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京大学俞孔坚博士通过整整10年时间的努力,想为自己的国家创建景观设计学。他首先大刀阔斧地批判古典园林艺术,认为园林和景观是两个概念;他毅然决然地鞭笞“城市化妆”运动,认为这个“运动”图的只是形式。然后,他让人吃惊地推出“反规划”新理念,强调用“不建设规划”来做“生态基础设施”,来构筑“景观安全格局”。其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创造人地和谐的可持续发展的城市。
[关键词]古典园林;城市化妆;理想景观模式;反规划;生态基础设施;安全格局
[中图分类号]TU983;X32-0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5)01-0019-22
[作者简介]洪铁城(1942—),男,浙江东阳人,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博士,金华市国土规划局原总工程师、高级建筑师,教授,中国建筑学会资深会员,中国城市规划学会会员,中国民族建筑研究会专家委员会专家。(浙江金华 321000)
Abstract: Dr. Yu Kongjian, who is from Peking University, wants to establish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n China through his ten year effort. Firstly, Dr. Yu criticized classical garden aggressively, because “garden” and “landscape” are two different concepts. Then he flogged“city makeup” movement, which pursued formal justice. At last, he pushed out a new concept “anti-planning” and emphasized using “non-construction plan” as “ecological infrastructure” to build“landscape security pattern”. The aim is to create a harmonious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ity with a harmonious man-nature relationship.
Key words: classical garden; city makeup; ideal landscape mode; anti-planning; ecological infrastructure; security pattern
一、景观不是古老园林艺术的延续
“景观”两个字,近几年似白虹贯日,显得甚是醒目而响亮。1989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有注:“景观,地理学名词。”然而,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辞源》和《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等权威辞书上,却找不到“景观”条目。从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的王云才说,景观作为一个学科,“在我国全面受到关注和重视,是近十年以来的事情”①;我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个景观建筑学博士刘滨谊说,在全世界,这也是“不过百年的新兴学科专业”②。把“景观”两个字追溯得更早一些的是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俞孔坚。他认为,“景观”一词最早可见于希伯来文本的《圣经》旧约全书,是用来描述耶路撒冷这个梭罗门圣都景观的。在中国,景观作为风景的同义词,则从东晋的山水画中可觅端倪。①
刘滨谊在他的著作《现代景观规划设计》中说:“景观最基本、最实质的内容还是没有离开园林的核心。”并且补充:“追根寻源,园林在先,景观在后。”②这大概可以理解为景观源于园林,景观是园林的再生。但是对此,俞孔坚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把景观设计定位为古老园林艺术的延续,这是大错特错的。俞孔坚在其《生存的艺术》一书中阐述了这样的观点。③
很多人知道,中国园林是世界三大园林体系之一,最早见于公元前11世纪西周的灵囿。北魏时出现了“自然山水园”,唐宋朝盛行“写意山水园”,明代不但有专业的园林匠师,而且还有计成专著《园冶》传世。中国园林非但历史悠久,而且留下佳作不少,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大骄傲和标志。为什么俞孔坚不认为景观是古老园林的“延续”呢?不少人知道,俞孔坚原在北京林学院园林系就读本科和研究生,对中国园林专业重要的创始人汪菊渊教授敬佩有加,而且在北京林学院园林系教过5年书。俞孔坚为什么对自己选择的相守相伴的专业不想“延续”、不想发扬光大呢?
说来正巧,对于中国古典园林,刘敦桢教授早在1962年为《江南园林志》撰写的“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余惟我国园林,大都出于文人、画家与匠工之合作,其布局以不对称为根本原则,故厅堂亭榭能与山池树石融为一体,成为世界上自然风景园林之巨擘。”但是,优劣并存。“拙劣者故为盘曲迂回,或力求入画,人为之美,反捐其自然之趣。其尤劣者以华丽堆砌相競尚,甚至池求其方,岸求其直,亭榭务求其左右对峙,山石花木如雁行,如鹤立,罗立道旁,几何不令人兴瑕胜于瑜之叹。苟无人起而纠谬正误,将何以继往开来,阐扬二千年来我国林艺术之优良传统。”④可谓独步天下之先声
过了二十几年,我分别在三家重要报刊撰文议论。在1988年元月4日的《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我曾这样评价古典园林:“亭台楼阁离不开飞檐翘角的谱儿;小桥流水免不了曲曲弯弯的样子;莳花植树,尽是雪松翠柏;山石选材,总是‘瘦、透、漏、丑、奇的词儿;还有那路,那水,那围墙、漏窗、月洞门……归纳起来一句话,老掉牙的胡琴笙箫,奏来奏去尽是人们听腻了的老调儿。”因此,我特为借用石涛说的“笔墨当随时代”几个字作为文章题目,奉劝大家不要再用“纸糊的商鼎周彝,假造的汉戈秦钟”来装点我们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接着我又在1988年12月6日的《中国美术报》上写下这样的话:“中国古典园林像缠出一双美得无与伦比的小脚的女人,颤魏魏地走着,走在现代文明的高速公路上”,我们的设计人员、研究者,不能无动于衷;然而就是“无动于衷”。于是,在1989年我又写了一篇《关于中国江南古典园林批判》,开篇文字是这样的:“应该承认,中国江南古典园林,是中国文化艺术传统中的精华……然而在现代园林建设中,这样的传统精华、这样的‘国宝有没有必要继承呢?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或者说是没有必要完全继承的。”接下去阐明了理由:因为亭台楼阁空间太小,不宜于今人成群结队的大团体旅游活动;高高的围墙封闭性太甚,不利于城市大环境景观的改善和市民的接近;假山假水假的东西太多,对树立新社会的新道德、新风尚不利;老的园林建设不适合于现代文明所创造的新材料、新结构、新技术的应用等等。①一共十点,有点像列了“十大罪状”。想不到因此捅了马蜂窝,反对之声自南而北,一片哗然。纵有几个支持者、赞同者,但都只是尺寸之功。
此后不到20年时间,俞孔坚横空出世,把中国古典园林批得更为尖刻、更为到位、更为厉害。他在《生存的艺术》中写道:“两千多年来,中国的皇家园林和私家园林皆以网罗奇花异草、怪石著称。这种畸形的、上层文化的造园运动到了清代的圆明园可谓达到了巅峰,它简直就是中国南方园林和当时西方贵族造园术的收珍猎奇。而它的最大贡献是加速、见证了中国封建王朝的灭亡。西方列强一把火,使它成为没落封建华奢文化的代表,永久地成为封建王朝的陪葬品。”他进一步强调:“我要提醒我的西方和东方同行们,正是这种‘国粹加速断送了一代代曾经辉煌的封建帝国。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宁愿将它和具有同样悠久历史的裹脚艺术‘相媲美。”②
我并不完全赞同俞孔坚的全盘否定。我感到把中国古老园林批得如此不留情面,而且推到关系政权、民族存亡的大是大非上去,俞孔坚定然有着自己的道理,这里暂不评论。我不赞成俞孔坚的一棍子打死,好像栋折榱崩,中国古老园林应该彻底完蛋。我认为完全可以采取能宽容时且宽容的态度,当然是有原则的宽容。比如:其一,城市里的古典园林根据规划需要扩容时,还宜按古典园林形式和章法去做,否则容易出现不伦不类、不协调的状况,让人非常难受;其二,城市里近邻历史街区和古建保护范围,如果规划要求增加绿地,恐怕也应套用古例,否则相互关系别扭、生硬,估计也不妥;其三,中国古典园林像京剧、地方戏,像唐诗宋词,像木雕、蜡染、景泰蓝、纸剪和金华火腿、臭豆腐、绍兴老酒等,有各自的“粉丝”和“发烧友”,因此,适当地、认真地、有选择地继承一些是应该的,否则,这些工艺技术失传了,这些文化命脉断绝了,从此世界大同,那是很恐怖的后果。中国古典园林与其他传统艺术一样,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形象标志,我们应该补偏救弊,而不是全盘否定。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实质上这是持续几十年的中国园林创新和继承的一次争论。有争论是好事,不是坏事,应不应该创新,怎样创新,争论中会有长进。但是如同中国建筑创作这样的争论没完没了、永远没有结果一样,园林也不例外。所以我认为古典园林有着很多需要传承的理由,不应该全盘否定。
但是我绝对地反对盲目地继承。一是因为古典园林的小空间、小尺度、小比例,已经准确无误地让人看到它已不适应新时代、新社会人的行为方式和审美选择。如果用尺度、比例、放大来适应,那就会非驴非马,糟塌传统文化的精华。二是因为古典园林作为艺术,与其他姐妹艺术一样,如果不创新、不进步、不变革,那将是死路一条,永远没出息。
汪菊渊老教授生前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撰写“园林学”的注解是:“研究如何合理运用自然因素(特别是生态因素)、社会因素来创造优美的、生态平衡的人类生活境域的学科。”他还强调,“园林”的主要作用体现在三个方面,即供人游息、美化环境和改善生态。近几年国内有人弄出个“景园学”,其实都是园林学的内容。“景园”两个字在辞书上无查,这样巧立名目也不好,容易给后人造成概念上的模糊。
美国风景建筑师协会主席埃利奥特于1910年对“风景建筑学”作了如下完整的解说:“风景建筑学主要是一种艺术,因为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创造和保存人类居住环境和更大郊野范围内的自然景色的美;但它涉及城市居民的舒适、方便和健康的改善。市民由于很少接近到乡村景色,迫切需要借助风景艺术(创作的自然)充分得到美的、恬静的景色和天籁,以便在紧张的工作生活之余,使身心恢复平静。”①
行文至此,三个关键词摆在大家面前,一是“景观”,二是“园林”,三是“风景建筑”。这三个关键词都与俞孔坚的“景观不是古老园林艺术的延续”这个论断有关,我以为这是三个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概念。景观者,主要是宏观境域的工作任务,当然也有中观甚至微观层面的设计项目;宏观工作比园林的“园”域范围要大。园林者,主要做的是园域范围内的工作。但是园林也有风景名胜区、自然保护区的业务涵盖,其工作性质与景观规划类似,这说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存在。但归根结底,景观、园林是两码事,不能混淆。景观建筑学,依笔者理解是景观学中的分支,它不是也不能替代古代园林学,同时不是也不能替代现代景观学。就如景观学当中还有景观生态学、景观水文学、景观地理学、景观类型学、景观工程学、景观植物学和景观规划学、景观美学、景观哲学等一样,“景观建筑学”只是景观学中的一个专业、一个系统、一个分支。俞孔坚把这许多分支归纳为“景观设计学”,我赞成。
景观、园林、风景建筑这三个概念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兄弟般的血缘关系,这是不能不承认的。大前题、大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都是为人类诗意地栖居而服务的,我们的一切努力,都要有利于人类文明的进步,而不是原地踏步,更不是倒退。在三个概念弄明白之后,我赞成俞孔坚的景观设计不是古老园林艺术的“延续”的观点。但是我赞成、支持他对中国古代园林的批评,却并不赞成、支持他对古代园林视如敝屣,全部抛弃,这是要特别申明的,也是我几十年始终如一的观点,因为任何国家任何民族,完全彻底地抛弃传统是不应该的,而且也是做不到的。我们可以这样说,现代文明的一切成果,其实都源于传统,区别在于有的传统现在痕迹不明显了,但追根寻源,影子尤存,有的传统多一点,甚至痕迹很直观,例如我们的文字、礼律、音乐、绘画、雕塑乃至人种、家族等等,都是铁证如山的例子。
二、“城市化妆运动”是一条有许多弊病的老路
俞孔坚要建立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景观设计新概念。为此,他首先“破”中国古老园林,此间刀光剑影难免,成效如何也难言,但不管怎样,他新硎初试,所向披糜,紧接着他还要“塞”席卷全国的“城市化妆运动”之流弊,其目的是一致的,就是为了建立“景观设计学”。
俞孔坚一针见血地告诉大家,“城市化妆运动”从形式上是步美国和欧洲“城市美化运动”的后尘,而实质上是中国自己虚伪、空洞、畸形的造园传统的延伸,是有闲士大夫嗜好的“发扬光大”。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情况有目共睹:城市的山头推倒了,池沼湖塘填掉了,原来起伏变化、曲线优美的地形给毁了,毁得一个个城市都平平淡淡了;原生态的树木砍了,代之以进口草皮和从乡下移来的大树,地方性色彩因此坦然无存;弯曲自如、流经城市的江河截弯取直给整治了、渠化了、硬化了,然后在洪灾时屡遭报复,殊不知这是水系数千年径流规律使然;大片大片的湿地变成了建设用地、硬质铺装,从而导致大量植物、动物物种的消失;大广场一个接一个,平展展的、光溜溜的、硬梆梆的,并且是一望无际,说不明白是为人而建还是为什么而建;大马路一条又一条,很宽、很直、很平,然而车子照样堵,老头老太小孩残疾人过马路,还不如一群横渡溪流的鸭子有尊严;“五一”、“十一”花坛大一个小一个,光怪陆离,穷凶极恶,花巨资纳税人无权过问,没几天时间玉殒香消无人心痛;还有齐齐整整的西洋柱列,顶天立地的华标、构架塔,以及望不到边沿的模纹花坛,等等。这就是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而我们是全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失语状态,上上下下忘却了曾经的沙尘暴暴得人伸手不见五指,记不住曾经的一场暴雨使整个北京城交通全面瘫痪,听不见由遍地垃圾污染环境而导致怪病频频发出来的呻吟,没有人为城市饮用水短缺而焦急(焦急了又有什么用)……可以听到振振有词的声音却是:千篇一律、千城一面又怎么样?没了历史、缺了文化又怎么样?缩小大中小城市差别,缩小贫富悬殊,用最短的时间跻身全国前列、世界前列不好吗?推了山头、填了池塘、利用了土地,这叫生态破坏,种了大树、铺了洋草皮,也叫生态破坏?这不叫以人为本,如此这般的美景秀色难道不是以人为本?历史文脉、城市肌理值几斤几两,破破烂烂、满目憔容能改变城市投资招商的环境吗?东南亚海啸、新奥尔良灾难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俞孔坚记下了广告牌上的提示:“二十分钟中药泡澡、十分钟按摩,七十八元钱……”
俞孔坚跑了国内100多个城市以后,焦急万分!
俞孔坚认为,“城市美化”是美国专栏作家马尔福德·罗宾逊于1903年发明出来的①。1893年芝加哥为举办世博会而用“美化”手段整治城市脏、乱、差,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他由此想出这个专用词并写进文章。谁也想不到后来便形成了“城市美化运动”。俞孔坚说其实此举可追溯到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中提出的理想城市模式,即伯拉孟特和米开朗琪罗的设计中,推出以轴线、序列、比例、尺度、对称、均衡等为设计原则,以景观大道、广场、纪念碑、喷泉、标志塔、放射性道路等为设计特色的巴洛克模式。这些就是数百年后美国城市美化运动中审美的标准和源头。
俞孔坚直言不讳地说到,城市美化运动对于创造或改进社会秩序,恢复城市因工业化而失去的视觉美和生活的和谐,对于促进城市与景观设计专业和学科的发展,加速景观设计队伍的形成,是有积极作用的,但他同时也看到城市美化运动在1909年召开的全美首届城市规划大会上被宣布死刑。著名建筑师伯奈设计的芝加哥的的确确“美丽动人”,但是因为忽视了居住、学校和卫生设计方面的妥顺安排,所以被景观设计史学家牛顿指名批评。城市美化运动追求的是形式美、表面化美、几何图案美,就如一个女人,心灵的、肉体的创伤没有治疗好,光有外表的装扮,只是一种涂脂抹粉的穿金戴银的美,一种病态美,很可怜。俞孔坚认为:“目前,最为急需的是改善生态环境,首先是治理污染、绿化环境。有了生机盎然的绿色和浓荫,有了清新的水和空气,也就有了美。”②所以,他沉重地告诫大家,“城市美化运动”这条“有很多弊病的老路”走不得。
我赞同俞孔坚的观点。1989年7月24日我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了一篇《唯有环境,才有艺术》的短文,表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的生存空间、环境脏、乱、差到不堪入目,表面化的熊猫仙鹤慢慢来,先动手把环境的清洁卫生搞好,也就是说先搞“净化”、“绿化”,再搞“美化”。不再任垃圾成堆,不再任污水横流,不再任蝇蚊成群结队如乌云敝日,不再任噪声、废气、妨碍人的健康,不再任机动车横冲直撞危及人的生命安全。然后多种些树,不让城市光秃秃的像只赤膊鸡,多种些花草,不要到处铺花岗岩板、浇水泥地。做好了这些,再来搞“环境艺术”。要不,人在非常糟糕的环境中活得病歪歪的,怎么能好好地欣赏“环境艺术”呢?
俞孔坚说:“城市景观设计和建设绝不应是表面的化妆和美化,而是在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是在创造人类审美的而又是现实的生活场所、安全而健康的生态系统、富有意味的物质和精神空间。”我举双手赞成。而且特别赞成俞孔坚在《城市景观之路》中写的这样一段话:“现代城市空间不是为神设计的,不是为君主设计的,也不是为市长们设计的,而是为生活在城市中的男人们、女人们、儿童们、老人们,还有残疾的人们和病人们,为他们日常工作、生活、学习、娱乐而设计的。”①这是最高的也是最现代性的设计目标和设计原则。目标准确了,原则对头了,我们的努力结果就会合理了,就会真正顺应时代潮流,或说真正追踪时代步伐了。
关于“城市美化运动”的批评,下面我与俞孔坚交换几点意见。
首先,我要为巴洛克打抱不平。俞孔坚认为“城市美化运动”是巴洛克惹的祸,这话不无道理,巴洛克泛滥了就成了灾祸,但是我认为巴洛克发现了几何之美,巴洛克是一种艺术流派,好像芭蕾舞,应该说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有过里程碑式的贡献。巴黎的凡尔赛宫、罗马的圣彼德广场、华盛顿的中轴线、维也纳的环城景观带以及芝加哥、圣彼得堡、柏林、巴塞罗那、布达佩斯等地的城市设计,应该说都是世界上景观设计和规划的杰作。在今天看来,它们或许有着这样那样的不足,甚至是错误的,但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时代不同了,不同时代的设计师,其艺术观、世界观和社会观都是不可能一样的。万里长城被誉为中华民族的骄傲,是大地的艺术,但这个骄傲是数十万个万喜良的生命和孟姜女的眼泪换来的,这个骄傲占用了不少土地,而实际上并没有发挥过多少作用,所以今天来看万里长城,除了表示我们这个民族不怕苦、不怕累之外,除了表示我们的先人在崇山峻岭的险恶环境条件下发挥了聪明才智之外,似乎很难找到其他的现实意义。但是我们不会因此毁了长城,相反还要千方百计不惜一切功本地保护长城,因为长城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大地景观杰作,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鸿篇巨制,在很多方面有着价值。就像20世纪80年代中国有些人否定鲁迅、否定中国画一样,离开其时代背景评价,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巴洛克在今天看来虽然存在不少弊病,但作为城市艺术,其形式和手法,我们还会世世代代、有意无意、或多或少地传承、借用。俞孔坚设计的岐江公园里有条钭直线形的园路,我看就有巴洛克城市中放射性道路的影子,那些柱阵、树阵、灌木丛立体方阵,也逃不出巴洛克程式的几何图案化形式。
另外,上文已经提到了俞孔坚承认“城市美化运动”有些积极作用,但疏忽了一个可怕的问题,就是类似的“积极作用”、好东西一传到中国,要么泛滥成灾,要么变味走调,这是很不好的习惯。你看:不问因由,大大小小城市都搞大广场、大草坪、大剧院,实在不可思议;台球本是外国很高雅的体育活动项目,但是传到中国,变成了小集镇乃至村庄里赌博的器具;景观大道传到中国,中间绿化隔离带越搞越宽,浪费钞票、浪费土地且不说,现已出现通行不便等很糟的后果。而我们却把道路绿化比例列为国家规范的强制性条文,非执行不可。这些也是“城市美化运动”中表现出来的陋习,是“城市美化运动”走向极端、走向反面的所为。
学习模仿人家好的东西是应该允许的,但一要因地制宜,二要把握分寸,三要有所创新。要知道,方枘圆凿般的乱安乱放不好,会闹笑话;戴盆望天式的照搬照抄不宜,效果会恰得其反;傍人门户甘于落在人家巢穴里折腾,永远没出息!
俞孔坚的枪口甚至大胆地指向了阿尔伯蒂、维特鲁威、米开朗基罗等世界级大师,说他们都是城市美化运动的“幽灵”,至今仍在现代世界城市中作祟。他说城市化妆运动的特征有两个:一是喜好做纪念性的、表面化的文章,二是设计追求激动人心的雄伟。这个城市化妆运动传到中国,俞孔坚说问题已经变成:“一个个城市、农村因此像被阉割了繁衍能力的太监……城市化妆运动在营造一个个虚假的‘桃花源的同时,却糟蹋了中国大地上真实的‘桃花源。”①他说这是中国自己虚伪、空洞、畸形的造型传统的延伸,是远离乡土、鄙视大众的有闲士大夫嗜好的“发扬光大”。俞孔坚在送给市长们的《城市景观之路》一书中写下:1929年墨索里尼在罗马召开的居住和城市规划联合会上说,用5年时间,建一个宏伟、规整、强大而辉煌的罗马城,如同奥古斯都时代的罗马一样;希特勒为了1950年在柏林举行世界博览会,他要在城市的主轴线上,用石头垒出德国政治、军事、经济之实力,让每个德国人因此都能恢复自我尊重。前者野心勃勃,欲借再造罗马秩序鼓吹法西斯主义,后者同样野心勃勃,欲借世博会炫耀日尔曼帝国的威风。俞孔坚说,与美国的“城市美化运动”一样,他们得到的教训都是惨痛的。俞孔坚说中国“城市化妆运动”中表现出来的景观大道、城市广场、河道和溪水地带的整治,以及为美化而兴建公园、以展示为目的的居住区美化和大树移植之风等,其本质根源是封建专制意识、暴发户意识、小农意识在作怪,是“一条发达国家已经走过,并证明有许多弊病的老路”。为求政绩而不惜投入大量资金进行建设,这是“对中央政策的歪曲”。俞孔坚说,如果执迷不悟,长此以往将“最终使城市陷入困境”。②
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因何而起?我估计谁也不愿与墨索里尼、希特勒扯到一处。那么我要问是不是出于中国人的“大城市主义”呢?下面我们来分析分析。
大鱼吃小鱼似的企业兼并和貌合神离的大学合并是不是“大城市主义”之所为?好高骛远的撤县设市和拉郎配般的大小城镇合并是不是“大城市主义”之所为?城市不论资源、能源条件许可越做越大、摊大饼似的弄得问题成堆是不是“大城市主义”的恶果?一点明,我想大家都会承认是“大城市主义”思想在作怪。大城市主义源于大国沙文主义和大民族主义,限于篇限这里不展开追溯。由于“大城市主义”思想的作怪,于是乎出现马路越铺越宽,不管合理不合理,不管土地资源和投资的浪费;广场越建越大,不管空间效果如何,人性化何在;大剧院、行政中心、体育中心、艺术文化中心一个比一个大且离奇,纪念碑、构架、雕塑、佛像、古鼎甚至蛋糕、书画长卷等越来越高、越来越长、越来越天下第一等,都是“大城市主义”在中国的表现和表现中的怪现象。甚至还可以包括,不少人希望自己官职高了还要再高,钱多了还想再多,娶了原配夫人还想二奶三奶小妾成群,支配权力大了还想更大,等等。罄竹难书啊!稀奇吗?不稀奇。整个世界因为“大城市主义”思想作怪而留下的方方面面恶果,已经比比皆是。随着时间的增长,严重程度还会一天天加大。而世人却熟视无睹,这方面的“光荣传统”世世代代在继承、在发扬光大,竟不知什么是新世纪新文明的真正表征。中国人至今仍然沉醉于大广场、大马路、大建筑,认为“大”了就是现代化,认为花岗岩、铝合金、玻璃等高档材料就是现代化,认为城市越大越是现代化。所以说,对于“城市化妆运动”的批评、纠正,我们应该追根寻源地批评“大城市主义”的错误思想,纠正“以大为好”的落后观念。这是我对俞孔坚批评“城市化妆运动”的一些补充。
俞孔坚批评“城市化妆运动”是不是危言耸听?我们的城市最终会不会真正陷入他所说的可怕“困境”?如果大家都能看看大背景,然后透过现象看看本质问题,并且根据曾经的灾难遭遇寻找其根源,估计不难与俞孔坚形成一致的认识。
我们的大背景是怎样的?最新资料显示:2006年我国GDP超过20万亿元人民币,成为全世界第三大经济体,但人均只有2042美元,与英、美、德、瑞典、法等国差距超过80年,仍属“社会欠发达国家”。我们的公共服务不到位、就业难、住房贵、上学贵、看病贵、社保水平低、农民失地等问题交织一起,构成了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我们的经济结构不合理,第一、二、三产业比例失调,城乡、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农业基础薄弱,等等,深层隐忧不少。仅举一例,据国家环保总局报告,2000年我国环境污染造成的经济损失是2000多亿元人民币,2004年估计是6000亿元人民币。6000亿占了全国GDP的3.05%,这个数字、这个增加速度可怕吗?敢往后想吗?尽管“地大物博”,可是我国耕地、水、矿藏资源的拥有量尚不及世界平均水平。所以我们在城市规划建设当中,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不能脱离实际,不能贪大求洋,不能超越阶段胡干、盲干、瞎干。因为不能不承认,我们还是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我们还有2000万贫困人口,我们正处在“矛盾的凸显期”,这就是大背景。
大家看清了大背景,也便有了危机感,有了忧患意识,就会理解俞孔坚对当今“城市美化运动”批评的过激言论,就会理解俞孔坚的“大破”、“大塞”之为。不“塞”住“城市化妆运动”这个大漏洞,真正现代化的城市景观文明,就会大打折扣,就会成为畸形、空洞、虚伪的存在。
三、当代景观设计学是“生存的艺术”
2007年7月16日零点左右,有人在“景观中国网友”发贴指责:他老人家在国外乱叫,将中国古典园林批得一无是处。这位网友说的“老人家”就是俞孔坚。类似的嘲笑、指责据说不少,我们且不评说。俞孔坚于1997年头顶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桂冠回国,在作了大量调研之后,首先抓住铺天盖地的“城市化妆运动”和仿古园林建设作为研究对象和突破口进行工作。由于敬恭桑梓之心过甚,他采取矫枉过正的方法和言论就难免显得唐突,显得芒锋毕露,让很多人不易接受。其实他的目的极单一而明确,那就是要为自己的国家创立一门新的、他认为最为急需的应用学科——景观设计学。我以为,这是爱国家、爱人民的表现,是想为这个时代多做些益事的表现,即便言辞过激,相信世人最终会理解他、原谅他。
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ASLA)主席佩里·霍华德在2007年第1期《城市环境设计》杂志上撰文说,景观设计学这个词是1828年提出来的,整整过了40年才作为专业术语被应用。从1909年到1920年,美国官方有纪录称,景观设计学是一种为人们装饰土地和娱乐的艺术。到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的章程里写明景观设计学的定义是安排土地,并以满足人们的使用和娱乐为目标。1975年的协会章程改得较为宽广而全面:景观设计学是设计、规划和土地管理的艺术,通过文化和科学知识来安排自然与人口元素,并考虑资源的保护与管理,反过来环境将创造有利于人们的结合。到了1983年,协会宪章修订定义措辞,称景观设计学是一个通过艺术和科学手段来研究、规划、设计和管理自然与人口的专业。由此可以明显地看到:其一,景观设计学是年轻的学科,连定义都在不断地修改、完善;其二,这个学科的包罗范围正在一步步地放大,然后又高度归纳到土地与人口这样一个大命题上。
在阐述景观设计学的内容时,佩里·霍华德说,它涵盖了景观的保护、发展,以及适当的使用、可行性研究、工程的成本计算等内容。20世纪90年代,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申明,景观设计学的内容是灵活的设计,追求文化和自然环境的浑然相融,构建城区与自然和谐的、可持续的平衡,并在这样的自然之中保护文化传统的多样性可持续计划。总而言之,景观设计学的全部努力,是要达到可持续发展的实现。
佩里·霍华德进一步解释说,可持续发展的真正实现,需要科学家和其他相关学科专家的精诚合作,解决好土地和水的问题,景观设计学的一切力量要集中在修复千年生态系统上。从这一最基本的、同时也是最关键的景观设计学宗旨去评判,可以说中国的大禹、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是两位最了不起的景观规划大师。前者治水拯救土地、拯救百姓,后者用方格网测量了限定居住区边界,他们都为人类景观设计史作出了光辉永存的贡献。反之,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对沙漠地区灌溉用水所作的详细规划,以及恺撒时期罗马人将自然湿地改造成可耕作的良田等,则都因为严重违背自然规律而以失败告终。现代景观设计学将告诉人们不应该做什么和可以做什么。
俞孔坚等对景观设计学作了如下定义:“景观设计学是关于景观的分析、规划布局、设计、改造、管理、保护和恢复的科学和艺术”,“是一门建立在广泛的自然科学和人文艺术科学基础上的应用学科。”①他说景观设计学与建筑学、城市规划、环境艺术、市政工程设计等学科有紧密的联系,但在现代意义上又与城市规划、市政工程、环境艺术存在区别。景观设计学同时还有别于传统造园师、园丁、风景花园师,因为景观设计要处理的对象是大工业、城市化和社会化背景下土地综合体的复杂问题,是土地、人类、城市和一切生命的安全与健康及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其终极目标是为建筑、城市和人的一切活动与生命,求得和谐相处的空间与环境。就因为是这样的背景,这样的重任在肩,所以俞孔坚认为国人对该学科的“造园”、“园林”、“风景园林”、“景观建筑”或“景观”、“地景”的对译都是失妥的,他主张以“景观设计学”正其名。俞孔坚静观默察,不掩瞒这个事关百年大计的学科的最终定位的准确性的异议,并于2000年在一篇文章中提议:该学科更为贴切的名称可能是“土地的设计”。为了集中讨论景观设计学,笔者在此暂且把这个议题搁置起来。
作为纯粹意义上的美国第一个景观设计作品——纽约中央公园,是不能不在此章节中占一席之地的。这个公园面积达800多英亩(折320公顷),在纽约市最繁华的曼哈顿区中心位置。中央公园南界卡内基,北依哈林区,东毗古根汉姆博物馆,西靠美国自然博物馆和林肯表演艺术中心。老奥姆斯特德与沃克斯(建筑师,英国浪漫主义风景派的崇拜者)合作设计,其方案于1858年4月在三十多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中央公园南北长4公里,内部不仅有植物园、动物馆、运动场、美术馆、影剧院和大面积的湖面、花式繁多的喷泉、大草坪、各种游步道等公园所需的功能和景点、设施,而且还有历时90分钟看遍整个公园的无轨电车游览线,有野生动物保护中心,有连绵起伏、变化多姿的丘峦,很方便、很自然、很生态、很原真。但是方案中标的更大特点还在于东西向的四条城市干道,设计者把它们统统安排从地下穿过,因而保证了公园空间景观的完整性和公园游览步行的安全性、悠闲性。自东南去西北斜向穿曼哈顿的框架性道路——百老汇大街,在公园西南角形成地上地下交通枢纽,十分合理而巧妙。然而,老奥姆斯特德的高瞻远瞩和作品的震撼力更在于他敏锐地认识到这个公园是城市有机体的一部分,因此,既不能因为公园的出现而使城市增加规划难题,同时也不应该因为城市而使如此巨大规模的公园变成一个问题错综复杂、百病缠身的肌体。中央公园是曼哈顿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为市民提供了一处优美而充满自然气息的日常游息场所,是在工业化、城市化大背境之下市民借以调节生理、心理、精神的一个亲切温馨的去处。老奥姆斯特德认为,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公园,实际上它是一个城市景观设计。老奥姆斯特德独步天下,不说自己是风景园林师,而是一个景观设计师,于是他被称为美国“景观设计之父”,纽约中央公园被称为美国第一个景观设计之鸿篇佳构。他与被称为“美国园林之父”的唐宁,是这两个领域的巨人。
我们再来看俞孔坚设计的岐江公园。岐江公园位于广东省中山市主城区,总用地面积11公顷(其中水面3.6公顷),原是粤中造船厂所在地。公园东南向临岐江,西北方是城区。俞孔坚和庞伟等人在这个公园的设计上,利用老厂的门式桁架、铁轨、龙门吊等重组新的景点,利用芦苇、水草等野生植物构筑新的风光,利用一些旧机器作为重温历史文化的硬质雕塑等,给看惯了中国古典园林的城市市民以许多新鲜感、历史感和文化感,同时还有许多原真性和平易性,因此获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功。设计者说他们的真正努力还在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较好地解决了水位变化时滨水地段的生态性、亲水性;二是通过挖小河道、留小岛的办法,既保住了几十颗大榕树,同时成功地保证了河道过洪断面;三是发现了野草之美。但是我认为,还有更多更大的效果是没有围墙,因此使公园跟城市融为一个不可分割、不可缺失的整体,任何人走进公园都会感到其实是在城市,而任何一个走近它的人,都会觉得已进了公园。另一点是整个公园极为平易朴素,普通市民甚至是外来打工者都可以亲近、可以享受、可以“放肆”地来玩赏。我认为这是岐江公园设计最大的成功之处。美国景观设计协会2002年度设计奖之所以授予岐江公园,个中关键性缘由就在这里;俞孔坚之所以不承认景观是古老园林的“延续”,道理也在这里。他们没把粤中老船厂基地作为一个公园去做,而是作为城市一个区块的景观、一个宜人的场所去做,所以成功了。
但是作为景观设计学这么一个大学科而言,纽约中央公园和中山岐江公园充其量只是“中尺度”的设计项目。“小尺度”的是一个住宅的环境设计,“大尺度”的是新的居民点或者整个城市、一个区域的景观规划和设计。如果不把研究框架和目标定位跳出微观、中观层面而走向宏观空间世界的话,景观设计学就会因此缺少时代的意义而陷于一般的技术性工作层面,就会因此而丧失工业化、城市化大背景下一个新兴学科建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从美国的景观设计专业发展轨迹中可以看得明明白白:他们从花园到景园,从风景区到景观设计,最后从景观设计专业到景观设计学科,此间相伴全过程的是奥姆斯特德父子几代人一百年的努力。到了1969年,麦克哈格举起生态规划大旗,使美国景观事业进入一个崭新的高峰。人们因此可以看到一个新学科从诞生逐步到成长、成熟的全过程,可以看到一个学科一次次自我超越、自我革命的艰苦历程和划时代的进展。俞孔坚因为在美国最早创建景观设计学的哈佛大学就读该专业,并有幸聆听过麦克哈格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景观设计师和生态规划创导者的授课,所以他的思想观点一亮出就显得特别前卫。他想报效祖国,为自己国家创立这门在中国来说绝对新鲜的学科——景观设计学。为此,他特别喜欢借用艾青写的两句诗来表达自己的情怀:“为什么我的眼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
俞孔坚回国整10年了,匆匆忙忙地跑了100多个城市,匆匆忙忙地出版了10多本共计500多万字的著作、译作,匆匆忙忙地为各地各级听众作报告,然后又匆匆忙忙地承揽业务想借实例去证明自己的新观念,并且竭尽全力在北京大学先后创立景观规划设计中心、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和北京土人景观规划设计事务所等。几乎可以这样说,任何一个真正熟悉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匆匆忙忙。匆匆忙忙为什么?“因为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
2006年,俞孔坚新鲜出炉了当代景观设计学应定位为“生存的艺术”的观点。面对当前环境与生态危机和民族文化身份缺失这两大危机,俞孔坚认为当代景观设计学应承担两大重任,一是重建“桃花源”,二是重建“天地—人—神”的和谐关系。
俞孔坚把当代景观设计学的目标确定在极为形象、极为诗化、极为喜闻乐见的“桃花源”三个字上面。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几乎是路人皆知的名篇佳什。陶渊明构筑的“桃花源”,不但山美、水美、人美,而且是十分清幽、十分太平的小世界,甚是让人向往。俞孔坚不沉迷风水,但他从中国古代风水理论研究当中发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中国古代人的理想景观模式。他把这种抽象的理想景观模式归纳了五个特点:(1)围护与屏蔽;(2)界缘与依靠;(3)隔离与胎息;(4)豁口加走廊;(5)小品与符号。然后,他又用很具体的“枕山、环山、面屏”三大地理特征进行转化提炼,最后用“围合加豁口”这样一个“葫芦模式”作高度简约而形象的概括。这个“葫芦模式”特别可圈可点的例子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俞孔坚说,当代景观设计学的伟大使命与战略目标就是要“重归”、“重建”“天地—人—神”和谐的“桃花源”。因为景观是一个天、地、人、神相互作用的界面,在这个界面上,各种自然和生物的、历史和文化的、社会和精神的过程发生并相互作用着。他说,只有牢牢坚持三个原则,即设计尊重自然、设计尊重人、设计关怀人类的精神需求,景观设计的道路才不会走偏,目标也才能达到。
但是,半个世纪之前,景观设计学家佐佐木就说:“当前,景观设计学正站在紧要的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向致力于改善人类生存环境的重要领域,而另一条道路则通向肤浅装饰的雕虫小技。”①这个说法很准确。以这个为标准来审视当前人们在“城市化妆运动”中的所作所为,那些不要环境只要“艺术”的所作所为,那些痴迷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所作所为,包括一切背离人之生理、心理与精神舒适愉悦的所作所为,都是我们今天需要沉重检讨的。因为这些所作所为有悖于“改善人类生存环境”,都属于“肤浅装饰的雕虫小技”。景观设计学指出了今后努力的方向和工作的目标,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在“十字路口”徘徊,就不会因此陷入困惑甚至丢了前程。
俞孔坚所指出的环境与生态危机是有目共暏的,另一大危机是民族文化身份危机。民族文化身份危机一是指带着浓重的巴洛克形式的“城市化妆运动”,二是指“以大为好”的现代西方帝国式建筑对于中国的入侵。他十分激动地说,盖一百个“国家大剧院”或一千个“央视大楼”、一万条“世纪大道”、十万个巴洛克式的“市政广场”和百万个以展示政绩为目的和移植大树而形成的“中央公园”,只能使我们的城市和景观离平民越来越远,离科学与民主越来越远,离现代化越来越远,离和谐的人际关系越来越远。他说这些就是我们民族文化危机的主要表现。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然坐标、社会坐标、精神坐标没了,我们的民族文化危机就到了最危险的边缘。我十分赞同他的观点!
但是他也不希望回到“葫芦型”的理想景观模式中去,因为那是“旧的、农耕时代的和谐”。俞孔坚说:我们“必须创造新的和谐,当代人的生活目标下、现代科技条件下、现代大工业和城市化背景下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说得好!“葫芦模式”虽然是“桃花源”式的,但只适于一个村庄、一个人口规模很少的小集镇。现代的城市,小则三五万人,多达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人多车多房子多,多得不可言状。所以,我们的《城市道路交通规划设计规范》列为强制性条文的7·2·5条规定:“城市主要出入口每个方向应有两条对外放射的道路。七度抗震设防的城市每个方向有不少于两条对外放射的道路。”什么意思?因为作为城市,要绝对地保证人和物资进出城市的畅通、方便和安全。特别是有七度地震可能的城市,一个方向或某个方向的一个豁口卡住了,还有其他方向或另一个豁口可以保证地震时市民们快速而安全地逃离、疏散。
在当今城市化、工业化大背景下的“理想景观模式”,俞孔坚说其终极目标是“天地—人—神”的和谐。我认为具体的内容包括:一是自然生态的和谐,二是历史文化资源的共存共荣,三是现代人最基本的生活、工作需求,三者组合为网络状整体。这就是当代理想景观模式吗?这样的解释是否过于笼统,欠具体,或者说是否正确,有没有偏颇或者错误?我认为大家可以讨论。首先要指出的是,“理想景观模式”概念应该有明确的交待,否则不好努力去实现。但是,“理想景观模式”是高标准、高境界的目标性、方向性概念,是一个多义的、多向的、会因人因时因地而出现区别的“理想”,所以仓促确定并非为佳。前面说美国为景观设计学下定义花了100年时间还在修改,就说明慎之又慎是应该的。
1991年我在台湾《空间》杂志第5期发表《我们心中的环境艺术》一文,其中的基本观点可以借用到景观设计上来,即“尽一切可能地少一些虚虚假假,多一点实事求是,少一点好大喜功,多一点脚踏实地,少一点伪造做作,多一点天然风光,少一点拿腔拿调,多一点真情实感,少一点花丽胡俏,多一点朴素大方,少一点故弄玄妙,多一点肝胆相照,少一点专横跋扈,多一点民主意识,少一点三教九流,多一点大众观念……”今天抄录于此,供“理想景观模式”构建参考。
我认为,硬性用几条标准定出理想景观模式甚至是不科学的,因为城市有规模大小之别,有地理条件之别,有气象条件之别,有历史文化遗存多少之别,有民族习俗、宗教信仰之别以及经济发展条件之别,等等,套用一个模式的几个条文,恐怕不妥。例如,一条流经城市的河道岸线处理,既可以是水草坡度形式,也可以是石砌驳岸形式。像巴黎塞纳河在城市中心区是用硬质的石头、水泥驳岸处理的,地面标高行车,三四米下去近水一级是走人的,人车分流既安全而且亲水效果很好。而沈阳主城区的浑河采用的是自然坡向水面的草地,河水与青草亲密无间,极为优美而自然,是人们消夏、休闲、垂钓的好去处。还有上海南京东路外滩和绍兴、苏州、威尼斯水城,都是水泥和石砌堤岸的佳例。俞孔坚团队新获美国景观设计协会奖的秦皇岛汤河公园设计是自然坡度岸线的佳例。这些例子说明,只要因地制宜,都可以得到较好的城市景观效果,都有安全使用和人地和谐的效果。就这一堤岸议题深入一下,还有许多东西值得考虑。例如中国浙江有些小城镇,流经中心城区的是“易涨易暴”的溪流,枯水期间,城市地面距溪流水面五六米甚至七八米之高,但是雨季时洪水却会溢出堤岸冲进城市,因此,自古至今,多用石砌堤岸来处理,但是离中心城区之外,则大多采用自然坡度岸线。这说明解决的办法一定要因地制宜。在城市建设用地十分紧缺的山城中心区,如果硬套自然坡度堤岸,牺牲很多可利用的建设用地,这种做法就会遭到拒绝。
保护自然生态是原则,保证城市安全是前提。如何选择巧妙的办法,既安全又生态,所以也便有了技术加艺术的问题。大禹治水、李冰造都江堰,桂林新安的灵渠、大运河等,还有沟通伏尔加河和莫斯科河的人工运河,以及伍子胥的苏姑城水网路网巧妙结合的规划等,都是技术加艺术地处理问题的例子。所以我说俞孔坚把景观设计学定位为“生存的艺术”,可谓旷古绝伦之认识。
行文至此,我们不妨回头讨论一下“景观设计学”的学科定位是否妥宜。由于“景观”两个字是“地理学名词”,是描述“梭罗门圣都景观”的视觉范畴的用词,然后还因为司空见惯的“景观”认同的表面化意义,所以要“景观设计学”来承担科学地改变人地关系之重任,多少让人感到不是十分的贴切。也许可以改用俞孔坚以前提出的“土地的设计”,或者改为“人类聚居设计学”,与希腊建筑师道萨迪亚斯提出的“人类聚居学”靠拢,或者称之为“人居环境设计学”,与吴良镛先生提出的“人居环境科学”融合,我认为都未尝不可。道萨迪亚斯提出协调经济、社会、政治、技术、文化“五种力量”,建设理想的“安托邦”城市,在很大份额上,与俞孔坚想建立的“景观设计学”是相同的;吴良镛提出的自然、人、社会、建筑、支撑“五大元素”,也与俞孔坚想建立的“景观设计学”有很大的相同相通之处。不同的是,支撑俞孔坚“景观设计学”的“生态安全格局”这部分有划时代意义的内容,是道氏、吴氏所没有的,俞孔坚用“反规划”手法做出来的“生态安全格局”是破天荒的创举。三个人的发明创造构成一个新学科,或称之为“人类聚居设计学”,或称之为“人居环境设计学”,比之“景观设计学”,不但学科的承载能力扩大了,而且兴许更加符合“生存的艺术”的羽化比对。所以我认为,为了这个关于人地和谐学科的建立,到底用什么词命名,可以通过反复讨论来确定,不必操之过急。“景观设计学”像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只要能够健康茁壮地存在,定然前程远大,改个“名字”不是艰难的事情。
四、用“反规划”途径构筑景观安全格局
景观安全格局(Security Pattern,简称SP)理论是俞孔坚于1995年率先在国际上提出来的,其核心内容是讨论垂直的生态过程和水平的生态过程。所以,对维护和控制某种生态过程有着关键性作用的空间构成,被俞孔坚称为“安全格局”。空间构成的关键性所在是点、线、面的把握,具体地说是四个点(峰、陷、关、鞍)、两条线(谷线、脊线)、三种面(丘、洼、域),概括性的称谓是斑块、廊道、栖息地,相对应的术语有“源”、“辐射道”或“源间联接”、“缓冲区”。可以这样认为,地球上所有物种的扩散,以及昆虫的危害和水灾、火灾的蔓延,无不在“点”上发生或消灭,在“线”上移动或阻隔,在“面”上铺展或祸害。因此,俞孔坚的景观生态安全格局,第一步是识别确定保护对象的“源”,这是物种扩散和维持的元点,在此基础上深入识别确定保护对象扩散由“源向外围景观辐射”的通道(廊道)和“环绕源的周边地面”的缓冲区。接下来第二步是根据“源、距离和景观基面特征”,用基本公式绘出并建立“阻力面”。最后,对这个反映物种运动的时空连续体进行空间分析,俞孔坚认为“可以判别缓冲区、源间联结、幅射道和战略点”,这些景观结构组分叠加组合之后,可获得不同“门槛值”所形成的阻力面矢量图。这就是景观生态安全格局的主要内容。
在广东丹霞山国家风景名胜区的生物保护规划当中,俞孔坚用实例证明生态过程有垂直和水平两个向度的存在。关于垂直生态过程的处理,生态规划创导者麦克哈格曾经把它发展到顶峰,其成果在当时被称为“千层饼”模式,即“垂直分层法”,这是19世纪末手绘地图叠加技术形成的成果。然而,俞孔坚察觉到了水平过程是发生在景观单元之间的流动或相互作用,如物种的空间运动,以及干扰和灾害的空间扩散。这是麦克哈格理论未曾解决的问题,俞孔坚断言这是“千层饼”模式难以表达的。俞孔坚认为,麦氏模式有两大弱点,一是“千层饼”只能适应于生态的垂直因子和垂直过程的分析,二是“千层饼”陷于自然决定论和唯技术论的巢穴。因此,对于“缓冲面”的划分,国际上一直以来没有一个科学的方法可以求证,如今俞孔坚的生态安全格局研究,为解决此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途径。
骤然间有些疑惑和不解涌上脑海。我认为麦氏的垂直分层法实质上是沿地形的同一等高线分层绘制的,因此,分层图就会随着地形坡面倾斜度的变化和峰回路转的态恣而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尺度。如果不是四周皆山的封闭式盆地,“陷”之间相邻空间的流动关系也能随之出现在分层图上。因此,我认为麦氏的垂直分层法中,会有水平层面的分析结果出现;而在俞氏的水平分析法中,也会有“千层饼”垂直展示的分析结果存在。尽管我十分赞赏俞孔坚的崇论闳议,钦佩他敢于对世界级的巨匠、自己的老师提出质疑,但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东西。
在《“反规划”途径》一书中,俞孔坚说:由景观局部、点及空间联系所构成的景观生态安全格局,“它们是现有的或潜在的生态基础设施(Ecoiogieai infrastructure,简称EI)。”①似同城市的市政基础设施一样,他希望在城市规划当中获得刚性的认同并确立。
生态基础设施的概念是1984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在“人与生物圈计划”(MAB)的研究报告中提出来的。生态基础设施表示自然景观和腹地对城市的支持能力。后来有人用此概念演变出核心区、廊道等所组成的生态网络,并在欧洲得到较多应用。最后,生态基础设施被认定为对城市系统运行及栖居者持久生存具有基础性支持功能的资源及服务。
关于生态基础设施的主要结构,俞孔坚在《“反规划”途径》中认定是“廊道”。广义的廊道包括:由植被、水体所构成的“生态廊道”,由人类和其他生物的通道和林荫道等所构成的“绿道”,由历史景观和文化遗产所构成的“遗产廊道”。这些廊道作为生态基础设施的主要结构设计时,重要的工作任务是确定其宽度、长度和起始、终结点,当然还有功能定位设计等。但是在我看来,作为生态基础设施的主要结构,还应该有“斑块”这一内容。假借廊道的思维框架,斑块的广义存在,有原生斑块,如湿地、林地、草地、湖泊、动物栖息地以及一些地质景观(特殊“基质”)区等;有绿色斑块,如城市公园、街头绿地等;有遗产斑块,如历史街区、古建筑密集区和古村落等。因些,斑块作为生态基础设施主要结构进行设计时,主要任务是确定其保护范围的大小,包括出台周边建设和使用管理的措施。不知道这一重大结构内容的遗漏,是俞孔坚的工作疏忽,还是我阅读时的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