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4月23日举行的“中英留学40年”活动,邀请了10位中英两国历代赴英和来华留学生代表根据自身经历讲述不同年代的留学见闻与感受、交流与理解、友谊与人生,在回顾历史的同时分享收获,面向未来,揭示留学教育促进中英人文交流的重要作用。这里我们摘录部分精彩发言。
丛军(上世纪70年代留英代表,前驻爱沙尼亚大使。1973-1975年先后在英国大西洋世界联合书院、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
1973年,我们一行16人赴英国学习英语。英国大西洋世界联合书院院长萨克利夫先生和林赛教授在伦敦接见了我们。林赛教授用一句中文开始了他的演讲,他引用了孔子的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对中国古文的了解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我们到达兰特威特梅杰镇时,当地甚至为我们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我们被一群记者团团围住。第二天当地报纸的头条都是关于圣多纳城堡我们这16个中国学生的。
第二年,我们中的8人转入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继续学业。那时英国大学里的学生组织很活跃,我们参加了很多场辩论、演讲,接触到了来自社会不同阶层的人们。
结束了在英国为期两年的学习后,我们回到了中国,分别进入了中国外交部和其他政府机构工作。我曾在中国驻英国使馆和中国驻爱沙尼亚使馆工作过,并三次成为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成员。在我漫长的外交职业生涯中,我见证或参与了很多重要的国际事件,我竭力为促进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双边关系,增进人与人之间的互谅和友谊而努力。
回首往昔,我很珍视我在英国的学习经历,并将它看作我的事业的良好开局,我的英语水平和沟通技巧都因此得到了提升,我的视野更开阔,对国际关系的兴趣也更强烈。我结识了很多来自英国和世界各地的学生。更重要的是,我认识到打破猜忌和怀疑的藩篱、构建合作的纽带、共享人类美好未来的重要意义。
许宁生(上世纪80年代留英代表,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山大学校长。1986年在英国阿斯顿大学获博士学位。):
作为来自中国南方的学生,我主要以米饭为主食,但我来到英国后发现,英国的家庭不以米饭为主食。在我与导师一家的交往中,我成功地让他们重视米饭在他们饮食结构中的分量。在我“推销”米饭几年后,导师一家每周约有两餐以米饭为主食。我在“推销”米饭过程中发现了跨国文化的问题,表现在如何做米饭、如何用米饭及如何吃米饭。
虽然都叫米饭,但中国和英国的做法和吃法是完全不同的。中国人做成的米饭的米粒是聚集在一起的,英国朋友做成的米粒是分开的、松散的;中国人吃米饭时的配菜要么是汤,要么是小炒之类的菜色,英国朋友吃米饭时则要有将米粒凝聚在一起的英国传统炖菜;中国人吃米饭时以筷子和碗为工具,英国朋友则以盘子和刀叉为主。
当我刚发现这些差别时,我“推销”中国文化的责任感起作用了,认为吃米饭不是英国朋友的擅长,而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南方人的文化传统,所以我有责任教他们如何做米饭、做配饭菜及如何使用筷子和碗,我认为这是传授中国文化的一个好机会。然而,经过近10年的努力,我虽然成功地让导师一家每周吃米饭,但没有成功地改变导师一家吃米饭的习惯。我终于明白,英国将颗粒分明的米饭从印度引入了自己的饮食结构,并形成了喜欢吃米粒分散的米饭,是他们的一种文化选择,有历史的原因;他们选择使用盘子和刀叉吃米饭,这是他们生活和文化习惯的一个发展和提升,是跨文化的成果。他们将分散的米粒用英国传统的炖菜凝聚在一起,然后送入口里,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创造。
通过像“推销”米饭这样的事情,我和导师总结出一个道理:不同国家和不同民族的文化是能够交融汇合的,是能够从融合中发展出新的文化元素的。但是,各个国家和民族都不能强求别的国家和民族一定要按照他们自己的文化观念来做事情和想问题。这一基本认识对我们双方深入交往起到了关键作用。
总之,成功的跨国文化是能否实现成功的全球化的前提和根本。然而,要实现成功的跨国文化,互相尊重与理解文化间的区别则是前提和根本。就像我“推销”米饭这件小事,就是我和导师尝试去交流,学会尊重差异,并最终创造出适应当地文化的“成果”。
程京(上世纪90年代留英代表,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医学院生物医学工程系及医学系统生物学研究中心教授,生物芯片北京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1992年获英国史查克莱大学司法生物学博士学位。):
1988年,我从北京乘机到了苏格兰。当时我觉得我的英语还说得过去,但是等到达格拉斯哥以后,突然之间,我发现我根本听不懂当地人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我赶紧去买了一台电视,一直看了3个月的ITV频道,我才开始慢慢听懂当地那浓重的苏格兰口音。
那时候生活是美好的,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以前我从油画里才能看到的一些场景,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是那么宁静和美好。但是我无暇欣赏美景,除了学习之外我几乎没有时间外出,我必须要全力以赴,刻苦地学习各种技术。因为在英国的学习对我来说有更深刻的含义,那就是我以前的学习目标是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电气工程师,而在史查克莱大学则是学习司法鉴定,我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改变。
到英国的第一年我的身份是访问学者,因此我很努力地学习导师为我设计的司法化学的内容。第一年很快就结束了,我的导师布莱恩·凯迪教授问我是否想继续跟他学习,做他的博士研究生,这对我来说是件很意外的事情。我问他:“你建议我读什么方向呢?”他回答说:“生物学。”我说:“天啊,这是我最不擅长的,即使中学时该科也是我学习成绩最差的一门。”但是他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他对我说:“京,你以前是学做一个工程师,现在你学的是化学,未来我给你3年时间来学生物学,到时候你可以用工程学和化学的知识来解决一个生物学的问题:那就是DNA指纹鉴定技术的自动化。”那时候,该技术刚刚诞生,并且一直都是靠人工来完成,因此导师说:“我想你来做自动化系统,做一个平台。”那时候我很年轻,我觉得DNA指纹鉴定技术非常奇妙,我想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我就答应了。就这样,对该研究的巨大兴趣驱动我刻苦地学习。但是我的导师,他自己不是一个生物学家,他是个纯粹的化学家,他和我都不知道此类研究的漫漫长路会有多艰辛。他说:“只要你能完成四部分中的一个,你就可以博士毕业了。”大约7个月后,我完成第一部分时,我高兴地跑到导师办公室去汇报。他说:“祝贺你!你做得太棒了。如果你把第二部分也完成了,那就更好了。”我又用大约5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第二部分,结果非常好。于是,我决定先不毕业,继续把剩下的几部分都做完。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我把四部分都完成了,并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这个过程,真正改变了我的学术态度。
现在,我是生物芯片北京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我知道该如何教会我的学生根据他们的兴趣来做研究。我一直鼓励来自不同知识背景的人来做大家共同感兴趣的课题。在史查克莱大学,我学会了技术转化。就是把研究论文成果转化成实际的商业应用。我在博士研究期间的学术成果最后成了商业产品,直到现在还在全世界热销。我告诉我的学生,我买北京房子的费用,不是来自我的工资,而是来自我读博期间在史查克莱大学的发明。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现在,我已经快51岁了。就在几年前,我带我的女儿再次回到英国访问,游览了大英博物馆、大英图书馆和我以前住过的学生公寓等地。在那之后,我又带她去了美国。等回来之后,我问她:“你到过这两个国家之后,有什么发现吗?”她的回答非常有趣:“我更喜欢英国。”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英国有深厚的文化积淀。”这让我非常意外,因为那时她才13岁。
这些就是我真实的回忆,所有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即使因为不同的工作分开后,都一直在保持联系。我的导师,无论我去哪里,一旦我需要被推荐的时候,我总是得到他最强有力的支持,这就好比中国谚语说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戴庆(本世纪10年代留英代表、国家“青年千人计划”入选者。2003-2007年在英国帝国理工大学电子工程系获得学士、硕士学位,2011年在英国剑桥大学工程系获得博士学位。):
我出生在幸运的时代。改革开放不仅打开了祖国的大门,更给了年轻人放飞理想、出国求学的机会。2001年秋天,16岁的我放弃就读国内名牌大学的机会,毅然选择加入留学大潮,带着懵懂和期盼,登上飞往英国的航班。
都说“游子思乡”,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免不了孤独和寂寞。但中英关系的良好发展,让我留英期间时刻感受到温暖与热情。国家领导人先后访问英国。我有幸作为留学生代表得到接见,亲耳倾听领导人的勉励与教诲。英国民众对华友好,让我得以身心愉悦地生活和学习。每年春节牛津街上高悬的红灯笼和特拉法加尔广场上的舞狮表演,更让我感受到别样的年味!
由于学习刻苦,成绩优异,积极参与学生会活动,我还当选为全英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常委兼科技部长,并获得“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
我来到了幸运的国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与剑桥大学工程系Tim Wilkinson教授的师生之情让我永生难忘。2007年,在完成帝国理工本科和硕士课程后,我婉拒了德意志银行优厚的工作机会,选择到剑桥大学继续深造。恬静安逸的环境与暑期在伦敦金融城的工作经历形成强烈反差,让我动摇了从事科研的决心,加之自己在科研选题与思路上与导师产生分歧,致使我一度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然而艰难时刻,剑桥大学经典的学院制度拯救了我,使我决心改变研究方向,从头开始。此刻,Tim Wilkinson教授的出现让我重拾自信。而那一句“I do not treat my students as slaves”更让我几乎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的团队,踏入纳米世界之门。幸运的是,我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所在的课题组用3年时间在碳基纳米材料光子应用领域取得一系列重大成果,发表16篇高质量SCI论文,并在Nature等核心期刊登载。自身科研能力也得到长足进步,并在博士毕业时当选剑桥大学沃尔夫森学院的Junior Research Fellow(初级研究员)。在剑桥,牛顿被苹果砸中并发现了万有引力,徐志摩与林徽因相识相恋并作出《再别康桥》的优美诗篇。而我,在这里开阔了视野,丰富了思维,开启了探寻科学奥秘的新征途。
我继承了幸运的事业。2012年夏,正值国家加速科技创新、加大海外人才引进力度的黄金时期,学成归来的我获得国家“青年千人计划”资助,在国内组建起自己的研究团队和实验室,迅速投入等离基元的新型光子器件的研发之中,并取得阶段性成果,获得中科院2014年“卢嘉锡青年人才奖”。
学习永无止境,不付出汗水和努力,知识的果实永远也无法“幸运”地掉进嘴里。回想自己从初出国门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名青年科技工作者,一路走来,确实是峰回百转,饱尝心酸,绝非“幸运”两字可以概括。但我又深感幸运,见证着这个充满机遇、蓬勃昂扬的时代,可以学以致用,为祖国的科技事业,为“中国梦”的实现贡献力量。
安德鲁·狄士礼(上世纪80年代来华留学代表、利兹都市大学国际办公室主任。曾在复旦大学学习。):
我上世纪80年代来到中国留学,有人说我很有眼光,30年前就预见了中国的崛起,明智地选择了中文专业,但实际上我并非有这样的远见卓识。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我非常喜欢外语,我的想法是如果上大学一定会选择外语专业,而且是独特的,不寻常的语种。我于是想到了当时正在对外开放的中国,我们当时对中国的印象仅限于中山装和自行车,中国对我来说非常神秘,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于是我选择了中文专业。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个机会是多么的难得。19岁时,我和一个同班同学开始了东方之旅,我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孩子,我的父母和我对中国都知之甚少,只能依靠英方大学为我作出的安排。我从父母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信任,也可以看得出他们对我选择的支持,同时也有担忧。这些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冷战时期紧张的国际关系以及当时有限的通讯技术,使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成年以后的我非常敬佩父母当初对我的支持。
在中国留学的头半年,虽然我们享受着最好的待遇,但是我们的中文水平、对中国政治、历史和文化的了解都十分有限。我们害怕出门时遇到人群,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新奇地观看我们外国人;我们不理解为什么即便是周末去外地也必须申请旅行证;中国的老师们都操着一口我们没有听过的口音;老师都以为我们会齐声朗读,但是在英格兰我们没有学过这样的课堂技能。每天面对的陌生和障碍使我们几乎绝望,感觉不可能理解中国。
有一天我决定一个人走出留学生楼的大门,去交我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我决定谁对我说“嗨,你会说英语吗?”我就和谁做朋友。就这样,我一层一层地剥开了中国的神秘面纱,同时开始了我内心漫长的东方之旅,成就了今天的我——有着一颗中国心的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