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家的戏

2015-04-20 09:11郭晨子
上海戏剧 2014年6期
关键词:隔壁家国光牡丹亭

郭晨子

好多年前,录音带里没头没尾地听到李立群讲防空洞躲空袭的一段“相声”,恨录音不够清晰、不够完整,却瞬间被击中,好奇海峡对岸如何讲共同经历过的一段历史,好奇“相声”如何成为“剧”,好奇“表演工作坊”是个怎样的所在,“集体即兴创作”又是怎样的神秘、神奇、神气。当看到“用相声写相声的祭文”这样的创作宣言与定位,更是心有戚戚。

2000年,《千禧年,我们说相声》来了,正宗的表坊、正宗的相声剧、正宗的集体即兴创作,怀着印证的期待坐进剧场,“食”不知味,它是期待中的“样子”,却没有想要印证的内容。

这不是谁的错,只是错位发生了!《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成功在1985年,成功在台湾解严之前,发生在台湾民众的“寻根”思潮中,它既释放了戏剧作为公共论坛的功能,也捡回了丢失已久的民间艺术形式。当言说本身和言说的内容都不再是禁忌,“相声剧”也就结束使命“下台一鞠躬”了,作为延续的《这一夜,WOMEN说相声》已经是天才女演员的脱口秀,以性别乃至性犯忌终归没有游走在政治上的不被允许的影响力大。“千禧年”的这一次相逢中,“录音带”式的不可见已经打破,犯禁的快感已经消失,两岸的社会状况不同,寻求共鸣自然是刻舟求剑。十多年后,当《宝岛一村》把笑声带回了大陆的剧场,轻松调侃已然取代了最初的试探、紧张和莫名的兴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相声只是载体,触犯戒严期间敏感的政治才是它走红的原因。而从“这一夜”、“那一夜”到《宝岛一村》,看“隔壁家的戏”还不是想了解“隔壁家”?“相声剧”终于成了祭文,好在,并不是相声的祭文。

十年前,青春版《牡丹亭》问世,同年,台湾某基金会联手苏州昆剧院推出全本《长生殿》。2008年,白先勇先生再度携手苏州昆剧团打造《玉簪记》,2012年,仍然是该基金会,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的上、下本《南柯记》在台湾首演,该剧今年展开在上海、广州等多地的演出。

台湾大学教授王安祈曾著文《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昆曲与台湾的遇合》,“台湾除了有最好的观众之外,更掌握了论述诠释主导权,原本没有任何昆剧资源的台湾,竟在十年之间化被动为主动,‘台湾制作、大陆主演渐成模式,几度‘全本复原更展现了台湾不可忽视的创作力。”她坚信,“台湾的文化品位,永远能与昆曲相映成趣。”

一次次前往大学校园的低票价演出,200场的演出场次,是青春版《牡丹亭》的骄傲,亦是白先勇先生的辛苦。然而,就演出本身而言,昆曲自身的表演特质和大舞台大剧场的矛盾并没有解决,在其效应下,各昆曲院团纷纷热演《牡丹亭》,纷纷追求“全本”,原本就脆弱的折子戏传承更加脆弱;“青春”成了招牌,忽视表演而停留于靓丽外形,也误导了部分青年演员;“白牡丹”之后,以白色为主体的舞美设计越来越多,“白舞台”背离了昆曲审美。

至2012年史依弘的“惊世版”《牡丹亭》和上下本《南柯记》,昆曲的“台湾制作”开始遭遇压力。无论是跨界的史依弘,还是年轻的单雯、施夏明,表演上的缺陷益发明显,前者的亚克力材质桌椅、悬挂舞台上方的圆环和过于明艳的服装配色遭到昆曲戏迷诟病;后者舞美设计的木桩虽组合变化频繁,但语汇意图含糊,取自青花瓷、青绿山水的服装色彩和图案,一派簇新,像新仿的赝品。也许,两剧在策划阶段都缺少详实的论证?调门高的史依弘适合昆曲吗?仅存两折可表演的《南柯记》适合排演全本吗?

青春版《牡丹亭》引起的后果当然不该由其承担,这份效仿本身没眼光或主要出自商业目的;“惊世版”《牡丹亭》和上下本《南柯记》的失败可另分析,值得玩味的,是为何台湾“化被动为主动”,又为何遭到了大陆观众的抗拒。

“隔壁家的”用昆曲写了昆曲的祭文?

从郭小庄的“雅音小集”,到吴兴国的“当代传奇”,再到现在由王安祈任艺术总监、李小平任导演、魏海敏担纲主演的国光剧团,“隔壁家的”京戏到底怎么演?

2014年4月,国光剧团的“伶人三部曲”《孟小冬》、《水袖与胭脂》和《百年戏楼》亮相上海大剧院,一时引发热议。追捧者称这样的戏大可“演给不看戏的人看”,棒喝者言这戏只能“演给不看戏的人看”,且看了后也不会因此而看京戏,中立者称必须佩服“国光”的文案和宣传做得好,文宣好虽不等同于戏好,但文宣好又不是过错,正该检讨自己没做好。《东方早报》上同版刊登两篇文章,一篇将“伶人三部曲”比作美国动画片《功夫熊猫》,称其是《一次成功的“勾引”》,另一篇则从立意到剧作结构做了批评,题为《被“神话”的国光剧团》。

就戏论戏地分析三部戏的短长已然没有意义,若说“勾引”,因何“上钩”?若说“神话”,那么,主语是谁?被谁“神话”、又为何“被‘神话”了呢?

戏曲式微多年,人们盼望“国光”带来神话般的奇迹。结果,不错的票房成绩是由紧锣密鼓的文宣和几乎“去京剧化”的演出带来的?“去京剧化”是囿于台湾京剧表演人才的匮乏,也是尝试用京剧竭力表达现代意涵时的代价?

对话变得艰难,因为双方处在不同的语境。希望看到京剧在内的戏曲前途光明的人们“神话”了国光剧团,生活在别处,传统戏曲在隔壁家,而对国光而言,京剧更是“隔壁家”的吧?京剧自清末始渡海台湾演出,国民党到台后成立三军京剧团以慰藉思乡老兵,政局更迭使京剧在台湾遭受了更大的困顿,2011年李小平导演获得台湾第十五届“文艺奖”时,他甚至感慨,他从事的京剧是服务于外省人的吗?京剧在台湾还有没有合法性?

当京剧在“伶人三部曲”中被打散成长短不一的片段,不过是“戏中戏”的组成部分,国光用京剧写了京剧和京剧伶人的祭文。

“隔壁家的”孩子更优秀、老婆更漂亮,饭也是“隔灶香”。之所以对“隔壁家的戏”抱有期许,一是恨自己家的不争气,丢失传统践踏文化的孽造太多,二来,误读了“隔壁家”。用繁体字、把孔子诞辰设定为教师节、延续民间信仰和传统节日,还有品功夫茶,玩香道、蜜蜡,这自然是台湾,但台湾文化等同于传统文化吗?这是否一厢情愿?

当陈丹青心心念念于对岸“温良恭俭让”的教养,望着台湾同行们想起民国文艺家们时,出生成长在台湾的梁文道称,大陆对台湾的最大误解是——这真是传统的中国,在他眼中,过去十多年的政治虚耗和经济停滞使得台湾视野上少了国际观,文化上开始“小清新”,当然,文化上的轻盈也是一种追求,而价值观的多元化亦是台湾人努力的结果。他的结论是,台湾没有台湾人说的那么坏,也没有大陆人说的那么好。

回到戏剧领域,台湾的戏剧人多有留学西方的教育背景,“向外看”远比“往回望”的资讯更发达。路径和目的不尽相同,但现代性的焦虑同样没有放过“隔壁家”。倘若,将云门舞集看作是台湾表演艺术的一个代表,是否中国元素嫁接了西方表达?

“隔壁家”是个参照,无需“神话”;被“神话”了,“隔壁家”也未必自在。

“隔壁家的”和自家的戏都会唱下去,一个传统,各自表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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