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家族兴亡记

刘立祥

读《汉书·霍光传》，每每为霍光及其家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而扼腕长叹。

一、霍父不检，失足跌进富贵窝

霍光的父亲霍仲孺，是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的一个衙役。公元前141年前后，霍仲孺以县中小吏的身份被派到平阳侯府服役，竟然与侯府的侍女卫少儿搞在了一起，两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岂料好景不长，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霍仲孺完成了在平阳侯府的服役任务，被召回县衙。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彼此再无来往。卫少儿依然留在平阳侯府，霍仲孺则回到了平阳县另娶妻子，生下儿子霍光。

这似乎只是一个平淡寡味的负心汉的故事。然而，谁也意想不到的奇迹出现了。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有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率军出征，途径河东平阳，河东太守恭恭敬敬地把将军迎至传舍，并遵将军之命派人请来霍仲孺。霍仲孺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将军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口称：“孩儿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请大人恕罪！”

这位跪倒在霍仲孺的面前的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霍去病——当年霍仲孺与卫少儿的私生子。

霍仲孺差一点儿没晕厥过去。他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惭愧又慌乱地匍匐叩头说：“老臣得托将军，此天力也。”（《汉书·霍光传》）

此时的霍去病官拜骠骑将军，衔命率军出击匈奴。出征凯旋之日，霍去病再度取道平阳，拜见霍仲孺，并为霍仲孺购置大量田地房屋，买来奴婢仆人。临行，带上异母弟弟霍光一起回到长安。

霍去病作为一个侯府家奴的私生子，缘何年纪轻轻便做了统率千军万马的骠骑将军？

除了霍去病的天资外，有两个人物至为关键：一个是卫子夫，她是卫少儿的妹妹、霍去病的姨妈，早先是平阳侯府的歌女，后经平阳公主推荐进宫，成了汉武帝刘彻的皇后;还有一个是平阳公主，她是汉武帝刘彻的姐姐、平阳侯曹寿的妻子，拥有这样的特殊身份，才可能将自己的家奴送进宫去。值得一提的是，平阳公主在曹寿死后，改嫁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死后，又嫁给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这个卫青是卫子夫和卫少儿的弟弟，霍去病的舅舅，早年是平阳侯府的骑奴。

从此，霍家门楣生辉，名闻遐迩。

二、宿卫卅载，武帝托孤辅昭帝

十几岁的霍光被霍去病带进宫中，先任郎官，又在几个不同的官署交替任职，后来渐渐升任侍中。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年仅24岁的霍去病溘然病逝，霍光任奉车都尉兼光禄大夫，武帝出宫，他就照管车马追随于鞍前马后，回宫就侍奉在武帝左右，谨言慎行，无微不至，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出现过什么纰漏，深得武帝的亲近和信赖。

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巫蛊之祸。此案一发，卫子夫如坐针毡，原因是这个案件的所有涉案人都与她息息相关：公孙贺父子是她的姐夫和外甥，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都是她的女儿，长平侯卫伉则是她的弟弟卫青的儿子。

正当卫子夫惊慌失措之际，又一场塌天大祸遽然而至：太子宫中居然被人变戏法般挖出了大批桐人！这个事件背后的主谋是武帝的宠臣江充，他与太子刘据有隙才故意设此毒局加害。刘据无法自明，万分惊惧又无可奈何，走投无路，便与皇后卫子夫仓促起兵自卫，诛杀江充，事败之后双双自杀身亡。后来，江充侠诈为孽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武帝仰天长叹，追悔莫及，即刻传旨夷江充三族。

然而，无论武帝如何惩办江充一族，同室操戈的惨剧业已发生，惨死的至亲骨肉再也无法复活，特别是失去了太子刘据，痛定思痛，武帝简直五内俱焚。

大汉帝国没有了皇位继承人，太子之位立时成为各派政治力量和利益集团觊觎与角逐的目标。

武帝的态度坚如磐石：不立太子。

不立太子的实质是等——等他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儿子刘弗陵快快长大。拖着风烛残年的多病之躯，硬撑着等了三年之后，武帝自感来日无多，不得不安排后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汉书·霍光传》）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春，汉武帝驾崩，临终，诏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和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一同辅佐时年8岁的刘弗陵登基，是为汉昭帝。

三、炙手可热，废立只在股掌间

据《汉书·霍光传》，霍光“初辅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就是说，做皇帝的是刘弗陵，实际上的一把手则毫无疑问是为首的辅政大臣霍光，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霍光一个人定夺，天下人都企望一睹他的风采。

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九月，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因与霍光政见发生龃龉，联合桑弘羊，与鄂邑盖长公主、燕王刘旦结成联盟，阴谋内外接应，诛杀霍光，废黜昭帝，另立燕王刘旦为帝。阴谋败露后，霍光将上官桀父子和桑弘羊捕杀，并灭其族，鄂邑盖长公主和燕王刘旦被迫自杀。

由于金日磾已于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病逝，诛灭上官桀叛乱集团之后，当年武帝托孤的四位辅政大臣唯剩霍光一人，霍光更加权倾朝野，威震天下。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汉昭帝刘弗陵驾崩，年仅21岁，身后无嗣。大汉王朝这艘大船再一次面临舵手的抉择。

群臣认为，皇位的继承非广陵王刘胥莫属。理由很简单：刘胥是武帝的六个儿子中唯一在世者。

霍光力排众议。他以为广陵王刘胥行为乖谬，放纵无羁，素无法度，武帝早已将这个儿子排除在帝位继承人之外，倘拥立为帝，上愧对先帝，下愧对万民。

即刻迎立昌邑王刘贺继承大统——霍光亮出了自己的主张。

群臣噤声。

于是，霍光与丞相杨敞等联名上奏上官皇太后，上官皇太后立即发出诏令，派出特使迎接昌邑王刘贺进宫嗣位。这个上官皇太后何许人也？她是上官安的女儿，霍光的外孙女，其时只有15岁。所以，与其说是皇太后发出诏令，倒不如说是霍光发出指令。

刘贺是汉武帝刘彻的孙子，时年18岁。只可惜这个刘贺实在是个扶不起的天子。作为昭帝的嗣子，被召进宫中即位之后，为所欲为，纵情声色，甚至与昭帝的宫女淫乱，在做皇帝的27天里，向各官署下达指令和征调索取物资竟达1127起。又将昌邑王府的班底悉数搬进朝廷，将霍光等一帮朝廷重臣冷落一旁。

霍光“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愕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汉书·霍光传》）

于是，霍光再一次请出上官皇太后发布诏令：废黜刘贺，命刘贺依旧回到封地去做昌邑王;昌邑王府的200多名旧臣僚因“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全被诛杀。

赶走了刘贺，“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群臣莫不察言观色，唯霍光马首是瞻。于是，又在宫中上演一次旧片新放：霍光与丞相杨敞等联名上奏上官皇太后，请立戾太子刘据的孙子、汉武帝的曾孙刘询为帝，上官皇太后准奏，诏令迎立刘询入宫。

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刘询在群臣的祝贺声中登基，是为汉宣帝，这一年他也是18岁。

霍光自武帝驾崩独秉朝政，至今已16个年头，如今，新君始立，霍光自然要做做姿态，说是要归政于宣帝。宣帝刚刚被从民间迎入宫中，两眼一抹黑，哪里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结果，“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汉书·霍光传》）宣帝谦让不肯接受，依旧是朝中大大小小诸事先报告霍光，然后才奏知宣帝。霍光每次朝见，宣帝都严肃虚心，满面虔诚，更加恭敬有礼。宣帝即位以后，去拜谒高祖庙，霍光陪乘，宣帝因为内心惧怕霍光，如同脊背上被针刺一样惶恐不安。

四、霍妻为孽，毒杀许后酿祸胎

从昭帝的时候起，霍家亲族党羽便在朝中渐渐形成遍布机枢一手遮天之势。霍光的儿子霍禹、霍光哥哥的孙子霍云，都官居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是奉车都尉、侍中，霍光的两个女婿范明友、邓广汉是东西两宫的卫尉，霍光兄弟辈的女婿、外孙，都分别在各官署任大夫、骑都尉，加官给事中。霍光从武帝后元元年（公元前87年）开始掌握政权，到宣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去世，权倾朝野20年，历经四朝，辅佐汉武帝不离左右30余年，一手主导策划汉帝三立一废，可谓亘古罕见。

刘询荣登帝位，重重地封赏霍光“以河北、东武阳益封光万七千户。与故所食凡二万户。赏赐前后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杂缯三万匹，奴婢百七十人，马二千匹，甲第一区。”（《汉书·霍光传》）

然而，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霍光的妻子霍显犹嫌不足，她铁了心一定要将自己的小女儿霍成君送进宫去做皇后。其时，宣帝早已与许平君结婚，并且已经有了一个聪明活泼的小儿子，即后来的汉元帝。汉宣帝实在不愿意委屈自己的结发妻子许平君，立许平君为皇后。

眼看着就要到嘴的美食被别人吞进了肚里，霍显岂肯罢休！

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许皇后再度怀孕，将要分娩时突然生病。霍显趁此机会，指使宫中御医淳于衍投毒害死了许皇后。

毒死了许皇后，霍成君取而代之，霍显得偿所愿。

第二年，宣帝册立许皇后的儿子刘奭为太子。霍显闻之，狂怒不已，以至于气得连饭都吃不进一口，连连吐血，气急败坏地说，一个民间生的孩子，怎么能立为太子呢？这样一来，将来皇后生了孩子反而只能做王吗？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她又指使霍皇后去毒害太子刘奭，由于太子身边的人防范严密，才没能得逞。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霍显指使御医毒死许皇后的事渐渐浮出水面。霍光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毒杀许皇后的行动，但却在知道案情之后，碍于夫妻情缘不去揭发，又在案发之后法官紧急追究之际，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和威望，捂住了盖子，阻止了案件的侦破和审讯。

霍家日后的灭族之灾由此埋下祸胎。

五、身死哀荣，许后案发灭满门

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三月，霍光病逝。“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赐给霍家大量金钱珠宝，以皇帝葬仪的规格将霍光葬于茂陵。

安葬霍光以后，宣帝封霍禹为右将军、大司马，霍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的头衔统管尚书台事务，并下诏对霍光大加旌表，赞其“功如萧相国”。（《汉书·霍光传》）

这样的哀荣历朝罕见。

然而，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霍显毒杀许后案发。霍家亲党预感在劫难逃，便铤而走险，仓促间策动谋反。东窗事发，霍禹被腰斩于市，霍云、霍山自杀，霍氏家族遭满门抄斩，除女婿金赏因未参与谋反且交出其妻而得以保全外，霍显及所有子孙、女儿女婿或自杀，或被杀。皇后霍成君也以蓄意谋害太子罪被废黜，幽禁于昭台宫，12年后在孤苦与忧悒中自杀身亡。长安城中因受霍家牵连而被诛杀者达数千家。

六、品评

霍光本一介平民，搭上了异母兄霍去病的顺风船，被带进宫中，踏入仕途，一帆风顺，一路做到了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位极人臣。特别是在汉武帝驾崩以后，作为辅政大臣，他独秉朝政，一身系天下安危20年，创造出历来为史家所称道的“昭宣中兴”，可谓功勋昭著，政绩卓然。因而，后世将其与商朝贤相伊尹并称为伊霍。

随着霍光地位的不断攀升，霍氏家族也日益膨胀，其子孙亲朋在朝廷各官署占据要职，形成了以霍光为首的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一家独大的霍氏家族集团。

然而，仅仅在霍光病逝短短三年之后，霍家便遭灭族之灾。

霍氏家族缘何“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是霍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资治通鉴·汉纪十七》）。他手握国柄，口衔天宪，有恃无恐，大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道。史乐成出身寒微，因为会讨得霍光欢心，便平步青云，位列九卿而封侯;相反，倘或冒犯了大将军的尊严，不管是谁，那一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少府徐仁等，都因为触怒了霍光而下狱被杀。

二是霍光容忍甚或怂恿亲族党羽胡作非为，多行不义，自掘坟墓。疏于对子女亲族的教育管理，甚至支持怂恿他们为所欲为，是导致霍家迅遭灭族之灾的直接诱因。且不说霍光的妻子霍显如何毒死许皇后，作恶为虐，也不说霍家子弟如何斗鸡走狗，横行无忌，恃强凌弱，仅看看霍家的恶奴如何狗仗人势、耀武扬威、为非作歹，霍家子弟的气派如何，便可一叶知秋。御史大夫魏相的家奴与霍家的家奴争道，霍家家奴竟气势汹汹冲进御史府耍威风，讨要说法，魏相亲自向霍家家奴叩头谢罪，霍家家奴才愤愤离去。连身负监察百官之职的御史都撑不起霍家家奴的眼皮，可见霍家人的嚣张气焰已经达到了何种地步！

三是霍光不学无术，未闻君子之大道。霍光早年随父亲霍仲孺生活在河东平阳，与诵读无缘，十几岁被霍去病带进宫中，宿卫武帝30年，罕涉诗书。武帝死后，作为辅政大臣，他一手擎天20年，先后扶立昭帝、废立废帝，又扶立宣帝，陷身于繁缛事务，醉心于权术争斗，使得其视域与胸襟大受局限。诚如班固在《汉书》中所言：“光不学亡术，闇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和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个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历史故事在今天依然不失其警示和鉴戒意义。

（作者系解放军西安通信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