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隐喻——《反抗“平庸之恶”》读书札记

2015-04-17 18:18:30廖娟娟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希曼阿伦特汉娜

廖娟娟

(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流通部,福建福州,350007)

汉娜·阿伦特的著作《反抗“平庸之恶”》最近出版了,“平庸之恶”这一概念是其学术思想最核心的范畴,该著作是对这一核心范畴的最系统的阐述,并被翻译成为汉文首次出版和发行。阿伦特的学术思想最近几年越来越受到中国知识界和学术研究界的热切关注,人们自然对这本著作的出版充满了期待。

一、一个时代重大课题的提问者

面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犯下滔天罪行的德国纳粹,如何审判它既是对人类良知的重大考验,更是对人类智慧的检阅。从现象看,二战后对法西斯战争罪行和罪大恶极的战犯先后进行过纽伦堡、奥斯维辛审判,人们已经对罪恶进行过严厉清算。但是这种道德义愤由于缺乏彻底理性的审视,除过泄愤是不可能真正完成清算任务的。这是一笔巨额的政治遗产,在二战后的大审判中,欧美学者和民众都没有意识到,到底应该怎么合理消化和科学对待它。如何科学地清算纳粹法西斯作为重大课题,是1961年以《纽约客》特派记者汉娜·阿伦特前往耶路撒冷报道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活动为契机被尖锐地凸显出来的。

阿道夫·艾希曼是德国第三帝国党卫军中校,负责把整个欧洲犹太人送进集中营兵站,对屠杀600万犹太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参加了“犹太人最终解决”的万湖会议,亲耳聆听上级“从肉体上消灭犹太人”的指令,亲眼看到死亡集中营的惨烈场景。艾希曼1960年在阿根廷被以色列特工抓获,次年在耶路撒冷受审。汉娜·阿伦特全程听取了艾希曼为自己的无罪辩护。

在对审判的答辩词中,艾希曼认为自己作为第三帝国极权体制中一员和高效战争机器的螺丝钉,完成任务是履行自己应尽的职分,因而是无罪的。这一无罪辩护,几乎完全淹没在世人众口一辞的道义挞伐和无情诅咒之中。可就在这样的几乎完全一边倒的舆情声讨氛围下,阿伦特以自己的睿智和无与伦比的清醒理智发现和提出了艾希曼之恶,并非世人所认定的那种滔天之恶类型,而是人类以前没有发现和重视的“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平庸之恶”的发现大大扩展了人类政治哲学的研究领域,引起了全球政治哲学学者的兴趣。汉娜·阿伦特“平庸之恶”的概念引入中国学术界,我国学者们也开始关注并展开讨论。但是,学者们一般关注的是“平庸之恶”这一概念的涵义和对这一政治文化现象本身的解读。有人认为“平庸之恶”仅指职务之恶;有人认为“平庸之恶”都是小恶,用这个概念评论艾希曼会被认为是为施恶者开脱罪责;也有人认为犯下“平庸之恶”的人都是底层人士、失意者、小人物。当然,也有学者认为艾希曼作为希特勒对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执行者,应该说是一个大人物。

苏格拉底认为“无知即罪恶”,康德认为无恶念者即无恶,这些思想深深地影响了西方人对于恶的判断与定义。而阿伦特“平庸之恶”的发现,超出了苏格拉底和康德的判断范围,因为艾希曼既非无知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恶念。阿伦特说,“艾希曼既不阴险奸刁,也不凶横而且也不是像理查德三世那样决心‘摆出一张恶人的相道来’,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晋升非常热心外,没有任何其他动机。……他反复强调自己只升到中校军衔而没有出人头地,并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并不愚蠢,却完全没有思想——这绝不等同于愚蠢,却又是他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犯罪者之一的重要因素”。[1]我们讲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更难能可贵,因为提出问题是创新知识并升华人对于事物认识能力的前提条件。可由于阿伦特所提出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后来的研究者必须主要依靠领悟而不是言语描述来把握阿伦特所提出的问题。由于阿伦特不得不把自己的领悟归结为概念并通过言语来表达,这在事实上误导了我国学者,使其大多聚焦于对于“平庸之恶”概念的感性描摹。要真正理解“平庸之恶”概念必须打破肤浅的对于阿伦特言语的外在学舌和思想归纳,同时也不能够以无知、不能够以恶念为标准来理解、囊括和领悟这一概念。

笔者以为艾希曼的行为没有恶念、也不能够说无知,但缺失独立正直的理性思考精神。这就是阿伦特所发现的艾希曼类型之“恶”的病源。如果撇开价值理性,仅仅从工具理性的视角来审视,艾希曼是恪尽职守的官僚,但从人类良知和公理来说,艾希曼的罪恶罄竹难书、十恶不赦。他的言行体现了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平面的扭曲对接与封闭循环。从工具理性观察是合理的,而从价值理性审视则是荒谬绝伦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形成了一种反函数关系。这种矛盾的文化现象,是阿伦特在政治哲学领域的重大发现。对于在政治哲学领域这一重大发现如何冶炼准确概念,阿伦特本人费尽了心力,“提出了‘罪恶的肤浅性’(the banality of evil,或译‘罪恶的平庸性’)凝练其范畴,并以‘思维的匮乏’(thoughtless)解释艾希曼犯下罪行的因素”,还提出了“公民在极权政体下的政治抵抗,以及公民的责任的承担”[2]2来概括其核心涵义。

艾希曼曾是希特勒屠杀犹太人计划的主要组织者和执行者,300多万犹太人根据他的命令被处死。在审判过程中控方提出了大量的令人发指的材料,努力想说明艾希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阿伦特认为这不是事实,恰恰相反,她认为艾希曼仅仅是个极为肤浅、近乎乏味的人。他之所以签发处死数百万犹太人命令的原因在于根本不动脑筋,像机器一样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犹太人认为艾希曼这个恶魔毁掉了整个世界,而阿伦特和她的同胞看法完全相反:平庸的恶魔可以毁掉整个世界。控方认为艾希曼不是一个平庸的官僚,而是主动、积极、自觉地参与屠杀。对此,阿伦特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艾希曼是一般的刑事罪犯吗?纳粹杀人是一般意义上的刑事犯罪吗?如果不是,法理主权框架下的法庭如何能审判这样的罪?第二个问题,守法是现代人的基本要求,但艾希曼服从的是极权主义政治。然而艾希曼会认为他的元首是极权主义者吗?由此,阿伦特非常犀利地提出了“平庸之恶”或者叫“罪恶的肤浅性”的政治文化现象,即极端罪恶“如何确立责任以及决定罪行范围”的问题。我国学术界把关注的重心放到“平庸之恶”概念的界定上,笔者以为这是对阿伦特思想的误读。因为“平庸之恶”本来就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范畴概念的涵义和中国人的文化与社会背景都存在巨大差别。更重要的是,过度关注“平庸之恶”的概念界定会大大冲淡阿伦特最具原创性思想的价值。阿伦特最杰出贡献是以无比犀利的思想之电击穿了“平庸之恶”政治文化的帷幔,把问题赤裸裸地矗立在人类的面前,因而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之一。

二、独立正直的理性思考精神是阿伦特的生命符号

17世纪正当西欧大陆基督教神学甚嚣尘上、蒙昧主义肆虐之际,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判断,成为射向基督教神学的利箭。以个体人独立思考取代了中世纪以来对于上帝的盲目崇拜,由此在欧洲哲学思想史上真正开启了理性主义的狂飙运动。此后的欧洲哲学,一直秉持着理性主义的传统。但在哲学运用于社会政治实践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由于相互竞争的资本主义国家对于民族主义情绪的利用,在社会政治生态环境中往往会形成对于个体人独立正直理性思考精神的窒息性压抑。民族主义口号几乎成为全民的言语和行为的旗帜,具有独立正直理性思考精神的个体人将成为全民不共戴天的公敌而遭到撕咬。蒙昧主义从宗教领域被无情地驱赶出去,又被狂热民族主义思潮像上帝一样作为燔祭而如痴如醉的膜拜。蒙昧主义以狂热民族主义嘴脸而附体,在20世纪前半期欧洲落下令人诅咒的铁幕,把文艺复兴以来值得人类骄傲和称颂的理性主义扼杀殆尽。犹太裔的阿伦特当时就生活在这蒙昧主义的欧洲。由于她几乎无耗损的秉持着独立正直的理性思考精神,而有幸成为欧洲狂热民族主义“公敌”的最杰出代表者。

阿伦特1906年10月14日出生于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人家庭,18岁时慕名来到马堡大学哲学系,师从马丁·海德格尔,成为其最好学的学生和秘密情人,此后一生与海德格尔结下不解之缘。在汉娜的回忆中,当她站在35岁的海德格尔面前时,这位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开山人物劈头就问:“您想从我这里学习思考?”汉娜频频点头。大师像神明一般地告诫汉娜:“思考是一项孤独的工作。”海德格尔对思考问题的睿智洞察和大篇幅的阐释令汉娜动容。在哲学课堂上,大师穿透纸背的哲思通过珠玉一般的言语一泻千里:“思考不会形成科学知识,思考不会带来有用的处世之道,思考解决不了宇宙之谜,思考不会直接给予行动的力量。我们生活,是因为我们活着,我们思考,是因为我们是思考的生物。”海德格尔把思考上升到活着的意义和人的生物本能。也许,正是这不断的哲思启迪使得年轻的汉娜如痴如醉,被海德格尔深深地吸引了。也许由此刻开始,理性的思考精神就成为汉娜的生命符号象征,也就是说理性思考精神与汉娜合二为一。理性思考精神就是汉娜,汉娜就是理性思考精神,理性思考精神与汉娜是可以划等号的。

我们这些普通人可能会问:独立正直的思考精神就那样重要?回答是完全肯定的,因为独立正直的思考精神是构成现代社会的政治文化基础和政治认同的前提。这种精神的坚持需要一个人在一生许多艰难困苦、甚至是生命攸关的凶险环境之中砥砺和锻淬,能够真正经得起险恶的考验而矢志不渝的却是凤毛麟角。连以坚持独立思考精神为职志的海德格尔,也不得不与当时的德国法西斯妥协、合作,公开宣誓支持希特勒的国家社会主义政权,并一度担任弗赖堡大学校长。这成为一代宗师的终身污点。而作为一个在整个二战期间受到法西斯灭绝性追杀的犹太人一员,汉娜不仅没有改变自己对于独立正直思考精神的信仰,而且为反对法西斯和拯救犹太人做了大量的有价值的工作,最后九死一生地逃离欧洲,定居远离战争与迫害的美国。更难能可贵的是,一个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苦难的女哲学家到了美国,其独立思考精神已经被淬炼得像刀一样的闪亮、直接和锋利。彻底摆脱了犹太族群的羁绊与偏见,以冷峻和客观地理性独立思考精神,像神一样审视人性的弱点和德国法西斯的滔天罪恶。面对艾希曼这样一个世人皆云该杀的十恶不赦的刽子手,身为犹太人的汉娜却为纳粹辩护,认为艾希曼和很多人相差无几,是个极度正常的人,他的恶只是“平庸之恶”。受到纳粹灭绝性迫害的犹太人,拒绝运用自己民族成员都拥有的口诛笔伐的权利,以参加犹太民族的道德盛宴,却为自己民族的恶魔进行辩护,不用思索都知道众叛亲离的后果。汉娜进一步自暴家丑地指出,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时的犹太人组织、犹太人评议会为自保而出卖其他同胞的行为实际上是默许了对犹太人的屠杀,甚至有与纳粹交易的嫌疑。汉娜的这一行为让犹太人受难者的形象不再那么完美,让自己的同胞认为汉娜简直是“认贼作父”,所以对她的攻击铺天盖地,使得汉娜简直成了犹太人的“孤家寡人”和“独夫民贼”。但正是犹太人同胞不可理解、无法接受的言行所揭露的事件真相和真理,却成了成全汉娜理性思考精神不可或缺的“道具”。没有这些惟妙惟肖的“道具”展示能力,汉娜独特的精神价值只能够是无人知晓的幽灵,那怎么还可能有汉娜这一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史上的女政治哲学家。

三、“平庸之恶”疾患的良药和良医

阿伦特认为“思维”的本质在于人之自我反思,这种自我反思乃介于我跟我自己的对话。这种反思“揭露一切未经审问明辨之意见的偏颇,继而铲除了那些我们习以为常,而且经常顽冥不化之价值、学说、教条,甚至是信念的偏执迷妄”[2]7。另外,思维活动亦酝酿出良知,让我们在当下的行动处境中能立即分辨善恶、对错。人犯错,如果尚存自我反思的思维能力,那么,这个犯错的自我就无法跟另一个自我和平对话,终至不能共处一室。而在意志活动中,则是对于各种差异价值、意见,持之公允的裁决。思维活动与意志活动这两种机能共同构成了具体人之判断力。依据这种判断力,行动者才可能在具体处境中,对着人与事做出分寸拿捏得宜的行为。艾希曼完全抛弃了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的对话,更无从谈起判断力,因此他永远不会有自我责难的不安。由此思维路径,阿伦特开启了破解“罪恶的肤浅性”问题的行动方案。

“平庸之恶”不是特定时空的问题,而是人类社会普遍而永恒存在的问题。其实,阿伦特一生的思维、判断力和无与伦比的勇敢行为,不仅揭示了“平庸之恶”的病因并且以“隐喻”的方式为这一问题的破解找到了答案。阿伦特认为“平庸之恶”只能够指认与归咎于个体人,指涉具体行为。若是全体公民犯罪,那么就无所谓犯罪与否。而思维与判断力所形成的个体人的思考与行动力,是救治“平庸之恶”的良药。阿伦特终其一生,就是以孤独的“思考”为职志的,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这张良方。海德格尔把思考上升到人生存的意义和人的本能的论断,而阿伦特几乎完全领悟到导师这些论断的全部内涵,由此阿伦特把自己全部的精神生命与海德格尔相融通。即使在以后纳粹法西斯残酷迫害和灭绝屠杀的苦难岁月,阿伦特历尽艰辛和惊心动魄的生命危险,但在其信念中宁舍生命也对固守思维、判断、良知没有发生过丝毫的动摇。

阿伦特认为“平庸之恶”是人类所具有的不易治愈的巨大疾患,虽然是通过法西斯恶魔艾希曼的行为把这一病灶表征出来的,但绝不意味着人类社会再不会罹患这一可怕的恶疾。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威廉·福克纳的名言:过去从没有死去,它甚至都没有过去——而是说依靠所谓的历史教训来指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反抗“平庸之恶”》末篇“报应降临”中,阿伦特确信,“在任一时刻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过去的世界”。她的这一信念不是一种简单的拾人牙慧的对于历史的认识,而是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如何在现世当下发现和体验到“平庸之恶”的发生。发现和体验到“平庸之恶”病灶的存在是最关键的,也是最不易的,因为阿伦特已经完全发现了治愈“平庸之恶”病灶的良方,这就是个体人独立正直的理性思考精神。

阿伦特本身就是一个孤独的隐喻,就是治愈“平庸之恶”疾病的良药因子。在二战后对法西斯的大审判的社会氛围中,当全世界的正义声音、特别是受到种族灭绝迫害的犹太人站在人类道德制高点,众口铄金地指认艾希曼是恶魔时,阿伦特却如同安徒生童话《皇帝新装》中童言无忌的小男孩,指认出了艾希曼“平庸之恶”的病疾并开具出用思考、判断、良知治愈患疾的良方,犀利指出:“思考能力的缺失为芸芸众生犯下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恶行创造了可能性。这种思想走向的外在表现不是知识,而是分辨是非、美丑的能力。我希望思考赋予人们力量,帮助他们安然度过少数关键时刻,从而防止出现灾难性的后果。”阿伦特振聋发聩的雷霆之音使她完全超越了犹太民族主义,把本来遭到种族灭绝的犹太人对于刽子手艾希曼的审判,变成了对包括犹太人在内的人类劣根性的无情审判。这样的言行就把犹太人从道德的神主牌位上拉了下来,面对这样一位冷酷无情铁面无私撕破了自己的道德盛装的同胞,犹太人的愤怒当然无以言表,痛楚无以名状。正是这种不宽恕使得阿伦特,当之无愧地成为治愈“平庸之恶”的孤独隐喻。

[1] 孙传钊.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伦理的现代困境[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54.

[2] [美] 汉娜·阿伦特.反抗“平庸之恶”[M].陈联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猜你喜欢
希曼阿伦特汉娜
阿伦特与马克思的政治思想比较——关于劳动、暴力与自由问题
汉娜的惊喜
学生天地(2019年3期)2019-03-05 08:21:32
今天我们需要重读赫希曼
新城乡(2017年2期)2017-02-25 00:31:02
为什么需要重读赫希曼
技术与现代世界*——阿伦特的技术观
艾伯特·赫希曼的政治经济学思想述评
汉娜·阿伦特和三个男人
世界文化(2016年3期)2016-03-15 20:03:07
图志
科学家(2015年1期)2016-02-29 06:38:36
《阿伦特手册》:走进阿伦特的思想
出版参考(2015年3期)2016-01-19 20:30:15
印度汉娜,一定要民俗风?
Coco薇(2015年10期)2015-10-19 01: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