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禅
大雨如泼,洗净了城市空气的污浊,却洗不去许享心中的阴霾。他手中的报纸微微颤抖着,新闻图片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但是他已经不需要看清,因为同样的画面早已经在很多年前便烙印在他的心上。
许享正在看的新闻是一则凶杀案——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儿残忍地杀死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在逃的入室抢劫犯。一个月前,男人闯入男孩儿家,杀死了他的爸爸妈妈。
经过警察的审讯,男孩儿交代,是一个黑衣黑帽黑墨镜的男人把罪犯抓住送到他面前的。男孩儿很恐惧,虽然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死在这个罪犯手下时,最大的心愿就是亲手杀死他,但是当真的有这样的机会时,他作为一个孩子所能体会到的,也就只剩下了恐惧。但是男孩儿毕竟还是杀死了罪犯。他说,相比杀人,那个自称惩戒者的神秘人更加令他恐惧。
男孩儿杀死罪犯后,神秘的惩戒者就消失了,警方对他展开了全力的追捕。不管被他处死的人是什么身份,都不能抹杀他犯罪的事实。
现在的世界,是法律的世界,不需要一个惩恶的大侠。
许享完全能理解男孩儿的感受,是因为多年前,他也曾经做过这个男孩儿。
许享十一岁那年成了孤儿。那一年,爸爸妈妈带他去旅游,途中他们遭遇了抢劫,穷凶极恶的罪犯当着他的面,把尖刀刺进了他爸爸妈妈的身体,如果不是爸爸拼死抱住了劫匪,当时的许享也许早已经变成了亡魂。
之后很长时间,那一幕都是许享的噩梦,而警察破案的无力,则让他的噩梦无限延期。就在那种状况下,突然有一天,一个黑衣黑帽黑墨镜的人出现在放学回家经过一个僻静无人巷子的许享面前,把绑得结结实实的劫匪扔在了他的脚下。
同样的是,许享也在黑衣人的逼迫下杀死了劫匪;不一样的是,黑衣人帮助许享处理掉了尸体,没有让许享落入现在这个男孩儿遭遇的麻烦中。
黑衣人终结了许享的一个噩梦,却让他掉进了另外一个噩梦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杀死劫匪时的恐惧仍不时地让许享的鼻孔嗅到血腥的气味。
现在,报纸成了一面镜子,让许享看到了另一个多年前的自己。
“惩戒者”的出现成了城市里的热门话题。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发达的网络,让事情的传播和讨论变得更加快捷,而网络上人们对“惩戒者”的态度几乎一边倒地异于警方,甚至有很多曾受过各种罪犯伤害的人,都表达了希望惩戒者能把自己痛恨的人送到自己面前给自己亲手宰杀的诉求。
许享当然也在网络上关注着这件事,当他看到那些偏激的言论时,心情是无比复杂的。他觉得那些人完全是活在自己的表演里,他们只是通过展现在人前的义愤填膺来自我安慰,真的给他们杀死仇人的机会,他们可能退缩得更狠。
一时冲动,许享在网上回复了一个言语激烈,声称如果惩戒者给他机会,他会用最残忍的手法杀死自己的仇人的人。
他的语气充满讥讽:标榜勇气十分容易,做,才是难题。
他的回复立刻给了那个人具体的攻击目标,于是夹杂着难听的谩骂的回复送到了他眼前,他被对方“你能体会一个受害者家属的心情吗?”“你是不是也是个杀人犯?”“你这么冷嘲热讽还是不是人?”等等质问,击打得他哑口无言。
最后,许享在屏幕前咬牙切齿地敲打出一句话:祝你得到惩戒者赠与的机会。
然后他没出息地拉黑了对方。
心情大坏,许享关了电脑,想出去到街上走走。在一个十字路口数秒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许享循声一看,看到了同事司思雯的身影。
司思雯很漂亮,很有气场,属于那种即使一群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你也会一眼注意到她的类型,所以当她穿着一身亮丽的粉红色裙子迎面走来时,瞬间便鲜艳了许享眼中灰暗世界的色彩。
“思雯,这么巧。”许享微笑着打招呼。
“是啊,我家就住在附近。”司思文说,“你也住在附近吗?”
许享点点头:“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没什么事,下班这么早,在家无聊,就出来走走。你呢?”
“我也一样。”
“那一起去喝一杯吧?”司思文莞尔一笑。
“好啊,我请你。”许享的心情也明亮起来。
原本,许享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一小段轻松安静的时光了,可是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扰了他和司思雯坐在咖啡店窗边的宁静美好。
让他没想到的是,打来电话的竟然是那个被他拉黑了的网络争执者。电话里,那个人依旧很激动,咆哮着,谩骂着,就像许享已经变成了他那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许享从来不屑那些只会在网络世界谩骂发泄的人,现在他却被这样一个人缠住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在论坛留下电话号码,但是再后悔也已经晚了。
迅速切断电话,许享拉黑了那个号码,但是他心头被激起的怒火,已经把他的脸烧成了青色。
“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不可理喻?”电话里的咆哮,司思文听到了很多。
“一个疯子。”许享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他好像在说惩戒者的事情?最近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个人不会是某个知情者吧?”司思雯眼睛里忽然闪出兴奋的光,“哎呀,你对惩戒者有了解吧?他可算是一个当代的英雄呢。”
许享有些无语,司思雯的态度使他意识到,不管是网上网下,普通人对惩戒者的情感都是和自己这种经历者不同的,他们的情感要简单直接理想化得多。
他于是笑笑,不置可否。但是在司思雯的追问下,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鉴于司思雯的态度,他淡化了自己的观点。当然,他也绝不会说出自己为什么会冲动回复了那个人的历史原因。
于是,许享的讲述让司思雯也愤怒了,不管她如何看待惩戒者,但是此刻她毕竟是站在许享这一边的。她宽慰许享不要理会网络上的失意者,两个人都努力地使这段插曲的影响淡化,但毕竟无法回到之前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里了。
黄渝生是一个小生意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顺过。因为家里穷,初中没毕业,他就开始出外打工。二十四岁那年,他娶了个别人介绍认识的媳妇。婚后两个人在城市的边角开了一家小食杂店,看似生活终于开始往美好的方向走的时候,他怀孕的妻子却被人奸杀了,他一下子被推进了冰冷的深渊。
对于那个一直没有被警方抓获的强奸犯,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相信,如果有机会让他找到那个浑蛋,他一定会把他千刀万剐。可是,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会有呢?
就在黄渝生沉沦苦海无法自拔的时候,惩戒者的新闻出现了,像一声惊雷,打在了他的心上。
黄渝生开始在网上搜寻关于惩戒者的所有消息,当他看到惩戒者被对付罪犯一直无力的警方列为重案犯调查的时候,他被激怒了。他开始在所有讨论惩戒者的事情的地方发帖回帖,表达自己对惩戒者的支持,以及期待惩戒者把亲手报仇的机会恩赐给自己的心愿。他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却没有想到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语气嘲讽地回复了。
黄渝生暴怒,对于那个回复者那种践踏别人伤口的行为,他无法容忍原谅,所以他立刻用恶毒的语言对对方进行了攻击,结果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却在无言以对之时简单地拉黑了他。
黄渝生心底积压的愤怒和仇恨已经太多,现在找到了宣泄口,一发便不可收拾,所以他没有因为被拉黑就放过那个刻薄的人,他在论坛上看到了那个人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狠狠地继续骂了那个人。
当电话被被挂断,重拨呼叫不通之后,黄渝生才觉得浑身的气一下子泄了,颓然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让黄渝生无法想象的是,惩戒者竟然真的成全了他。
那是网上骂战之后的第六天,他在一家小饭店里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的路上,突然有一张手帕捂住了他的嘴,他闻到一阵奇怪的香气,然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间陌生而封闭的房间的地上,在自己的对面,有一倒一立两个人。
倒着的是个干瘦的男人,被捆绑着,似乎尚在昏迷;立着的也是个男人,黑衣黑帽黑墨镜,虽然不认识,但是黄渝生还是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
“惩戒者?”黄渝生立刻发出一声惊叫,从地上爬了起来。
黑衣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黄渝生一阵激动,甚至身体都不由有些发抖,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男人,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他……他是杀死我老婆的那个人?”
黑衣人又一次轻轻点了点头。
耳畔似乎响起一声无声的惊雷,黄渝生一下子懵了。
虽然他在网上激动地表示期待这惩戒者施予机会,但是他从没想过那会成真。如今愿望骤然成真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要杀人吗?他克制不住地因为这个疑问感到深深的恐惧,震惊和恐惧中,他甚至没空生发出对地上晕倒的仇人的愤怒了。他看看惩戒者,又看看晕倒的男人,感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脑子里转着,转得他头晕眼花,只想呕吐。
“你不是一心想要亲手杀死他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可以动手了。”冷眼看着他,惩戒者淡淡地开口了。随着他的话语,一把锋利的尖刀从他的手中抛到了黄渝生的脚下。
“咣当”一声响,在封闭的房间里特别震人,黄渝生的腿瞬间软了,他剧烈地颤抖着,根本不敢去捡。
“别忘了你在网上说了什么,也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惩戒者墨镜后面的眼睛射出冰冷的光,冷冷地提醒他。
黄渝生一下子想到了网上那个人对自己的嘲讽,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对那个人的辱骂。现在,那些辱骂却仿佛都加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巨大的羞辱感压低了他的身体,他慢慢弯腰,终于捡起了那把尖刀。
刀入手,立刻有一股寒意传遍了他的全身,让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仿佛那寒意由他的身体扩散到了整个房间,刺激到了那个昏迷的男人,他哼哼着,醒了过来。
甫一醒来,男人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瞪着眼睛怒视着黄渝生和惩戒者,嘴里怒骂着,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因为手脚受制,他的努力徒劳无功,于是,他只好将努力更多地放到怒骂上。
惩戒者冷眼旁观,等着看黄渝生的反应。黄渝生终于在男人的怒骂中一点点苏醒了愤怒,他的眼睛变得血红,一步步靠近男人,终于怒吼一声,闭着眼睛朝着男人的方向狠狠地划出一刀。
男人的怒骂骤然终止,黄渝生觉得一股咸腥温热的液体猛地射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不敢睁开眼睛,耳中听到男人漏气的呻吟声以及脑袋砸到地板的声音,他意识到,喷到自己脸上的,是血,自己杀了人了。
闭着眼睛的黄渝生感到阵阵晕眩,不知过了多久,他耳中的一切声音都静了。他激烈地颤抖着,用了最大的力量睁开眼睛,于是,他看到了大摊的血浸湿了自己的鞋,也浸湿了死在自己脚下的男人的尸体。
“啊!”黄渝生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他扔下刀,抱着脑袋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真的呕吐起来。
他顾不上去看了,但是他仍旧能够强烈地感到自己在惩戒者鄙视的注视中。
“捡起你的刀,别忘了,你还需要处理掉尸体。”惩戒者冷冷地开口了,语气中满是鄙夷。
“不,我不敢。”黄渝生终于没出息地承认了这一点,然后,他号啕大哭。
在更多地找机会接近司思雯之余,许享依旧在关注着关于惩戒者的新闻,事情过去了半个月,他和司思雯的关系明显有了进展,警方对于惩戒者的调查还毫无进展,而网友们关于这件事的兴趣却已经消失殆尽。
找不到讨论这件事的人,让许享有些失落。忽然,他想到了那个被自己拉黑的谩骂者,他想,那个宣称期待得到惩戒者眷顾的家伙,也许还对这件事有一些兴趣。
带着挑衅的情绪,许享翻找出了手机黑名单里那个号码,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