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钧
有媒体记者问:社会学界不是常说中产阶层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基本力量吗?为什么在当今世界上,尤其在发达国家,中产阶层又成了“激进思潮”的代表了呢?以下,以社会学的基本理论,尝试作一回答。
2012年的十八大报告,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民生目标——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并将此作为“确保到2020年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宏伟目标”的5个子目标之首。在谈及“人民生活水平全面提高”时,报告作了这样的表述:“收入分配差距缩小,中等收入群体持续扩大,扶贫对象大幅减少”。
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等不同领域中,“小康”(包括21世纪末总结的“基本小康”和20世纪初提出的“全面小康”)始终都是占据着中心地位的核心概念。那么,“小康”这个词究竟作何解释呢?从各种汉语辞典中的不同释文看,大致上有4种解释:其一,小安;其二,儒家所说的比大同理想较低级的一种社会;其三,中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经济状况;其四,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在特定时期所要达到的目标。以上4种词义,“小安”应该是“小康”的本义,《诗经》中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这应该就是“小康”的出处。“儒家所说的比大同理想较低级的一种社会”和“中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经济状况”则是两个引申义,前者引向宏观——社会的小安,一种理想模式;后者引向微观——个人或家庭的小安,一种生活状况。而“社会主义经济发展在特定时期所要达到的目标”,则是“小康”涵义在当代社会中的再引申,是将“中等生活水平”从微观引向宏观,并与“理想社会”的意思整合到一起了。
在社会学理论中,关于阶层分化有一种表述,就是将社会成员按其社会经济地位粗略地分成4个级次层序,即富裕阶层、中产阶层、劳工阶层和社会底层。其中的中产阶层,在英语中是“M idd le Class”,也可译为“中等阶层”或“中间阶层”,即“生活水平、财产地位处于社会中等层次的社会阶层”。如果将这个解释与上述“中等生活水平的家庭经济状况”的微观“小康”涵义比较一下,可以发现两者何其相似。就个人和家庭的微观层面而言:“小康”和“中产”几乎是同义词。因此,让更多的中国人“中产”起来,应该是“全面小康”的题中应有之义。难怪十八大报告中将“实现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二○一○年翻一番”放到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中国社科院陆学艺教授在世时,非常关注中国中产阶层的成长,并希望中国社会能够早日从一个“洋葱型”社会变成一个“橄榄型”社会。所谓“洋葱型”社会,就是底面大,越往上越小,所以洋气点也称“金字塔型”。具体而言,就是社会分层的各个级次层序的人口规模,社会底层最大,其次是劳工阶层,再次是中产阶层,最上面的顶尖是富裕阶层。所谓“橄榄型”社会,就是“两头小、中间大”,最下面的社会底层和最上面的富裕阶层人口规模都很小,社会成员主要集中在劳工阶层和中产阶层,同时又以中产阶层为主。按照国际经验,“橄榄型”社会的社会关系和谐,社会运行也协调有序;而“洋葱型”社会的矛盾冲突频发,社会运行也混乱无序。
中产阶层得到学界如此青睐,从理论上说,是因为世界各国的经验都证明,中产阶级专业理性、踏实肯干、责任心强、充满正能量,因此被看成是维护社会稳定的中坚力量。陆学艺教授曾经乐观地计算过:1999年中产阶层大致占15%,2008年是22%~23%,大致是每年增加1%。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增长,到2020年就能超过1/3,那就意味着中国社会每3个人中就有1个是中产阶层了。他希望中国社会能够早日完成向“橄榄型”社会的转型。
目前世界上,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在新兴国家,人们都热衷于跻身中产的行列。据媒体报道,在欧美,中产的比重能达到60%~70%;在日本,中产的比重要上升到80%;在新兴国家巴西和俄罗斯,这个比重在50%~60%,而印度与中国差不多,大概能到30%。但是,除欧美以外,各国人民对中产的自我认同远超过实际比例。
然而,在中国,与学界的期望相悖,中产却似乎不那么受待见。尤其是年轻人,说他(她)中产,他(她)还不高兴,非要辩称自己是“被中产”。究其原委,恐怕有两个原因:
一是传统文化影响。中国人甚至华人都不喜欢露富,反过来倒有喜欢抱怨自己负担重的偏好。譬如中产阶级典型的生活方式是有房有车,每年还至少要出去一次“看看外面的世界”。年轻人甚至中年人要达到这样的生活水平,肯定要靠按揭贷款,全世界皆然。但在中国或者华人圈内就会被演绎成房奴、车奴、卡奴,甚至生育孩子还被视为孩奴……
台湾曾经流行过一首叫做《中产阶级》的歌:“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我扛着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我的眼光很高,我的力量很小,我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跌倒……”这就是对“被中产者”心态的生动描摹和自嘲。
二是不被官方认可。官方的标准说法是“中等收入群体”。但“中等收入”与“中产”是两个概念,两者的差别还是蛮大:“中产”是一个绝对的标准,譬如有不动产和金融资产;而“中等收入”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无论一个国家或社会是多么富裕还是多么贫穷,都会有“中等收入群体”的存在。何况按孟子的说法,“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中产阶层“社会稳定维护者”的身份其实与其“资产”紧密相关。
然而,在这里又出现了意识形态的争拗,有极左人士将“中产”视为“我们不能上”的“洋当”。因为“中产”这个概念在中国一时还得不到官方的认同,因此也难得公众的普遍认同。这种情况改革开放以来常见,譬如“社区”、“社会工作”等概念,都曾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有过同样的遭遇。
进入21世纪以来,尤其是2008年世界金融风暴之后,世界各国,尤其是发达国家,中产阶层似乎又给世人另一种印象,这就是:中产阶级不再保守地维护社会稳定,反倒激进起来。
其实,中产阶级是否维护稳定,与其自身的利益密切相关。如果一个国家或社会经济发展、分配公平、人们对生活的预期越来越好,那么所有的公民或者说所有的社会成员都会来维护社会的稳定,而中产阶层则更为积极。因为社会不稳定对拥有资产,拥有“坛坛罐罐”的中产阶层而言,威胁最大。但是,如果一个国家或社会经济不景气,分配不公平,当中产阶层也无奈地被卷入时,他们的“坛坛罐罐”就很容易被打碎。因为看不到前景,预期不妙,他们就也会愤懑激进起来。
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使发达国家的“黄金时期”嘎然而止。在70年代和80年代,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在传统制造业就业的劳工阶层。但到了80年代和90年代,专业人员和管理人员也开始被卷进失业大潮。进入新世纪,经济不景气,就业无保障,分配不公平似乎愈演愈烈。尤其是2008年以来,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新兴国家,越来越多的中产阶层资产被蚕食、被剥夺,甚至面临的失业风险越来越大。社会学家吉登斯指出:失业对低收入阶层来说,主要的影响是经济方面的;而对中产阶级而言,社会地位和专业价值一旦丧失,影响会更大。
实际上,这一席卷全球的风潮,已经超越体制,超越政治,超越意识形态,成为当今世界的头号社会问题。所以,中产阶层的不满和抱怨也是溢于言表,他们的态度也逐渐由保守且温和地以大局为重,变成了激进地寻求变革。
综上所述,中产阶层的政治态度实际上与他们的经济状况和生活质量紧密相关,在一个有美好预期的社会中,更为理性的中产阶层当然要坚决维护社会稳定。但社会的发展前景不明朗甚至不那么美妙,进而大多数人的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时,保守的中产阶层也会变得敏感乃至激进起来。鉴于此,反过来说,中产阶层对社会经济形势的态度,也常常成为一个国家或一个社会判断现行政策成功与否的晴雨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