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义婶的家事

2015-04-20 06:33王开
民族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百强

窗台上搁着一只杏条筐,有义婶俯身挑筐里的野菜,她仔细地剔除枯叶和草根,将野菜放进瓷盆里。月亮沟的春天,如同庞大的百草园,暖风一吹,叉子芹、紫花芹、小叶芹、小皮袄、山白菜、山生菜呼啦啦钻出来,给潮湿的坡地、沟塘子皴染一片绿色,也复苏被酸菜土豆腐蚀一冬的胃口,人就和自然一样神采奕奕了。

有义叔搓完麻绳,眺望前山的树林自言自语,树叶指甲大了。有义婶丢掉一截草须子,说,一晃儿快插犁了。立春那天起,有义婶就琢磨家里的地咋种。节气依序轮回,有义婶被日子轮老了,一眨眼,她年近六十岁。花甲之人拿锄头,心里发怵,被双手磨亮的锄杠似乎损耗的不是木材本身,而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好光阴。有义婶一说播种,气氛静默下来。好一会儿,有义婶以商量的口吻说,今年咱雇大海的拖拉机种吧?有义叔说,咱家的地零散,窝工。有义婶知道老头子舍不得钱,也是拧,不服老。可这年纪跟谁拧呢,拧,就是跟自己逞能。其实有义婶想到拖拉机突突突地满地跑,也觉着排烟筒喷出去的不是烟,而是辛苦攒下的钱。要不,咱还跟百强插伙?有义叔说。有义婶迟疑,百强还能干吗?咱俩去求他。有义婶停下挑菜,欲言又止。

百强蹲在仓子底下修理小三轮,见有义叔老两口进院,打声招呼,顺手搬两只凳子,掏出兜里压瘪的烟盒,递给有义叔。有义叔捏一根点着,心不在焉地抽。百强猜透老两口此行的目的,去年,有义婶来央求两家插伙种地,当时百强想,有义叔家的大耕牛壮实,共出三人。他呢,只一个人,虽说有义叔家五口人的地,多自己一口,总的算起来也不吃亏。动真格才反应过来,有义叔和有义婶毕竟不比年轻人,远华体壮,但惜力,干活不肯哈腰。百强就后悔,念着有义婶于他有恩,又不好表露。想到此,百强关心起有义叔的眼睛,问他最近状况。有义叔说,勉强凑合。百强说,眼病是大事,别拖大发了,小病要大养,早治少花钱少遭罪。百强一个劲儿聊眼病,有义婶有些沉不住气,说,百强,你叔见天儿摸瞎乎,这一开犁又犯难,我寻思,咱们两家还合伙行不?顿了顿,有义婶讨好地笑道,你家缺粪,我匀一些给你。

有义婶,你家仨不顶一个,我看呀,这事就算了。美芝从屋里出来,身子倚着门框。

美芝,你家缺粪,我白送你。有义婶尴尬地重复一遍。

我们可不敢沾你便宜,好说不好听的。

百强,咱再合伙种一年,明年我另想办法,好吧?有义叔哀求百强。

有义叔,不是我不帮忙,我担心你体弱,到时候磕了碰了的我担待不起。百强婉言拒绝。

百强,我和你叔啥样人你知道,你放心,万一发生点啥,我们决不赖你。有义婶说。

有义婶……美芝见公公从外面回来,咽下噎人话。

满福叔不用问也知道邻居来意,带点强制的语气对儿子说,百强,有义叔眼神差,你帮衬着点。百强尊重爹,爹的话从不反驳。美芝不乐意,掉下脸子,忍着火不发作。满福叔一锤定音,有义婶面露感激,他叔,为这点地,年年麻烦百强,怪过意不去。满福叔说,他应该做的。美芝把脸一扭。有义叔见状,想跟美芝解释,有义婶暗中拽他的袖子,有义叔识趣地闭嘴。有义婶说,百强,你多受累,再帮婶儿一年。

有义婶和有义叔告辞,美芝一眼屋内的公公,跟丈夫懊恼,远华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四十岁的人顶不起门事,咱凭啥老帮他?你爹也是,不心疼你,反而向着外人,这么大岁数还不忘……百强截住媳妇的话,答应都答应了,穷唠叨啥。美芝抬手戳百强脑袋,你孝顺,你孝顺就等着挨累,哼,今年种完明年,明年种完后年,他们不死你甭想脱清净!

美芝的愤怒,满福叔听得真切,想批评几句,又没法张嘴,只好装聋作哑,埋头弄他的药。

满福叔懂中医,多年来,靠这手艺给乡邻们治病挣钱。百强是满福叔的独子,婚后一直和爹住一起,他觉得,自己从小没了妈,爹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自己和媳妇分家单过,爹会孤独。精明的美芝盯着公公的中医技术,自然不肯抛下钱袋子。平心而论,满福叔对儿媳妇的做派颇有微词,多次想教导媳妇为人要敦厚,可碍于身份,抹不开面子,又怕给儿子媳妇制造矛盾。再一想,美芝虽然嘴尖舌快,但过日子一把好手,就劝自己晾宽心。

远华原来在一处木材检查站当临时工,因懒惰好酒,前一段时间被清退。老婆彩秀在城里打工,儿子大晟在他舅舅的修车铺学徒,远华形单影只,看着家里的什么都不顺眼。晚饭时,有义婶熬了野菜汤,焖一锅米饭,切一盘咸菜端上桌。有义叔喊醒睡觉的儿子,远华瞅一眼饭桌,转身去小卖店赊了啤酒花生,躲在西屋喝闷酒。几瓶啤酒喝完,远华晕着酒劲,给彩秀打电话,要去看她。彩秀说超市忙,不让他去。远华不敢得罪彩秀,挂了电话,借着上厕所撒尿,死命踹院子里的大黄狗发邪火。有义叔听见大黄狗哀嚎,急忙跑出去,护着大黄狗。远华双手叉腰,骂骂咧咧。有义婶隔窗望着儿子,摇头叹气。

夜里,村子的树睡了,牲畜睡了,月亮和星星也睡了,只有村外的小河哗啦哗啦流,伴着有义叔和有义婶低低的对话。

有义婶说,过年到现在,远华也没见着彩秀。

有义叔嗯了一声。

有义婶说,平安说,超市人手紧,彩秀顶着一大半呢。

有义叔嗯了一声。

要不,给远华拿点钱,让他去城里买农药吧。

好。

明天就让他去。

第二天早晨,有义婶拿出编工艺品挣的五百块钱交给远华,嘱咐儿子,买药剩下的钱,给彩秀添件换季衣裳,就说他用工资买的。远华兴高采烈,怀揣着钱,坐上通往县城的客车。

买完农药,远华雇辆摩的送到客运站,托付给返程车乘务员。然后,掉头去百货商场,给彩秀买了一件流行款式的小衫。出百货商场已近中午,远华有些饿,拐进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因为惦记彩秀,远华几口喝光啤酒,酱牛肉和冷面也所剩无几,便直奔超市。

超市正在卸货,表嫂齐欣见远华来,隔着马路招呼,远华,你来啦?远华答应一声,加紧脚步,帮着搬东西。远华搬三箱娃哈哈,彩秀忙给开门,师傅,小心点,别摔破了。远华把娃哈哈放在角落,彩秀才看清是远华,眼里立即跳出光亮,你怎么来啦?家里快种地了,买农药。因忙着卸货,两人没再多说。

搬完货,远华的额头渗出一层汗珠,彩秀拿条毛巾递给他,让他擦擦。表嫂齐欣一边和送货的算账,一边吩咐彩秀给远华做点饭吃。远华说,嫂子,我吃过了。齐欣打发走送货车,说,远华,嫂子家的饭现成的,你何必花钱吃呢。远华嘿嘿笑,我饿了,顺便吃了一点。彩秀说,嫂子,别管他,又不是外人。齐欣呵呵笑,家里人才不应该在外面吃呢,传到你哥耳朵里,还以为我怠慢他弟弟。嫂子,你怕大哥休了你啊?彩秀开起玩笑。几个人笑了一会儿,彩秀问远华一些家里的事,叮嘱他,暂时不上班,在家多帮衬爹妈。远华默认。彩秀,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远华吞吞吐吐。表嫂嘴角挑了挑。彩秀说,什么话,大方说呗。远华把彩秀拉到货架子后面低语,彩秀,我,我今晚不走行吗?彩秀说,不行,楼上没闲床。远华说,我住楼下,仓库里不还有张单人床吗。彩秀偷指表嫂,意思她不会批准。我去跟表嫂说。彩秀阻止远华,算了,别找不自在。

远华和彩秀的谈话内容,表嫂心知肚明,不等远华开口,笑吟吟道,远华,你和彩秀挺长时间没见了,要不是仓库潮湿,你就在这住下,唠唠嗑,明天再走。嫂子,我不怕潮。远华没听懂表嫂的话外音。哟,哪能让你住仓库。要不,让小楠下来吧,你和彩秀住楼上。小楠是另一个售货员,也是乡下亲戚家的。远华沉吟。不过,小楠最近犯湿疹,就怕她一受潮再严重了。小楠,小楠!表嫂把小楠喊来,今晚你在仓库将就一宿,让你婶和你远华叔住楼上。小楠不情愿,大娘,我身上抹着药呢……往货架子上摆货的彩秀停下手中的活,嫂子,远华一会儿得走,家里一堆活呢。远华,车快到点儿了吧?远华一愣,随即点头称是。那快走吧,晚了赶不上车。彩秀催促远华。彩秀,你就让远华住一宿呗,他好不容易来一趟。表嫂卖空人情。远华眼上眼下征询彩秀意见,彩秀从烟架拽下一条长白山,递给远华。转身对表嫂说,嫂子,烟钱我一会儿给。表嫂一摆手,不着急呀,先放着。远华知道自己留不下,掏出刚买的衣服,彩秀,我给你买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彩秀问远华哪儿来的钱,远华按照妈的嘱咐说了。彩秀,还是我弟弟挂着你呀。表嫂和颜悦色。彩秀把衣服放进收款台。远华说,我走了。脚却没挪动。彩秀推了他一把,走吧。表嫂假装人情味,彩秀,这会儿不忙,你送送我弟弟。

去车站的路上,彩秀柔声告诫远华长点志气,别到哪里都吊儿郎当的,干什么不像什么。远华支吾,低头走路。远华,平安大哥给你找这份工作,费了不少心,你不思好好干,老给人家塞牙缝,表嫂在我面前说了多少风凉话呀。彩秀慢慢涌起眼泪。远华见老婆伤心,突然骂道,齐欣那死娘们看人下菜碟,阴一套,阳一套,等他妈老子翻身时,看她还敢瞧不起我。彩秀说,真盼着你有这么一天,我也跟着扬眉吐气。

暮色笼罩着月亮沟,山水田野影影绰绰,喧哗的鸟儿们藏进树林,村子一派静寂。有义婶拎着一桶猪食喂猪,有义叔放牛回来,鸡鸭鹅围着老主人呱呱叫,只有大黄狗懂事,趴在花架子底下,欣赏家里的晚景。远华走进院子,大黄狗忘了无辜挨打的疼,热烈地朝他摇晃尾巴。远华理也没理,药箱子往院中央一趸,脸沉得雷雨天一样。有义婶和有义叔心知儿子这一趟城进得不开心,想问仔细,又怕他炸锅,小心翼翼地伺候一院子的活物,看也不敢看儿子一眼。

晚上,有义叔趴在被窝里抽烟。有义婶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爹,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彩秀在城里干得好好的,总不能辞工吧。有义叔的烟灰结得老长,掉在枕头边。

是啊,彩秀回来了,工资谁给开?再说,彩秀进城几年,习惯了城里生活,叫她回她也不能回。

要不,你再求平安给远华找份工作?

唉,咋张这个嘴呀,原来的工作多轻巧,又体面,可远华他……说实在的,这几年平安为他也没少操心。

好歹你是他姑,彩秀又在超市干着,平安是明白人,多少得给你娘俩点面子。

有义婶没接茬。

有义婶的忧虑随着崖头映山红的灿烂暂时搁置。这一天,是与百强约定播种的日子,有义婶一大早起来,和有义叔、远华,赶着牛车往地里去。走到村头,有义婶猛然想起苏子籽忘带了,便招呼远华停车。远华一脸不耐烦,种那破玩意干啥!有义婶赔笑,地头地脑地扔着也是扔,撒一点籽儿,夏天吃苏子叶,冬天包粘火烧,这两样彩秀爱吃呀。远华勒住车闸,停在路边。

有义婶重返村头,不见儿子和老伴的踪影,愣了几秒钟,恢复温和的神态,徒步追前面的爷俩。

有义婶,你怎么自己走啊?百强开着小三轮从后面赶上来,诧异地问。

哦,我走得晚了点,你叔和远华先走了。有义婶没说远华甩下她。

快上车吧。百强从驾驶座拽出一块垫子,给有义婶坐。

有义婶望着百强的背影,想到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百强常在街上流浪,一张小脸抹得五花六道,可怜巴巴得让人心疼。有义婶每次看见,就牵着他回家,洗净他的脸,饼子米粥的让他填饱肚子。倘若春夏,有义婶会煮两只鸡蛋,背着远华,塞进百强衣兜。有义婶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百强,你还记得不,你揣着鸡蛋跑出去玩,结果全跑丢了,你哭着回来找婶儿的事儿。百强的声音被风刮到背后,咋不记得,那天我在你怀里哭得伤心死,你哄我,又给我煮两个,我才止住哭。那年月鸡蛋稀罕啊,如今谁还在乎几个蛋呢。有义婶感慨。有义婶,那些年要没有你,我不知道活成什么样。百强由衷地说。百强,婶儿现在得你济了。有义婶动情。

有义婶和百强唠着嗑,到了自家地里。有义叔已经套好牛犁杖等着他们。

远华牵牛,百强扶犁,有义叔捻种,有义婶捞滚子覆盖。四个人各有分工,翻耕沉睡一冬的土地,黝黑的泥土散发着香气,形成新的田垄,孕育生命。有义叔眼神不好,种子撒在土坑外,有义婶发现,一颗颗捡起来,数落有义叔,老头子,你细致点。有义叔便放缓速度,瞅准手里的种子和泥坑播下去。这一来,又耽误犁杖的进度。远华嫌磨蹭,恶声恶气埋怨爹妈死脑筋,一年到头就知道种地,汗珠子摔八瓣,才挣万八千块钱。有义婶和有义叔不计较儿子的发泄,只顾加紧干活。百强听不下去,远华兄弟,其实你摊上好爹妈,家里外头的轻松,彩秀在城里挣钱,大晟也逐渐长大,遇合适机会,你再找份工做,不挺好的事吗?过日子要往前看,你说对不?远华不便与百强掰扯,引着大耕牛犁地。

太阳升上山顶,不觉已干两个时辰,有义婶招呼百强歇一歇,抽颗烟。有义婶、有义叔和百强坐地头闲聊,百强眺望绿盈盈的山脉,咱月亮沟这么好的风水,可惜没人利用。有义叔说,或许哪天谁相中,来搞开发不一定呢。有义婶说,谁有钱往这大山沟里砸,钱多烧糊涂了咋的。百强乐观,有义婶,没准运气来了,咱月亮沟大变样呢。我看你们爷俩呀,白日做梦。有义婶笑道。嘿,有义婶,管它什么梦,有梦就好。对吧,有义叔?有义叔点头附和。

远华把一条麻袋铺在老梨树下,躺在上面,架起二郎腿,眯缝着眼睛假寐。他想着彩秀,想着表嫂齐欣的假惺惺,心里蹿着一团火,燎着他,烤着他,让他不能安生。想着想着,彩秀穿着那件小衫出现了,远华,好看不?彩秀羞涩地问他。远华伸手搂彩秀,抚摸着她,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彩秀依偎着他,忧怨地说,远华,你怎么不来看我,你不想我吗?彩秀,我想你,天天想你,你回来吧!远华解彩秀的衣裳,亲吻着她,浑身扎了松毛虫一样痒痒。不行,我不能回去。彩秀恐惧地推开远华。为什么?我要离开超市,表嫂就让我死。话音未落,表嫂齐欣挤开彩秀,两只手像鹰爪子似的抓挠远华,哼哼狞笑,你想和彩秀亲热吗?我立马弄死她!

远华使劲一蹬,醒过来。脸上爬着一只蚂蚁。他把它捏下来,恶狠狠一拽两截,扔在地上。身首分离的蚂蚁在开黄花的荠菜上挣扎,几秒钟后,一动不动了。另一只蚂蚁爬过来,碰触死去的伙伴,仿佛问它,你怎么啦?活蚂蚁围着死蚂蚁转来转去,一副伤心的样子,远华无名火起,一脚踏上,碾死活蚂蚁。

远华,干活吧。有义婶喊儿子。

我累了。远华咕哝一句,重又躺在麻袋上。

你……有义叔想训斥儿子,觉着百强在场,把话咽回去。

远华,你得牵牛啊。有义婶和蔼地劝儿子。

远华不吱声,一条胳膊横在脸上,遮住阳光。

算了,我牵吧。有义叔皱眉说。

有义叔,你千万小心啊,咱宁可慢点,一天种不完两天。百强真担心有义叔。

百强,叔种一辈子地,使一辈子牛,没事。

大田就这样歪歪扭扭种完了,收工那天,有义婶望着崭新的田垄,心情愉悦。这时,她突然觉着腰椎被什么扎了似的,疼得她蹲下去,手插进松软的泥土。百强跑过去扶起她,有义婶,你又腰疼了?百强,别声张,让你有义叔听着。有义婶,回头让我爹给你配几副药吧,你太累了。

春天的花儿紧锣密鼓盛开,各样活儿也追得人脚步匆匆。

有义婶家的稻田都是开垦的河滩地,零零星星散布在村西的河套边,只能靠人工栽植。偏有义婶腰疼,这插秧的重活,不免心里敲鼓,好在大女儿远芳回来帮爹妈农忙,有义婶宽慰不少。

稻田放两天水,泡软泥土,一家人开始插秧。有义叔和远华负责运苗、扬肥料,有义婶领着远芳栽秧苗。母女俩一边干,一边唠高小卢。远芳离婚后,和高小卢同居多年也没办结婚证,有义婶总觉着不牢靠,一再提醒远芳。远芳呢,早年并没有嫁高小卢的心,她和高小卢在一起,就是图母子俩有个容身吃饭的地方。母亲又提结婚的茬儿,远芳忍不住倒苦水:高小卢的儿子谈对象了,远芳的儿子也在谈对象,可高小卢准备把开小饭馆挣的钱给儿子买楼,过彩礼,远芳儿子的婚事只字不提。 远芳想着,小饭馆是俩人共同经营的,高小卢给儿子买房她不反对,照理自己儿子也该有份。远芳和高小卢说几次,两人各持己见,谈崩了。远芳有心不和高小卢过,但听说修高速公路可能占他们的饭馆,远芳想着高额补偿,只好暂且忍下。有义婶岂不知女儿委屈,连续栽了几棵秧,劝女儿,你四十多岁的人了,出一家进一家哪那么容易。高小卢和你分心眼,换别人就不分了?唉,女人呐,一步错步步错,这都是命。你凡事多忍耐,沦落到这地步,还要得了强吗?远芳的眼泪悄悄滴进水田里。

隔一会儿,远芳说,妈,你和爹岁数大了,以后少种点地吧。不种地,吃什么?家里两条腿的四条腿的都指望这把草籽呢。远芳说,少种点,种多受累。像这稻田,不栽算了。我不栽稻,你们就花钱吃米。你要挂着我和远玲,我们宁愿自己买大米。你们的日子啥样我不知道?能省就省点吧。远芳沉默。待会儿,回头瞅一眼弟弟,妈,远华老大不小的,你应该让他顶起门户,不然你们干不动那天,他咋办?有义婶长叹,你看他顶得起来吗,自从被单位辞退,见天在家耍疯,彩秀又不在家,没人拘管他,我和你爹就倒霉了。妈,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远华不成器,都是你和爹惯坏的。有义婶直起身,哗啦哗啦着水,去取稻苗。

开春一季忙过去,趁幼苗拱土前的农闲,有义婶编制工艺品赚零花钱。有义叔放牧大耕牛,哪里青草茂盛往哪里去。一天黄昏,有义叔牵着大耕牛在河边饮水,他慈爱地拍大耕牛脊背,蹲下身,擦洗鞋底的泥巴。一尾小泥鳅好奇地游过来,伏在河底瞧热闹,褐色的鱼鳍扇啊扇,身子却静止不动。有义叔看得有趣,弹水花吓唬它。小泥鳅一惊,钻进石头缝里。小泥鳅消失,有义叔眼前一黑,什么都没了。他以为瞬间花眼,缓了缓,确定右眼真的看不见东西。有义叔心中忐忑,急忙牵着大耕牛,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

有义婶没敢耽搁,雇下村里高大鹏的出租车往县城赶。路上,远华给妹妹远玲打电话,告诉她马上去医院给爹挂号。远玲也离了婚,在县城一家银行干保安,虽然挣得不多,女儿上学又花钱,也时不时给爹妈买点吃的用的捎回去。听说爹的眼睛突然失明,远玲唯恐发生不妙的情形,心慌意乱地朝医院奔去。

出租车终于停在县医院门诊部前,远玲扑上去拉开车门,喊一声爹,眼里就噙着泪。有义叔强作镇定,远玲,璐璐呢?她上晚自习。远玲搀扶爹下车,把爹送到诊室,简述病情。高大鹏上楼来,问有义婶谁付车钱。有义婶就要掏兜。远玲拦住妈,跟高大鹏说,大鹏哥,多少钱,我给。大鹏说了价钱,远玲如数付款。这一过程中,远华像个看客站在一旁。远玲不与他一般见识,询问医生爹患了什么病。医生检查后,掩上办公室的门,对远玲说,你父亲患了眼动脉血栓,这种病特别讨厌,发作前没有任何预兆,一旦发作,几乎眨眼之间的事。说白了,就是他的眼动脉被血块堵塞,阻断血流畅通。远玲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大夫,这种病用什么办法治呀?医生摇摇头,作为医生,我必须跟你说实话,目前,眼动脉血栓治疗尚属医学界的难题,也就是说,我们的医学水平还攻克不了它。这种病有一个应急办法,就是注射复方柳碱,及按压患者上眼睑,用血压和药物来促进血流恢复,效果比较好……远玲急切地说,大夫,请你快点注射吧!医生说,你听我说完。你父亲从乡下来的吧?远玲点点头,我家离县城远,赶到医院得一个多小时。他错过最佳抢救时间。医生表情遗憾,刚才我说的应急办法,只能在90分钟之内进行,反之,一切治疗手段难立竿见影。这一点,请你做好心理准备。远玲愣了,大夫,我爹的眼睛不能复明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种情况下,复明希望渺茫。远玲天旋地转。现在我只能采取常规疗法,患者最终恢复到什么程度,取决于他的身体素质,但他还存在白内障等其他方面的隐患……总之,不乐观。远玲无力地说,大夫,收住院吧。好,你先交押金吧,一万。

远玲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对翘首张望的有义婶说,妈,住院吧,爹的眼睛需要消除淤血,得十多天,我去办住院手续。有义叔问女儿,远玲,住院交多少押金?一万。多少?有义叔以为自己听错了。远玲重复一句。算了,咱开点药,回家扎针吧,你满福叔又懂中医又会扎针,何必在这浪费钱呢。有义叔不想住院。远玲按住他,爹,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满福叔懂中医,又会扎针,可他治不了你的病!远华从妹妹的神色里看出点端倪,爹,远玲说得对,咱村没县医院的医疗条件,万一耽误治病,没省钱反而多花钱了。咱带来多少钱你不知道吗?有义叔反问儿子。远华软下去,爹,远玲会想办法么。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哪想去!远玲说,爹,你别管,我怎么也让你住上院。有义婶掏出仅有的五百元递给女儿,远玲,妈只有这些钱。

远玲踱到走廊,给老周打电话,说爹来住院,借点钱急用。电话那头痛快答应,问需多少。远玲说三千。远玲又拿出自己的一千五百元,凑够五千押金,余下部分二三天内补齐。

远芳闻讯赶到县医院,见了爹就哭天抹泪。有义叔宽慰女儿,大夫说了,这病来得快,去得慢,血块需吸收消化,血管畅通就没事了。远芳陪爹聊一会儿,和妹妹远玲退出病房,商量医药费的事。远芳颇为难,远玲,我的情况你知道,开饭馆挣的钱都由高小卢掌握,这一千元是我平时积攒的,凑一份吧。远玲沉下脸,姐,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连个高小卢也拿不下,跟他这些年,给他当佣人啊?趁早离开算了!远芳说,我要像你的年龄就离开。另外,修高速公路可能占饭馆,我熬了多年,总不能这时候走啊。真要占饭馆,你就逼高小卢结婚!否则,他给你仨瓜俩枣跟打发要饭的有什么区别!远玲给姐姐出谋划策。可眼下咱爹的住院费咋办?远芳遇事爱讨妹妹的主意。远玲没做声。远芳说,远玲,我怎么觉着,实行医保后药费越来越高,除去报销的,自己还得补一大半。远玲说,医院故意抬高药品价格,靠医保挣钱呢。姐妹俩正嘀咕着,彩秀上楼来,姑嫂三人走进病房。

彩秀和家里人谈论病情,闭口不提医药费。远玲自然明白嫂子的用意,故意往上引,埋怨医疗费太高,到现在没凑够。彩秀心平气和,点数县医院原先开不出资,自从实行医保,工资是工资,奖金是奖金,活得特滋润的黑暗。远玲侧击不灵,改正面强攻,嫂子,我核计着,咱姊妹仨凑钱,把爹的医药费交上。彩秀瞟一眼远华,笑了笑,远玲,爹有病,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可你侄儿大晟张罗倒腾二手车,把我的钱划拉光了。嫂子,你这些年也没太大花销,大晟买车总不会把你的老底填进去吧?妹,看你说的,好像我占了家里多大便宜。买车也不是三头五百能解决,我省吃俭用攒的一点钱,都给他尚且不够呢。嫂子……有义婶怕远玲惹恼彩秀,截过话儿,远玲,远芳,彩秀,看病的钱,妈自己出。妈,你哪来的钱!远芳示意妈。有义婶说,我卖野菜蘑菇的钱存着呢,取出来够你爹的医药费了。说着,从贴身的衣兜摸索出一只手绢包,打开来,露出折叠的一张定期存单,一万块,存期三年。远玲,一会儿你替我取出来,抽出你垫的钱,你姐的钱,剩余的交押金。彩秀说,妈,你留着那点钱吧,我找表嫂借,我们仨紧一紧,你就减少些负担。有义婶体贴儿媳妇,彩秀啊,在你表嫂家打工怪不容易,跟人借钱更不妥,妈现在还拿得出来,实在拿不出来那天,你们再尽孝。远玲把有义婶的存折挡回去,妈,不就一万块钱吗,我们仨能凑上来,不行我多担点,姐和嫂子少担点。远芳没反应,彩秀端正身板,坐着不动。有义婶说,你这孩子死犟,听妈的,把存折挑了。

彩秀走后,远玲一肚子火泼在远华身上,哥,你咋没个男人样,嫂子的话你信吗?你儿子倒腾车,没告诉你?远华小声说,她攒多少钱我哪知道,她不拿,我上她兜里抢?你窝囊死了!远玲切齿道。你俩少吵吵几句吧,我病不死,也给你们气死。有义叔突然咆哮。三个儿女闭了嘴。

从县城回来,有义婶的腰隐隐作痛,晌午时,去找满福叔配药。满福叔正吃饭,撂下饭碗,回来啦,他叔的眼睛咋样?有义婶说,维持吧,没什么希望。他叔知道吗?他有约莫,问我几次。满福叔说,人一上年纪,越活越走下坡路。有义婶看着满福叔的饭菜,一碗过水的凉大米饭,两张干硬的煎饼,一盘子剩菜也是凉的。你就吃这个?美芝呢?去镇里看孩子了。唉,村学校一撤并,孩子上学也费劲。可不,幸亏他姥姥家在镇里,不然天天坐校车, 午饭加车费,一月下来好几百。有义婶说,他们三口人一走,你的饭也成问题。我一个人好对付。这些年难为你。你不也一样,养儿女养儿女,如今谁家不这么个养法。远华哪能跟百强比,百强是孝顺孩子。满福叔不由慨叹,百强待我真没的说。他要在家,每天晚上都陪我唠会儿嗑,冬天给我打热水洗脚。可儿子再好,不如有个好媳妇。美芝的脾气你知道,守百强面跟我爹长爹短的,背过身净使小性子……你呀,也别上火,扔下六十奔七十的人了,劳苦一辈子,该照顾照顾自己,别坑嘴。有义婶心疼地望着满福叔。吃的好坏我倒不在乎,百强不在身边,我觉得孤独。人老找伴,你早该听我的。你的腰得做按摩,勤来几趟吧。满福叔岔开话。

月亮沟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村子被浓妆淡抹的绿围裹着,河边、田埂盛开狗尾巴吊花,玉米、豆子封了垄。有义婶穿着水靴,背着药壶,给自家的庄稼打药。她蹲在小溪边,按比例兑好除草剂,抓起几十斤的药壶背上。第一次,她没站起来,第二次,她努力挺拔上身,不料,药壶坠着她,用力不平衡,一下子摔倒,除草剂撒在她的身上、河岸,发出呛人的刺激味。有义婶爬起身,呆看着摔瘪的药壶。尔后,重新兑好药,走进地里,按动柄杆,喷头喷出雾一样的农药。田野和山峦将她显得那么渺小、孤零。

日近中午,远华还在二国的小卖店甩扑克,他脸上贴满纸条,撅着屁股吆五喝六。大海开着拖拉机过来,停下车,冲着远华喊,远华,你少扯会儿淡吧,有义婶倒在地里了。远华把扑克往木墩上一扔,问大海,我妈呢?在车上。大海的话音带着怒气。远华登上车,看着头发散乱的有义婶,妈,妈,你咋啦?有义婶软绵绵地说,远华,妈不注意跌一跤。大海,送我妈回家吧。大海没吱声,启动拖拉机。二国随后撵,远华,你输的烟钱呢?

有义婶在家躺了多日,满福叔定时来给她按摩,敷药,疼痛逐渐减轻。尽管如此,有义叔也忧心忡忡,问满福叔,有义婶能不能好利索。满福叔说,他婶的腰疼跟随一辈子,就像长在身上,去根很难。想少遭罪,唯一的办法是休养,少干活。有义叔无奈,他满福叔,我这身板你知道,离她我们家就塌了。人啊,哪一个不是七灾八难过来的。摊上了,就往开处想,想窄了,人没法活了。有义叔意味深长。

在满福叔的治疗下,有义婶终于行动自如。但满福叔警告她,千万注意保护腰,年龄大的人,犯一次重一次,万一哪天瘫炕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旁人跟着上火,自己遭不完的罪。有义婶一一答应,心里却急着去看水田。

多日不见的水稻茁壮碧绿,也长了水稗。有义婶脱了鞋,下去薅草。有义叔随后下去,费力地辨认着眼前的稗草,摸索着往外拔……

干累了,两个人坐在石头上,望着稻秧,盘算秋后的事情。有义婶喜气洋洋,今年还是丰收年,打下新米,留够咱自己吃的,余下全卖掉。有义叔说,卖掉大米,明年开春收拾房子。收拾房子是有义叔的一大心愿,也是他的心病。以前有义叔身强力壮的时候,他家的房子在村里数一流,而今,他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差的。别人家翻盖后,大玻璃罩的门楼,窗户装塑钢,地面贴瓷砖,吊顶灯,跟城里不相上下。大海家就这个标准修的,他家也是有义叔最不愿意去的,在大海亮堂堂的家里,有义叔的心是灰的,觉得自己像角落的一只蟑螂,那么丑,那么令人厌恶。他想,若自己还年轻,绝对不服大海的,他会把房子修得压过愣头青。可人老了不中用,莫说房子,就是几垄地都侍弄不明白。这件事始终在有义叔心里搁着,发酵,时间越久,念头越强烈。现在,他几乎按捺不住,恨不得明天就翻修房子——他心中透亮着,自己眼瞎只在早晚。

老两口憧憬着秋天,大海开着拖拉机拉着老妈从地里回来,有义婶见他娘俩,站起身招呼,大海,歇一歇再走。大海笑着应一声,车熄火,自己先跳下来,扶着妈下车。

看咱大海,多孝顺。有义婶看着亲近的娘俩,不无羡慕。

他孝顺?倔起来跟他的驴爹一样。大海妈明里骂着,表达自己的开心。

有义婶和有义叔笑了。

有义叔,抽烟。大海挨着有义叔坐下。

大海,今年在哪干呢?有义叔吸着烟,随便和大海聊天。

在外乡的一家拼板厂,管吃管住,一月二三千块。

不错。

嗯。还凑合。我想让我媳妇也去呢,夫妻俩干,一年能挣六七万。

还真是条路。

可我不放心我妈一个人在家。

这一边,有义婶和大海妈唠得近乎。

大海没出去打工?

这不地里的活拖累着,刚请假回来。老板不乐意放呢,人手紧缺。

大海能干,忠厚,到哪里都错不了。

这孩子这点像我。

有义婶笑起来,你呀,好处像你,不好的全像他爹。

大海妈也笑起来。

笑够了,大海妈说,真的他婶,我总寻思着,咱这点地啥时候不种了,腾出手干别的去。

你看咱村,不光我家大海,百强、大牛一拨棒小伙都在外打工挣钱呢。剩咱老的老,残的残,吭吭哧哧一把籽撒下去,换回多少不说,除草打药收割的一大堆拖累,咱干不动啊。孩子们在外不放心,隔三差五往回跑,搭工夫,少挣钱。

不种地,干啥?再说,我们远华哪里和大海、百强比。

咳……我就是可怜你,你要不为这点地,哪能伤了腰。岁数越来越大,又不能眼巴巴看着地撂荒,这往后可咋整。

过哪河脱哪鞋吧。有义婶说。

荷包花撑开一串串的粉红,有义叔的生日到了,远玲、彩秀、远芳和高小卢陆续回来。远玲给爹买盒大蛋糕,一件半袖衫。远芳和高小卢搬回一箱子鱼肉和蔬菜,额外四瓶白酒。彩秀空着两手。远华见这阵势,有点心虚,把彩秀叫回西屋,彩秀,你什么也没买?彩秀眨眨眼,我的钱全给大晟了。你跟表嫂借点吗,咱又不是不还她。你说得轻巧,表嫂的性子你不知道啊?你给她顶多半拉天呢,她一点情面也不讲?你以为呢,在人屋檐下,你必须低头,老实干活。彩秀一脸苦相。远玲和姐买了东西,咱分文不花不好看。 你整天在家养大爷,我要供着大晟,远玲和姐,爹妈,还能挑咱们吗?远华怕彩秀急眼,行行行,我随便问一句,你说起来没完了。

有义婶领着女儿和儿媳洗菜做饭,高小卢背着手,趾高气昂地站在院子里,皇帝巡视似的四下打量。叔,这房子盖多少年啦?有义叔说,远华不到十岁时盖的。怪不得,窗户走形了,墙裂缝,冬天漏风啊。可不是,入冬烧多少柴也冷,炕热乎,脑袋吹得冰凉。嗯。这房子该翻建了。恰好远华走出来,高小卢扬声道,远华,我要是你,就重新盖房子,大院套,三间宽敞大房,室内带厕所,精装修。远华没心没肺,姐夫,那不美成神仙的日子。小卢,我有意修房呢。有义叔不愿儿子在外姓人面前掉价。高小卢却想到另一层,啊,那我们也跟着风光了。哎叔,我看下远芳做菜,她在饭店做菜都得我指导。我做的菜,在我们镇数一数二,饭店天天客满。有义叔一直不喜欢高小卢的吹嘘和虚头巴脑,也不与他较真。

远芳在锅台前炖鱼,高小卢凑到一旁瞎指挥,说话操着居高临下的腔调。远玲听不顺耳,背后瞪他。彩秀掩口笑。有义婶装聋作哑,里外忙碌。等高小卢被油烟味呛走,远玲说,姐,你干吗低三下四让他像三孙子似的训你?彩秀附和,姐,你真不能惯他这毛病。远芳诡秘地跟妹妹和弟媳耳语,嗨,你俩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高速公路占饭店的事确定了,补七八十万呢!我得溜须他,哄他办结婚证。远玲说,姐,你长点心眼,别让他唬住。远芳抻脖子看下高小卢,低声说,这些天我就千方百计哄他。这人呐,真他妈邪性,从前他追我后屁股吵嚷着结婚,我不长不短。如今他拿把成大爷了。远玲铲着大勺里的炒蒜薹,现在有钱就是爷。你盯紧点,越快办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彩秀说,姐,远玲说得对,千万别拖。远芳朝妹妹和弟媳点头,放心吧。

远芳说高速公路赔偿的事,含几种潜意,一则她暗示家人,她就快结束和高小卢的同居关系,正式结为夫妻。二来显示自己马上有钱了,再无须在狭小肮脏的厨房里烟熏火燎。暗示也好,显示也罢,远芳借此向家人宣布,她即将过上幸福的日子。

彩秀听者有心,她琢磨的是瞅准时机向远芳和高小卢借钱,给儿子大晟开修车铺。吃饭的时候,彩秀情绪格外高涨。她倒满一杯啤酒,敬有义婶和有义叔,爹、妈,我常年在外,这个家全靠你二老操持,我当晚辈的心里不安,敬你们一杯。祝爹妈身体健康!有义叔受宠若惊,端起酒杯。有义婶说,彩秀,妈不喝酒,倒杯饮料吧。彩秀说,妈,今天是爹的好日子,你得喝,我给你倒点白酒,畅通血脉。彩秀再次端起杯,姐,姐夫,远玲,咱们一块敬咱爹咱妈。远华还愣着,彩秀捅捅他,你傻啦。远华诺诺答应。一家人干了杯中酒。彩秀俨然成了主角,几杯下来,转战高小卢,姐夫,这些年你没少为咱家出力,趁今儿的好日子,我和远华敬你一杯。高小卢被彩秀的吹捧蒙蔽,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仰脖喝干。远芳拿起纸巾,替他擦嘴角的残液。彩秀给高小卢重又斟上,自己换成白酒,再次举杯敬高小卢,姐夫,你走鸿运啦,咱全家跟着高兴。这是一喜,另一喜么,我们就等着你和我姐定婚期,喝喜酒。姐夫,到那时我一定摆上酒席,请全村人来祝贺!说着,给远芳使眼色。远芳伸手挽高小卢的胳膊,我和你姐夫商量婚期呢,就快定下来。是吧,老公?高小卢被彩秀和远芳夹击,挤出笑容,我想等年后呢。彩秀紧随而上,哎呀姐夫,等什么年后啊,不就是补个仪式么,你和我姐早点结婚,对孩子的婚姻也有利。彩秀的话捅到高小卢的心窝子,儿子的对象家确实忌讳他和远芳的关系,不赞成俩孩子来往,儿子冲他发火,弄得高小卢挺闹心。高小卢沉吟不语。远玲敲边鼓,姐夫,你和我姐也该修成正果了,嫂子的意见,代表咱全家的意见。行!高小卢爽快地与每个人碰杯。最高兴的莫过于远芳,她没想到,彩秀居然来这么一手,说服高小卢,解决她的心头大事。远芳一口干了大半杯白酒,脸色涨红,搂着彩秀的肩膀,彩秀,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姐,看你说的,咱不是一家人么。一家人,一家人。远芳有点醉,絮絮叨叨,小卢,咱们一家子今天高兴,喝酒,喝酒。有义叔和有义婶看着孩子们,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彩秀喝了不少酒,却竭力保持清醒,因为她还没切入设计的正题呢。姐夫,你有钱了,可别忘了我们,否则,我和远玲撕你的嘴。彩秀蒙着眼睛,瞟了瞟远玲。远玲哈哈大笑。有义婶嗔怪,你这孩子,连你姐夫也闹。高小卢也笑起来,弟妹,你把姐夫当什么人了,姐夫要是忘了你们,让你姐拿刀把我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当泡踩。有义婶骂道,这帮瘪犊子,越说越没正经。彩秀擦着笑掉的眼泪,姐夫,割你脑袋我们得偿命,谁干那蠢事。 你以后啊,多拉帮点你侄子,我们就知足。我们王家上代远华一根独苗,这代大晟一根独苗,他是王家的命根子。他好,我们全家都好。是吧,妈?有义婶被媳妇感动,连声称是。彩秀见火候差不多,环视桌上的人,不瞒你们说,大晟呢,倒腾二手车挺挣钱的,一辆车多时挣二三千,少则千儿八百,可他毕竟小,考虑事不周全,没留神买辆黑车,挣的钱全赔进去了。好在他舅说大晟的手艺学得不错,有意让他开间修车铺,简陋点就简陋点,慢慢积累。我觉着他舅的建议对,姐夫,钱的方面,我就朝你张嘴了。刚才还眉飞色舞的高小卢,一听彩秀提钱,立马退缩,弟妹,补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到手呢。彩秀说,姐夫,据我所知,高速公路占地的补偿款已经陆续在给,我们也不三天两日就用。高小卢没反应。有义婶怕再谈下去尴尬,招呼儿女们吃菜。

入夜,月亮沟的灯光如同遗失大地的星星,东一颗西一颗地闪烁,将山野衬得愈加黑沉静谧。有义婶家东西屋亮着灯,各说各话。西屋的远华摩挲着老婆,内心有种东西烘烤着。彩秀不冷不热,不拒不迎。远华有些性急,解彩秀的衣扣。彩秀将他的手推开,远华,你还是不是爹?远华莫名其妙。大晟的事儿你咋不说话?屁都不敢放一个!哎呀,我说你咋绷着脸呢,回头我跟高小卢说不就完了。远华恍然。他要不借呢?不借我有啥法,钱是他高小卢的,我偷我抢?照你这么说,大晟的修车铺开黄了?你弟弟开修车铺挣那么多钱,不然你跟你弟弟借?我弟的钱你想都别想!那我也没办法了。远华手一摊。

东屋的小北炕躺着高小卢,他喝得醉醺醺,睡着了。远玲、远芳一左一右围着爹妈,唠贴己话。这彩秀,一肚子蔫巴心眼,还以为她真心撮合……远芳咽下下半句。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远玲撇嘴,我嫂子看着憨,实则精着呢,我哥给她卖了还得帮她数钱。有义婶说,你们俩呀,她和远华两口子,能卖远华吗?远玲说,妈,她有些地方挺过分的。爹过生日,她一点渣不掉,还诉一堆苦。表面成全我姐的事,却为自己盘算。就她这歪心眼,姐夫回避也对。远玲,她不也为大晟好,大晟是咱家的孩子,咱不管谁管。妈,问题是彩秀心计太多,你信她手里真没钱了?远芳说。唉,远华那样儿的,彩秀不积攒几个,日后我和你爹老了,他们怎么过。妈,你一辈子替人想,谁替你想呢?远玲说。有义婶似笑非笑,远芳,远玲,我和你爹商议,拿出一些养老钱给大晟开修车铺。妈,你糊涂啦?远芳叫起来。不行,妈,这肯定不行!远玲强硬了语调,你和爹口攒肚挪省下点钱,现在你心一软拿出去,将来有个病灾的咋办?放心,爹妈不牵扯你们。妈,你说的什么话!我们不是怕受牵扯,是这钱你不该拿!我不拿,你们让远华拿?他拿得出来吗?妈知道看病费用大,这次你爹坏眼睛,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不到一半,自己还掏好几千,养老保险每月几十块钱,买小药吃都不够。这些困难明摆着,我哪能不懂。可大晟需用钱,我和你爹咋忍心不管。

娘仨争论不休,远华开门进来,他的酒劲还没过,眼珠子红通通的。远玲白他一眼。远芳往炕里挪挪,给他腾地方坐。远华捞过一把椅子,面朝爹妈姐妹坐下。远华,你怎么不多陪陪彩秀。妈,别恭敬她,又不是新娶的小红媳妇。有义叔一掌掴在远华头顶,瘪犊子玩意儿,怎么说话呢。远华傻笑,爹,妈,我想核计大晟开修车铺的事。你想动爹妈的养老钱?你疯啦,还是吃错药了?远玲不等爹妈表态,啷抢过话。远玲,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气,从小到大就跟吃枪药似的。有义叔责备远玲。爹,你还惯着他,他来榨你的骨血了!远华,妈和爹攒下一点过河钱,如果孙子需要,我给。但我不能全给,防备我和你爹躺炕上那天用。远华,我猜这主意是彩秀的吧?远芳问。姐,咱先支持大晟把修车铺支巴起来,等他挣钱再加倍还给爷爷奶奶。远华,你没那奸心眼,蒙不了我。你为溜须老婆,连爹妈手心里的一点钱都要挖,亏心不亏心?不是姐,我这不想着家里的钱也没花在外人身上。哥,你能不能长点脊梁骨,人家装枪你就放,脑子进水了咋的?远玲变了腔调。

西屋的彩秀支楞着耳朵听东屋的话,远玲姐妹将矛头直接指向她时,穿过走廊来对阵。姐,远玲,我在咱家快够二十年了吧,我咋从没想到,给你俩留下奸诈的印象?我以为咱姊妹仨不隔心呢。远芳不躲不闪,彩秀,凡事换个角度想,你爹妈的养老钱,你同意你弟弟往外掏?姐,你意思说我们不孝呗?姐,我问你,你开饭馆资金周转不灵,借咱家的钱还了吗?远芳语塞。沉默片刻,远芳说,我借家里的钱不假,但你别忘了,这些年家里种地的化肥由我们负责一部分。姐,咱家的化肥你们确实帮了忙,可你们每年没拿走二百斤新米?彩秀,你这么说就昧良心了,我哪年没回来春播秋收?姐,你说谁昧良心?彩秀一下涨红脸。远华见老婆动怒,坚决维护老婆,姐,你赶紧还钱!还不还的,跟你们关系不大吧?钱一分一毛都是咱爹妈挣的。远玲突然插话。远玲,家里的地没有我们三口人的份吗?既然有我们的份,卖粮食的钱就有我们的,怎么说跟我们关系不大?彩秀紧追不放。呵呵,嫂子,玉米豆子多少钱一斤你不知道吗?国家的补贴永远追不上种子农药化肥涨价,你算算细账,告诉我一亩地净剩多少钱?其实卖粮食挣点钱全靠水稻,月亮沟的水田哪一块不是大伙儿开垦的,咱家的更是爹妈一镐头、一锄头刨挖出来的!嫂子,我想问问,你挖几锹,刨几镐头? 彩秀、远华面对远玲的质问哑口无言。远玲,我知道爹看眼睛你承担两千块,你大方,我们比不了。哎,年轻,脸蛋漂亮,就是滋润呀。彩秀专攻远玲的软肋,暗指她和老周的事情。远玲果然吃不住劲,出言不客气。姊妹几个便吵起来。有义叔和有义婶怕高小卢笑话,厉声呵斥两个女儿,好言好语暖着彩秀,平息一场风波。

女儿们走了,彩秀返回超市上班,家里恢复日常状态。

有义叔放牛路过二国的小卖店,二国抻着脖子叫他,抽颗烟再走。有义叔将牛拴在一根木杆上,坐在二国的小卖店帐篷底下。二国溅了一阵儿唾沫星子,瞅着有义叔直眉瞪眼。二国,有事吗?有义叔,二国挠挠脑袋,下决心似的一咬牙,有义叔,我说了你老别生气。远华在我这儿欠下一千多块钱,我店小利薄,经不起这么欠啊。有义叔摁灭烟头,二国,你放心,叔保证不为难你。有义叔,你老在我怎么不放心呢。二国,叔尽快给你结。

憋一肚子火的有义叔牵牛回家,有义婶撂下手中的编织活,给老伴舀水洗手。有义叔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咋啦?有义婶不知老伴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你手里有多少钱?有义叔问。刚编织厂来结算上批活,七八百吧。凑一千,还二国的小卖店。有义婶没反应。有义叔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一遍。半晌,有义婶望着自己粗糙的手:我怎么养了一个要账鬼哟。

晚饭的时候,有义叔和有义婶吃得鸦雀无声,偶尔,筷子碰盘碗发出叮当的轻响。一顿饭快吃完,电话铃响。有义婶拾起话筒。妈,明天我托客车捎回点东西,记得接货啊。远玲……有义婶心里一酸,声音哽咽。妈,你咋啦?远玲急切地问。有义婶不知为什么没了往日的刚强,身子靠在椅子上,远玲,妈累了。妈,到底咋回事?有义婶掉着眼泪,说了远华在小卖店的欠账。远玲,今天妈刚结的工钱,到手还没热乎呢……那个败家子,他不把那个家败坏了不甘心!远玲大骂。

远玲坐在床上泪眼蒙,周行长喷着酒气,扑向远玲,我的宝贝,想老公没?远玲木头一样。周行长抱住她,努嘴在她脸上、脖颈乱亲,咦,宝贝儿,哭啦?哎哟,怨老公多日子没来看你吧,乖,抱抱啊,不哭。周行长抱住远玲,乱七八糟地哄她。远玲哭一会儿,仰脸问,老周,我有点事求你,行吗。宝贝儿的事,十件八件也答应。老周,你帮我找份工作。嗯?现在的工作不好吗?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跟我上班,多舒服啊。给我爹妈找份工作。嗨哟,我的姑奶奶,你吓死我了。就为这哭啊?小菜一碟。城里的,城周边的私营企业随便挑一家,他们也需要能干踏实的人当守卫呢。你挑家好的,多给点工资,供吃供住。好好好,宝贝儿的旨意一定照办。远玲破涕为笑,与周行长调情。

有义婶和有义叔为远玲的一番苦心百般纠结。有义叔想去城里食品厂打更,有义婶抵死不同意,两人吵起来。有义婶骂有义叔贪图享受,有义叔说我是为你盘算,我这眼睛摸瞎乎,地里的重活全扛在你身上,你还能干几年?!有义婶自有主张,你想过没,咱们在,家还像家,咱走出去,家就塌了!那彩秀……

有义婶和有义叔拒绝去食品厂打更,远玲气得和姐姐远芳嘟囔,远芳亦无可奈何,远玲,妈也不会撒手她的地,更不会离开家,她未见舍不下几亩地,舍不下那座老房子,地早把她累枯了,家让她操碎了心,但她必须为远华坚守。远芳的分析,令远玲对姐姐刮目相看,她没想到,姐姐在这个问题上比她想的深得多。

去食品厂的事触动有义叔,他决定提前修房子。有义婶也同意老伴的决定,便张罗着买材料,给老房子修修补补。忙碌一个多月,修房竣工,疲惫不堪的老两口掩不住欢喜,站在院子里,向往等一家人再凑齐,在屋前拍张全家福。

几声汽车喇叭惊动有义叔和有义婶,两人循声望去,居然是侄子平安来了。有义叔和有义婶喜形于色。修房这段时间,平安给予很多的支持,节省不少钱,所以,有义叔和有义婶对侄子心怀感激。平安呐,快来看姑父的房子。有义叔指点着散发油漆味的新房子。有义婶说,平安,多亏了你。姑,别说见外话,我不是你侄子吗。三人一边说着,走进屋。

平安给有义婶带来惊人的消息:彩秀跑了。

彩秀使手机上网,认识一男网友,两人聊得来。时间稍长,彩秀透露自己的隐私,男网友趁虚而入,温暖了她的心。结果,彩秀被他诱惑,扔下超市的工作跑了。

有义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平安呐,她跑哪去啦?有义叔颤抖着问。

目前还没消息,她手机关机。平安沮丧地说,姑,姑父,这事怪我,我对不起你们。

平安,她自己作的,不怪你。有义婶说。

姑、姑父,那我先走了。我已经请公安部门协助找人,一旦彩秀有下落,我一定通知你们。

有义婶望着侄子的车远去,心被什么掏空了。

超市炸开了锅,表嫂齐欣幸灾乐祸,挨个给家里的亲戚宣扬,绘声绘色给远华讲彩秀出走前的过程。彩秀的弟弟听说姐姐失踪,也威胁远华,找不到姐姐就砍死他。远华蹦跳着发疯,咬牙瞪眼与彩秀离婚。而更多时候,他像一棵失水的白菜,蔫巴的一攥一把碎末。

城里乡下为彩秀的事乱作一团,四天后,彩秀回到超市。所有人傻眼了,包括喜欢搬弄是非的表嫂齐欣。平安安排老婆齐欣稳住彩秀,自己开车接有义婶和远华进城,商量下一步的事。

有义婶一踏进超市,齐欣就格外热情地给她让座,凑近她,神神秘秘地向楼上张望,压低嗓音,姑,咱得问问她,这几天跟野男人干什么去了!不能这么放过她,太丢人了!你是不知道啊,你侄子气病了,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姑,我跟远华说,她有心跟人跑,就是没心跟咱过了,干脆离了痛快。有义婶没做声。这也是你侄子的意思。齐欣追加一句。

有义婶默不作声。

哎呀姑,你说这远华,彩秀跑的这几天,我和你侄子跟他快磨破嘴皮子,给他出主意想对策,他指天发誓地保证不要她。可人家一回来,他就像耗子见猫,啥脾气也没了。齐欣继续鼓噪。

侄媳妇,彩秀和远华让你们操心了,我当妈的没教导好。

姑,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你在这住几天,解决完事情再回去。在这人多,还有你侄子撑着,彩秀不敢支毛。她想走就走,但这些年挣的钱得留下,让她净身出户。你说是不,姑?

侄媳妇,这事儿呀,不能在你这添乱,我把她领回家,天大的事回家解决。

哎呀,姑,你这么走我哪放心,你治不了她的。

侄子平安也不太同意有义婶回乡下处理彩秀的事,有义婶相信侄子为她考虑,为表弟远华考虑。可她绝不能把侄子扯进去,将来给齐欣落下话把。而且,她相信彩秀的本质,是远华逼她走上岔路。她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彩秀离婚,那样的话,远华下半辈子就完了。

回家后,有义婶千方百计讨好彩秀,甚至拿出自己的棺材本,一副金耳环送彩秀,哀求她,只要不离婚,去哪里打工随意,话中深意不言自明。远华整天守着彩秀寸步不离,一个劲儿哄着她,彩秀穿着那男人买的衣服,远华也佯装不知,夸彩秀穿在身上好看。远芳和远玲也回了家,姐妹俩理解彩秀的出轨行为,希望她看在老人孩子的份上,保全这个家。

彩秀跟男人跑的事情传遍月亮沟村,乡亲们议论纷纷。牙尖嘴利的美芝尤其好事,竟然在街上堵住有义叔刨根问底,有义叔,这彩秀平时挺老实的,咋做出这种事呢,真是蔫巴人咕咚心!话说回来,依我看,彩秀也是一时糊涂,不至于和远华离婚吧?有义叔紧皱眉头,百强媳妇,彩秀的事不劳你牵挂。张家有张家的难,李家有李家的难,管好自家的事才是正经。有义叔抬腿就走,把美芝闪在街上。

入伏后的月亮沟连续下了几场雨,土地灌得饱饱的,河水涨起来,道路湿漉漉的,一脚下去便汪出水来。有义婶担心稻田给水冲毁,趁着雨歇晌的工夫去挑稻埂。空中阴沉沉的,乌云压着山顶,欲将硬朗的大山压垮。有义婶穿着笨重的水靴,疏通堵塞的稻田水口。她干得那么专注,仿佛世界上只剩这一件事。

他婶,这么凉的水,对你的腰不利。

有义婶听到一辈子不会听错的声音,眼泪打转。她没抬头,也没回应。

背后多了一个人扒拉土埂。

有义婶仍旧干活。

疏通完稻埂,水哗啦哗啦流淌,稻秧齐刷刷站立。

快上来吧。满福叔再次催有义婶。

他满福叔,你也去稻田了?有义婶恢复常态。

百强活忙回不来,我去侍弄侍弄。

这点地拖累了百强,孩子山里山外的来回折腾。

满福叔等有义婶走到路旁,沉吟片刻,他婶,美芝不懂事,你和他叔别介意。

她在咱眼里永远是孩子,不介意。有义婶真心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

有义婶的眼泪又涌上来。

他婶,那个家最难的是你。

有义婶的眼泪淌到脸上。

你觉着憋闷就和我说,心里开道缝,敞亮一点。

他满福叔,人说养儿防老,现在咋倒过来了,老养小,还不落好呢。

有义婶在四下无人的旷野,守着满福叔,哭得肝肠寸断。

彩秀走了,去省城当保姆。有义叔经历这场变故,视力严重下降,且右眼痛感日甚,眼仁赤红。有义叔心知右眼保不住,瞒着有义婶,硬挺着。

汛期来临,先瓢泼大雨,再夜半起风。呜呜的风声惊心动魄,好像要给月亮沟搅翻个儿。那一夜,村里人听着窗外的风声到天明。

月亮沟果然变样了:风走过的地方,庄稼像篦子一样倒下去。有义叔家两块玉米田遭灾,他心疼得刀剐一般,自己去地里扶。有义叔将几棵玉米拢为一撮,用叶子捆绑,中间插根木棍支撑,希望它们重新站起来。浑浊的泥浆里,有义叔视线不清,被淤积的杂物绊倒,太阳穴磕在一块突兀的尖石头上……

人们发现有义叔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满福叔和乡亲们张罗着,给有义叔发丧。

有义叔意外去世,有义婶倍觉孤单,每天呆在家里,没白没黑地做工艺品。远华自彩秀走后,就跟丢了魂似的,整日在二国的小卖店混,爹一死,家里愈发冷清,远华更不愿面对。满福叔目睹有义婶的状态,心里非常难受,一天,大海妈来买药,两人聊起有义婶。大海妈说,那个家呀,这下全扔给她了。年轻时苦,老了还苦。满福叔一边抓药,一边说,大海妈,你俩打小的姐妹,这阵子你多去陪陪她吧。大海妈说,我是这心思呢。他满福叔,你也别顾忌什么了,咱俩轮换着去,行不?满福叔点头。

有义婶坐在炕头粘倭瓜,周围堆着乱糟糟的树枝、藤条、染料。满福叔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良久,开口道,他婶,你若烦了,就出去走走。大海家,我那儿,你愿意去哪随你。我不烦,我这一堆活儿呢,编织厂等着要货。满福叔心底哀叹,你见天一个人呆着,不怕闷出病来?有义婶给切成片的猕猴桃藤刷上糨糊,粘在倭瓜的外层,净瞎说,我咋一人呆着啦,你没在这儿?满福叔笑了。

美芝敏感满福叔的动向,纯属一种潜意识。有义叔尚未落葬,她就意识到什么,等丧事结束,她脑子的模糊念头清晰了——有义叔一死,是否意味着公公和有义婶再续前缘?当年,公公和有义婶爱得死去活来,无奈双方老人反对,硬是棒打鸳鸯,有义婶嫁给有义叔,公公另娶婆婆。几十年过去,事情退回原点,所不同的,两人各有儿女而已。可如果一个要娶,一个要嫁,谁又拦得住呢?美芝暗自揣摩,再看公公,觉着举手投足都含这倾向,百强轮休回家时,便和丈夫说了。百强说,又胡咧咧,有义婶爱犯腰疼病,爹给她治不很正常吗。我觉着不正常。我看你是骡子放屁尥蹶,自惊呢。滚!美芝捶了百强一拳。百强顺势捉住美芝,嬉皮笑脸,媳妇,我好容易回一趟,你不想好好慰劳我,净扯没影儿的。美芝心头一热,偎在丈夫怀里,嘴上还不忘刚才的话题,反正,我觉着爹有想法。百强,要不你套问套问爹?百强若有所思。

远玲想让妈进城住一段时间,散散心。又怕妈不去,谎称自己太忙,请妈给璐璐做饭。饶是如此,有义婶也犹豫不决。满福叔猜到远玲的深意,便说,孩子上学离不开人照顾,我看你还是去吧。有义婶说,我一走,一院子的活物谁伺候,远华吃饭也没人做。满福叔说,鸡鸭鹅狗的谁得空不扬把谷子撒把糠,饿不死。你若放不下新房子,日子久了,我们来扫扫灰啥的。远华你更不用惦记,他还能饿自己肚子吗。

在满福叔的劝说下,有义婶同意进城。临走那天早晨,大海妈和满福叔送她,大海妈说,他婶,你尽管去,家我替你望着。满福叔说,住腻就回来。有义婶上了车,从车窗里看着大海妈和满福叔。大海妈心一酸,掉下眼泪。

有义婶进城,美芝乐够呛,不识深浅地问公公,爹,有义婶真走啦?满福叔说走了,她劳累一辈子,该享几天福了。爹,你说远玲能给有义婶在城里找老伴不,现在不少死老头的老太太都找城里老伴呢,人家有退休金,有楼房,吃喝不愁的,比起农村的日子天上地下。满福叔非常反感媳妇的话,美芝,有义婶找不找是她自己的事,咱有必要操这心吗?美芝被公公呛一句,翻楞两下眼,爹,我这不也盼有义婶好么。

平素,有义婶几乎不住远玲家,所以她对城里生活完全陌生。刚来的几天,远玲带她在县城逛了一遍,特别是菜市场、药店、去学校的路怎么走,千叮咛万嘱咐,还亲自领她多走几次,熟悉路线。但是,身边有远玲,有义婶有依靠,认得路。没了远玲,她一见往来飞驰的车、穿梭的人流就发憷,慌张。一天,有义婶买完菜,从市场出来就朝着家的反方向走去。有义婶浑然不觉,沿着大街越走越远,越走楼群越稀,人越少。她有些着急,又忘记家住的街巷楼号,不知不觉,转到天快黑了。

远玲下班回家不见妈,问璐璐,你姥呢。璐璐说,放学回来就没见姥姥,我没饭吃,怕上晚自习来不及,自己煮的方便面。远玲惊诧,你姥一直不在家?是的。妈,你说姥姥来给我做饭,我看姥姥来,倒给咱们添乱了。璐璐抱怨。璐璐!胡说什么你!姥姥刚从乡下来,什么都陌生,她需要适应,懂吗?以后姥姥在家,不许说这种话!璐璐挨了训,心情郁郁地上学去。

远玲顾不得女儿的感受,急惶惶给110打电话,请帮助寻人。之后,她满县城找妈。远玲一条街一条街找,边走边喊,不巧在黑暗处碰上个醉鬼,那醉鬼突然咳嗽一嗓子,拦在远玲面前,吓得她魂飞魄散。幸亏醉鬼没别的企图,只是搞恶作剧,一场虚惊。远玲走到筋疲力尽,也没发现妈的踪影。她蹲在马路边,哭了。这时,110警察的电话进来,说在近郊发现有义婶。

110警察将有义婶送回家,远玲给妈煮了一碗热面条,卧只鸡蛋,捧到妈面前,妈,吃饭吧。有义婶没吃饭的胃口,木然地看着,不动筷。远玲含泪检讨,妈,都是我粗心,以后,我在你兜里放张纸条,写上咱家的地址,你若找不回来,就拿纸条问一下。有义婶说,远玲,妈在这儿,净给你帮倒忙,妈无用。妈你别瞎想,你在这,我就安心。妈,你吃饭啊,面条凉了。有义婶不愿给女儿增加精神压力,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捡起筷子。

随着时间延长,有义婶渐渐熟稔周围环境,但另一件事给她心里蒙上阴影。一天晚上,周行长要过来,远玲避开妈,压低声音,说不方便,周行长不快地挂了电话。又过些日子,周行长突然来了,说应付完公务餐,来休息一会儿。他自我介绍说,婶,我姓周,县商业银行的行长。我是远玲的朋友,这房子是我给远玲租的,你家的事情我知道,你就安心在这住吧。有义婶尴尬地笑着,给周行长倒杯水,周……周行长,我给你添麻烦了。周行长一挥手,婶,我是远玲的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婶,远玲这儿太小,我在附近看了间房子,打算租下来给你住,你愿意吗?有义婶吓了一跳,周行长,可使不得!婶,这点钱对我无所谓,只要你老人家在这儿住得开心,远玲就开心,远玲开心,我就开心。周行长,这哪行,我不能要你的房子。有义婶不知如何回绝才合适。

整个下午,有义婶沉浸在一种忐忑的情绪中,她想和远玲说说周行长来过的事,又觉着,远玲应该知道周行长的此行,甚至周行长事先获得女儿同意,才有这一番谈话。想清楚的有义婶,心安稳许多。

你要回来?电话里的满福叔又惊又喜。

嗯。近日就回。

三天后,有义婶拎着远玲买的各样东西回村了。

有义婶站在院子里,环视着猪圈牛棚,仓房鸡窝,觉着那么亲切。大黄狗围着她撒欢,蹭她的腿,倾诉对老主人的思念。有义婶蹲下身,贴着大黄狗喃喃自语,大黄啊,你想我,我也想你。大黄狗的眼睛水亮亮的,伸出舌头舔舐老主人。

回来啦?背后响起满福叔的声音。

有义婶站起身,望着他笑了。

以后哪里也不去啦,就在这月亮沟守着房子和地,守着远华。

满福叔眼里闪过异样的东西,没别的啦?

没啦。有义婶躲避满福叔的目光。

村外,沟沟坎坎的庄稼饱满地挺立着,漫山的树叶红几枚,黄几枚,点缀初来的秋季。

美芝无法再坐视公公与有义婶的往来,催回百强。美芝将近期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丈夫。百强不以为然,他前次套过爹的口风,爹根本没那意思,怪美芝一惊一乍。美芝说你在家才几天,懂什么,这种事女人最敏感。拉倒吧,还敏感,我看你就是神经过敏。美芝深度分析,证明她推断的合理性。百强默不作声。美芝说,爹若真跟有义婶过,他挣的钱还会给咱们吗?以后家产怎么分?百强,你仔细想想这里面的利害。百强脸上漫起疑云,啥时候趁爹高兴,我再问问他。

百强尚未来得及与爹进行父子对话,美芝擅自主张,大闹有义婶。美芝瞄着公公从有义婶家出来,后脚吱溜顺着院门缝钻进屋,瞅着有义婶阴阳怪气,有义婶,腰疼缓点吗?有义婶说,强多了,多亏你公公。呵呵,有义婶,我公公待你格外上心啊。有义婶听出美芝的挑衅,说,美芝,咱几辈子乡里乡亲的,谁有事不是牵着一村人的心?有义婶,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难怪我公公受迷惑呢。美芝,这话从何说起?做都做了,装什么糊涂啊!美芝一扬手,咱村谁不知道你和我公公的事?美芝索性撒泼。有义婶平白受晚辈人羞辱,努力克制着自己,任美芝信口胡诌。有义婶不反击,美芝没趣,扔下一句:别再勾引我公公。掉头离去。

晚饭后,大海妈来了,见有义婶落寞的样子,气愤地说,你太老实,搁我,我就直接冲她,我跟你公公好,关你屁事!我不但跟他好,还预备嫁给他呢!大海妈一通数落,有义婶悲从中来,我哪能不分长幼尊卑,说傍道话(抬杠)。那你一人儿窝囊着吧。大海妈挨着有义婶坐下来,玉香,信我的,和满福捅破这层窗户纸,好时光错过了,余下这点风烛残年,抓紧吧,人就这一辈子,别遗憾到死,来世托生什么谁知道。有义婶掉眼泪。大海妈掏出兜里的手绢给她擦,你俩各缺一半,早搬一块早享福,满福呢,有人知冷知热,不用再寂寞。你呢,别怪我说话难听,远华不是养业子,你指望不上他。你的岁数、身体明摆着,别的不说,单说种地,你马上就快种不动了,到那时你咋办?包给别人。有义婶嘀咕一句。许多年来,没有人叫有义婶的名字,她自己也忘了,大海妈这一叫,如同一柄小锤子砸在她心上,令她浑身元气散尽。你包给谁呀?咱村的壮劳力全在外打工挣钱,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自家那几条垄还发愁呢。我家、满福,不都是例子吗?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包,一亩地三百二百的,你家一共几亩地,承包费多少钱?恐怕你吃日常药都供不上。有义婶无语。玉香,别再苦撑苦熬的害自己,你张不开嘴,回头我让他来找你!

大海妈做有义婶思想工作的时候,远华在小卖店斗地主。二国几个七嘴八舌逗远华,听说你妈和满福叔好啦?远华,这下你妥了,找个能挣钱的爹。远华急赤白脸,突然摔了扑克,瞎他妈嘞嘞什么!二国几个面面相觑,他们从未想到远华这么大的脾气。二国反应快,收拢着扑克,哎哎,远华,哥们儿没讥笑你的意思,真心祝贺。你想,满福叔的技术多养人,一时半晌儿的,你也借光手头宽裕不是。远华不做声,心里合计着二国的话。他想,妈果真嫁给满福叔,自己就像一只巢穴里的虫子,迟早被家里的空旷给吞噬了。远华越想越不平衡,心中灌下煤油一般热辣,他再也没兴趣斗地主,扑克一推,起身就走。

远华蔫头耷脑,有义婶以为他想念彩秀,浅浅地说几句彩秀打没打电话,保姆干得舒心不舒心之类。远华胡乱应付几句,再无下话。两天后,远华脑子里灵光一闪:跟满福叔要三万块彩礼,第二,每月给他三百块生活费,第三不准占他家的房子,三条做到,就同意满福叔跟妈过。想出策略的远华,预备找机会摊牌。

大海妈借口买药,坐在满福叔的小屋里。他满福叔,你还犹豫什么?玉香现在的处境多艰难,你不心疼?满福叔认为有义叔过世不久,提这茬不妥当。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死去的人哪看得见活人的难,他有义叔不是心窄的人,他若九泉之下有灵,会赞成这件事。一村子的眼睛盯着呢,一村子的嘴品评呢,你忽略得了?他满福叔,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你要这么想,永远也不可能跟玉香在一块!大海妈使激将法。满福叔沉默。良久,他鼓足勇气,大海妈,我就去找她!

满福叔和大海妈前脚出门,下河洗衣的美芝后脚回来,瞄着两人朝有义婶家走去,赶忙丢下洗衣盆,悄悄尾随。

满福叔、有义婶和大海妈三人的谈话,美芝听得滴水不漏。

十一

秋风在窗外吹拂,菜园子的一架老葡萄叶哗啦哗啦给扫下来,屋里的灯光被窗帘遮挡,朦胧,三人的说话声也时断时续。百强说,爹,你真想和有义婶过吗?满福叔说,百强,爹想开开心心活几天,不枉这一辈子。哎呀爹,合着这些年我们让你憋屈啦?美芝话中带刺。百强说,爹,我知道人老怕寂寞,你若觉着没意思,我辞工回来陪你。满福叔说,百强,爹知道你孝顺,但这不现实,爹想着,身边有个人,端个热汤热水的方便。爹,你的意思是我没端好热汤热水呗?美芝咄咄逼人。满福叔没理她,和儿子说,你自小跟有义婶长大,她啥样人你最清楚,她和爹过,你也减轻负担,在外少一份惦记。百强迟疑。美芝知丈夫念着有义婶的恩情,狠狠剜他一眼,转向公公,爹,你和有义婶年轻时好一场,现在凑一块是遂了心愿。可是爹你想过没有,有义婶来了,以后咱的家产咋办?你也知道,我和你儿子想再给你生个孙子,加上你大孙子,咱一家五口以后的日子咋过?满福叔说,美芝,我知道你的疙瘩系在这上,你放心,你有义婶不会抢钱,她和我一样,只图到老时舒坦几天。爹,说着简单,动真章儿就不是那回事了。美芝步步紧逼。你想咋样,美芝?爹,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若铁定心娶有义婶,儿子媳妇横插一杠子也让人笑话,我们成全你。满福叔以为儿媳妇开明,不做恶人,发自内心地感激,美芝,我和你有义婶谢谢你。爹,你先不用谢,我还没说完呢。爹,咱们约法三章,你和有义婶的事我们绝不阻拦。啥约法三章?满福叔莫名其妙。第一,你和有义婶不许住家里;第二,你的存款全部交我们;第三,以后生病养老送终我们一概不管。美芝干脆利落说完,瞪眼看着公公。满福叔浑身哆嗦。百强见爹动怒,斥责美芝,你他妈一张破嘴像呱嗒板子似的,就不能少说两句?美芝不服,与百强争吵,摔东西。

满福叔家吵翻天,远华也在和妈讨价还价。远华的荒唐三条,让有义婶哭笑不得,而更多的是伤心,她没想到儿子不知廉耻到理直气壮的地步。远华,漫说你这三条,一条我都不能答应,更不能跟你满福叔提,妈说不出这样的话。你不说,我说。远华,实话告诉你,你满福叔那边我还没给准信儿,你现在去说,等于伸嘴巴子给人打,碜人啊。好,那你什么时候答复满福叔,顺便一块说。远华一甩手回西屋睡觉。

有义婶受不了内外夹击,一股火病倒了。大海妈去看望她,两人无语凝噎。素芹,这边也逼,那边也逼,这事儿没成,弄得满城风雨,要不就放下吧。有义婶喊着大海妈本名,不胜唏嘘。大海妈陪有义婶小半天,鼓励她坚定信心,眼看到放学时间,才回家给孙女做饭。刚出有义婶家大门,碰到满福叔。唉,你去劝劝她吧。满福叔说,大海妈,我有办法,你放心吧。你和她好好说啊,别轻易放下,人一辈子有几天活头,活着的这几天,又有几天快活。大海妈感慨万千地走了。

满福叔进屋,见有义婶粘贴工艺品,责怪她生病了还不歇一歇。有义婶撂下工艺品,闲着闹心,手边有点活忙叨就淡了。满福叔说出他的想法:两人搬镇里去,租间房子住,靠卖药为生不成问题。但有义婶考虑远华,不同意。满福叔理解有义婶,退一步说,也可以在村里租房子,土地远华能种就给他种,他不能种,满福叔和有义婶种,实在种不动,干脆白给别人种,到秋交点米算地租。有义婶仍觉不妥,她怕儿子三朝两日的无理取闹,老的小的丢人。满福叔没辙了,两人枯坐着,箱盖上的一架老式座钟咔嗒咔嗒转动,一分一秒地戳人心。

两位老人进退无路,美芝和远华在小卖店斗殴。美芝去小卖店买东西,恰好远华在,指桑骂槐地嘲笑远华穷疯了,卖自己的妈挣钱。远华再懦弱,也受不了美芝这般羞臊,拎起一只空啤酒瓶砸她,美芝一闪,酒瓶子撞墙,应声而碎。美芝一向不让人的主儿,扑上去厮打远华,两人扭成一团。二国和其他人见势不妙,扯开两人。远华和美芝像两只鏖战的斗鸡,一个满脸血痕,一个披头散发,隔着人群互相叫骂,吸引乡亲围观。

美芝的破马张飞令满福叔忍无可忍,明确提出分家另过。美芝见事情闹大,搬回百强平息。百强吩咐美芝做了一桌子菜,给爹赔礼。百强喝下半杯白酒,回忆着爹拉扯他的不易,说得泪流满面。满福叔的脑海中也浮现旧时的艰难,忍不住老泪纵横。百强说,爹,千不该万不该,怨儿子不孝,惹你生气。爹,你怎么罚儿子都行,但儿子宁死不许你一个人单过。美芝害怕百强不饶恕她,也怕就此断一条财路,违心换上笑脸,向公公道歉。

有义婶获悉满福叔要与儿子分家的消息,苦劝他不能那样做,建议两人的事情缓一缓,等秋收后再议。他满福叔,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一急做了绝事,百强的脸往哪儿搁?你叫他以后在村里咋抬头?马上收割了,春天撒的草籽,咱还得收,等庄稼上场,或许就有转机了。满福叔望着村子四周的山色默许。

秋天一夜就来了。

夜里下一场霜,翌日早晨,稻田的浅黄变深黄。此时,月亮沟按照一年的程序,进入收割阶段。

飒飒秋风中,有义婶和远华套上牛车,吱呀吱呀驶向自家的地里。有义婶将大耕牛拴在老梨树底下,割倒几株玉米,棒子也没掰,整棵塞给它,吃吧,你也辛苦一年了。大耕牛一声低哞,大嚼起来。

远华的劳动态度一如既往,割玉米的姿势像唱戏似的,腰板挺直,一手扶秸秆,一手挥刀,全无力道。割大半天,才前进一小段。远华勉强割完一条垄,有义婶已落他一垄,再过一阵儿,有义婶落儿子两条垄。娘俩就这样一个紧,一个慢地干活。快歇晌的时候,远华哎呀一声,有义婶惊诧,放下镰刀,朝远华奔来,发现远华的指缝渗出血,问远华,是否砍着腿了。远华疼得咝溜咝溜吸风。有义婶掰开远华的手,血汹涌而出,她拽下脖子上擦汗的毛巾,包裹远华的伤口,用根布条捆扎紧。然后,她让远华回村,找满福叔敷止血药。

有义婶望着远华一瘸一拐走了,心里忽生伤感,对这个独生子恨铁不成钢,又怜他与彩秀长期分居,夫妻有名无实,因此屡屡原谅他的错误。有义婶一声叹息,拾起镰刀,继续割玉米。

下午,有义婶坐在玉米秸秆里掰玉米棒子,她的身旁堆着金黄玉米,秋阳照耀着它们,也照耀着有义婶,照耀着层层叠叠的五花山。一只野鸡飞来,落在有义婶前方,机警地望四周,偷瞄有义婶,确认没什么危险,伸长脖子叨散落的玉米粒。有义婶明知野鸡的心思,任它耍小聪明。野鸡得意洋洋起来,满地转悠。有义婶忍不住抿嘴乐。忽然,野鸡扑棱着翅膀,飞向后山的密林。有义婶四下张望,发现了满福叔。

你咋来啦?

满福叔说,我不来,你一人啥时候能干完。

满福叔坐在另一堆玉米秸秆里,开始掰玉米。

你一来,把野鸡吓跑了,不然它还给我做伴呢。

满福叔说,要不我再去给你追回来?

有义婶扑哧一笑,也不掂量掂量腿脚。

有义婶和满福叔边聊天边干活,地里的金黄渐渐多起来。

十二

玉米地的另一端响起咔咔的声音,有义婶和满福叔惊愕地望去,见玉米一片一片倒下去。大海?是大海?有义婶和满福叔同时看清割玉米的人。有义婶,满福叔,大海隔着老远喊他们。大海呀,你啥时回来的?有几天了,有义婶,我来帮你收地,你别急啊。有义婶哽咽,不急,不急。

大海割到有义婶和满福叔近旁,停下来休息。大海环视着秋后的土地,神情不无向往,满福叔,有义婶,你们知道吗,如果咱的土地全种一样庄稼,就可以使收割机,那大机器走一遍,秸秆是秸秆,棒子是棒子,又省时又省力。可惜咱用不上,你看,这块种玉米,那块种豆子,太分散了,现代机械干瞪眼。满福叔说,果真用机械收割,那和电视里演的北大荒一样了。有义婶说,机械收割得多少钱呐,咱种一亩地才剩多少钱。大海给有义婶举例,如果土地连片耕种,从播到收全程机械化,节省下来的人工和劳力投入到别的行业去,土地的耕种成本减少,利润就相应提高。这叫土地集约经营。满福叔和有义婶听得感兴趣,问大海土地咋集约经营。大海进一步解释,就是农民把土地有偿租赁给一个公司或一个大户经营,打破张家李家的条块,大面积平整土地,机械就能撒欢干了。有义婶眨眨眼,大海呀,婶儿听你这一说,咋觉着像回到旧社会啦,那不有人成大地主啦?大海乐出眼泪,有义婶,这不一样的,比如说,你把土地租给哪个公司,土地证还在你手里呀,而且他们给你的租赁价格比你自己私下出租高得多,你腾出时间和精力,编工艺品,或者干其他的挣钱呀。有义婶听懂了,大海,照你说的,咱月亮沟也能实现就好了。大海说,满福叔,有义婶,咱月亮沟还真有可能实现土地集约经营,但关键要看你们。看我们?满福叔和有义婶讶异。对。实话告诉你们,村长长福哥这阵子就和一家公司洽谈呢,人家相中咱月亮沟,预备在这儿搞现代农业开发呢。如果大家都同意,土地集约经营就远在天边,近在人前。到那时,满福叔,有义婶,你们谁也不必为种地发愁,你二老的婚事也去掉一大阻力。满福叔和有义婶面露喜悦,两人仿佛看到下一个春天的景象。

满福叔突然问,大海呀,你总不在家,咋一回村啥都知道?大海嘿嘿一笑,满福叔,不瞒你,我和百强及其他在外打工的兄弟,这次除了回来秋收,还带着长福哥交代的任务。啥任务?嘿嘿,长福哥派我们做你们的思想工作,支持他搞土地集约经营。有义婶挥手给大海一巴掌,骂道,这鬼头孩子,学会玩心眼了。反正我们为咱月亮沟好么。大海笑嘻嘻辩解。

秋收顺利结束,有义婶总想着大海的话,心里充满希望。满福叔的情绪也很高,因为他和有义婶的约定可以续谈了,村长长福也为此找百强谈了几次,让他做美芝的工作,老人寻找幸福,做晚辈的不能出于私心阻挠。就在满福叔喜悦时,美芝怀孕了。百强刚一提茬,美芝连哭带嚎耍性子,满福叔为了美芝肚子里的孩子,无奈搁置和有义婶的事。

美芝以孩子压制公公得逞,更加气焰嚣张,每次在街上碰见有义婶,说话夹枪带棒,令有义婶不快。一天,远芳和远玲回村探望妈,路上遇见美芝,美芝出言不逊,远玲毫不客气地回敬,远芳息事宁人,拉着妹妹走了。远玲在城里过得不开心,周行长的老婆知道了她和周行长的事,到保安公司去叫骂,给她家门口系上一双破鞋。远玲受委屈,周行长不敢露面,所以这次回村,一为妈的事,二也为自己疗伤。有义婶被这些事情搅得心力交瘁,萎靡了许多。

入冬,山野一派寂静,森林是黑的,初雪是白的,河流凝成一块光润的玉。从春到秋劳碌的人们,迎来一年中较为悠闲的日子。冬月初六这一天,逢着集日,有义婶去镇编织厂送工艺品。结了账,有义婶惦记着给远华买双棉鞋,便随着拥挤的人流往集市上走。美芝也在集市,不留神滑倒,人们碍于她是孕妇,谁也不敢出手相救。有义婶发现倒在地上的是美芝,身下一滩鲜血,急忙拨开人群,上前扶起她,美芝,美芝,你咋样啊?美芝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有义婶哀求围观的人,谁载美芝去医院,出什么事情由她负责。有义婶再三哀求,终于感动一辆出租车司机,将有义婶和美芝送到镇医院。

美芝醒来时,看见床边的有义婶,满面愧色。有义婶笑着说,美芝,孩子保住了,大夫说,住几天就能出院,但回家要继续安胎。有义婶……美芝呜咽。一旁换药的护士说,你真幸运,如果不是这位大妈及时送你来,替你家属签字,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美芝万分愧疚,有义婶,我对不起你。美芝,别多想,你身子虚,好好调养要紧。你放心,百强马上就到。美芝拉着有义婶的手,有义婶,原谅我年轻不懂事,等出院了我和百强一起陪着爹去你家正式求亲。有义婶给美芝掖掖被角,好孩子,快歇着吧。

美芝出院后,有义婶提着一筐鸡蛋去探视。百强正在给媳妇炖老母鸡汤,见有义婶来,几步迎出去,热情地招呼,有义婶,快进屋!有义婶把鸡蛋筐交给百强,百强啊,这些鸡蛋给美芝补补身子。百强颇过意不去,有义婶,你救了美芝娘俩,理应我们感谢你,反让你破费。两人在外面说话,美芝在里面问,百强,是有义婶吗?快进来!有义婶进屋,打量着面色红润的美芝,说,恢复得不错。美芝发自肺腑地说,有义婶,我能恢复这么快,多亏爹的草药。这些天,爹每天调配草药给我安胎补养,我好了,爹累坏了。有义婶知美芝因一场意外体验到亲情的重要,为她高兴。美芝当着百强的面,再次提起陪爹去求亲的事,美芝和百强强调两人的心愿:让有义婶风光体面地和爹搬到一起。但有义婶把话岔开,美芝和百强不明白有义婶为什么不正面回应,百强说,有义婶,你要觉得我和美芝不妥,我请大海婶子和长福哥陪爹去。有义婶站起身,美芝,你好生歇着,洗洗涮涮的活呀,吩咐百强干。百强,这段日子你多承担家务,把美芝伺候好。不然,婶可饶不了你。说完,不待百强和美芝挽留,一个人回家了。

有义婶走后,美芝和百强百思不解,两人误以为有义婶心里的结没解开,商议着由百强跟爹透露,让爹亲自去和有义婶谈,请她接受一家人的诚意。满福叔也为儿子和媳妇态度的转变感到欣慰,配好给美芝熬的药方子,直奔有义婶家。

十三

满福叔夺下有义婶手里的工艺品,你是不是不原谅美芝和百强?有义婶温和地说,我是那心窄的人吗?不心窄,为啥俩孩子的建议你不听?还是你嫌弃我了?有义婶被逼无奈,只好吐露实情。原来,远华见美芝不再与妈僵持,反因感激主动示好,产生陷入绝境的孤独感,他向妈重申,你嫁满福叔我管不着,但必须兑现那三条。有义婶唯恐儿子搅闹生事,哪里敢应承美芝。满福叔知道问题仍在远华身上,也觉头疼,问有义婶,前些天远芳和远玲回来是否劝远华。有义婶说,其实她姊妹俩主要为这个目的,可远华死活不吐口。

那就没办法了?满福叔十分怅惘。

大雪无声,一场又一场,月亮沟仿佛活在尘世之外。可尘世上的事情,尽在炊烟的袅袅飘荡中,散发着经久不息的味道。

漫长的冬季里,乡村男人的娱乐方式永远那么单调——喝酒吹牛、玩扑克搓麻将。在这样的生活中,远华出事了。

二国在山沟的蛤蟆塘看护房聚众赌博,让远华给望风,县公安局刑警队得到举报,会同镇派出所下乡抓赌。远华发现山下的警车,扭头就跑,给赌徒报信。警察在后面追赶,远华拼命跑,不料心慌意乱,被树桩子绊倒,一个寸劲折断了腿。结果,与竞相逃奔的赌徒们一块被缉拿。

有义婶得知儿子犯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求助满福叔。满福叔劝有义婶稳住神,他先去派出所一趟,看有什么办法没有。有义婶别无他法,只好叮嘱满福叔,道远路滑,多加小心。

满福叔到了镇派出所,刑警队的警察告诉他,远华已送到镇医院治伤,暂时不许家属见面。满福叔想,这样回去等于白来一趟,就去找派出所的郑所长。满福叔曾为郑所长的妈治好病,郑所长看在私人交情的份上,让满福叔在他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等核实完材料再说。满福叔就耐心候着。几小时后,郑所长告诉满福叔,经初步调查,确认远华没亲自参与赌博,又照顾他的腿伤,免于刑事追究,只做罚款处理。满福叔十分欣慰,再三致谢郑所长。

有义婶又喜又忧:六千元,她上哪里凑呢。思来想去,有义婶给彩秀打电话。有义婶说了远华犯赌的事情,恳求彩秀把罚款垫上,回头她负责还。彩秀,妈实在倒腾不开,新粮食价格低,一粒没卖呢。等卖了粮食,妈第一时间还你。彩秀毫不犹豫地推脱,说当保姆的工资大多数给大晟开修车铺用,若手里活泛,一定帮妈和远华渡过难关。有义婶无语,挂断电话。

有义婶默然垂泪时,满福叔一家也在讨论远华的事。美芝说,爹,有义婶能交上这么多钱吗?你有义婶正为钱发愁呢。美芝,百强,爹想和你们商量个事。百强说,爹,你说吧。爹想把咱家的钱取出来交罚款。美芝率先表态,认为理应帮有义婶跨过这道坎,并让百强陪爹去镇里。满福叔泪水盈眶。

满福叔和百强在郑所长带领下,到医院看望远华。远华的腿打着绷带,扎着吊瓶,一副狼狈的样子。郑所长教训他一番,指着满福叔说,你要感谢满福大叔,是他替你交的罚款。以后啊,正经做人吧!远华叫了一声满福叔,再也说不出话来。满福叔慈祥地微笑,他看到远华内心的坚冰在融化。百强上前说,远华,没事了,咱们现在就回家。

远华的腿伤在满福叔的治疗下很快复原,性情也收敛许多,再不去小卖店泡时光。白天,呆在家里劈柴,帮妈干零活,晚上陪妈看完电视就回自己屋睡觉。娘俩唠嗑的时候,难免提及彩秀,有义婶想让远华去省城找份工,方便和彩秀见面,远华总是避而不答。有义婶目睹儿子的成熟,心情复杂,她对大海妈说,等过了新年,让大海带远华去他的厂子,互相有个照应。大海妈也觉着,远华承受打击教训,醒过腔来,能踏踏实实干点什么了。

腊月里,大雪封山,月亮沟也到杀年猪的时候。这一天,有义婶杀年猪,刚领完结婚证的高小卢开车拉着远芳和妹妹远玲回来,美芝、大海妈、百强、大海、满福叔及村长长福等乡亲都来了,大家在一起聚会。酒桌上,长福当众宣布,村里与绿莽公司签订土地集约经营的承包合同,公司除按现代理念开发土地外,另拟建一座大庄园,部分土地包租给乐于回归乡村的城里人。另外,随着人口老龄化的加速,老有所依、老有所养不仅是国家的责任,也是社会的责任。庄园里就含一座高标准养老院,让老人在优雅环境中颐养天年。而且建院规划已经做好,只等春暖花开,选址建设。大家兴奋地鼓掌祝贺。长福又说,按照绿莽公司的设计蓝图,需要很多人为公司服务,比如管理人员、勤杂人员,护理人员等等,到那时,大家可以在家挣钱,不必抛家舍业的外出打工。长福说,满福叔,我特别向公司推荐你,他们想聘请你为养老院的老人诊疗,愿意无偿为你二老提供住房。有义婶竟然像小孩子似的羞红脸。

长福给远华倒杯酒,远华兄弟,如果我给你在庄园找份工作,你愿意干吗?远华愣了,远玲捅他,他激灵一下站起来,长福哥,我愿意。能踏实干吗?能。长福说,远华,彩秀不在家,说实在的,挺难为你。其实我早想和你谈谈,只是太忙一再拖后。我也是想等合同的事四脚落地,大家的难就一并解决了。远华,就着今天的喜兴,我给彩秀打电话,我请她回村,在养老院任职。彩秀细心,有耐性,干什么像什么,我信任她。

长福掏出手机,和彩秀通话。

彩秀正与主人家生摩擦,一听长福的声音,忍不住哭了。

长福说了家中的变化,邀彩秀回村,彩秀早已体会到一个女人在外漂泊的艰难,想到家的温暖,泣不成声。

长福把手机交给远华,彩秀,是我。回家吧。

远华……

远华说,彩秀,妈,姐和姐夫,远玲,满福叔,我们都等你回来。

一屋子的人泪花闪烁。

创作谈:

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古名“赫图阿拉”,也叫“兴京”。而实际上,赫城小得要命,城区人口3万余,四面大山,至今不通火车。凡遐荒之地,必生奇崛,赫城亦概莫能外。但赫城与努尔哈赤乃至清王朝的关系,我就不嗦了,我想说的是,我真心在意赫城,那些漫山遍野的树,那条流淌了千百年的苏克素浒河,那些竖立的山神庙、土地庙,在我看来,无不浸润着天然的神性。

我的前半辈子,都交给赫城,后半生也未见得离开。

赫城以林农为主。原来在乡镇时,我管过林业,后来管农业。管林业是造福德的事,拿国家的钱帮老百姓栽树置财产;管农业就麻烦了,村民为有户口没分着地的孩子三天两头来找,两家因地边界吵架也来找,作孽的事儿我也没少干——作为退耕还林的一线执行者,在炎炎夏秋,带人挨个山沟乱窜,挥舞镰刀砍掉陡坡上刚熟的作物。我们砍,村民站远处看着,性子泼辣强悍的,血红了眼睛咒骂我们,气急了不惜诉诸武力。

近几年做了宣传工作,仍免不了往村庄跑,听说和亲历许多奇闻异事,心情也随之起落浮沉。我知道整村的壮劳力、姑娘媳妇出走了,怀揣着发财致富梦,把自己投掷到远方去。留在家里的老人种不动地,就私下里转包,一亩地给个三二百块承包费,或者折算成大米,图个省心。包地的也是本村人,租下千八百亩地,靠积蓄靠贷款,享受到国家惠农补贴,风风火火挺像回事。但他不怎么懂经营,钱没挣着,倒欠下一屁股债,那么多的地,撂又撂不下,手抓个刺猬。出门打工的人家也不一定真欢喜,年轻些的,留守的一方性压抑,年纪大的带着孙辈过活,不易可想而知。更有甚者,村长成了全村人的孝子——谁家老人过世,他得里外张罗发丧,因为死者儿女都在外,千里奔丧,哪儿还来得及。

行走赫城的乡下,我常感念村庄的美,其中又夹杂着小忧伤:我想看见杂花生树中的白色炊烟,围墙内的庭院传出夫妻的摔盆子砸碗声,街巷中跑着鸡鸭鹅狗,爷爷奶奶抱着小孙子坐在门口望风景。可是没有,村庄太安静了,连只鸟也懒得飞来。曾经在耳边没完没了跟你磨叽要地,为捍卫一片种在超坡地的庄稼,撸胳膊挽袖子跟你拼命的情景,默默成了念想。我私下里合计着,当耕者对耕作对象失望到断然放弃,能否寻个法子,还原村庄的喧闹,恢复它的属性,让人们体面地生活,不为寸土相争,不去亲手破坏老祖宗选定的风水。

于是,我做了一回庄生。

责编手记:

自本期始,一个崭新的栏目“本刊新人”同读者见面。入列作者皆为首次在《民族文学》发表作品,长幼不限,但概以青年为多。编者企望借此一方园地,以鼓新锐之风,以唤新绿之颜,以养新巧之致。

本刊新人王开,是位笔力精熟的好手。随她走了月亮沟这一遭,交下了有义婶这家里家外的一帮子东北乡民,竟有些不忍合卷同他们作别了。农民不易,特别是农耕文明式微、城乡矛盾对撞的当下,尤以为甚。乡约传统、人伦生态微妙地潜变,乡人辗转恣睢之间无不拷问着世道人心。读罢这一篇,一定有更多读者与今日农民之心事靠得更近了。愿有义婶和她的乡亲们每天都能生活得更暖一些,宽慰一些,坚强一些。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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