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国·
关于《留人眼》的身份,学术界先后形成过三种不同的看法:
1.《留人眼》可能是《人中画》小说的别名
路工编《明清平话小说选》第一集(1958),收录清初啸花轩刊本《人中画》,其出版说明云:“此本封面左上角题‘留人眼’三字,不知什么意思。董康的《书舶庸谭》曾提到日本藏有《留人眼》小说,《人中画》是否又名《留人眼》,还不能肯定。”之后,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1980)第十五章第三节“清人编刊的拟话本集叙录”基本沿用路工的说法,认为《留人眼》有可能就是《人中画》小说的别名。
需要指出的是:路工所谓“董康的《书舶庸谭》曾提到日本藏有《留人眼》小说”云云,大概是他一时误记,四卷本和九卷本《书舶庸谈》,实际上均未提及《留人眼》。最早载及日本曾藏有《留人眼》小说的中国学者是孙楷第,其《中国通俗小说书目》(1933)“附录一”,据日本元禄十六年(1703,康熙四十二年)《舶载书目》所载,认为《留人眼》“当亦通俗小说”。惜孙楷第所引《舶载书目》时间有误,著录有《留人眼》小说的是元禄八年(1695,清康熙三十四年)《舶载书目》,而非元禄十六年,其文云:“《醉春风》二本,《留人眼》六本,二部共小说也。”《醉春风》八回,今存清初啸花轩刊本,藏北京大学图书馆,为马廉旧藏。尽管《舶载书目》已明确指称《留人眼》为小说,不过,由于迄今尚未在日本公私图书馆发现这部六本的《留人眼》文本,故论者仍不无疑虑。
2.“留人眼”是小说书坊的广告宣传语
此说由林辰首先提出,他在《“留人眼”之谜》(1988)中写道:
清初小说《五凤吟》序中说:“举世之人,每见道义之书,则开卷交睫,若持风雅之章,则卷不释手,何也?庄语辞严而义正,不克解人之闷,释人之愁。惟绮语事鄙而情真,易于留人之眼,博人之欢。”从这位作序者的话中,可知清人所说的“留人眼”,是招人爱看的意思。清之书坊,刻印小说者多有在封面上方或书名左右,加上醒目的招引读者的文字,以起宣传广告的作用。如《梧桐影》,于书名之上刻“寻私寻趣”四字;《快心编》加“醒世奇观”四字;凌云阁本《好逑传》,镌“义侠遗本”四字;《情梦柝》则附以“警世奇书”四字;《幻影》(《三刻拍案惊奇》)在书名外加“型世奇观”。这样的例子,所在多有,但都不是书名,也不是书的又名。似此,则《人中画》封面左右所题之“留人眼”,应是书坊(或者作者)用以引起读者注目的宣传文字,既不是一部小说作品名,也不是同书之异名。
其后,赵伯陶《〈人中画〉版本演化及其它》(1993)进一步指出,清初啸花轩书坊所刊小说,内封亦多题有别名,譬如《巫山艳史》题“意中情”,《醉春风》题“自作孽”,《一片情》题“奇阅快览”,《灯月缘奇遇小说》题“醒世奇观”等等,“此或是书贾为广招徕,特于内封饰以俏词丽语以助正题之不足而诱人购买者”,认为《人中画》内封右上角所刊“留人眼”,亦属此类。
林辰、赵伯陶两文对于《人中画》内封所刻“留人眼”三字含义及其功能的解释,颇为令人信服。不过,《舶载书目》所著录《留人眼》的真实身份,依然存在两种可能:(1)《留人眼》就是《人中画》小说,日人《舶载书目》误将内封页上的广告文字“留人眼”,著录为书名;(2)《留人眼》是一部独立的小说,与《人中画》内封所刊“留人眼”三字相同,则纯属巧合。
3.《留人眼》与《人中画》是两部不同的小说
1993年,韩国学者朴在渊发表论文《关于完山李氏〈中国小说绘模本〉》,介绍了一种珍贵的中国小说书目文献资料,即《中国小说绘模本》,此书包括以汉文撰写的“序”、“小叙”以及128幅根据中国小说绘制的插图(画师为金德成等人)。“序”和“小叙”的作者,均为朝鲜李朝英祖之暎嫔完山李氏,题写时间为英祖三十八年(1762,乾隆二十七年)闰五月初九。《中国小说绘模本》“小叙”,著录了数量可观的中国小说,其中“条目之小则曰《留人眼》,曰《西湖佳话》,曰《人中画》,曰《禅真后史》,曰《剪灯丛话》,曰《文苑楂橘》,曰《艳异编》,曰《五色石》,曰《型世言》,曰《醒世恒言》,曰《拍案惊奇》,曰《今古奇观》”等。此处,《留人眼》与《人中画》并举,有力地证明:《留人眼》并非《人中画》,而是一部独立的中国小说,它至迟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已舶载日本、乾隆二十七年(1762)传入朝鲜半岛。
当然,欲真正解开《留人眼》小说之谜,还需找到其版本实物。
甲午冬日,寒斋有幸得到《留人眼》残本1册,金镶玉重装,残存20叶,包括目录4叶、插图16叶,正文全阙,殊为令人恨恨。目录叶半叶八行,行二十字,四周单边,白口,无鱼尾,版心自上而下依次刻有“留人眼”、“目录”及叶码“×”(图1)。版框高19.7厘米,半叶宽13.2厘米。目录第1叶A面残缺,所存文字始于第三回,各回回目文字如下:
(第一、第二回残缺)
第三回 曲云仙 力戡大盗,三屈狂且
第四回 郑县尊 批炤烛奸情,鞫狱雪死恨
第五回 王别驾 风流性格人人具,男爱温柔女恋清幽
第六回 邵侍御 微恩必报,小怨不修
第七回 潘应诏 无妄遭殃,任智脱祸
第八回 景瑞符 兄弟图财两命殒,绣衣贪色一官倾
第九回 杨玉郎 月夜遇蜺妖,花阴戏秃子
第十回 生香女 寻春误入牡丹丛,得采喜配鸳鸯耦
第十一回 王宜寿 生儿受尽分离苦,得梦寻亲会合奇
第十二回 明青选 说施银户限,幻去玉连环
第十三回 刘烈女 显英魂天庭告警,标节操江水扬清
第十四回 彭素芳 择郎翻错配,获藏信前缘
第十五回 云来姐 巧破梅花阵
第十六回 李生徐子 狂妄终除籍,贪金定损身
图1 康熙刻本《留人眼》目录(虞虞斋藏本)
另存全部十六回插图,插图叶码相连(即从“一”至“十六”),表明该书插图乃集中于卷首。每回插图采用单幅整页式,即A面为插图,B面为图赞;版心自上而下依次刻有“留人眼”、“第×回”及叶码“×”。图像为情节性插图,绘刻颇精,风格近似于明末清初的徽派版画。
此《留人眼》残册没有牌记序跋,故无法得知明确的刊刻时间。不过,该本第二回插图B面图赞“载酒玄亭”之“玄”字缺末笔避讳(图2);其纸张、字体、版式具有康熙刻本之特征;另外,日本元禄八年(1695,康熙三十四年)《舶载书目》已载录此书。据此数端推定:《留人眼》小说的刊行时间,约在康熙中前期,下限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
图2 康熙刻本《留人眼》第二回图赞“玄”字避讳(右)、第三回插图(左)
仔细检阅《留人眼》的回目文字,发现其第十一回至十六回,竟与另一部小说《贪欣误》第一至第六回,完全相同。《贪欣误》今存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乃马廉旧藏,内封页已佚,目录页题“新镌绣像小说贪欣误”,凡六回,首回首页题“新镌绣像小说贪欣误”、“罗浮散客鉴定”,半叶八行,行二十字,白口,单黑鱼尾,四边单栏(图3)。无绣像,无序跋。
此外,《留人眼》第三回回目文字,又与《天凑巧》第三回相同,惟“三屈狂且”,《天凑巧》正文作“义折狂且”。《天凑巧》今存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藏本,乃傅惜华旧藏,内封、目录叶已佚,凡存三回,首回首页题“新镌绣像小说天凑巧”、“罗浮散客鉴定”,半叶八行,行二十字,白口,单黑鱼尾,四边单栏,版式行款与《贪欣误》极为相近。亦无绣像,无序跋。此外,吉林大学图书馆藏有一个同版残本,存第一回下半回(自第十四叶B面始)及第二回上半回。
《天凑巧》第一回作《余尔陈》“假侠夫千金空托,真义士一缄收功”;第二回作《陈都宪》“错里猎巍科,误中跻显秩”。这两回是否即为《留人眼》目前残缺的第一、第二回呢?
《天凑巧》第一回叙吴中秀士余尔陈,恋上青楼女子朱小娟,筹措千金,并委托社友江公子与老鸨交涉,欲为小娟赎身,孰料江公子贪恋美色,竟将赎身后的小娟带回自家庄园匿藏,企图占为己有,小娟誓死不从,最后幸赖江公子之妻江娘娘出面干预,余、朱两人始得如愿团圆。《留人眼》第一回插图B面图赞,乃一首《渔家傲》词:“风魔扰扰萦怀抱,愁满庭阑书带草,然诺千金空窈窕,盼不到,盈盈十五青楼小。
梦迴酒醒赏啼鸟,漏残宝篆烟犹袅,个中璧合姻缘好,人未老,何殊饯别青门道。”所吟咏的正是一段青楼姻缘;而该回插图所绘正是小说中江娘娘命小童将余、朱送离江家的场景(图4),大致对应于如下文字:“(余尔陈)把轿子让与小娟,自己随后,两个家人肩了小娟铺陈,两个花梨木箱,原也是余尔陈办的,江娘娘又叫文童送余相公家。”两相印证,《留人眼》残缺的第一回,应即《天凑巧》第一回《余尔陈》。
图3 北大藏本《贪欣误》首回首页
图4 康熙刻本《留人眼》第一回插图
再来看《天凑巧》第二回《陈都宪》,叙述胸无点墨的贫穷书生陈都宪,凭借各种因缘巧合,阴差阳错,科场连连得中,直至官拜都御史。《留人眼》第二回插图B面图赞为《蝶恋花》词:“载酒玄亭人是否?淡墨涂鸦,不问无和有。笔花孟浪龙蛇走,狼藉珠玑每欲呕。 乳水相投真味臭,巧说干时,翻得批鳞奏。事功声价都虚谬,还知八字生来凑。”描摹的正是某位“淡墨涂鸦”、“笔花孟浪”、“狼藉珠玑”的白丁先生,只因“八字生来凑”,命运奇佳,“事功声价”皆唾手而得,此与《陈都宪》小说情节甚为贴合,可以推定《留人眼》第二回,即为《天凑巧》第二回《陈都宪》。
据此,《留人眼》小说残失的十六回正文,目前至少可以复原其中九回,即存见于《天凑巧》的第一至第三回、存见于《贪欣误》的第十一至第十六回。另外七回《郑县尊》《王别驾》《邵侍御》《潘应诏》《景瑞符》《杨玉郎》《生香女》,则仍未知其详,参见下表。由于存世本《天凑巧》缺失目录,该书究竟本来只有三回,还是残存三回,今难确考,理论上也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天凑巧》足本有十回,内容就是《留人眼》第一至第十回,此且待日后发现新文献再予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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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留人眼》与《天凑巧》《贪欣误》又是何种关系呢?
如前所证,《留人眼》刊行时间的下限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
《贪欣误》《天凑巧》两书版式字体十分近似,盖由同一书坊刊刻。《天凑巧》第二回《陈都宪》第十一叶B面第八行“弘开觉路”之“弘”字缺末笔避讳(图5),则其应刊刻于乾隆时期。笔者查验了北大藏本《贪欣误》,其版框高为17.5厘米,半叶宽10.5厘米,开本较康熙刻本《留人眼》缩小;字体较拙劣,已失康熙刻本《留人眼》之齐整;纸张为一种较薄的竹纸,多横向细帘纹(类似后世的“罗纹纸”),此乃乾隆刻本小说常用之纸。合此数项可断定:《贪欣误》《天凑巧》当刊刻于《留人眼》流播之后的乾隆时期。
因此,上述三种小说的学术关系应当为:《留人眼》十六回编撰于明末天启时期(见下文),首刊于康熙间;至乾隆时,《留人眼》前三回(或前十回)析出单刻为《天凑巧》,后六回析出单刻为《贪欣误》。
图5 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藏本《天凑巧》第二回“弘”字避讳
关于《留人眼》小说的编撰时间和作者,也不无可考。目前存见的九回小说,行文多有称明代为“我朝”、“国朝”者,第十三回《刘烈女》(即《贪欣误》第三回)中有“(刘元辅妻)于天启二年七月廿三日夜间,梦庭前老柏树忽然化作青云一道”,又有“这是景泰间远年之事。即近天启元年,梅东巷住有个沈二姑”云云,审其口吻,则《留人眼》的实际编撰时间,当在明末天启二年(1622)稍后数年间。
乾隆刻本《贪欣误》《天凑巧》首回首页均题“罗浮散客鉴定”;值得注意的是,傅惜华旧藏本《天凑巧》原书牌记已残,原藏者描摹了一个牌记,中“天凑巧”三字,右“西湖逸史撰”,左下“本衙藏板”,首回首页则题“罗浮散客鉴定”,如果这一描摹牌记可信的话,《留人眼》小说作者有可能是“西湖逸史”,而“罗浮散客”则是将《贪欣误》《天凑巧》从《留人眼》中析出单刻的实际操作者。令人遗憾的是,傅惜华并未交代此牌记的资料来源,故《留人眼》的作者是“西湖逸史”还是“罗浮散客”,或者另有其人,尚待考证。
与其它明末话本小说集相比,《留人眼》在故事内容以及叙事艺术等方面,并无突出之处。惟其回目文字的设置方式,则颇新奇,它采用“双层”结构,即在通常回目文字之上,叠床架屋,为每篇故事另外增拟一个独立的篇题。《留人眼》的第一层回目,均为三字,且皆实指小说主人公,如“余尔陈”、“陈都宪”、“曲云仙”、“郑县尊”、“王别驾”之类;第二层回目,乃概括本回小说情节或主旨,文字为四言、五言、七言对句(仅第十五回为单句)。
如何理解《留人眼》回目新变的动因和意义,尚需回到小说史现场。明末清初是话本小说发展的繁盛时期,编撰刊印皆甚频密;但与此同时,话本小说文体本身也承受着较大的文体压力,这种压力一方面来自对于古老的话本小说文体面貌的创新变革,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日益蓬勃的章回体小说的外在挤压。因此,明末清初的话本小说成为一个“文体试验场”,而回目设置方式的探索,乃是其中较为活跃的部分。李小龙《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敏锐地关注到了这一时期话本小说回目的新花样:“有一类作品的正文标目竟然有两级”,“在现存作品中,最早使用此种形式的当是题为‘罗浮散客鉴定’的两部作品《贪欣误》和《天凑巧》,所以笔者以为似可称为‘贪欣误’式或‘天凑巧’式,由于前者所存版本较为完整,故命以‘贪欣误’式更宜。”由于《贪欣误》《天凑巧》均源自《留人眼》,故最早使用两级标目的小说作品,应为《留人眼》。仅就此而言,《留人眼》在古代小说、尤其是话本小说文体史上,亦颇可留下一“眼”。
《留人眼》全书十六回,每回演绎一个故事,若仅从回目功能来看,单层即可,何必“双层”?李小龙认为:“之所以多出这一级的标目,也是在提醒读者,每回虽标出‘第×回’的字样,且均有体制相同的回目群,却并非一部连续的作品,而是话本小说的组合”,此言甚是。不过,尚可补充的是,“双层”回目集中出现于明末清初的话本小说集中,可能还与这一时期家庭世情类章回体小说的兴盛有关。因为,如果将《留人眼》与《三国志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西游记》等演绎历史传奇神魔题材的长篇章回小说并观,读者可以借助题材及篇幅的差异,较为轻松地区分出话本集与章回体;但是,若将《留人眼》与《醋葫芦》二十回、《平山冷燕》二十回、《玉娇梨》二十回、《引凤箫》十六回等演绎家庭世情题材且篇幅相对较小的章回体小说并观,便颇难遽加区分。而采用“双层”结构之后,《留人眼》不仅在回目的外在形式上,有别于章回体小说,而且其第一层回目(如第一回《余尔陈》、第二回《陈都宪》、第三回《曲云仙》、第四回《郑县尊》……第十六回《李生徐子》等),也在清楚地提示读者:该作品各回核心人物之间没有关联,它是一部短篇话本集而非长篇章回体小说。
就《留人眼》而言,“双层”结构回目的意义,乃主要体现在对话本小说文体的自我彰显,但对之后诸如《人中画》《照世杯》《警寤钟》等清初话本集来说,“双层”回目还具有创作层面的实际功能,即为其文本叙事从“一事一回”扩增至“一事数回”,提供一个绝佳的标目形式。以《人中画》为例,清康熙啸花轩刻本存五卷十六回,每卷各有一个独立标题,如《风流配》《自作孽》《狭路逢》《终有报》《寒彻骨》等;每卷叙述一个故事,包含两至四回不等,每回皆另有回目,譬如第一卷《风流配》下辖四回,第一回《司马玄感义气赠功名,吕翰林报恩私窃柯斧》、第二回《长安街花担上遇良缘,红菟村诗扇中得佳偶》、第三回《华峰莲为怜才乔催妆,尹荇烟误于归题合卺》、第四回《太师公善戏谑难乘龙,探花郎苦推求欢跨凤》,演绎成都才子司马玄与才女华莲峰、尹荇烟之间的婚恋故事。《风流配》以四回叙一事,庶可视为一篇中篇话本,其实质乃话本体小说在章回体挤压影响下发生文本扩张和文体嬗变的结果。
值得关注的是,《留人眼》第十六回回目为“李生徐子”、“狂妄终除籍,贪金定损身”,其第一层回目与其它十五回不同,出现了两个并列的人名“李生”、“徐子”,检阅小说文本,此回叙述了两个故事,前半回叙唐代士子李登,十八岁赴科便获首荐,可谓春风得意,志在必得,后因贪恋女色,谋奸三女(邻女燕娘、房东妻郭氏、邻女庆娘),大伤阴德,结果名落孙山;后半回叙新都丞徐谦,居官清廉,神明自知,命中有升迁侍郎之福分,后因受属吏蛊惑,受贿五百金,又枉杀七十命,遂致“减寿三十年,官止于此”。两个故事情节人物不同,但演绎了相同的因果报应主题。不过,此回中第一个“李生”故事,并非入话,而是与第二个“徐子”故事均为正话:第二层的两句回目“狂妄终除籍,贪金定损身”,乃分别对应着这两个故事,与一般话本小说“入话”不入回目的通例迥异;此外,从两个故事所占的篇幅来看,第一个“李生”故事占七叶又三行,第二个“徐子”故事仅占三叶半(北大《贪欣误》此回末尾残缺,然视故事情节已叙述至“减寿”报应,残缺部分不应太多,至多为一至两叶),第一个故事的篇幅还超过第二个故事,亦可证“李生”故事并非入话而是正话。如此,《留人眼》第十六回乃于同一篇话本中罕见地设置了两篇正话,再次显示了作者的文体试验意识。
此外,由于采用“双层”结构回目、尤其是“一事数回”的话本小说,其单篇文本的独立性和文学容量均有所增强,因此,它们较为容易从原有话本集中析出单行,成为一部新的小说,譬如《留人眼》第一至第三回或至第十回曾析出单行为《天凑巧》小说,第十一至十六回析出单行为《贪欣误》小说;又如清初话本集《觉世棒》卷一曾析出单行为《鸳鸯针》小说,卷一卷二析出单行为《一枕奇》小说,卷三卷四析出单行为《双剑雪》小说,等等。这已成为明末清初话本小说集编刊流播史上的一个有趣现象。
注:
①路工《明清平话小说选》第一集《人中画》“说明”,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22页。
②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1980)第十五章第三节“清人编刊的拟话本集叙录”关于《人中画》之叙录云:“清初啸花轩写刻本,封面左上角题‘留人眼’三字。董康《书舶庸谭》谓日本藏有《留人眼》小说,可能即是此书。”文字盖引自路工《明清平话小说选》,其中“留人眼”三字,实际上位于内封页的“右上角”,路工误作“左上角”,《话本小说概论》沿误。后路工、谭天所编《古本平话小说集》(1984)已更正为“右上角”。
③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舶载书目》之第六册,日本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1972年影印本,第105页。
④见林辰《明末清初小说述林》,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63-164页。
⑤赵伯陶文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⑥朴在渊文附载于《中国小说绘模本》,韩国江原大学校出版部1993年版,第197-202页。
⑦参阅萧欣桥《天凑巧·前言》,附载于《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天凑巧》卷首。遗憾的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因馆舍翻修,暂停阅览,故笔者未得查验此版本原书。
⑧⑨参阅李小龙《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第四章第一节之五“‘三言二拍’之后话本小说标目的新发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245页。
⑩参阅石昌渝为《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所撰《觉世棒》《双剑雪》《鸳鸯针》《一枕奇》等书条目,陕西教育出版社2004版,第185-186、340、486-487、512-5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