国族)的两极,比之傅葆石在这里所说的“灰色”,似乎给人一种太过绝对和刻板的印象,因而有值得检讨的必要。

但是,这绝不意味着“灰色”的理念和三分的解释模式,就全然无懈可击。正如黄心村所指出的,三分模式一旦用于解释普通大众,就会显得苍白无力。他们的属性并不能用其中的任一概念来标记和框定。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在三个坐标圈定的范畴之内首鼠两端、暧昧不明,毋宁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些明确的坐标意识,从始至终都是处于无方向的游移之中。造成三分模式在解读下层社会失效的一个很大原因,是傅葆石所启动的两个参照系之一,即传统文人在乱世中的典型表现——“隐”、“忠”、“降”——带有相当浓厚的精英意识。这很自然地引导我们去回应历史领域中一个老生常谈的提问,即下层人民能否真正发声?尽管迩来的研究一再展示,下层民众的言说并不是完全无迹可查,但是相较于精英阶层,他们的声音总是微弱的。为了探究他们真正的意志和心声,而不是从代为书写和立言的记录中去提炼“民意”,诉诸更为驳杂的文化研究是一种可能的通道:即通过探讨大众消费、日常起居,等等细节,来勘探一种无意识式的自我发声。

当然,就此而言,要辨识“灰色”更多的内蕴,就不得不关注它的第二维度,即“灰色”同时也是一种“时空型”,或者说关涉到城市地理空间。乡村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考虑到沦陷首先是一种军事侵占的后果,它包含一系列的经济、行政和文化控制,那么探讨城市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议题。除了文学发行需要依赖城市设施和体制这一普遍的观察外,另一个要重点指出的事实是,大约经历了三四十年的建设,城市中的大学已经成为各种知识精英和文学创作者、消费者诞生的摇篮,甚至更是各种文化和政治运动的策源地。这些新式知识分子和作家的出现,以及他们对沦陷的不同态度,预示着城市不仅见证了沦陷,同时更是对各种回应沦陷的传统文化形态提出了新的挑战,即在全新语境下,古典的“隐”、“忠”、“降”模式是否持续有效?这种有效性之中包含了怎样的舍弃和新发明?进而这些抉择是如何同彼时的文学和(都会)文化,甚至政治局势发生积极互动?最后,这些互动又是否给历史和文学史带来新的可能和动力?

围绕着这些问题,以及结合“灰色”的两个维度,下面我想就两个议题来做深入地回应。第一个方面关涉到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种对话不仅牵连《灰色》一书本身所处的研究传统,同时也关心沦陷区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定位和形象,以及这些作品和作家姿态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特质,特别是民族主义的思考,是如何同过去的观念发生辩证。第二个方面则从性别的角度进入,尝试叩问沦陷区文学的“阴性特质”,主要包含文学写作中“男降女不降”的性别分野和文坛格局,以及借用情感结构或言情话语来重新思考中国革命经验的可能性等问题。

一、一个断裂的传统?

在对沦陷区文学的定位和研讨之中,有两种比较突出的看法。其一,是将之殊异化,认为沦陷区文学是经由特别的历史经验所促成,其特质是旋起旋灭、昙花一现,譬如张爱玲的横空出世,虽然惊艳,但如流星过空,转瞬即逝;其二,是对沦陷区文学的研究投入,暗示了一种新的知识权力扩张的欲念,通过制造虚假繁荣的幻象,为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张目。这两种观念暗示,就一个有机的文学史而言,沦陷区文学是属于断裂的、无法衔接的部分,而且这个独立的时间段落,较之其他文学时段实在是乏善可陈。事实上,我们不妨追问这种连续(或断裂)的时间观及其厘定的文学传统究竟导源于何处?又是从什么意义上判定沦陷区文学与传统是脱节并退化的?

就表层的现实而言,1937年确实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大转折。中国不仅在政治上遭受日本的军事侵略,而且文化格局也因之丕变,一个典型的例证就是学术界关于各种文学与文化现象的探讨很自然地以1937年作为界限。史书美将1937-1949年这段时间称为“文化去中心化的过程”:“民族国家被分裂、文化人物也随之四散开来。”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在表面的撕裂之下,内在的机理和精神却并不因此而星散。真正在这个过程中散开的是过去那些壁垒鲜明的文学观念,例如雅俗的对峙、女性与民族主义的矛盾,以及诗歌、散文、小说等文体在叙事上的限制。虽然在那本试图挽回沦陷区文学一无是处的文学史中,耿德华(Edward Gunn)只是象征性地提到了丁西林的名字,但是,从后见之明的角度来说,我们并不能完全将丁西林从沦陷区文学之中排除出去,至少1941年上海剧艺社排演了他的《妙峰山》,1945年该剧剧本又经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正如上海的一些知识分子指出的,上海孤岛不孤,而是自由中国的一部分。实际上,在这两个地区(指国统区和沦陷区)的知识分子一直持续地接触。”

这种事实上未曾断裂的文化现象显示,仅仅对沦陷区文学施以地理或空间上的区隔是远远不够的。那些越界而来的文化参与,甚至不期而遇的偶合,譬如延安的大众文艺运动和沦陷区的通俗文学运动,或多或少暗示在分崩离析的政治版图之下依然存续着对各种理念的分享和共识,尽管其表现形态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仍以丁西林为例,耿德华以为:抗战的爆发,使得原先风行的浪漫主义匆匆收场,并连带着也使笑声的前途变得晦暗不明。林语堂远避美国,似乎更是象征性地预示从20年代以来的“幽默”探讨和文学实践,就此风流云散。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在中国话剧界,战时竟成了喜剧的兴盛期,特别在沦陷的上海,诸多剧作家如陈西禾、陈麟瑞、杨绛和李健吾都在创作喜剧。夏衍、曹禺、老舍等剧作家也把重庆变成一个抗战戏剧中心”。丁西林以抗战喜剧《三块钱国币》、《等太太回来的时候》以及《妙峰山》等剧预流其中,一方面显示了自己一以贯之的喜剧理念和对“五四”婚恋主题的情有独钟,另一方面也说明从20年代以来,那个特别受到英美文学滋养的戏谑传统并未萎顿。而且,如果我们有心要稽查这一传统的本土资源,实际上又会发现众多的地方戏曲、晚清谴责小说中各类丑戏(buffoonery)及滑稽(burlesque)的样式,甚至包括林琴南以文言形式翻译的笑话小说《拊掌录》等都有可能回应着丁西林等人的“喜剧观”。endprint

同丁西林接续的那种相对“边缘”和“小众”的传统不同,40年代盛极一时的《秋海棠》则热烈地拥抱了自民国以来长盛不衰的通俗文学传统。通过踵武各种儒家伦理结构和情感模式,并适时地接应时政,《秋海棠》展示了一个不动如山的流行文化的生命力。而且更具体地讲,这种流行文化的传统必须同上海这个近代以来新兴的国际都会合而观之。就社会学的观察而言,现代通俗文学首先就是一种城市书写。离开了城市这个特定的文化空间、书写对象,以及它必要的物质和制度支持,流行也将无从谈起。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甚至有意生造出“媒界”(mediasphere)一词来指代上海那个充斥着报刊、舞厅、戏院、影院等诸多文化载体的存现形态和生产空间。至少从王韬开始,以后包括邹弢、俞达、孙家振、韩子云等一大批作家,不断地就着城市以及城市中的情色记忆、家庭伦理敷衍出无数可啼可笑的文字,并直接催生了民国蔚为大观的鸳鸯蝴蝶派浪潮。

仅仅从这两个未曾断裂的传统来看,那种指认沦陷区文学不在现代进程之内的认识,实际上是对传统进行了一种意识形态的窄化,即他们所谓的传统并不是指一个有容乃大的文化体系,而是一种源流式的革命进程、一个进化的链条。或者说,他们指的是沦陷之前正风生水起的左翼文学。造就这种文学史观的一个关键因素是日后共产党的革命胜利和建国执政。不仅在国内,甚至是国外学界,因为冷战的原因,许多致力于中国研究的学者,也纷纷将目力集中在解释共产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之上,以所谓的“敌情研究”来助益国家对外战略的制定,从而逐渐淡漠了与此相伴的各种“失败”环节,形成了一个类似的“左翼传统”。这种趋向一直到1980年代,当汉学家们把目光转向国民党史研究之时依然强劲。他们探讨的主题不是集中于国民党左派,就是试图发掘国民党在抗日方面的贡献。“对抗”或者说二元思维,依然是这一时段内海外中国研究最为突出的路径和他们对战时中国意识形态最为主要的概括。

不过,在普遍的“抗敌”论述之外,微弱的异议之声也在逐渐发音。易劳逸(Lloyd E.Eastman)就在1980年的一篇文章中指出,所谓的中日关系,并非泾渭分明的“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分庭抗礼,而是有着相当程度的暧昧性。他特别强调下层民众,尤其是乡村农民缺乏我们后来历史用浓墨重彩渲染的政治意识和国家观念。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抗战似乎事不关己。其实,不唯下层人民对所谓的民族国家缺乏普遍认同,即使是在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阶层,他们的国族观也未必是同气相求。对于什么是合法政府,什么是民族主义,以及爱国和忠诚的标准如何界定,等等,都是歧见百出。

正是在这样一个不断对革命中国进行多向度解读,并逐步破除冷战思维的背景下,傅葆石推出了《灰色上海》一书。它的价值自然在于扩充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第三空间”,为各种喧哗杂音提供了表述自身的可能。但是,我想追问的是这个第三空间,是否真的达到了我们预想的那种涵容万有的程度?其标示的混杂性之下又是否还暗藏另一种主流或曰单音?事实上,如果我们细察《灰色上海》一书所参与的传统,应该会发现这是一个历史研究的传统。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传统一定有着实证主义的因素,即它的所有解答都必然围绕着某些历史事件和后果。也因此,三分模式中的每个概念都是一种隐形的政治解码和现实的沦陷反应。超脱了这些表层的历史回应,去获取一种更为普世的人文及人性思考,这是“隐”、“忠”、“降”模式所望尘莫及的。夏志清对现代中国文学颇有微词的表述——“感时忧国”所欲传达的也正是这个意见。

这个研究史的事实揭示,动用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绝对顺遂和安全的。它必须考虑到挪用中产生的时空错置对传统和现实带来了哪些损益、衍生了多少变数。这个观察同样也适用于我们上面提到的沦陷区文学的继承问题。在各种古为今用的文学实践中,有一种表现最为当代学人所看重。那就是有关遗民话语及其现代写作的问题。傅葆石观察到,围绕着《古今》杂志的作家团体,在这方面致力尤勤,原因在于他们试图通过调配这个古已有之的思想资源,来为自己的“落水”和附逆找到一个舒展的窗口。他们以遗民自居,借用小品文,大事铺陈和演绎各种历史掌故,以一种怀旧的姿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文化上的爱国者或曰文化民族主义者。同那些将心力和想象投射在古代英雄身上的反抗者们不同,附逆文人偏爱的是那些放浪形骸,与政治有着若即若离关系的“名士”。他们以梦忆或者追怀的方式,把过去变成了一连串迷恋的符号,而不是某个具体可指的政治实体。“他们并非是任何一个具体中国(或外国)政权的遗存者,也并不忠于任何一个具体中国(或外国)的政权;相反,他们只对一个抽象的文化中国的概念负责”。

在某种层面上,这种自我开脱式的文化民族主义实际上又可以看成是知识分子有关世界主义思考的一部分。这种精神观念,至少在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罗志田等学者看来,早已贯穿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和政治实践之中,并一直延伸到后来毛泽东关于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思考里面。一方面,近代知识精英们受西方启发而积极寻求建国的可能,希冀在世界民族之林为中国谋得一席之地;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希望完全以西方为镜鉴借用军事结构来开展并完成这一历史重任。他们探求一种更具包容力的道德和文化对话的可能。但是,正如孟悦指出的,这种世界主义的愿景,至少在经济层面上,首先就遭到了帝国主义的迎头重击。他们用战舰、排华政策、海上贸易垄断,以及后来大张旗鼓的军事殖民不断干扰并中断了这一进程。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断裂或多或少地暗示,在殖民主义的思维中,中国要么变得和西方一样,不断地将自身的问题向他国转嫁,变成一个殖民者,要么就继续忍辱负重地扮演奴隶的角色,任人鱼肉。当然,历史最后的结果是提供了一种兼容民族与世界的第三种可能,即一个全新中国的出现。

正是在这样一个大的历史架构里,当我们来重新思考沦陷时期知识分子的种种行为和思想之时,必须注意到所谓的“民族”、“国家”有它们辩证的维度,有一种世界主义的指向。这也就是说,所谓附逆的灰色。有可能并不只是傅葆石所说的行为和选择本身的道德两难,同时也包含了支撑这些言行的思想资源的复杂性。联系到当下流行的“(后)遗/移民”理念以及由此派生的“离散书写”(writing diaspora),我们必须警惕到这种所滑的边缘形态,实际上是一种想象的结果。通过将“中国”——通常是大陆及其文化——予以民族学的本质化,离散者建立了他们的叙事合法性。但问题是,这种所谓的本质化的或曰民族主义式的中国如果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或者它们始终同世界主义的思维互为表里,那么,这种以海外跫音或荒腔走板自居的书写又是否真的形成了所谓的“移”与“逸”呢?endprint

当然,语词的内涵必须同应用它的那个具体历史发生关联才能真正显现出来。在沦陷的语境下,“民族”、“国家”很自然地被落实到了政治及地理意义上。由此,当“遗民”们不断地转述他们关于“文化中国”及“世界中国”的理念之时,必然会遭到各方的道德谴责。在此,“遗民”不仅是一个时间上的不合时宜者,同时也是一个思想上的不合时宜者。这种不合时宜到底是先锋,还是落伍,就看我们立足一个怎样的立场上来看待它们了。

二、一项男性的工程?

即使不去动用女性主义的观点,《灰色上海》一书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对女性团体和作家的视而不见。无论刻意与否,这个结果多少显示,直到90年代,无论东西方世界对中国妇女是否有能力直接促成社会和历史的变动,仍有所保留。尽管他们没有打算完全将女性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的价值抹杀掉,但至少也没有显示出任何要让她们同男性平起平坐的意愿。大多数的研究,依然紧紧围绕着女性的主体性问题展开,透过生命、本真、自我、身体等哲学和生理概念把女性变成一面社会和历史的棱镜。在这个层面上,女性顶多是历史的参与者,并没有真正变成文化的创造者。如果我们对统计学的数据依然保持信心,那么应该会注意到,女性在直接左右社会运转的机构和组织中依然是少数。这一点证明,近代以来的女性议题虽然帮助反息并调整了传统的父权结构,但是它们并没有从根本上解体,相反,还发展出一系列新的规训与惩罚。

但历史的吊诡在于,它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轻轻翻转那些理所当然的结构,演绎一出张爱玲式的“倾城之恋”:不是爱情在城市的倾颓中毁灭,而是用城市的毁坏来成全一段斤斤计较的爱情。这种本末倒置的时刻,也许只有在沦陷的语境下才能离奇地发展出来。也因此,张爱玲在某种意义上永远只能是一个单数。而且,从这个观察出发,我们说“沦陷”,一方面毫无疑问是一种惨痛的历史记忆,但另一方面,它也变相地成为某种可能和契机。这正是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所谓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在某种层面上可以被视为一对“亲密的敌人”(the intimate enemy)。这种亲密性首先就表现在两者共享了某些文化符码(codes)。而“这些符码的主要作用在于改变两边文化上原有的优先性,将两个文化中先前倒退的和附属的次文化,带到殖民文化的中心位置”。南迪写道:“作为一种心智状态,殖民主义是一种借由外力释放出来的本土进程(indigenous process)。”

简单地说,在南迪的观念中,许多现代的因子并不外于被殖民的体系,恰恰相反,殖民主义只是提供了一个可以令主次文化彼此易位的可能。沿用这种理解来看待沦陷时期的女性文化高涨,我们同样有理由认为,这股潮流在表达微妙的殖民抗议之外,同时也对长期以来压抑女性书写和表达的男权结构发出了挑战。而这种挑战,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清时期此起彼落的贞女现象。数以万计的女性以身殉道,表面上不过是对儒家伦理的盲忠愚从,但是,她们在自杀中表现出来的坚韧和气节,显然也在无形之中对男性,特别是易代之际的精英提出了一种“道德拷问”。也因此,无论是对贞女持肯定或否定,抑或模棱两可的态度,男性精英们已经无法将其看成是一个简单的文化现象或道德表现,而是从中发展出了一种自我反思的趋向。

而至于晚清以来逐渐发达起来的妇女思考和新女性想象,则已经很明显地预示了殖民碰撞可能对中国文化传统带来的改写和发展,包括梁启超著名的“新小说”理念,正是一个借外力将本土次级文类推向文学正宗的例子。所以,当40年代沦陷区女性摇身一变成为时代的要角之时,我们并无须惊讶于这样的现实,更不需将这种惊艳看成是横空出世。它是对一个将近绵延了半个世纪的(半)殖民话语下女性问题进行探讨和实践的阶段性结果。而且正是借着沦陷这个背景,它可以超越过去妇女研讨中仍以男性为主导的言说方式。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要为殖民主义赋值贴金,而是尝试再一次地重复“永远地历史化”这一观念。或者换句话说,在沦陷已经成为不可移易的现实之后,作家们如何在厄运下重整旗鼓并发展自我,而不是逃避沦陷这一事实,成为我们首要关注的内容。必须认识到,我们今天所发展出来的许多观念是基于一种后见之明,回归历史当场,彼时的作家们未必能准确把握到当时中国的政治走向,以及战争和沦陷将会在何时结束,更遑论最终会由哪个政党或国家来问鼎中原、一统天下。正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段,作家们的积极书写,反而有可能成为一种正面的态度。借助于文字和其他的文化管道,他们可以不断地蠡测意识形态的压迫到底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同时更试练文字在重轭之下应对周旋的能力,以及调和政治与美学的本事。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沦陷区女性的主动出击,不应该被简单地解读成投日本所好或避重就轻的表现。各种以通俗情节剧(melodrama)——包括戏剧、小说、散文等——形式呈现出来的文化表达和表演,或隐或现地标示出一种大众政治美学的勃兴。或者说,弱势群体借言情的方式来发展在高压下发言的可能。她们的表现敦促我们去重新思考通俗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情感在政治活动中的能量。这个思考毫无疑问是反理性的,因为它探讨的是感伤、感性、微不足道的欲望和卑微。但是,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已经用这种思路清楚地解释了40年代以来的各种政治事件和运动,并提醒我们注意“情感”在国共之争以及日后共产党执政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她说:“强调情感作用在革命动员中的观点并不排斥其他可供选择的对于革命胜利的解释。但是,如果情感模式具有感召普通群众做出革命行动的力量的话,它或许使得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诸如意识形态、组织形式、符号体系,甚至阶级划分等受到情感影响的多种方式。”

套用这个理解来看待沦陷时期的通俗文学和女性书写,我们同样可以说,情感结构虽然未必是解释当时文化现象的唯一路数,但是,也无可否认地成为一种主导力量。值得追究的是,为什么女性及女性特质化的意象和形式,例如婚恋、家庭、散文、鸳鸯蝴蝶派文学等,成为时人不断致力的领域?也许可以从两个方面对此加以阐释。第一,至少从晚清以来“女性”一直是一个处于变动中的概念,相较于其他的范畴,例如“男性”等,其被改写和填充的空间更大;第二,沦陷的结果是使得一系列与对抗有关的概念从人们的视野和生活中淡出,但即使不是在政治的层面上动用这些语词,它们在生活层面上的空缺,也显然使得人们感到有必要变化表述的方式或者发明新的表述体系来传递相似的意思,于是,那些仍被允许使用的语词,就变成了一个文化的容器,秘密地接受了这些信息。在这个意义上,女性及其表述体系,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平台,不断地邀约着各种力量和观念进入其中并进行对话。可以说,女性及其语词历史的滑动性、不稳定结构,在战时的语境下反而成为了一种更为有利的发声通道。

正如晏妮在一篇关于电影《木兰从军》的文章中所指出的,影片居然吊诡地承载着抗日/亲日两种绝然相反的政治信息,而且与此相对的持论者也不是我们所想当然的中国和日本。木兰风潮在当时横扫中日两国,并在日后附带出许多同样歧义纷出的后续议题和形象,比如受惠木兰话语而成的日本“东宝国民剧”,不久之后竟反弹回上海,以慰问驻沪日军的名义在上海大肆公演;而沦陷时期的电影《万世流芳》中的抗敌女英雄静娴也被视为“当年木兰又见于今日”。对于这样一个多义的(后)木兰现象,晏妮赋之以“开放的结尾”。

就着这个结论,我们也不妨反问,缘何男性话语在当时就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体系?也许主要是其文化包袱过重,从家国伦理到华夏文化,以至革命中国、启蒙救亡,均不能如释重负。所以,他们的种种行止,正如傅葆石所说是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和考验,是一个灰色的抉择。而与此对比,张爱玲们则变得分外亮丽。但是,我们也需要牢记,她们的底色同样是苍凉、灰色的!

关于沦陷的议题,自然还可以不断地激起我们的思考,譬如从北京到上海以及南京,不同的城市在沦陷中的表现到底有何分殊,其各自的特点又是什么?同样是处于战争背景下,偏安一隅的西南联大知识精英致力于知性化写作,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沦陷区文人又有着怎样不同的创作心态与文学道路?此外,古典诗词在这一时段的重新出发,比如围绕着《同声月刊》的龙榆生等近代词学家在古典美学与现代政治之间的抉择,反映出一种怎样的与新文学传统和通俗文学传统彼此区别的“现代观”?以及不同的政治区划之间的沟通和分裂,在何种层面上可以被我们有效地统合进今天所定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这当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是,就一个特殊时代下,男性文人们的艰难而言,傅葆石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解答,而且也启发着我们去做更多更深入的探究。

(责任编辑:李亦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