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笑了,契诃夫哭了

2015-04-20 09:18王沭文
上海戏剧 2014年5期
关键词:赖声川契诃夫海鸥

王沭文

当赖声川的《海鸥》、《让我牵着你的手……》落下帷幕,关于戏的争论却在舞台下拉开序幕,本刊采访了几位戏剧界人士,说一说他们眼中的契诃夫和赖声川所呈现的契诃夫。上海戏剧学院俄罗斯戏剧研究专家吴小钧,在看了郭晨子撰写的剧评《观众笑了,但这不是〈海鸥〉》之后,他表示非常赞同,并认为标题也可以是“观众笑了,契诃夫哭了”。

上海戏剧:《让我牵着你的手……》、《海鸥》您更喜欢哪一出?

史学东:我更喜欢《让我牵着你的手……》。因为排除表演上的些许不适,至少你愿意相信舞台上的台词源自契诃夫的书信。而面对《海鸥》,你只能想象,导演让这位剧作家的灵魂在座位上叹气,甚至,拂袖而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吴小钧: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般说下午好的就说晚上不好,说晚上好的就说下午不好。我呢,下午的戏前半部分根本没入戏,因为老想到戏外的东西,比如契诃夫与他妹妹的关系以及姑嫂关系等等,所以总跳戏。另一个原因是,孙强表演的契诃夫太夸张了,蒋雯丽作为一个演员去演一个女演员,感情激动外露一些是可以的。《海鸥》还是有亮点。第一幕戏中戏,赖声川的调度有层次感。细节上的处理很细致,契诃夫是相当讲究时间的流逝、季节的交替,因为他写的是“生活流”,契诃夫每个戏都从盎然的春天开始,最后在萧瑟的秋天结束。这不仅仅是季节的交替,更是一种情绪的体现,时间随着季节这么流淌着,整出戏从生机勃勃到萧瑟寒冷。赖声川有注意到这点,然而最后飘雪那个场景,狗尾续貂。

华山延安之间(微博名):我更喜欢下午的《让我牵着你的手……》,以前知道契诃夫剧作的显著特征是反传统的戏剧性,反冲突,他的剧作中没有像莎剧那样的惊心动魄的激烈的表面性戏剧动作,而是一片“生活流”,但这看似平静的“生活流”下面却压抑着人物涌动的澎湃激情,而直接表现契诃夫和他的妻子欧嘉爱情的《让》剧则一反契诃夫剧作的传统风格,通过他们之间的400多封情书,把契诃夫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可能与观众认知不太吻合的一面,把他羸弱的病体中蕴藏着的激情巨浪赤裸裸地、恣肆地、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出来,情书语言的自然和真挚,让我们忘掉了他是由中国演员扮演,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实可信的契诃夫。

上海戏剧:您认为赖声川体现出了契诃夫的剧作特色吗?

史学东:也许赖声川完成了二十四年前他本人对《海鸥》的超越,但这只是导演在行使舞台特权。我很赞赏在戏剧精神上,赖声川对中国舞台上的契诃夫所做的反省,特别是对喜剧意义的再发现,颠覆了几十年来中戏、上戏对该剧的把握。但是他的刻意,同样让你怀疑其对荒诞的诠释与契诃夫充满智慧的嘲讽力量不够匹配。

如今上演契诃夫,不必忠于剧本的冗长,一个世纪之后,我们消磨戏剧的方式当然可以提速。但是,如果没有能力在舞台上建构契诃夫冷峻的讽刺意味,那么导演将不幸成为那只被射死的“海鸥”,这也是通往喜剧的一种方式。

吴小钧:这版《海鸥》太流畅了,没感到停顿的艺术,抒情性也没有了。虽然赖声川版的《海鸥》剧情没有删减,但现在时长只有两个半小时,赖声川加快了节奏,一般契诃夫的戏都要三个小时,其最大特色就是停顿,戏剧结构的重心就是停顿。《海鸥》这出戏在剧本中一共有30次停顿,第一幕8次,第二幕4次,第三幕7次,第四幕11次。最后的自杀,契诃夫明显将矛盾推到幕后处理,对于自杀尽量淡化,但赖声川却让康丁死后从舞台横穿而过。契诃夫不对任何人贴标签,契诃夫不写天使、不写恶魔,他总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去展现人物的可爱可笑可怜。而这版《海鸥》人物脸谱化,特里果林在剧中变成了一个玩弄女性的作家,所以说对人物理解和把握也不是契诃夫。在好多人没看过《海鸥》,不熟悉契诃夫的前提下,我认为应当尽可能的靠拢契诃夫。而赖声川的《海鸥》是表面上敷衍契诃夫,说重点就是恶搞。演员表演极尽夸张,象征意味被廉价的表演所淹没。这是一种误导,从作品内涵和契诃夫本身特色而言只是一次浅层次的理解和诠释,更不用说赖声川与契诃夫的灵魂对话。我总以为,对大师还是要有敬畏之心,崇敬之情,千万不要拉虎皮做大旗,挂羊头卖狗肉。

华山延安之间:赖声川说,把原剧的时空改到1930年代的上海,是“让观众更容易进入它的情境的一种方式”,我一下明白了,说白点,原来导演是想让戏更好看,以避免在伯克莱他导师导他参加演出的《海鸥》上演时观众睡着的前车之鉴,因为毕竟是14个城市的全国巡演。“押沙龙”君说本土化和跨地域性“才是契诃夫戏剧的魅力所在”,“当《海鸥》中的阿尔卡基娜、特里波列夫和特里果林是一八九六年的俄国人的时候,时间、空间、地域、种族的距离为他们蒙上了一层迷雾,一层高贵的迷雾。而当他们是上海三十年代的人物……这层迷雾被拨开了,随之可以看见的是他们更清晰的人性的弱点”。可是“押”君去年才赞赏过的,由中国演员“穿蓬裙”、用俄式茶壶试图“原汁原味”搬演的《万尼亚舅舅》,难道演出蒙上了“一层高贵的迷雾”,使我们虽然看见了这些人物人性的弱点,但不是很“清晰”?我的观点恰恰相反,这层迷雾根本就不存在,我想不光我们中国人在看,全世界各种文化背景的人都在看契诃夫,如果各国人民都要经过本土化拨开迷雾才能读懂契诃夫的话,那算什么契诃夫啊!契诃夫的不朽就在于他把他对人类的爱化作了巨大的无尽的悲悯,使得我们在观看写于一百多年前、发生于万里之外的异国故事时仍然热泪盈眶不能自已!这种悲悯需要本土化、跨地域吗?我想不管人类发展到什么阶段,作为个体的人都会感受到这种悲悯!这才是伟大的永恒的契诃夫!

上海戏剧:您怎样理解契诃夫将《海鸥》定为“四幕喜剧”?赖声川做到了吗?

史学东:契诃夫对《海鸥》的“喜剧”定义,无非是告诉大家,他对每一个人物的嘲讽,是的,毫不吝啬的嘲讽。无论是文艺青年康丁的理想主义、作家特里果林的现实主义、乡村少女妮娜的浪漫主义、成名演员苏以玲的存在主义……他们在契诃夫的笔下,都是可怜而又可笑的。无论剧本充斥着失意、背叛、始乱终弃、死亡,他都不希望观众为之心痛,而只需由他撕开这样的生活,让众人验看一下自己。喜剧,可以意味着在剧场里乐不可支;更可以在回味的时候,让你哭笑不得。赖声川努力了,但不是所有向经典的致敬,都值得拥有掌声。endprint

吴小钧:观众笑了,契诃夫哭了。所谓的喜剧性完全来自某种“风格化”的表演——演员们夸张的肢体和台词表达。舞台上似乎来了一群“小沈阳”们。如果契诃夫在世,这样的演出恐怕比斯坦尼的悲剧性处理更令其恼火。有一位朋友,她看完戏说,她原先就不太愿意到剧场看契诃夫,宁愿在家看剧本,这版《海鸥》的演员、导演都很卖力,但如果我是契诃夫,我就哭了。

华山延安之间:赖声川这个本土化版的《海鸥》无疑是喜剧,从头至尾笑声不断,但,还是不是契诃夫的喜剧先别忙下结论,不妨分析一下剧场里的笑声,看看这些笑声是怎么引起的,是台词与本土化人物的荒诞配引起的,还是演员放开演以后洒狗血引起的,抑或是在笑的同时是否隐含着对被笑者的巨大悲悯,如果是忧伤的笑声贯穿全剧,那我们要衷心祝贺契诃夫真正的四幕喜剧终于跨地域诞生了!相信每一个看过戏的观众都会做出自己的评判。

上海戏剧:对于这次《海鸥》的本土化改编,您觉得怎样?

史学东:我愿意为改编的创意鼓掌,但与改编的水准无关。

吴小钧:背景改为三十年代的中国,是个比较聪明的做法,契诃夫作品不做删减演出时间会长,背景换了后带来自由度,起初期待看到赖声川如何将契诃夫中国化。看了之后,失望。背景变了,剧本却没改动,看上去戏表面的东西都没怎么改动,但已经不是契诃夫了。或许是因为赖声川考虑到剧场效果,考虑到中国观众的欣赏水平。契诃夫的戏不太好看,也不太好懂,一口气看到底就不容易,需要有文化积累。

华山延安之间:该剧的广告宣传点着重在本土化和喜剧性上,即把原著的背景1896年的俄罗斯换成了1930年代的上海。本土化是个很好的创意,可以让看过《海鸥》的人有欲望或兴趣再看一遍,但真的操作起来,我觉得本土容易,化不容易,化得好尤其不容易。话剧是“话”的艺术,台词的艺术,尤其是契诃夫的台词,剧组敬畏契诃夫,除了明显不合适的地方如把托尔斯泰改成鲁迅等改动之外,其它未作删改,也就是说,1896年俄罗斯乡村各式人等的台词原汁原味地原封不动地从1930年代上海附近一个乡下的各式人等的嘴里说出,那会合适吗!我在想,为什么不稍微动一动呢?动得更像那个时代的上海人所说的话,我指得是不伤筋骨的小改动。当然有的是不能改的,比如特里波列夫打海鸥,虽然上海附近只听说有人打麻雀没听说有人打海鸥,但为了点题,权当康丁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也可能去打海鸥;有的应该改起来不费力,比如苏以龄问管家要马,想坐马车回上海,管家说没有,马都干活去了,1930年代上海的交通工具、货运工具是马车吗?上海当然有马,但都在跑马场赛马,而且都是大洋马,在汽车没有普及之前江南地区应该坐船,好一点的坐小火轮吧。当然这些都是小地方,到除了上海之外其它13个城市去巡演,绝对不会有人提这样的傻问题。问题是细节决定成败,当舞台上让观众哄笑的细节越来越多时,说实话我真没感受到“押沙龙”君所说的“上海气质”,反而俄罗斯的海鸥不停浮现,确实拉近了距离。我觉得跨地域性还是要小心,要因人因时因地,有的剧作还真不能乱跨,因为剧作家的风格确实跟他的人种民族、特定地域形成的特殊性格、以及特定历史形成的独特文化紧密相关,比如悲怆的、思辨的、深刻的剧作往往诞生于英国、挪威、德国、俄罗斯等寒冷地域;而喜闹、魔幻、瑰丽的剧作大抵蕴育于意大利、法国、拉丁美洲等暖热地域,生命同样忧伤,心灵同样困扰,但还是有差别。记得当年看越剧王子赵志刚演越剧《哈姆雷特》独白一场,他也是原汁原味未作删改,当同台人用越剧道白称呼他“哈姆雷特”时已引起笑场,而当他用绍兴官话字正腔圆、激情饱满地吟诵起“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时早已哄堂大笑了。所以“押”君的主要观点:“因为人们的困扰永远相似,因此在任何时空说契诃夫的台词,都理所当然”,其中“任何时空”说得过于绝对,试想,如果我们“跨地域性”地邀请随手可以摘水果充饥、采树叶遮蔽、且能歌善舞的非洲赤道部落人来排演《海鸥》,那会是什么结果?一定也是个喜剧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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