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
那天正在上班,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去世了。
没有太过悲伤的感觉,因为从小与奶奶就没有太多感情。她与别人家的奶奶不同,别人家的奶奶都追着小孙子孙女喂饭,疼爱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她却从来没管过我和弟弟,小时候从她面前过喊她“奶奶”时,她还拿斜眼瞪我们。
妈妈与奶奶的婆媳关系一向水火不容,但因为爸爸对妈妈很好,总是哄着她,于是妈妈嫁给爸爸近30年,也忍受了奶奶近30年。奶奶走了,妈妈倒松了口气。说起奶奶弥留之际的情形,妈妈还觉得奶奶就像没走一样。“你奶奶口齿都不清了,还在骂物业没有及时清理道路的冰,害她摔倒,又哭哭啼啼说自己怕死……”妈妈叹气地说。
最后奶奶是怎样走的我不清楚,估计哄她别哭倒费了爸妈不少力气。
奶奶是老家那片区最老的老人,但也是周围人最讨厌的老人。她生前常与另外两个老太太一起搓瘸腿麻将,一毛钱一毛钱地算,赢了就开心,输了就不高兴,骂人,说再也不玩了。但第二天,她又会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去讨好人家。别人都心软,见她低头就又原谅她了,但奶奶输了仍然会骂。如此循环,别人烦不胜烦。
她还经常与小区里的小孩计较。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喜欢吃零食,牙口很好,常常一个人坐在广场晒着太阳吃花生,很惬意。有小孩子去讨,她嫌弃地摸出一粒,多的就再也不给。她爱玩广场上一个踩踏摇晃的健身器,要是遇到有小孩在玩,她就倚老卖老地要求人家下来,不肯下来就得听她唠叨。
“我是军阀家的小姐!你们这些破孩子。”我好几次看到奶奶这样骂人,“要是当年,我叫你下来你不下来,立马就打通你的脑壳!”当然,听她说这话,谁理她啊。没人理,她就更生气了。
她的确是一个小军阀家的小姐,后来嫁给了我爷爷——当年还是个富商。奶奶吃喝玩乐无一不会,最爱打麻将、桥牌,据说年轻时还吸过大烟。而爷爷非常儒雅,温和有礼。清晨去广场锻炼,看见邻居脸上总是笑眯眯的,遇到小孩还发糖,十分和气。但在家里,奶奶却常因各种小事对爷爷破口大骂。只是,无论骂得多难听,爷爷从不还嘴。
奶奶年轻时骄横,倒还被别人“理解”,毕竟是军阀小姐,但婚后到了解放,遭了比平民还惨的罪,她的小姐脾气却完好无损。
她这些脾气大半是被爷爷惯的。前些年爷爷去世了。出殡那天奶奶站在门口嚎哭,爸爸抱住她往屋里拉。她只是哭,间或抓咬我爸爸、把他推开,十足地像个不懂事的孩童。爸爸倒也耐心,任她抓挠,挨骂也不辩解。周围人都觉得爷爷走了,她恐怕也该“长大”了,但什么都没有改变。最初那些时日,看奶奶伤心,爸爸经常带她去散步,还给她买来一只花猫。可她脾性极不固定,开心了就对猫好,不开心了就又骂又踢,把猫吓得去邻居家讨饭吃。
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恢复“精力”了。她贪小便宜,别人家种的花开了,她就去挖来种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别人家种的葱蒜,她也常去摘。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大多人都不会说什么,摘只随她摘去。但有些主妇辛苦照料的花被挖走,极不乐意,上门讨要时,奶奶就站在门口与人对骂。害得我爸妈经常背着她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因为奶奶的脾性周围人都知道,后来邻居们议论起她,都不背着我们家人的面了。有一次,隔壁家的奶奶就说:“小柔,你看你家教这么好,怎么就有个那样的奶奶!”弄得我一时间很是尴尬。
奶奶去世后,爸爸拉着我和妈妈一家家登门送讣告,谦卑地鞠躬道歉,感谢这些年邻居对奶奶的照顾。因为我们的举动,人们想起奶奶生前那些不懂事,“她就是个孩子。”大家这么说着,毫无阻碍地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