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的伤痕: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2015-04-16 04:04樊雪春
心理技术与应用 2014年4期
关键词:伤痕治疗师个案

樊雪春

有些伤痕在身上,可以看得见。记得我童年切柳丁,不小心割伤了手指,刚划下时很痛,鲜血直冒,父母惊慌地把我送进医院,缝了几针,我痛得哇哇叫,父母心疼地掉眼泪,缝好后留下像拉链般的伤口,等待时间慢慢愈合。

因为皮肤的再生能力很好,只要给伤口一些时间,皮肤的自愈能力就会发生作用,身体上的伤总会愈合。这种不小心造成的伤痕,只会在身上留下痕迹,心理上倒不会有什么伤害,生活中的不小心和意外,让人学习到谨慎的态度,以防下次再受伤。

但是如果伤痕是来自所爱的人,而且是在心里造成的,那心里的影响就很难用理性去理解了,被伤的人只能安安静静地找到意义去度过。

那一天,在一次与学生的谈话中,小松(化名)静静地说出了他的痛苦:“我不知道怎么了,升上大四后,我就很想死,走在捷运站,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看到车道上疾驶的汽车,也会有一种撞死的冲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一种想要去用头撞墙的心情下,上次我把自己额头撞得淤青了,室友看不下去,把我送到这里,让我一定要找人谈一谈……”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这样的描述,这是一种想要伤害自己的欲望在当事人心里盘旋着。每一次听到,我的内心都很不忍,很沉重,好像有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意识状态,让自己用很暴力的方式对待自己,希望终结内在很大的痛苦。

作家邱妙津,在十多年前所写的《鳄鱼手记》的小说中,也呈现了一种在关系中对自己暴力相向的状态。每一段恋情的结束,她总是用酒精或是决裂地离开来处理,在这种复杂的女同志情爱关系中,她是第一位将这种自毁情绪描写得最清楚的人。

十多年来,我读了《鳄鱼手记》数次,这本书也成了台湾女同性恋者的圣经,书中的“拉子”一词,已经广泛地运用于女同志相称的日常语汇,代替了“Tom Boy”的位置,用来称呼女同志中,较有男性特质的那一种。

邱妙津最后在赴法国学习精神分析时自杀,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她用刀刺向自己的心脏而死,死时血流如注,父母到法国收尸,亲友悲痛不已。这一关她没走过,她狠狠地伤了自己,像是用自己撞向生命,头破血流,唯有这样才能消化她内心对自己的一种暴力。

这篇新闻深深地震撼了我,当时我正在修心理方面博士班的课程,最热爱的就是精神分析,对邱妙津的文字很着迷,作家、精神分析与死亡一下子变成很深的连结。

令人疑惑的是,这种残暴的死法从何而来?一位如此聪明有才华的女性,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在她大起大落的情感关系中,疯狂的破坏性力量究竟来自哪里?

一直到最近,邱妙津的日记问世,我才有机会了解她求学和死亡前的心理状态,离她过世已经十多年,这些东西被整理出来,成为了解她最直接的渠道。二十六岁的生命已自杀结束,但是她的文字帮助我们了解了她的生命故事,回答了一些疑惑。

十多年来,她的文字也陪伴着我,从一位博士班的学生成为资深的心理咨询师,每一次我在听着个案讲述故事时,有些片刻,我总是会想起邱妙津,特别是这样的叙述: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的内心很痛苦!当我割自己,看到我手腕流血时,我的心情会好一些,心理的痛苦也会消失在身体的疼痛里……”

“我很想用一把枪朝向自己的头射下去,你知道脑袋里有一种痛苦的情绪,我必须解决它,那比死还痛苦极了……”

“这些情绪是莫名其妙地来,我常常觉得找不到出路,很痛苦,就拿头去撞墙,有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这些伤害自己的语言,常常让我想起邱妙津,想起她透过文字所表达的内在暴力。

这些年的治疗经验,使我渐渐了解,这些情绪的来源大都在童年——鞭打的童年。身为孩子,因为做了一些事而被粗暴地对待,甚至鞭打到濒临死亡,心理的伤痕就形成了,伤痕保留在生命的关系中,不断地重复着。

有些被暴力对待的孩子变成加害者,透过对别人暴力相向,来纾解他的内在情绪,藉此将自己的无助与痛苦复制在别人身上,来远离他自己内在被鞭打的痛苦。唯有变成加害者,那种受害的痛苦心情才有机会转换;把它丢给别人的生命中,看着别人痛苦时才感觉自己拿回了生命的控制力。于是暴力代代相传,没有止境。这种孩子的归处常常是监狱。

身为治疗师的我会对这一类的个案说:“你要去打人,是因为你害怕被打,你要当强者,这样才不会被欺负?”我也同时和他探讨,除了打人,还有其他什么方法来面对世界。如果我能帮他找到方法,克服他内在被打的恐惧,那他就有机会远离暴力的诱惑,重新过他自己的人生。有时参加足球队或是当拆除大队,也可以将这种破坏的力量转移到正向的事情上。

另一类孩子,他不想对别人复制这种痛苦,于是用他自己整个肉身和心灵来承受这种鞭打。痛苦的感觉就像伤痕,当被觉知时,他就割自己的手腕。当鲜血流出,心理的痛就转移到身体的痛楚,让自己免于那种童年被鞭打的恐惧。

这种内在暴力造成许多人的自我伤害,甚至自杀。

有一次,当我看见一位学生手腕上五条清晰的伤痕时,身为治疗师的我禁不住对她说:“你想告诉我,你童年发生的事,对你有多痛!”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她说:“不会痛,手不会痛……”她摇摇手说。

“我了解,心很痛?”我说。

“嗯!……”她说。

“心很痛,割了手就比较好?”我问。

“就不痛了……”她说。

最深的疼痛,无法移除,只有取代。

身为治疗师,我会试着告诉她,她内在很善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别人。我的内心由衷地感动于人内在的那种希望伤痛止于自己的情操。

曾经我送了一个抱枕给一个个案,要她割抱枕,不要割自己。她告诉我,妈妈也需要一个,我的眼泪差点当场就掉下来。后来我给了她两个抱枕,还告诉她,割坏了可以再来换个新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割自己。

个案后来告诉我,她用摔的,抱枕才不会坏,抱枕是很美的提花布,她不想割坏它。她也一直没来换新抱枕。endprint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了解她自己的内在暴力,了解自己的生命中为什么有暴力,在挫折和失落时暴力如何找上她。她用跑步、运动和呼吸帮助自己,从对自己暴力的状态中走了出来。

有时这些人必须要分辨爱和暴力的不同。

童年被所爱的人鞭打的小孩,在心理上承受了最深的疼痛。当爱与鞭打一起出现的时候,孩子不知道要相信哪一个!这个反差造成的悬崖,会让孩子跌入“矛盾”的深渊,在成年进入爱的关系时,这种关系会处于不安定的矛盾中,害怕爱的关系随时会反转。

有时候,爱与鞭打一起出现,也会让孩子有一种感觉,自己一定是坏的,否则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样长大的成人,无法在生命中承受错误,一旦犯错就容易重重地鞭打自己,皮鞭从父母转移到自己的手上,自伤和自虐成了应对自己的一种方式。严重的忽略有时也是一种无形的鞭打,因为孩子会用伤害自己来试图得到母亲的爱和关注。

伤害别人或是伤害自己,成为鞭打童年的另一段成人人生。伤害别人将鞭打投向世界,伤害自己则将鞭打投向自己,两种人都在等待救赎。

“所有的攻击都是一种呼救。”这句话代表了攻击者内在的状态,无论攻击他人或自己,都显示出自己曾经是被攻击的对象,而童年的鞭打常是攻击自己的来源。

身为一位心理治疗者,透过语言和洞察,将当事人从童年的暴力中救赎而出。洞察是我们的灯塔,语言是灯塔的光,顺着光照的路径,使人们走回安全的路,也就是救赎之路。

“什么使你在被打的痛苦中支持到现在?”我在治疗室问。

“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打死……”

“你知道,当爸爸打我时,我总是全身用力,僵硬着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给他打,这样就不会痛,这样就可以失去所有的感觉……”

“我决不讨饶,她不该打我,即使我做错了,妈妈也不该这样对我……我决不低头,她才是错的……”

“我躺在棉被柜里,假装自己已经死了……这样就好过一些……”

光可以看见救赎之路,而救赎之路就是孩子赖以为生的内在力量。“不甘心”是一个对生命很大的反扑力量,因为不甘心,孩子找到一个存活下来的理由,可以帮助他面对鞭打,也在他身体里累积支撑的能量。成年后,如果他也是这样撑着,生命很容易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这种能量在生命中可能具有爆发力或破坏力。

如果把这个力量转化到运动竞赛上,常常可以有很好的抒发,是一种美好的升华;如果没有升华,可能会是一种身体里的能力,到处乱窜、撞墙。

我发现按摩身体对这个力量有很好的安抚作用,温泉浸泡也可以让身体安静下来,呼吸也可以有很好的帮助,吸气后长而缓的吐气,可以让身体的能量安定下来。

另一个救赎的力量是“假装”,假装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让孩子为这一段鞭打的爱找到出口,找到一个合理化的理由,让自己内在不至于崩解。“因为不是亲生的,才会这样对自己”,这样的想法会让自己好过一些。或是用假装自己已经被打死,来隔离自己对世界的感觉,好隔离鞭打带来的巨大痛苦;这种隔离对痛苦是有效的,只是它同时也隔离了快乐与喜悦。“假装”是想象力之母,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活在想象的世界,因真实的世界太痛苦,无法承受,同时他也发展出最棒的想象力。

有句话说:“悲惨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想象力是从“不是”的现实中孕育诞生的,悲惨和痛苦都可以养大生命的想象力。愈痛苦的生活,愈需要依赖着想象力找到快乐。

活在真实与想象中,就像活在忧郁与自由里,法国作家雨果(Victor-Marie Hugo)的《悲惨世界》写的就是这样的无助世界。邱妙津的日记也是呈现着这样两极的世界:一个忧郁而苍白,另一个自由而有无所不能的自恋。

有一次,一位母亲看到儿子写的作文“我和祖父”,她发现儿子写了一个慈祥的祖父,非常照顾他、爱他,带他到公园,买玩具给他玩。这位母亲非常疑惑,因为孩子的祖父很凶,大家都很怕他,祖父也不曾买过玩具。原来孩子写的是他想要的祖父,而不是他真正的祖父。他想要的祖父活在他的想象中,而不是活在现实中。

对于这样的个案,治疗师的工作是保有他有才华的想象力,把想象和真实区分出来,谈一谈真实中,没有慈祥祖父的失落,承受那些失落,感受那些痛苦,让那些痛苦被经验和了解,放下对想象的依赖。想象的世界永远很完美,真实的人都不完美,如果用想象寻找关系,永远会失落。回到真实世界,才能发现生命中可以照顾自己的人,才能有能力承受真实的不完美,才有机会享受真实人生中“真实的小快乐”。

身为治疗师,运用治疗师的语言,带着这些对暴力和鞭打生命的理解,进到当事人的世界。如果够幸运的话,转化这些情绪,让当事人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童年,还有自己的应对方式,看看自己如何处理鞭打和忽略,用的方法是伤害别人还是伤害自己,或是依靠想象力。

作为一个治疗师,我试图给个案最大的帮助,但是我必须接受,有时来得及,有时来不及的现实。在个案伤害自己或自杀前拉住他,这是身为治疗者的极限。如果我没能来得及拉住他,他的生命坠落在我身边,那一刻我就变成了个案,我必须去找我的心理治疗师谈我的自责和伤痛,并且试着在其中发现我自己的力量。个案用死亡鞭打了我,鞭打了他的父母、朋友,还有关心他的人,这会让我们恨自己或是恨他,因为他把这么强烈痛苦的经验投到了我们的生命中。在二十多年中,我身旁死了七个个案,于是我渐渐了解,个案对我们所做的,只是要让我们了解,当年他们被对待的方式。虽然我遗憾他们没有找到更好的方式,但我也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的方式,就像当年的他们被动地接受那种暴力的痛苦。

我想起希薇亚(Syvia Plath),她是有名的诗人,疼爱她的父亲在她十岁时自杀了,让她的生命从此改变,她三十一岁时也自杀身亡。希薇亚生前和一位朋友很好,她死前一晚还和这位好友碰面。希薇亚死后,她的朋友经历了很长的自责和忧郁,也有一次严重的自杀未遂。这位朋友走出来之后,写了一本书,书写自己如何重生的生命故事。

命运对希薇亚很残忍,在她十岁时夺走她最爱的人;希薇亚对她的朋友也很残忍,没让他有机会救她,就像她的父亲没给希薇亚机会一样。这种痛苦的循环,用着语言表达不出的伤痛传递着。

每一次,我经验个案死亡的事都会很痛苦,我就像希薇亚朋友的位置,每一次我都会怀疑自己的治疗工作,但每一次我复原后,都会带着对个案和自己不同的理解和思考。

这样的经验和思考,让我能对一位孩子去世而自己自杀未遂的母亲说:“你想让我知道,你有多么痛苦!因为老天爷残忍地夺走你的孩子时,你是这么痛苦;如果你死了我就会有机会在你的位置上,知道你有多痛苦……”用语言表达出那种说不出的痛苦,痛苦就有机会被了解和转化。在许多和失去孩子的母亲的谈话中,我深刻了解到母亲那种想和孩子一起死亡的痛苦。

如果邱妙津有机会做心理治疗,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如果她有机会接受治疗,在二十六岁时,她要花多少时间转化她内在的暴力?

如果希薇亚也有机会做心理治疗,她会不会有机会活到现在?

面对坐在治疗师面前,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六岁、三十五岁、四十五岁的人们,我看到了他们内在的勇气:将自己带到心理治疗室,勇敢地探索他们的生命,在治疗室透过叙说他们被鞭打被忽略的故事,洗涤自己的伤痛。在一次又一次的叙说中,有着治疗师的陪伴、智慧,还有自己成长的领悟,领悟在伤痛上盖上复原的路径。

对邱妙津而言,她的生命已经结束,但是她的文字却还在;对其他受伤的灵魂,心理治疗的工作也还在继续,让这些被鞭打的身体或灵魂有机会拥有另一种可能的人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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