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兰州:进入内心的城市
那是5月,庄稼成熟的味道从山脚下蔓延到山顶,发甜、浓稠而芳香。皋兰山上,天空湛蓝。流云如白色之飘逸丝绸。我也租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因为心急,讲好价钱就抬腿跨上马背。那马开始很听话,四蹄稳健。我想它跑起来,双脚下意识夹了一下马肚。它似乎懂我的意思,放开四蹄奔跑起来。路过一片麦地时候,马鞍忽然歪了一下。我上身猛地向一侧浮漂。急忙抓紧马鬃,扶正身子。才长出一口气。回到终点后,租马的人才满脸歉意地告诉我说,他刚才给马喂料草和水,松了一下马鞍,我骑时他也忘了系上。
若是摔下去,我想我会负伤,至于会不会和租马者理论。自己也不确定。
一个人在西北久了。就格外地热爱空旷、骏马、骆驼、羔羊、刀子、雪山、丝绸、大河、绿色等等单纯而雄阔的事物,诗歌、古曲、流沙、风暴、梦想、远行、孤独等等不切实的东西。那一次去兰州。照例和几个诗人朋友一起玩。闲来无聊,就去皋兰山。骑马是我长期以来热爱的一项运动。也总觉得,一个男人只有在马背上,才能真正感受西北,从中感觉和体验到西域之心。也只有在马背上飞驰,男人骨子里的英雄、骑士、刀客、诗人之梦才会显露端倪,并且与个人灵魂合体。
从马场向上,到三台阁一边,选择一棵姿态老迈的槐树坐下来,喝三炮台。这是兰州的一种美妙茶饮。冰糖、桂圆、茶叶、枸杞、大枣,清水之中俨然泡起了甘青宁。其中的民族味道更是叫人心神别异。几个人扯了一顿淡话。又说兰州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实在无话可说,就老调重弹,说起兰州的历史。以往,我基本上做听众,想发言却在他们土著面前都是常识。这一次,我说得最多。其中原因,是年前受一家出版社之约,写匈奴的东方历史和隋唐时期的丝绸之路。
这真是一种历练和汇聚。在此之前,对于自己容身多年的西北,尤其是丝绸之路沿线地区.我知道的不过是皮毛。匈奴是历史上在蒙古高原崛起的第一个大部落联盟,由冒顿建立起强盛奴隶制帝国横贯南北,借秦汉之争将自己的版图和势力延伸到了俄罗斯和中亚地区。然后,冒顿死后不过三十年,曾屡遭匈奴羞辱的西汉便展开了对匈奴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反击战。霍去病曾带兵强袭皋兰山,一战而俘获匈奴名王三十多人。自此开始,西汉对匈奴作战不断胜利,直到匈奴退出兰州及其周边如灵武、榆林、托克托等地。具有决定性的漠北之战后,匈奴被迫向西转移,可没过多久,驻守河西走廊地区的匈奴浑邪王因惧怕伊稚斜单于问罪。暗通卫青,率众投降西汉。
尽管河西地区不是霍去病强攻而下的,但霍去病对浑邪王的接应,以及他对河西走廊的开拓。显然是值得彪炳千古的。自此之后,兰州便不再是中央帝国的边疆了,黄河对于汉王朝而言,也不再不可逾越。由此而形成的巨大版图,把兰州囊括在了西北的入口和缓冲地带。东汉班超家族们经由兰州而西域.在各种游牧势力此消彼长的环境中,不仅为帝国建立了不朽功业,也使得他们一家青史彪炳。可所有的历史都是时间的陪葬品,两汉之后的大混乱,兰州以西地区,再度成为素来“以战止战,以战养生”和“举事常随月,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的游牧民族逐鹿的疆场。
随后的西域历史是从隋朝开始的,杨坚从一开始就下决心经营西域,派出当时的地理学家和大臣长孙晟出使西域,并在张掖长期住下来,沟通西域和中央帝国的往来、经济和政治。随后的杨广即使在高句丽战争之中多次失败,但也没有放弃西域。他兴之所至还御驾西征,在张掖召开了一次盛大的“万国博览会”。唐初的侯君集、李祎、李靖、李道宗以及阿史那社尔等人对河西及今新疆地区的再恢复之功,使得整个唐帝国受益匪浅,也使得唐成为历史上对外交往与东西文明文化相互渗透与流播的最兴盛时期。
又说了一会儿,日渐当空,头顶热,坡上的植物和泥土也似乎有些焦躁。乘坐缆车下山,打车到滨河路找了一家餐馆吃饭。因为都是舞文弄墨之人,吃饭总少不了酒。喝得有点晕乎了,就大谈诗歌,或直接隔桌朗诵。热闹了几个小时。转到黄河边喝茶。坐在永不航行的船上,面对滔滔黄河,喝一口三炮台,大着嗓门冲裹石卷沙的大河胡乱大喊。没人听到我们在喊什么。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喊声还没出口,就被大水或者迎面的河风吞噬了。但在黄河边固船上喝三炮台,聊天,是在兰州最有诗意的活动之一。堪与皋兰山骑马充英雄、圆骑士梦相提并论。
黄河是一个庞大而悠长的名词,它的文化承载量显然超过了皋兰山。黄河流的是文明和思想,是北方文化代名词,隋炀帝杨广修造大运河,融合黄河与长江两河文明,也是不朽功德之一。面对黄河,作为诗人,想的是巍峨的雪山,青藏高原上的云朵、牦牛、冰雪和信仰。是水从高处向低处的流动和灌溉,是一种圣洁和超拔对低地生灵的一种洗礼和召唤。尤其黄河兰州段,七里河区的坦荡宽阔与城关区的湍急流深,再向上处的狭窄逼仄和参差地势,使得黄河在不同流域具有不同的身姿和内涵,进而影响着两岸的生态甚至生民的习性。
兰州段的黄河流态似乎塑造了兰州人某种脾性,直率甚至木讷诚实,暗藏机心而又思维沉潜。乐于表现却又内敛,坦诚之中不忘保留。好在,诗人都是性情之人,即使无数次面对黄河。也还是心潮起伏,如风鼓荡。羊皮筏子如同滚动的褐红色岩石,也好像不属于兰州,而是青藏高原的微缩部分,抑或辽远高地上的某种神谕或谶语。
几个人稍微清醒一点后,又说起古来写黄河的诗歌。我们一直以为,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外,再无人超越。一句天上来,黄河如有神,黄河如大吕,黄河苍茫。神龙见尾不见首,缥缈之中自有神意,迢遥之中横贯华夏。后世诗人,面对此句,当心神黯然,诗情消泯。李白独步天下。
作为今人,也妄称诗人,也为此李太白此旬感到气馁。入夜,两岸灯火次第,映在滔滔河流上,土腥味愈发浓郁,兼还有牛羊粪便和青草腐烂的气息。有风吹来,凉意如清水袭身。站起身来,看河水暗自喧哗,灯火不过其上的一种色彩。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动和转换,都在被时间悄悄篡改。我们几个在河边消磨时光,无论高雅还是低俗,都时不再来。这种悲伤,显然是无以复加的。回到住处,我在便笺上写了一首命名为《面对黄河》的新诗。
这一天我在黄河,数河沙
数年华,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怎么才能够滔滔不绝,数黄河兰州段的羊皮筏子
以及渡河的风,怎么才能躲避
近在咫尺的生死。自古以来,人类多么不安
在黄河一边,数着河沙一样的时光
意志昂扬
低眉顺眼
最深的疼痛如水滴石穿
如铁桥之上的脚迹,总是被尘土灌满
那时候正是核心
皋兰山上没了文成公主,也没了捉蝴蝶的小女子
兰州城里都是水,以及水和泥做的人
以及他们的居所。我在黄河边上与诗歌坐下来
像一块石头
或者被另一块石头碰碎后的肉色石头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面对黄河
繁如蚕丝的世事,只剩下几句老诗
“派生昆仑五色流”“铁马长鸣不知数”
“黄河之水天上来”“椎鼓鸣钟天下闻”
我只能喑哑不语,看对面的白塔山
看掌纹,看这个世界在我内心的那种颜色和响动
然后叹息,然后把今生此前的灵魂经验付之一炬
落日向黄河之心撒马狂奔。我复归安静
黄河之声在黑暗中加紧喧哗,身后是灯盏
等我淹没,等我从黄河岸边,向着北中国最结实的水槽和栏杆
好像写完这首诗后.我就从兰州回到了酒泉。列车过了铁桥,就觉得兰州离我非常遥远。我不知道如何产生这样的情绪。但它却异常亲切。作为甘肃省府所在地,兰州显然是甘青宁新交汇之地,是进出西北的第一站和最后一站。躺在硬卧上,一下子想起很多关于兰州的往事。除了皋兰山骑马黄河边喝茶,似乎还有与朋友到酒吧小坐的癫狂,在东方红广场吃烤肉、金鼎牛肉面和砂锅的惬意。喝啤酒是兰州夏天最好的活动吧,烤肉一把,把嘴唇染黑,啤酒不用杯子,仰头猛灌,流到胸脯上。有几次,和一个朋友到茶吧小坐,说各自心事,夜深人静之时,在安静的路灯下告别。这种细小的情景比宏大的宴会和聚会更动人。
回到住处,却总是睡不着。在兰州,我总是如此。心里也似乎有些东西,要吐露出来才使得自己安静一些。披衣站在窗前,夜越来越深的兰州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稀疏的人和车辆,偶尔的呼啸和静静而略微慌张地走远。黄河涛声依稀可闻。更神奇的是,听觉里似乎有钟声,方向好像是三台阁或者五泉山。又一个凌晨,我怎么也睡不着,趴在床上又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作《兰州》。
金铁交鸣,天上来的黄河
我想捧起一把经卷,在皋兰山撒落
牛肉面大致是最好吃的
最好喝的是外地酒
那些天我在黄昏出没,街道逐渐冷清
抬头的楼宇,分明是天堂的花朵
躺在兰州的胸脯上
怀抱羊皮,像个土著或过客
几年后,兰州于我好像一个梦境。直到有一天。在网上与生活在江南地区的一位朋友说起西北。必须从兰州开始说起,我说到以上的个人体验。他连声说,一定要去一次兰州,再越过黄河到河西走廊,一个城市停留几天,一直到敦煌、阳关,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去新疆。我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对西北有那么大的兴致。他反复说,丝绸之路,那么遥远、神秘,充满混血情调。地域的无遮挡与独自巍峨,是江南地区所没有的。唯独西北,才是放纵胸襟和驰骋想象,并在黄沙围困的诸多遗迹中念想往事的最佳之地。
朋友说来就来,而且要我去兰州接。我只好前往。一上火车,心里就隐约起一团兴奋情绪。我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对于兰州,我去过十多次,每一次都不断地串街走巷,遍阅这座城市各种人为与人文。每次都会产生一些新的想法,关于那座城市,兰州及其民众的某种状态的,充塞得满心都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与兰州这座城市已经有了一种相互渗透、不忍割舍的关系。接到朋友,一起再去皋兰山,给他讲自己获知的历史渊源和逸闯:在黄河边喝三炮台,背诵李白的《将进酒》。获得喝彩,也有一点虚荣。晚上去东方红广场吃地道的烧烤,喝啤酒。第二天去什川梨园。可惜过了春天。满树都是绿叶和梨子。蜜蜂在烂了的梨子上低头猛钻。我说,前几年春天,梨花开得如雪,我和几个诗人到过这里,在梨树下吃饭喝酒,再喝茶.日光从树叶之间不断西移,斑驳的光亮落在身上.有一种温热。还对着她背诵了当年在这里写的一首诗:
落叶下面是青草,酒水之上是苍天
兰州什川梨园,阔大、安静
秋风横穿稀疏花朵,梨子满树
我注意到一些黄色的胶泥
数十只黑色蚂蚁,还有翻来覆去的人的脚迹
陌生、遥远、意义寡淡
前来倒水的女孩子是羞涩的
一只蜜蜂,从我头顶,再到我的头顶
飞多么玄妙,梨子一生都想着大地不要逃跑
这首诗显然是一时意气,情绪一如既往低沉,虽有一点轻快。朋友也说,这首诗歌感觉包含不多,意旨也有些单薄。几天后,我陪着朋友从兰州出发,过黄河、乌鞘岭,到凉州,去天梯山、文庙、白塔寺。这里一切都是我熟悉的,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再张掖酒泉嘉峪关。在长城最西边,说起冯胜和赵朴初的书法。再去敦煌、阳关。当年的李广利、张仁愿、张守珪等名将,还说到张仪潮、曹议金,以及王圆策、伯希和、奥布鲁切夫、吉川小一郎、桔瑞超、鄂登堡、华尔纳、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等人。返回到酒泉,我送他上车。他举着相机,又拍拍旅行包,说这一次是满载而归。
却不料,我在返回单位路上,接到他电话。他用一口吴侬软语说,他没有直接坐车到上海再回宁波,自己又在兰州下车了。我哦了一声。他说他还想去皋兰山上待一会,随便去三台阁敲钟祈福:白塔山也要上去。据说那里有文成公主栽种的银杏树。我笑笑,说这样也好。他还告诉我,他此刻正在黄河边喝三炮台,还想起了我以前写的那首诗。他最喜欢其中“这一天我在黄河,数河沙/数年华,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怎么才能够滔滔不绝,数黄河兰州段的羊皮筏子/以及渡河的风,怎么才能躲避/近在咫尺的生死。”我笑了起来,声音很大。脑海里又出现自己坐在黄河边的情景。挂了电话,忽然想。这一次,要和他一起去兰州的话,此时,一定也在黄河边,再一次面对黄河,背后是楼宇和车辆的城区,皋兰山上,天空晴好,也会有一些来自高崖与雪山的鹰隼,在空无和高渺之地鼓舞长风,神性而自由。
枹罕:历史如此纵深
公元641年十二月,由两千多人组成的浩大阵容出长安,过成阳,沿丝绸之路东段,越过秦岭,经天水、陇西、临洮,一路车马颠簸,风尘霜雪,行至地处黄河上游的袍罕,才停下稍事休整。这两千多人中,至今广为人知的有三个,一是文成公主李雪雁。二是护送她到逻些(今拉萨市)与松赞干布完婚的亲生父亲、江夏王李道宗:第三个是为吐蕃王朝兴盛做出过巨大贡献的禄东赞(噶尔·东赞)。随行人中,除宫女、太监外,还有大批医疗、种植、冶炼、纺织、音乐和文学等专业人才。高大华丽的辇车上。装有释迦牟尼佛像,各种珍宝玉器。金玉书橱。经典卷籍,各种金玉饰物,织绘有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垫被,并卜筮、营造、工技、药方、医学论著、诊断方法、医疗器械等多卷、种。还有各种谷物和芜菁种子(《吐蕃王朝世袭明鉴》)。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文成公主进藏。一个女人,在中世纪的帝国,敢于从气候温润的江夏远赴陌生的人间高处西藏,这足够叫人钦佩。当然,这是一种政治的需要,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家族利益、个人趣味和现实追求等方面因素。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千古不朽的传奇。至今,文成公主当年进藏沿途及其在西藏留下的诸多痕迹和影响依旧深刻而明显。
送亲队伍到袍罕停下稍事休整的原因,主要是等松赞干布回信,其次才是借机消除连日奔行的疲倦。他们当时所在的袍罕,就是今天的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这是一座有着鲜明地域文化特征及其独特历史的文化名城,因其东临洮河,西望青海,南接甘南、北濒湟水的特殊地理位置,历来被视作河湟雄镇,战略要地。
对于进藏的文成公主来说,临夏也是重要转折点。由此过黄河,到青海,就是吐蕃势力范围。也就是说,在当时,临夏是唐帝国面对吐蕃和吐谷浑的最后一个边疆城市,迈出去,一切就都不由自主了。在文成公主进藏到安史之乱爆发,临夏既是边疆又是前线。既是唐蕃古道重要转折点,也是文明、文化和宗教、物质贸易的主要流转地,不仅素来与吐谷浑、西羌、吐蕃等民族交往密集,而且,也可由此通往巴基斯坦、印度,以及更远的国家和地区。
2006年初春,我到兰州公差,临夏州一位作家送给我一把保安族腰刀,接过就忍不住打开端详。这种刀具名闻遐迩,说成工艺品显然没有品位。无论是怎样的一把,都是艺术品。刀出鞘,顿觉心头生寒,甚至皮肤上还产生了一种被划割的痛楚感。
而腰刀本身沉静、肃穆,毫无戾气。
本质上,任何利器都无关血腥杀戮,真正带有暴力性质的是人和人心。
收刀回鞘,心神安宁。放进包里,穿梭在人群中,心里忽然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一种支撑,也是一种告诫;一种贴身的锐利,也还有一种收回的平和与宁静。
几个月后,再次去兰州,办完公事,在白塔山溜达,朋友指着一棵古老、庞大的银杏树说,那是文成公主进藏途经时栽种的。且不论这一说法真假。提起文成公主,我便想到袍罕——临夏去看看。
说去就去,到车站退了提前买好的返回酒泉的火车票,和朋友一起乘上去临夏的长途班车。沿途都是夏天,阳光热烈,绿树在飞驰之中妖娆。我想到,公元641年底,那个中世纪那个寒冷的冬天,黄河已经结冰,积雪覆盖了从长安——黄土高原到青藏高原的每一处土地。远嫁吐蕃的文成公主一行。在袍罕休整时候,接到了松赞干布的回信。
松赞干布说,对文成公主的到来,他非常高兴.并要亲自到玛多迎接。
远嫁队伍过大河家渡,依次进入今之青海民和、古鄯、乐都、西宁、湟源等地,登上日月山,涉倒淌河,穿切吉草原、大河坝、温泉、黄河沿,再绕扎陵湖、鄂陵湖,翻越巴颜喀拉山,过玉树,渡通天河,涉过结古巴塘,沿子曲河走到杂多,过当曲。由唐古拉山口至西藏聂荣、那曲,最终到达逻些城。
而现在,天下大同,道路日渐畅达,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临夏州首府临夏市。还没下车,就嗅到了浓郁的羊肉味道。大凡西北各地,羊及其味道是特有的一种嗅觉主题。临夏市区自然也不例外。入夜,吃烤肉、喝啤酒,在这一种充满别样气质和味道的城市.感觉异常新鲜,空气当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源自大河、草原雪山的那种峭冷和湿润。
大致是喝多了的缘故,进房间,放倒就睡。凌晨时分醒来,整个市区没有一丝杂乱之声,好像置身在空旷的草原。虽然是7月,凌晨还要盖上被子。那种清凉,与肉身的要求正相符合。一大早,和朋友一起,从临夏市折转回来,去炳灵寺。从行政区划上说,炳灵寺属永靖县辖境。
刘家峡,这座于1974年修成并使用的水库,俨然一个著名水利工程,同时也是兰州市及其周边城市的水源地。可能是为了赋予其诗意和历史感.刘家峡水库已被改称为炳灵寺湖。
要论资历。炳灵寺的存在要比文成公主进藏的时间更早。始建于西秦。
黄河三峡群山高耸,参差错落,如巍然兵阵.壁垒屏障。其雄壮苍迈之美,与长江三峡形成鲜明对比。从感觉上说,黄河三峡更能体现“苍凉雄浑。悲怆孤绝”这八个字的内涵与神韵。湖水宽阔,浩渺荡漾,颜色幽蓝.倒映天空。乘船航行。自然也能够体验到人置身大水之中的那种微渺与无力。同时也觉得,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比这水更为庞阔幽深,也更多蕴藏,富有变化。
到峡谷口,弃船上岸,即可见到“十里柳林”。柳树在西北少见,本土树种多不如内地的直峭丰润,扭曲矮小者多。即使左宗棠抬棺西征时沿途种植的“左公柳”,也多不如内地生长的那些。可刘家峡的这些柳树,可能是因为大水乃至土质格外好的缘故,长得也姿态婀娜,妩媚耐看。处身于绵延丰饶柳林,不见天空,也不见烟火,抓一枝柳条用手抚摸,心里便会滋生了一些浪漫和柔软情绪。
从导游口中得知,炳灵寺在羌语中意为“鬼窟”,但她没解释真实意思。在藏语中,炳灵寺称“笨郎”“十万佛”。主要以石佛为主,共有上寺、洞沟、下寺三处,分布在大寺沟两岸的红沙岩壁之上。层层叠叠,蔚为壮观,栈道曲折,如龙上旋。
观看之间,忽然发现,这些佛像其实也和塑造的时代有着深刻关联,即时代的气质与佛像极度吻合。如开凿于北魏时的25龛石雕释迦多宝像,气质飘逸而又不失庄重,极容易让人联想起南朝时期好玄学、尚清谈的上层习气和社会思想特征。
一龛一龛的佛像,在岩壁上端坐,以超然之姿。俯瞰人间万物,以巍然安然之心,数尽流转人事及自然变迁。
任谁,也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和对宗教的虔诚程度,数十米高的悬崖,如何凿绘佛龛佛像呢?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如此长年累月、不辞辛劳的信心和勇气?又要具备怎样的匠心和手艺?
信仰强大而又具体。联系人的生,也系着人的死。对于平头百姓来说,信仰支撑了他们在苦难中的生,也支撑了他们生命乃至精神当中的某种希冀和寄托。对于达官贵人,信仰是保全、递进、轮回的美好奢望和现实投资。
可惜的是,在沧桑时间中,有些佛龛和佛像残损了,无头者多,那些在昔日浓重鲜明的釉彩也被岁月剥蚀掉了。
由此也可想到,在陆上丝路最兴盛的唐帝国时期,炳灵寺乃至整个袍罕地区,也是极其繁华的,不仅物质交易频繁,文明流播密集,各种信仰也都在此留下了丰富而深刻的痕迹。其中,供养人的不断涌现,对开窟造像的热情,也是一方民众的生活态度和精神要求的具体体现。
乘船出刘家峡时候,我忽然想,当年的文成公主、李道宗、禄东赞等人,在袍罕暂停数日之间,有没有来造访这些石窟呢?
夜宿积石山县。
我觉得.积石山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它所包含的意味,体现的正是古人天人感应的那种智慧,甚至人与自然合作的一种超能力。不光是积石山,还有焉支、祁连、昆仑和杭爱等等山名,甚至村寨名字,都好得不可思议,听到或看到时,让人顿时无语,感觉犹如佛偈、谶语,一时间猜测不透,思索不尽。
积石山这名字的好,不仅是对一座山外形的概括,而当人说出的时候,有一种口齿叮当的声音美感产生。
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保安族原是成吉思汗东征时候,留在这里的色目人,逐渐与蒙、藏、回、汉、土等民族融合后而产生的一个新的民族。这一种民族生成方式或者说源流,与多数民族并无二致。兼容、合并.通婚、繁衍,强大、衰落,这些都是事物和人群乃至国家民族的一般规律。况且,游牧民族素来具有“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发展铁律,如此这般的民族诞生和衍变也是常态。
游牧民族定居,其风习必然发生改变。保安族也是如此,他们就此停止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一部分人从事农业生产,进入农耕文明的怀抱,一部分人以金属制造为业。
商业生产是高于农耕文明的一种经济和生产形式。随后,保安族当中出现了大量的铁匠、金银匠、木匠、鞋匠。并且逐渐娴熟和兴盛起来。
自身需求之外,还有周边的其他民族。
正是这种技艺和需求的不断增加,使得保安族的金属制造业得到了持续有效的发展,进而成为他们民族的一种天性和技能。
临夏的朋友说,保安族的腰刀种类很多,每一种都很有特色,出名的有“什样锦”“什样锦双刀”“雅王其”“波日季”“一刀线”“蒙古刀”“哈萨克刀”“鱼刀”“双落”“满把”“扁鞘”等。
工具是艺术的初始形态,一旦竞争激烈,或者社会经济发达,为出奇制胜,制造者必定要在质量上、美观度上下功夫,求多样,以满足不同购买者的趣味和用途。
去一家传统制刀人家里,一进门,就嗅到浓烈的钢铁味道,让人感觉粗粝,又有血性和英雄气。主人说,锻造一把好刀可不容易呢。按照古时的要求。光工序就有80多道,最少也要30多道。一般来讲,要把选好的铁反复锻打,劈开加钢,再淬火。做刀柄时候。黄铜片、红铜丝、白铁丝、牛角、塑料等材料要分别加工,叠合胶卯,雕上各种图案,抛光打磨,过程很复杂。
刀面上一般刻七颗星、五朵梅、一条龙、一把手等图纹;刀鞘大多数是铁鞘铜箍,配以钢制镊子,既美观,还能防止刀体从鞘中滑出。
去参观他锻制好的腰刀,真可谓琳琅满目,似乎腰刀世界,冷兵器陈列馆。
但凡钢铁之物,锐利之器,总是能让人觉得一种森然之气。
其中最漂亮的腰刀,还是“什样锦”。刀柄均用什样锦镶嵌而成:金黄、翠绿、湛蓝、黛黑、银白、桃红等图案缤纷夺目。
刀鞘银白,裹有枣红色铜箍,鞘上端还挂着一枚紫铜环。
很显然,保安腰刀,艺术品质第一,工具性次之。外表华贵,还有些浪漫气息:握在手中,则使人心生柔顺与悲悯。
晚上吃饭,喝了点酒,一个当地诗人竟然也会唱花儿。其中有一支,居然提到了李道宗的名字。
摩天岭摆了个龙门(呀)阵,
盖苏丈损兵者丧命;李世民收兵者回(呀)长安,
登了个金銮(嘛)宝殿。
张士责满门(哈)绑了个定,
尉迟恭宝鞭(啦)砸完:
薛仁贵当上了平豆的王,
王府们修下的干散。
皇上的叔叔是李(呀)道宗,
假金牌仁责(哈)害了;
坐牢者三年(嘛)救(呀)出来,
挂帅者征西(呀)去了。
听完,我有点惊奇。
这支花儿中提到的盖苏文、李世民、尉迟恭、薛仁贵、李道宗等都是唐代名人。盖苏文是高句丽强权一时的铁腕军事统治者,与唐作战多次。最终被李世民、李世劫、李道宗等人率军击败。公元670年,薛仁贵在大非川(今青海共和县境内)与吐蕃作战,多次失利,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没.最终与“钦陵(吐蕃大论,类似唐节度使一类的官职)约和而还”。公元634年,李道宗在青海湖东南出奇兵,痛击吐谷浑可汗伏允所率军队,迫使其烧掉粮草。“轻骑入碛”:644年,李道宗随李世民征伐高句丽,取盖牟(今抚顺)、破辽东(今沈阳东北),功勋卓著。646年,李道宗出任瀚海道安抚大使,大破薛延陀。
不过,李道宗贪财,也曾因此入狱,被削职。薛仁贵的武功谋略,并不如民间传说的那么好。
英雄总是在民间“吃水”甚深,他们的事迹到处流传,哪怕是目不识丁与他们毫无干系者。这种荣耀,当是每一个人的梦想吧。
随后,朋友又唱了几支花儿。从歌声中。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苍凉的迷醉,朴素的爱恋之心,朴实自然的情感表达,充满人间烟火和土腥气息。叫人心神纯粹,温情油然而生。
回兰州路上,心想起那些花儿,忍不住学着轻唱了刚刚学会的几句《花儿》:
红嘴鸦落在了一(呀)河滩,
咕噜雁落在了草滩;
拔草的尕妹妹坐(耶)塄坎,
活像似才开的牡丹。
朋友嘿嘿笑。我说这花儿多好,比现在很多的诗歌还好,那么朴素、真切,不做不装的。只可惜,这样美好的情感表达方式在今天已经天塌地陷般地绝迹了,剩下的,都是花样。
他点点头。
回酒泉没几天,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把保安腰刀,还有一本《中国花儿文化编年史略》。但没有寄件人姓名地址。此后几年,我原地搬家多次,前年又从巴丹吉林沙漠搬到成都。我一直把朋友送的几把保安腰刀放在书柜最突出位置。每次看到,就想到临夏一积石山一保安族,奇峰耸峙的黄河三峡,以及由此而向上的文成公主,以及在浩瀚历史当中无数的向上者:想那些生生不息、流淌在人们嘴边的“漫花儿”。
清水们打得(嘛)磨轮子转,
磨口里淌的是细面;
宁叫(嘛)皇上的江山们乱,
决不叫我俩的路断。
这种见心见性的情感,直达骨头和灵魂的语言,清澈而坦荡、直接而优美,简单而丰饶,充满人的体温和灵魂亮度。没事的时候,捧起保安腰刀端详,不自觉又想起临夏,一个历史纵深感极强,且有着多种文化意味及其生存景观的地域,一切都那么自然坦荡,趣味盎然,随便每一处,甚至每一件物品当中,都渗透和携带了诸多的文化和历史信息。当然,最为动人的,还是人以及他们用各种方式留在大地上的那些明亮痕迹。
祁连内部
2006年,甘肃当代文学论坛会在张掖的河西学院举行。会议完毕后,我们一行人去了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皇城草原。在此之前,我只是看到祁连庞大的山姿,蜿蜒的长躯体宛如一条苍龙,横贯西部——蒙古高原、黄河谷地和青藏高原,俯视整个河西走廊,勾连甘青新宁四省区,与渐次向上的青藏高原浑然一体。其西部如苍龙摆尾,探入塔里木盆地。常年洁如缟素的积雪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度,以明亮和圣洁之光,与昆仑山一起,照亮整个中国西北部的天空和大地,过往与此时。
可能是因了第一印象。1992年初,当我第一次乘坐火车从它的根部进入酒泉时候,只是看到它黝黑而略显贫瘠的根部,荒坡之上,牛羊散漫,低处的丘陵和山谷里横斜着一色姜黄的大小村庄。那时候我就想,在地理课本上看到的祁连山原来如此平淡甚至丑陋,与那些富有热情的描述、讲解相去甚远。这样的一种“印象”或者看法在内心牢固多年。直到2006年夏天由张掖市而肃南皇城草原之行。我才发现,祁连山并不是我起初看到的那样单调,在它君临河西走廊、雄峙西北的内里,还有更为广阔的存在与繁茂的景象。
从张掖向皇城草原,过倪家营子后。尽是高低不一、奇形怪状的荒山秃岭。大都寸草不生,在烈日下犹如嶙峋、庞大的史前动物骨架,虽然其中有一段丹霞地貌,千万年风吹日晒的结果,是时间和风在大地上的浓墨重彩。可从本质上说,丹霞地貌只是有益于人的视觉观赏,而真正的大地,都应当水草丰茂,涟漪与日光呼应,绿树与蓝天相衬。再向祁连山腹地走约半个小时,到肃南县所属的李家庄。突见一溜酷似各种人像的黄土秃山。其中一座如将军昂首拔剑,气势悲壮决绝,令人不由想起在河西走廊人心中有着经久地位的汉之飞将军李广及其孙李陵。
还有一座,如一妇女头包黄手巾,一手提篮子,朝西北方向悲情凝望。其姿势和意蕴如李白诗所说:“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寄远其二》)不由赞叹自然的神奇造化。也想到,人的事,包括心情甚至精神灵魂,都可以在自然当中找到对应物。车子出李家庄,再向祁连山腹地大约半个小时。忽见青山叠嶂,松林森然。起伏的山坡一色青绿,众多的山如浑圆而坚挺的乳房,头顶丽日白云,一眼望去,满目苍翠,碧绿如洗。
同行的肃南朋友说,这就是皇城草原!至此,我才知道,祁连山之内,还有如此丰茂的草原,众多的荒芜之间,尚有如此郁葱之大美景观。正要爬山时候。忽见一片油菜花地边的草丛中,急慌慌地滚过一个全身毛发油亮、姿势笨拙的动物。朋友惊呼,旱獭!我惊异,也没想到,祁连山中,竟然还有如此笨拙而又可爱的生灵。旱獭即土拨鼠,也叫作草地獭、哈拉、雪猪、曲娃(藏语)。松鼠科,陆地生.穴居,食草、冬眠。主要分布地在俄罗斯和中亚、东欧草原。国内最多地区为黑龙江、新疆、内蒙古,共有四种,其中,喜马拉雅旱獭为青藏高原特有品种。
有一年,我在成都军区的川藏兵站部,昕一位大校说起在川藏线上看到雪猪的有趣事情。因为没有亲见,也不知道雪猪就是土拨鼠和旱獭。更没想到,祁连山内也有旱獭。同行的另一个人说,旱獭的毛质极好,肉很鲜美,还可以入药治病。我不喜欢他的说法。这是一种利我主义的杀戮。还有人说,要是抓住的话,中午就可以好好吃一顿了。我觉得这种想法可耻。祁连山是整个河西走廊的生命之源——水的唯一发源地,羊河、党河、黑河三大水都以祁连山为母体。可以说,几乎每一位河西走廊的人和其他动物,包括草木,甚至卵石沙子体内,每一处都是祁连山雪水滋养和滋润的。
旱獭虽然是动物,但它肯定也是祁连山整个生物链乃至自然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然动物让它们遵从自然,人不干涉,才是最好的一种生命和生活方式。
进入森林,路边的金露梅、银露梅花或躲在荆棘丛中,或倚在巨石旁边,寂寞而独立地开放。森林庞大,陈旧的落叶层层铺垫,踩上去,松软如地毯。这里的森林是依照山势而逐渐散漫开的。山岭上、河沟里,一棵棵地扎根在湿润的土壤中,以独立的姿势向上生长,头部的枝杈散开如王冠。走在其中,有鸟儿在头顶轻盈掠过,它们无意中发出的鸣声清脆而富有音乐感。同行的人说,这是祁连山最美的地方。在古代传说中,只有神灵才可以拥有如此的美景美地。人要进来的话,要先举行一个祭告仪式,得到上天的某种暗示之后,才可以到这里来。
我也知道,现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内的民众,大部分民众是匈奴后裔,并与唐时候的回纥(后自改称回鹘,十世纪左右分化成三个部分,其中一部分留在肃南和额济纳)有一定的渊源,其风俗与蒙古族近似。如果我查对的资料没错,西北地区的民族,大抵是匈奴——突厥后裔,以弱肉强食、相互兼并、此消彼长等方式,在漫长的时间中分化融合.逐渐衍生出更多的民族。据肃南散文家铁穆尔说.裕固族至今还有一部分民众信仰萨满——一种以自然灵物崇拜为主的原始宗教。
这片森林,是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其总面积2653000公顷,东起河西走廊和黄河谷地之交的乌鞘岭之松山:西达敦煌,即青海西北部阿尔金山与祁连山相连接处的当金山口:北临河西走廊。南靠柴达木盆地。有高等植物1044种,野生兽类58种,鸟类140多种,两栖、爬行类13种。其中,白唇鹿、藏野驴、野骆驼、野牦牛、雪豹、白肩雕、白尾海雕、玉带海雕、金雕、胡兀鹫等12种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肩鹿、藏雪鸡、麝、藏原羚、猞猁、蓝马鸡、盘羊、岩羊、石貂、血雉等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可能是土质的原因,有些地方并没有长松树,只是一些杂草和灌木。其中一些名字很好听,如有裸果木、半日花、星叶草、桃儿七、蒙古扁桃、沙冬青、延龄草、野苜蓿、紫花针茅、沙棘等。同行的朋友说,别看这些草,可是珍稀物种,受国家保护的。我笑笑,心里却想到,连植物都要国家保护。这是一个很可笑的事情。
自然之物,自然生长,才合乎规律。
松涛阵阵,犹如兵团集体发出的吼声,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没有穷尽。爬上一道高耸的山坡,抬头的天空触手可摸,白色流云让人想起源远流长并一度影响世界的美丽丝绸——这里也曾是月氏、乌孙和匈奴人的领地。至今流传的匈奴谶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便是最有力的证实。我想,公元前后,那些剽悍的民族曾经在祁连山内部有着漫长而残酷的生存时间,这里幽秘的森林、丰美的草场,注定要成为游牧民族赖以活命乃至发展的基地,也必然会是他们心中热爱的家园。
环顾四野,高处的积雪使得整个祁连山圣洁.充满神灵甚至天堂的味道。雪在人问扮演的角色。是一种极端的矛盾体,既干净纯洁又藏污纳垢,既轻盈剔透又无形无味,既能溶解成水又可随光升空。尤其是中国西北部的山脉及其承载的积雪,还有一种通往天堂的高绝与神秘之感。祁连山最高处的雪,也应当如此吧。
几个人兴奋地在林中、山间和山岭上高声呼喊,声音在沟谷跌宕,轰响,然后被山野自身特有的那种强大的寂静所消弭。忽见地面上有几朵快速移动的黑影,如同箭矢,或者就像是古匈奴的飞鸣镝。抬头一看,是几只苍鹰,在烈日之下骄傲飞行,它们的身影投射在祁连山野,让人顿生一种豪迈与凌厉之情,并想到快意的人生,迅疾的时间,生命在大地上应有的姿态,以及精神和灵魂当中先天性的自由姿态。
沿着山岭向下,是一道流水的山谷。可能是水流太小,或者坡度太缓,河水虽然由上而下奔泻,但没有叮咚之声。只有走到近前,才会听到细微的哗哗声。我想,那一定是四边的森林把声音吸纳了,成为林木的心跳或者呼吸声。山坡的阴面,树木也很少,但茅草尤其茂盛,如绿毯。同行的人说,那里面药草也很多,有名的有益母草、问荆、麻黄、何首乌、刺五加、柴胡、木贼、羌活、薄荷、小茴香、黄芩、狼毒白头菊、黄花蒿等一百多种。这些名字真是好听极了,古人对药草的命名简直就是在写诗。神农氏和李时珍等人,他们本身就是诗人,他们在大地上采撷和品尝,并在大地上对有益人身的动植物进行命名。每一个名字都包含了利我与赞美的蕴意。如果把整个中药列成一个单子,仔细读起来,是不是就像在读一部关于大地生命及其伦理、性情、功效、特性的赞美诗?
祁连山里的狼非常凶猛,有时候成群结队,有时候散兵游勇。狼最喜欢吃的是羊,野兔和旱獭当然也是它们的口粮,但狼可能觉得这些吃得不过瘾,也好像专门跟人类作对,就袭击羊群和牦牛,还有马、马鹿、盘羊等。棕熊和雪豹是这里的王者,因为两者都强,后者又是食肉动物。各有各的地盘。肃南县境内的各个牧场,几乎每一个月,都有几只羊或者小牦牛、驴子和马驹因为不慎而被狼群袭击。
果不其然,从山上下来,到一个牧民聚居区,看到几具被狼咬死并吃剩下的小牦牛的尸体。牦牛可能是西北高地上最笨拙却又最可爱和坚韧的草食动物。它们总是以缓慢或者叫作悠闲的步子,在高拔的山上攀登,以吃草活命为目的,与任何动物都不争,食草、爬山和繁衍是它们生存的全部内容,除此之外,牦牛最像觉悟和放下了的佛陀和智者,也更像是极端的和平主义者。除了内部闹一点小纠纷.用尖角和身子相互撞击同类之外,对这个世界和其他生物束手无策,也懒得计较。
同行的一位裕固族朋友说,黑熊是祁连山气力最大的动物。当地人叫作熊瞎子。一掌拍在身上,五脏俱裂那是肯定的,最可怕的是,熊瞎子饿极了的时候,会把人当作它们的压缩干粮。但是一般见不到,它们也不屑于让人看到。只有牧人,才会在更高和隐秘的牧场林带里偶尔见到。我从资料上了解到,祁连山内的黑熊为亚洲黑熊之一种,主要分布在欧亚大陆东部、日本、中国台湾的森林地带。体长大约在150—170厘米之间,体重约150千克,体毛黑亮而长,下颏呈白色,胸部有一块“V”字形白斑。头圆,耳大,眼小,吻短而尖,鼻端裸露,足垫厚实,前后足俱5趾,趾爪尖锐但不能伸缩。
黑熊粗壮,主要栖息地在山地森林,白天活动,善爬树,游泳:能够直立行走,视觉较差,嗅觉、听觉发达。主要以植物叶、芽、果实、种子为食,有时也吃昆虫、鸟卵和小型兽类。祁连山的森林环境也是黑熊的理想栖息地,如此庞大的山野,高纵连绵的山脉,丰润的土地和品种多样的动植物,使得黑熊在祁连山野之间也得到了有效的呵护与生存的保障。黑熊也有冬眠的习性,它们可以整个冬天都蛰伏在树洞或者崖洞之中,不吃不喝也不动,次年三四月份才会完全苏醒,出来觅食。它们的交配季节选在夏季。母熊的孕期达七个月,每一头黑熊一胎可产一到三个幼仔。
与狼相比,黑熊算是那种隐士级别的动物。它们一般不向外扩张,也不袭扰人和人养殖的牲畜。黑熊也是一招致命的高手。在祁连山内,有这样的动物。应当说是造物主的安排,也是自然界生物链奇妙的一环。
到牧民聚居区,有帐篷也有砖瓦房。这也就是说,游牧民族定居在今天的世界是一个普遍现象。肃南的朋友说,牧民有冬牧场和夏牧场,裕固族语称之为“冬窝子”“夏窝子”或者“乌拉金”。铁穆尔曾写过一本书,就叫《星空下的乌拉金》,还获得了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那些帐篷大都散落在山脚下的草地上,或者其他平坦处。主要用来迎接和招待贵客和游客。砖瓦房像帐篷一样分散,主要用来供自己和家人吃住。
进帐篷之前,裕固族女子穿着节日盛装迎接,一人捧着青稞酒,一人端着银碗,还一边唱着歌儿。每个人到近前,先献上哈达,再斟上三碗青稞酒,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看着客人当场喝下。这种饮酒方式,保留了游牧民族的传统习性,也体现他们的狂野和豪爽性情。饮酒之前,蘸酒一向天,二向地,三点在眉心,意为敬天敬地敬父母(或自己)。我也像其他熟悉裕固族风俗的同行者一样,敬天敬地敬父母。可三碗青稞酒下肚,立即全身燥热,立即觉得晕眩了。
肉是羊肉,清水煮的,整个羊摆在那里,还有馃子(一种油炸面食)、奶茶。裕固族人也把羊尾巴最肥的肉分给在场最尊贵的客人吃,其他人再吃羊其他部位的肉。因为同行者当中有几位政府官员,最好的肉当然是要送给他们吃的。一群人围坐在帐篷内,裕固族姑娘们开始唱歌敬酒——歌声不断酒不断。轮到我时,我不想她们唱很久,一首歌唱到第二句,我就把三碗酒喝了下去。她们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就在下一位面前响起。
喝到日落,有点多,忽然不想离开这里了。也从心里喜欢和尊敬这个民族,包括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游牧天性和当下时代的这种生活。铁穆尔曾告诉我,他们裕固族人的牧场从乌鞘岭开始一直蜿蜒到嘉峪关七一冰川附近,然后才是肃北蒙古族和阿克塞哈萨克人的牧场。长达一千多公里。不过,他们的牧场都在祁连山内部,靠近雪线的地方,即河西走廊以南,祁连山内部的崇山峻岭之中。临上车时候,我在心里想,如果在这里娶一位裕固族女子为妻,和她一起在这山野之间放牧,然后再生几个孩子,就那样在马背上和草地、森林里终老,会不会也是一种美好的人生呢?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