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斯托洛夫斯基
几个月前,只要天气差不多的时候,你来到我们小区的停车场,肯定能看到张叔叔。他会主动上前帮陌生人看着倒车然后搭讪几句,或者跟流浪狗念叨,教育它们不要在汽车的轮胎上撒尿。但他的主要活动范围还是在一辆崭新的蓝色SUV方圆十米内,孤独地在那里擦车、看报纸,或者干脆对着阳光发愣。他那数十年弥新的金丝眼镜和发亮的车漆互相映照,一派形影相吊的样子。我们都说,叔叔的车是个大玩具。
张叔叔儿子没出生两年,媳妇就跟人跑了。张叔叔是最早服务于外企的那拨儿职工,穿着与用度都十分不几。80年代那时候,叔叔走到哪里总带着他小小的儿子,而他的儿子穿着一身外贸小牛仔服,拉着一辆大大的玩具卡车。当时,我们手里都是巴掌大的小汽车。奇怪的是,他儿子很少跟我们玩。因为他爸爸老怕他儿子丢了,所以出去从不把他单独放在家里,也不让他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他老带着儿子出去买菜,他儿子的大卡车上总有大米、白面的痕迹,还有醋的味道。原来他爸爸总让他卖苦力,所以他就被大一点儿的孩子叫作童工。
童工也没怎么上学,早早就进入社会闯荡。搬到这个新小区的时候,倒也已经是一个民企的副总了。他老想给他爸买辆车,但叔叔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前几年北京一限号。叔叔突然有了危机感。于是,也申请了摇号资格。好不容易,摇号指标下来了。他儿子迫不及待地给他买了一辆进口的SUV。他说,我又不上班,你给我买这么好的车干啥?童工说,限号的时候我要用的嘛。可是,也从没见他开过。
刚买车的时候,叔叔最喜欢有人这样问他,这车不错啊,得三四十万吧。然后他有些得意地说:“不止呢,60多万呢?”可是,时间一长,这个大玩具给他罩上了各种不同光环,让他有些发蒙。他晚上送一个姐妹去跳广场舞,结果被人家老头子看见,弄得人家差点儿夫妻不和,说是攀高枝儿。一次,天挺晚的,他发现路边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好心想搭人家一段儿。没想到刚把车停在人跟前,还没等绅士地微笑一下,人家大叫一声,然后就跑了。他说,女孩儿一叫,他感觉是四周楼房的万家灯火全亮了,自己虽在车里却感觉被扒光了衣服。
后来,他把这些苦恼全给他儿子说了。童工也对叔叔说:您知道我小时候去玩具店,您给我买了最贵的大卡车,说这最漂亮最威风,其实,我最想要一个普通的小吉普车,这样就可以跟小伙伴儿们一起玩儿。叔叔说,是啊,这玩具只有和人一起玩儿才能叫玩具,你还是帮我找一辆便宜点儿的车吧。开着这车到路灯下借光和老哥们儿斗地主,我觉得老不舒服。
好在最近,叔叔又开着一辆二手车在小区里混了。他又可以肆无忌惮地跟那些遛狗的大妈们聊天了,也没有了他们的丈夫嫉妒的目光,算是继续为小区的和谐做出了贡献。问及他那个大玩具,他说:“我儿子做生意欠了点儿钱,拿去抵了,估计是回不来了。”于是大家又语重心长地劝他宽宽心,虽然他也没听进去啥,但他知道以后再不会一个人玩玩具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