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冶
问:诗人何为?
答:诗人曾经是蛮荒的远古时代最严肃、最真诚的职业,他们和古老文明一同诞生。唯一与诗人一样古老的是巫者。切不可狭隘地以为巫者就是神汉、算命先生一类装神弄鬼的家伙。巫者代表着远古人们的最高智慧,他们的思想活动的本质是探索人与世界关系的精神活动,他们追问人该如何诗意地生存?正是从这个层面切入,我们如同考察《楚辞》那样,来追问与文明同样古老的文学体裁——诗歌之中的某些隐而不显的东西。
远古的巫者不仅是诗人的隐喻,也是诗人的本体,是诗人的“前世记忆”——在古代,他曾是国家祭司,为共同体建立集体的象征结构,提供存在的合法性基础,赋予人生以意义和抚慰。他也曾是狂徒异端,是自由和神秘的象征,被烙印、驱逐,被赶入乡野川泽、市井民间。在社会内部,诗人-巫者横跨两个领域——国家与社区;拥有两副面孔:严肃与游戏。“-”标识着他们的职能和本质。归根到底是一种“媒介”,意味着“通”、“覆盖”。他们修炼六眼、耳、鼻、舌、身、意,以深入色、声、香、味、触、法,对有限的感官与认识的闽限进行拉伸与延展,沟通过去未来的种种阻隔。
这种特性,是判断一篇断行截句的文字为“诗”与否的标准:它是否能使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所增加或删节,是否能够持续性地激发我们的个人经验。让人们在发现一个世界同时,也感到它本身的震颤、它的物理力量和运动规律。阅读行为往往是顺从、慵懒和被动的,而阅读一行真正的诗却可能改变你的人生。
器:词与节奏
一、词
翻开辛茹人的诗集,我们先遇到的是词。词乃器,是诗人的对世界的命名和符咒,它传达所指——意义。然而,能指符号本身的物质性(音与形)是不能忽略的:
“蹬过孤坟和枯骨/活着走出西路的人/像残存在灰烬里的火种/积蓄下一大笔苦难/怀抱枪支和悬念//留在西路上的人/眼望着饥饿和野草/疯狂地淹没/自己的足迹/”(《西路》)
“当秋雨割断雁阵/青草高过前朝的废墟/你我泪眼迷蒙/在一粒黄土中相聚/如两尾鱼/在浑浊而厚重的水底/暗自喋喋”(《一生如约》)
先于意象,先于思想,词的音韵带来的听觉快感和汉字所属的视觉之美在第一时间便穿透了我们。在一首诗得以铭刻于心的种种理由之中,审美快感是第一位的。它首先生成于质料与形式的接合部——词的形象和音韵之中。词,直指大脑胼胝体,旋即由语言中枢反馈全身——这便是诗之“动”人。读辛茹的诗,便是赶赴一场歆受全部感官的飨宴——让眼耳交换、身心易主,“看”鸟鸣、“摸”花香、“嗅”阳光,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到语言的恩赐。
打破习惯性和标准性搭配,从来就是诗的特权。诗人掸掉覆盖在词语身上的日常之灰,焕发其本然的光彩,尽情挖掘它所蕴涵的物理能量:
“手握江河和闪电”“手握纵横咆哮的河流”(《一生如约》);“以脚步的回声缠住我的目光”(《陌路相逢》);“人们口衔烈焰/燃烧的喉咙里发出鸟的鸣叫”(《地粮》);“你走了/沉痛的脚步踩痛了我的目光”(《远远地走啊》)
情感喷涌之际,辛茹的动词如一只早已等在那儿的水晶杯器,一滴不漏地接住、盛装了它们,使无可名状的离情别绪有了一个可以辨识和回忆的形状,吸引你情不自禁地去想象这种握水的触觉、这种衔火的味道,想象人的潜能和气魄之无边无涯。
然而,诗绝非一些“壮丽的语无伦次”。审美快感源于诗人对事物性状的准确提炼,源于词与物之间精准而充满趣致的关系。一方面,言是事物之“灵”:一阵风,一掊土,一具枯骨,一天,一天中的时刻……不是语言在描述事物,而是事物在语言中表达自己,凿出差异。另一方面,词亦有自身的属性:有“点”词,“面”词,“线”词,有柔韧的词,有刚性的词。在《别走,我的骑手》之中,阳光的“寓言”成为一种装饰和表现的相互渗透,赋予诗远比它所表现的更为深广的空间;《守护这片温柔》中的轻“飘”与沉“伏”,在质感上相通的“腿骨”与“鸣箭”,竖的“腿骨”与横的“密密麻麻”(它们同时指涉着单数与复数、线与面的比照)……短短数行内,词的本质与性状不断构成逃脱线,形成句子的“褶皱”,创造出丰富而精致的感官效应;在《远远地走啊》里,夜雾是蚕丝:收紧、包裹、藏匿;而那吐丝的,正是与离别、思念和记忆相关的千古明月,穿越时空,制造掷地有声的音响效果:“封闭于自己吐出的情肠”,“收藏起被秋风吹落的夕阳”……正如工具的进步标志着人类社会的飞跃,词的进化,是诗人的工业革命。辛茹的词,是显微镜、窃听器,也是镜头和枪口——无孔不入地探听、巨细无遗地跟拍、精确无情地瞄准:瞄准的不是那些词说出口的,而是它躲闪的部分、它的背影,它的“水面以下”。
不仅是动词、名词、形容词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词类,就连她的副词,也如快进与慢放的镜头一般,迅速地勾连出人生的过往与未来:
“冬日/我们在城市的角落喝酒/你随手把一段流水/放在桌上,让我们蓦地回到从前/蓦地回到一座山的/腹地与核心”(《高原红》)“早晨八点钟/太阳的金马车隆隆驶来/载满天上的葵花/一缕光芒偶尔失足/滑下悬崖/猝然照亮哨所的门扉”
(《与阳光共舞》)
副词鸣奏之际,主句与从句之间构成Z形曲线,形成充满悖论的张力,恰如福柯的名言:“最深的是皮肤。”当句子看起来是直线的时候,字词却产生出一种相距遥远却能非此即彼的闪光,于是,便有了诗人的“风格”。风格是词——巫器的熬炼结晶。贾岛“推”“敲”良久,安石数“绿”江南,辛茹亦然。苦心所在,不仅为寻找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之声音与动作的契合度,更为寻觅一个词在其整个语言传统之纵向脉络上的精妙位置。
二、节奏
读者转回身才发现,原来第一个词已限定了节奏。但,这只是“器”本身的节奏。阅读《火箭碑》和《杨业功之歌》两部大型组诗,你会发现,至少存在三种节奏:阅读的节奏,能指的节奏与所指的节奏。三个世界在诗中行进,形成或和谐或冲突的关系,交织出巴洛克的复调。在并非比喻的意义上,《火箭碑》章节间的铺陈方法,正是交响乐式的:凝重徐缓的是序曲《世纪阅兵》,宛若由圆号的拢音效果营造出的朦胧黎明中扬帆启程的是首章《梦回长辛店》,第二章《大漠弯弓》是忍耐、煎熬、积蓄力量的中程部,而第三章《岩石岁月》的力量如开闸泄洪般激涌而出,那激昂的用词如大水漫溢在广阔平原,又如奇峰突起,迅疾地垒叠起这宏伟交响诗坚实的主楼——
“山高林密路滑/向大山纵深迈进的脚步/一再向前衍射/衍射那隐蔽的指向/伟大而锐利的锋芒/一路穿过/村庄茅舍梯田/惊愕惊奇惊叹/和在牛角上时断时续/缠绕着的那支牧笛/渐渐敲开一扇梦的门环/梦的峡谷与林地……”
在这里,诗歌的能指,与其所指——密林行军的节奏严丝合缝,令我们的情绪因诗的节奏而满溢、而喷涌,令人按捺不住去听音乐的冲动。然,在音乐中阅读的诗,往往会失去它的原貌;听音乐,是被诗激起的情绪想要脱离诗的表现,它意味着你的心律已被诗抛向顶点——别急,第四章《青山遮不住》慢下来了,缓缓流淌的词语之河,均匀齐整的段落,让你回到诗本身。侠骨柔情,如同战场的间歇,让我们与英雄一同休息,看不尽青山绿水,诉不尽脉脉柔肠。第五章《爱随你走》,士兵的爱情攻占少女的心防,夜袭一样悄然而迅捷:“一股泥土的芳香像黑夜弥漫,又像大兵压境/突然攻占我/戍守已久的城池”。这就是火箭兵的爱情,没有肝肠寸断的凄厉,以一种从容的节奏跳跃着前进,沿途充满了季节变换的惊奇。而第六章《英雄颂词》则是漫长的歇息后,最后一段下坡加速度,是进入倒数的导弹发射,充满屏息和紧张,直到飞车突破终点、导弹冲入云霄,诗却如千斤坠稳稳落地。
以最大的振幅震动,最后回归原位,这就是辛茹的韵律。她停了下来,你却飞了出去,千变万化之中,永远打着骨子里的从容和自信的节拍。
影:意象与诗人
不到50万字的阅读量,不足以完整地勾勒一位诗人?非也。诗人分身万千,每一片碎片和衣角之中自有其独特的DNA。如果说,小说的作者喜欢隐身于“上”,诗人却身在文字的空间场域之“内”,坐等一位读者与他“感应道交”。
短短三部诗集,诗人如女娲造人般挥洒出许许多多有血肉有呼吸的形象,同时,她也塑造了作为镜像的自己:有时是一个率真而固执的孩子,有时是一位痴情而聪敏的少女,有时是英姿飒爽的女军人,有时又是历尽沧桑的智者……无数分身,无数重影,汇成一个情感型诗人的形象:
一个“大写的”诗人。
辛茹偏爱用“大”意象,不论是长篇抑或短帙,有关“初始”和“尽头”、象征着、昭示着、指引着极限、整体和边缘的意象俯首可拾:一片“终生笼罩”的大雾,一树“撑起天空”的梨花,一腔“万劫不复”的热血;“大面积降临”的孤独,“江河般”流淌的泪水;两眼“灌满风涛”的少女,双肩“扛着山河”的战士;忧伤“如雷暴切开的深壑”,秘密像“月满时汹涌的潮汐”;她笔下的女兵演习是一场“重塑的战争”,“像爆炒一锅栗子/就这样使我们痛苦翻滚/又猝然进裂/飘出国色天香”(《我的风雪祁连》);她眼中的诗,“活了多久,看了多久/竟堵塞了所有的道路/许多人因你而战果/许多人因你而昏厥/如遭雷击”(《关于诗的恩爱》)……
——一个真挚的诗人。
像“迷失在象征森林中的孩子”(波德莱尔语),她真诚坦荡的心事,“焚烬了整个冬夜”(《世故无奈我何》);她的感情鲜嫩如藕,脆生生折断了,才发现尚有千丝万缕(《一生如约》);她笔下的沙原芨芨草,如君王一般傲睨万物,如少年一般气直理壮,正是大漠军人的写照,亦是诗人的心之所向:“让你们的眼睛滴血/让你们为我旷世的丑陋/惊骇!让你们犹豫千遍万遍/终不敢和我恋爱∥给我一滴雨或不给我一滴雨”(《沙原芨芨草》);她率直地描写脆弱和感伤,哪怕描写人性的暗面和爱情中绿色的嫉妒,也蓬蓬勃勃,充满了沸滚的感情和狂妄的生命劲道:“如此最好/你难道还没有发现那个暗暗爱着你的女子/她从此将恶毒憎恨/第三只眼”(《爱别长安》)
这就是辛茹么?是,也不是。诗人与诗人意象,似双兔傍地,难分雌雄,却又不离现实、不即现实,越是鲜明便越是扑朔迷离。以辛茹的爱情诗为例:进入她的“爱”,就像参加了一场寻找诗人——自我——爱情“真身”的游戏。呈现出无数面貌,同时拥有无数个名字,却总有“一”贯穿其中——
这爱的格局是大气磅礴的(《忘忧谷》),这爱的时限是柔韧绵长的(《一生如约》);它独一无二又宽广无涯:“这世界有多少种青草?/有多少种昆虫?/它们朝夕相伴却云泥相别/唯你生长在我内部/成为稀罕之一种/”(《最后的情人》)是温柔,亦是奉献:“当你从发射场回来……浑身落满疲惫的灰尘/就该让我用丝去擦/就该让我用水去洗/然后我要送你一片温柔/再拧紧你生命的发条”(《火箭碑》)
而陶醉的同时,我们却总是不免惊叹于这爱的大胆狡猾和疯狂决绝,是怎样地与它的缠绵悱恻奇特而和谐地铰接在一起,直把半生情仇、一腔颜色在釜中熬煎得吱吱作响。它是战争,是陷阱,是胜利(《蜘蛛女人》《送你一缕月光》),也是等待,是怀念,是永无休止的猜测和彷徨(《握你的声音》《赤脚奔跑》)。有时它甚至是卑屈的(《守护那片温柔》),却又高傲凛然、孤芳自赏(《不要问我》);它是默默惊悚的最后一笔(《囚车》)它亦是上邪女和焦仲卿妻指天画地的盟誓初啼:(《火箭碑》)
那么,诗人的爱情观到底是什么,这样地意味深长仿若历经沧桑,又这样地清浅直白恍若不谙世事?她的短诗集起名“纪念”,是纪念何时何地的爱情与妄念、缠绵与痴狂?……
我想,这些应是关于“爱”的认识论,而不是“诗”的认识论的问题。对于后者,与那些关涉“作者”“真实”“经验”“自我”的文学理论的经典议题一样,诗本身,便同时是对它们的提问与回答。与其说,诗人在她的《纪念》里纪念了爱情,不如说她强调了一种认识:爱本身是符号。诗人与她的人物意象分身无数,淹没在符号的传播方式、物质材料和流动状况之中。它意味着抵抗一切对形象的简约,对“真实”的执着,意味着形象与真实的无穷化。
技:主体与真实
确实可以说,辛茹是一位情感型的诗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诗只是一蓬狂枝蔓卷的野草。在全心全意地感受了那份声香画色所带来的喜悦之后,它的政治和文化意义、它那份入骨的体贴,使读者的惊艳和喜悦渐渐沉淀成了感动与自省。
以情为工,以情转智,是辛茹独特而可贵之处。她细腻入微的观察,不放过生活对人最微妙的折磨,也不放过生活给我们的最微小的恩赐。有时,她为人生作注:“当你倒下,躺进花丛/你曾经的光荣和骄傲/离虚无和尘土/还有多远”(《哀乐响起》),有时,她倾诉身为诗人的无奈:“精雕细刻/梦想着给自己造一顶王冠/最后却两手空空/只缝制出一件/皇帝的新衣”(《关于诗的恩爱》),她也有尖锐和指责,“年复一年/有计划有程序有预谋地/涂写道貌岸然/所有的日子/都被虚伪的藤蔓缠绕/根种进灵魂/长久地毒害我的肌体”(《夏夜独白》);她不仅仅大声喊出一幕幕爱情、一群群军人、一段段历史,她也静静地描画、悄悄地行走、轻轻地叹息。在《高原红》里,久违的战友聚会,汩汩的火锅声中,她书写了一份对时代、对社会、对生活的静默,如给人生的蚌壳内放入一颗锥心刺骨的沙。然而,她不是愤世嫉俗的诗人。她不攻击,亦不退让。在同一首诗的最终,她于静默中弯腰拾起这抹阴暗,把它举到阳光下,让你亲眼看见它融化的过程:“哦,你来到我们中间/把山里的风和山里的雪/任意裁下两巴掌/栽在自己赭红的脸上/这足以让我们打退/所有风和所有雪的围剿和进攻”(《高原红》)
这正是诗之技。诗人是“被选中的智者”,用丈辞化解人生与社会的戾气。在我们这个以解构宏大叙事为鹄的时代,一位当代军旅诗人总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如何向读者传达关于宏伟与雄壮,革命与牺牲的价值?如何力挽狂澜,搭救“意义”?与此同时,如何超越“主旋律”题材的揭示和纪实的功能,避免使诗歌沦为英雄事迹的某种提示或附庸?
经历了“器”和“影”,我们已在修辞与风格层面展示了辛茹的“技”。然而,技巧,在更复杂的意义上,意味着如何将修辞和自我作为“成分”加以组织,创造作品的“整体性”的谐和,以符合作品、读者与时代理想的诸多要求。
就此而言,辛茹是个具备诗歌自觉的诗人。她的诗发端于情感,却绝非空中楼阁。在《火箭碑》第六章《英雄颂词》里,诗人模拟风的视角转述了一位年迈的将军,一位积劳成疾、抱憾而去的人民的导弹兵的生平事迹。仔细思量,这不仅仅是一种寻常的比喻手段,在叙事的具体情境中,它更是一种真实:这位英雄之一生中,无数艰辛磨难、痛楚辛劳,大都是隐忍的、不为人知的,况至亲亦有难近之时,何况与读者一样是“终是旁观者”的诗人?
那么,如何把他灵魂的素洁与高贵、他那有血有肉的痛楚真实可信地传达给读者?
风虽无形,人们却能依花的摇曳生姿来捕捉风之情;同样,人心自成宇宙,若愿心意相通,必以有形传无形。自然界的一切皆是情的媒介,风以花传情,人便以风物传情,终将我心传至君心。
一位忠诚的将军,夜夜独伴孤灯、埋首伏案,其状也孤独,其情也寂寞,其志也坚贞,恐怕就只有那不停穿梭咆哮的风,才具备第一见证者的资格吧!于是,诗人成了风的第一读者,“追随风的脚步”,站在他的窗前,睹物是人非,叹沧海桑田。
把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传达难言之事,这是诗的“巫技”,是它的本色当行。
如果说,《火箭碑》以高超的艺术表现力营造出浪漫主义的氛围,而其感染力的内核却是一种穿透了想象与浪漫的真实性的话,那么看上去朴实严谨的《杨业功之歌》的叙述,却似乎隐含着一条相反的路线:诗人分饰两角,时而以采访者的姿态与将军及其家人形成对话,时而自由地进入将军的内心,以英雄本尊的口吻和姿态,成为主体叙述的代言人。这种无所不能的叙述,其自然性和立足点何在?
有人说,全知叙述仅是诗歌原本便享有的无限的表现特权之一罢了。确乎如此。有感于怀,发声为诗,这是诗的无为而治,但,与此同时,诗亦有它的国界和律法、它的乡村和城市。越是感人的诗,它的内层逻辑便越是严谨细致。《杨业功之歌》中的诗人之所以有资格“进入”将军的内心,以第一人称为英雄代言,盖因其中的“我”虚为将军,实为诗人自身,是诗人在倾听、模仿和阅读“杨业功”时,想要传达给读者的“自我”的心情。
事实上,在描写他人的诗中,诗人的自我形象扮演了往往容易被读者忽略的重要角色。在我看来,如果把阅读的焦点全部集中在杨业功或导弹兵的身上,就读不出诗的全貌,或者读得不够深、不够广。《杨业功之歌》和《火箭碑》两首叙事长诗,诗人的自我形象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自己,表白着自己。在《火箭碑》第三章《岩石岁月》里,诗人把挖掘事件的历程直接代入到诗中,在仿佛一直排它的、对一个神秘部队的历史的重现与重述之中,忽然间,诗人闯了进去:在独属导弹兵的森林时代,隐藏的叙述者仿佛从天而降,与战士们一起感受森林和岩石的呼吸。事实上,早在前二章对火箭部队的早期历史的“客观描述”之中,诗人就已隐而不宣地密密缝入自己的采访历程,而自第四章《青山遮不断》起,诗人更是隐藏在火箭兵的爱人形象之后,以柔情似水的笔调公开宣告了作为女性的叙述者的存在:
从鲜血和汗水的男人的坑穴中走出,走到钢铁和岩石的男人的森林中,诗人回头,惊诧于那高高哨塔上四散飞起的“那么多的鸟!”对于一位久居城市的当代女军人而言,这森林深处,高耸的哨塔——纯粹的男性世界的上空,遮天蔽目的竟是那么多纯洁柔软的生命,这是怎样一幅优美又壮观的画面?诗人为自己被这男人世界、这军人世界中的美所撼动,她这样表白着被撼动的自己:“请原谅我的孱弱和迷离/我是女人啊!/我纤细的脖颈/可以被任保一片铁指甲捏断”。域:多层时空
把目光从人转移到空间,便找到了“我”看到哨塔上的飞鸟时的震撼之源——这座隐藏了一个部队,一个男性群体的森林。诗人,一个“闯入者”,将她的空间、读者的空间、火箭兵的空间叠加到一起,构成一座“森林·印象”,一个神秘而美好的领域,一个与都市格格不入的异时异地。
诗人之域何以神奇?不妨想象一下,这个世界在苍蝇的复眼中,会是何等模样?这是哲学家,也是诗人会思考的问题。她移形换位,以多重视角看待世界,不仅因为主体是多样的,更是因为世界本身是多层结构,是复数单位。将卷曲的时空摊开在一个丈字的平面上,重新划分各区域的逃脱和闯入的路线。
《火箭碑》中一直存在多个时空意象。一方面,火箭部队的发展壮大可以看作是线性发展的历史,另一方面,它的每一个阶段都在不断地与“当下”发生碰撞。诗人是从1999年的国庆大阅兵切入这段历史的。程宝山在诗集的序言中说,作品这样切入,让他产生了“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慷慨之情。这正是长诗的世界闯入读者世界的方式:梦回长辛店,这支队伍从远处走来,行进在注满了历史的永定河之上,带着梦特有的色彩一一细节真实而整体朦胧。每一张“红红的脸膛”,每一副“板正的身躯”,都背负着沉重的秘密使命,尽管鲜活,依然神秘,神秘得他们自己也无法预知。多主体的重新“认识”,便从这“未知”开始:长诗在前进,队伍在前进,由长辛店,到苍苍大漠,再到莽莽密林读者,诗人,英雄,在不同的时空内同步地不断地认识一个又一个遥远又切近、熟悉又陌生事物:大漠,青山,钻天杨,森林,岩石……渐渐地,你会发现有些跟不上诗人转换视角的速度,看上去依然是线性的叙述,层次却渐渐变得复杂,充满了套层结构和镜像关系,其背后往往支撑着微妙得难以察觉的逻辑递进一一
还是那个令人惊艳的意象:
诗人走出洞库,回首向上望,“应该怎样来描绘我的惊诧呢?/当我走出洞库/抬起头再次向高处仰望/依然有那么多的飞鸟/在湛蓝的天空中滑翔翻飞”
这是个离去的动作,是离别的五月给予诗人的视觉以最后一击。之后,便是雪花,信件一一另一个时空,冬日来临了:
在这样一个冬日遥望五月/回首五月抒写五月/在纷飞的雪片中我欣喜地打开了/所有的门/所有的窗/和所有曾经堵塞的思绪/让在天空飞翔的雪花/鱼贯而入/停满我的五脏六腑
诗人对远方青山的怀念,对那次充盈而奇幻的寻访的回味,在一种因时空的距离所带来的伤感和怅惘之中,渐渐转化成为一种对季节的反常感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从来没有过的慢”,而这种轻和慢,正是雪花的特性,冬日的特性。它使想象的思绪超越一切肉身的樊篱,也因此克服了时空差距带来的不适感,为重温往昔架起了一座桥梁:在异时异地的冬日,在诗人的回忆中,在读者的视野中,这些战士重新出现了,正是沿着“用诗歌铺开的雪地”,“从大山和密林中走来/从幽深的洞库中走来/让他们一路留下的脚印/都像他们的生命那样精彩/那样美丽/那样跌宕起伏……”
这部宏伟的长诗中,这支队伍是第几次这样向我们走来?这些以肉身凡胎背负着秘密之重荷的战士,又给我们带来了何种不同的风貌和感受?如果你刚刚读到的是出发、挺进、坚守的他们,超人的、战斗的、拼命的他们,大写的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他们,这一次,在一片仿佛毛玻璃般柔化了的镜头视野里,你将看到由乡音、肤色、来历和动作构成的细节的他们、作为个人的他们:“他们将高大的身子/一层层蜷曲折叠挤压……那便是几个省在蜷曲/几个省在折叠在挤压/而那串串响亮的鼾声/则是几个省的林涛/几个省的激浪和奔雷/撞在一起汇在一起”。
比起《火箭碑》,《杨业功之歌》的空间特点更加突出。它创造了多个对话的空间,多个模拟的心灵世界。诚然,它因杨业功的生平事迹而激发,但,诗人不仅仅是英雄一生的读者,也是它的缔造者之一。要把“叙事”这一团块溶解在“诗”的意境和体式之下,在技巧上的难度要大得多,辛茹却成功地找到了突破口:在接近英雄的同时,她发现他的回忆与她自己的世界在不断交错重叠:他的历史,包容了她整个出生、成长的过去。与《火箭碑》中单纯强调性别意义的“异军突入”不同,这里,叙述者与被叙者,不仅是男与女、老与少,不仅是一段历史的两代角度,更是不同个体的两段故事。有时,她在台上,他在台下;有时,年轻的他与成年的她在拓扑学式的弯曲空间中相遇、错身、行远。在主客体令人眼花缭乱的角色转换中,杨业功的形象,从一个陌生的威严的将军,到一个平凡而伟大的英雄,如同底片显影般鲜明起来。
营造诗人之域的力量,源于一种时时见微知著、处处返身相顾的历史观和世界观。观念——由“观”入“念”,诗人的眼,修的正是“观”世之法。回到《火箭碑》的《岩石岁月》,在“她”与“他们”的世界相融之前,她曾提引了这样一句:这森林,是“山林的肺,岩石深处的战场”——用人体的器官为喻,她把情感融入对自然的描述中,自然有了历史,并且成了历史,自然是可以“交谈”的。巫,联通有机体(人)和非有机体(物),这也是通感——认识论意义上的通感。而穿越时空的合理性,就在于诗人找到了时空与时空的连接点:自然,也找到了自然与人的连接点:情感。并非她赋予自然以呼吸,赋予岩石以血肉,而是因为自然本就呼吸,岩石本就有血肉,如果没有这层认识,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一一这是战士们以生命得出的箴言,亦是诗人从战士的世界得到的深刻体认。诗人的目光不仅留驻于人,也留驻在与人朝夕不分的每一件事物上。她分析一个人和一座山的关系,“恰如一只羊/相对一头虎豹/它凶猛地扑倒你撕碎你”(《火箭碑》);她认为,认识一片陌生的土地,就要“认识这片土地的/风沙泥土天气季节”(《火箭碑》);她说,“生命都是有尊严和本色的/也有气味如同铁……此刻我清晰地嗅到了这种铁味”(《火箭碑》);她见证了那些导弹和岩石与战士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在辛茹的诗里,大段的自然描写从来就不是无谓的装饰,而是历史的本质。她明白,是事物本身焕发的美,才昭示了人的伟大。
正像托尔斯泰必须要站在拿破仑当年站过的高地上,才感到自己终于能够对那半个世纪前的战争与和平说话一样,探寻火箭部队的历史的辛茹,也一定要站在当年那些老兵站过的地方,感受自然的呼吸中依然存在的人的精神;也正像伟大的托尔斯泰发现了那个伟大的定律:是自然主导了战争的一切,诗人辛茹也用诗句倾吐了她的发现:并非自然幻化为历史,相反,历史只不过是自然的幻化物。
正是面对自然、以自然为媒,诗人与战士、诗人与读者、诗人与她的镜像才站到了一起,这是诗人之域的阿基米德支点。也正是在这里,她发现了诗是简单的:连接人心的纽带是自然,而连接人与自然的纽带是情感——这位诗人的本质和法宝。现代以来的中国诗坛也许产生了远比辛茹复杂深邃的诗人,却少有人像她那样以情感为动力,以情感为逻辑,以情感为智慧。
器,影,技,域,这正是诗与诗人的世界。读辛茹的诗,意味着变换多种观察人生的角度、看待世界的方法。《火箭碑》或《杨业功之歌》的意义,不仅仅是揭发一段必须隐藏起来的历史、一些即使被书写也依然匿名的人们的生活,而在于对人生的澄清与浓缩,一种艰苦的思索。我们不是通过读它来逃避现实的无奈与庸常,而是使日常生活永远保持诗的活力。正如那句海德格尔的名言:人,诗意地栖居……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