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 05-0005-03
① [收稿日期]2015-08-21
[基金项目]福建省教育厅A类社科项目:“当代西方程序民主理论研究”(JAS14198)
[作者简介]王卫(1983-),男,福建漳州人,博士,闽南师范大学法学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政治学理论。
一、导言
比较的方法是人文社会科学最核心的研究方法之一。比较就是“根据一定的标准把彼此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的多个事物加以对照,从而确定其间的相同与相异之处,由此对事物做出初步的分类;在分类的基础上,人们可以认知和把握不同事物的共同或相异的表象特征和本质特征,从而达到对特定事物的理解和解释。” [1]而比较政治学的基本逻辑在于它通过在复杂而多重的关系中探索政治现象之间的关系,它不仅是一种对现实问题进行分析的方法,还是一种对理论或概念进行建构的方法,这种方法使得解释和概念具有普遍性 [2]。
比较政治研究的历史悠久,但直到一战后,比较政治学才开始成为政治学中的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但此时的比较政治学采用的是传统的、规范的研究方法。到20世纪50年代,随着行为主义革命的兴起,比较政治学也出现了有突破意义的成就。在批判传统比较政治学研究的基础上,用动态的视角和跨学科的方法,不仅关注整个政治体系的运行,还关注政治体系的其他侧面和要素,而且还将更多的精力投向了广大发展中国家,这使得他们的研究成果的科学性与系统性方法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奇尔科特认为,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比较政治学可分为国家理论与系统论、文化理论、发展理论、阶级理论和政治经济的理论。在阿尔蒙德范式的影响下,在20世纪60年代,政治发展研究在比较政治学领域内占据了支配地位,其范式在当时影响可见一斑。
然而,对行为主义的批评随着美国民权运动与越南战争的相继发生而达到顶峰,由于对这些重大事件与重大社会问题缺乏远见,导致行为主义走向末路。此时在比较政治领域内,各种替代性的范式纷纷兴起,但没有哪个能占主导地位。在笔者看来,自20世纪60年代末“后行为主义革命”至今,比较政治学的理论范式大致有以下三种。第一是传统的发展主义理论在新时代的复兴,代表性的理论有民主转型理论、民主巩固理论等。第二是社会—政治结构理论,强调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法团主义(corporatism)理论。第三是比较政治理论,即将经济学的理论引入比较政治,其内部的流派更是众多。
《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一书集中体现了阿尔蒙德的比较政治学理论。自出版40多年以来,在学术界一直具有极重要的地位,被奉为政治学的必读经典。那么,站在比较政治学理论前沿再作回顾,阿尔蒙德的比较政治学又处于何种地位呢?阿尔蒙德和伊斯顿对早期传统的比较政治学理论的批判及其结构—功能主义范式自身存在的缺陷已有不少详尽的论述,但是,他对当今比较政治学理论又哪些贡献和影响,又存在哪些仍需进一步发展以适应时代潮流的方面?对此学术界却鲜有论述。因此,笔者就试图从当今的政治发展理论(主要是民主巩固理论)、法团主义理论、新政治经济学理论这三方面来考察阿尔蒙德比较政治学理论的学术地位。
二、阿尔蒙德的政治文化理论与民主巩固理论
民主巩固理论是阿尔蒙德时代政治发展理论在新时代的深化与发展。在当代政治发展研究学者看来,20世纪70年代后期民主的第三波之后,仍然可能会出现民主“回潮”现象。因此,“如果要逃避历史的命运,避免第三波的回潮,在未来岁月的当务之急是巩固那些在第三波中已经建立起来的民主国家。” [3]民主巩固理论就这样提上了议事日程。几十年后回过头再看阿尔蒙德的比较政治学,不难发现,其政治文化理论对当今的民主巩固理论影响是巨大的。
戴蒙德认为,民主巩固就是那些新兴的民主国家如何使民主游戏规则制度化,如何培育与民主政体相应的稳定的政治文化、确立自身的合法性、深化民主,以建立一道防止威权政体复辟的强固的过程。可见民主巩固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就是政治文化,这正是阿尔蒙德非常关注的。阿尔蒙德认为,研究一个政治体系,仅了解其行为是不够的,更要了解它的基本倾向,即政治文化,它会影响到政治角色者的行为。比如:对政治体系来讲,如果公民都确信遵守当权者的法律是应当的,政治权威就获得了合法性。政治系统自身的维持则是政治体系最基本的功能,所以体系文化对政治体系的稳定性不容忽视,这在阿尔蒙德的《公民文化》一书中有进一步的论述。我们在戴蒙德那里能看到阿尔蒙德的影子。戴蒙德在《发展民主:走向巩固》一书中建立了衡量民主巩固的指标,包括精英、大众与组织这三个主体的规范与信念、行为这两个维度。在政治信念上,精英应当相信民主的合法性,民主应当是政府的最佳形式,宪政体制的规则和制度应得到支持;各组织在其宪章、作品和声明中都承认民主与宪政的合法性;大众的主流(超过70%)应当是相信民主应当是最适合国情的政府形式,而积极支持威权政府的公众不超过15% [4]。从上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阿尔蒙德的话:“一个稳定的和有效率的民主政府,不光是依靠政府结构和政治结构:它依靠人民所具有的对政府过程的取向——即政治文化。除非政治文化能够支持民主系统,否则,这种系统获得成功的机会将会是渺茫的。” [5]民主巩固理论同样认为:基于文化的合法性,尤其是内在或弥散合法性,深深地根源于公民和精英的价值取向。如果这种合法性的深化达到相当的程度,那么即使一个时期内民主政治的绩效不是很理想,甚至或遇到挫折和经济衰退,它也能够坚持下来 [6]。
此外阿尔蒙德还认为,在过程文化上,人们若对其他政治活动者不信任,就可能出现政治冲突。侵略性的行动是直接使愤怒情绪得到满足的一种反应,而一方的侵略行动可能会加剧另一方的敌意和受挫心情,从而增加另一方侵略性反击的可能性。如黎巴嫩内战、北爱冲突、哥伦比亚的暴力运动都是因公众间不存在信任的政治文化 [7]。可见政治文化会影响公众采取合作协商还是暴力冲突的行为方式。同样戴蒙德也认为,要实现民主巩固,在建立在政治文化基础的政治行为上,精英应接受和平的行为规则,避免刺激其追随者诉诸暴力或非法手段;任何组织都不应当试图推翻民主制度,或使用暴力、不合宪或反民主手段来追求权力;公民也不应当依赖暴力等非法手段来表达其政治偏好或追求其政治利益。
民主巩固的另一学者林茨(Linz)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民主巩固有三个指标:第一,在行动上,精英不再通过致力于创设非民主政体或分离活动来实现其目标;第二,在态度上,公众的主流坚信民主程序与制度是治理集体生活的最合适方式,即使在遭遇严重的社会问题和对政府的不满时也是如此;第三,在宪政方面,政府和非政府力量在新民主过程所确立的法律、程序和制度的框架内来解决冲突 [8]。可见民主巩固理论是受阿尔蒙德的政治文化理论影响的。对民主合法性的信仰的政治文化,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合作、协商性的政治行为对民主巩固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遗憾的是,阿尔蒙德对政治发展的论述仍有待完善。阿尔蒙德认为政治发展就是政治文化的世俗化、政治体系的结构日益分化,但他却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其他学者所关注的政治民主化与政治参与的扩大化,而其同时代的亨廷顿却对此却相当重视。这可能是他坚守行为主义“价值中立”的教条之故。但我们看到,在阿尔蒙德最新版本的《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的“国别研究”这一部分中,他尤其对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民主进程以及民主巩固问题进行了简要的探讨。毕竟目前权威政体权威的理性化与结构的分化已有相当大的进步,政治民主化的问题便更为人瞩目。
三、阿尔蒙德的政治过程理论与法团主义范式
法团主义(corporatism)是盛行于欧洲大陆的一种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视角进行比较分析框架。斯密特认为,法团主义是一种利益代表制度,它“由一些组织化的功能单位构成,它们被组合成一个有明确责任(义务)的、数量有限的、非竞争的、有层级秩序的、功能分化的结构安排之中。它得到国家的认可(如果不是由国家建立的话),并被本领域内的绝对代表权地位。作为交换,它们在需求表达,领袖选择,组织支持等方面受到国家的相对控制。” [9]笔者认为,阿尔蒙德的政治过程理论与法团主义的基本观点是相同的,但法团主义范式可以看作对对阿尔蒙德的过程理论的补充与发展。
而伊斯顿—阿尔蒙德范式则属于“多元主义/自由—民主主义范式”。因为结构—功能主义模型非常强调政治过程,在输入—输入—反馈的政治过程中,尤其是在发达的工业化国家,利益主体呈多元化,各种利益集团构成了政治体系的次体系。而政治系统的输入就是多元利益主体的利益表达与利益综合;其次,这些利益集团通过各种渠道“接近(access)”政治立法、行政机构等政治结构,通过多种互动博弈过程从而影响政治输出即公共政策的制定;再次,在政策的执行与反馈的过程中,也会受到多元利益集团博弈的影响。体现为系统输入、输出和反馈的多元主体之间的互动是政治分析的关键所在。显然阿尔蒙德的这种观点是受了戴维·杜鲁门等多元主义者的影响,但又通过结构—功能主义对其进行了发展,而法团主义被认为是在接受多元主义范式的基本观点上又对其的矫正。法团主义的核心是强调国家在政策制定中的协调作用,它改变了自由主义视国家与社会对立的传统,而希望以国家为主导对社会利益协调,实现国家—社会的合作,这是一种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新视角。
法团主义范式与多元主义的范式有共同的理论起点。它并不反对多元社会的现实,也承认在市民社会中存在着各种利益集团,且这些集团的行为会显著地影响到公共政策的制定与执行。但在利益集团具体应如何影响公共政策、国家在处理利益集团的关系中应当扮演何种角色上,它与多元主义范式产生了很大分歧。按照多元主义范式,政治过程就是多个利益集团的博弈,而政府机构只是中立者,博弈的结果就是所谓的“公共利益”。但在法团主义者看来,这只是一种基于美国经验的理想状态,在实际政治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事实上利益集团之间往往存在势力的不均衡,导致不同的利益集团对公共政策影响力不同,这就无法实现利益均衡;而且,无政府式的、不均衡的多元的利益冲突很有可能造成决策的不公正甚至社会的冲突。为解决这些问题,法团主义者赋予政府在利益博弈中的主导权而发挥整合作用,从而消弭社会冲突。因为只有某种强制性的政治联合结构才能避免冲突带来的社会侵害或分散,促进各个集团的合作。“法团主义结构提供了多元主义不具备的、使利益团体有序发挥作用的途径,因而它使公民社会的第三重涵义——影响公共政治的理想有机会得到实现。” [10]
由上可见,法团主义范式并没有整体否认阿尔蒙德关于多元利益团体在输入—输出—反馈过程中的作用,相反,它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利益集团都能有平等的机会影响公共政策,这是对阿尔蒙德范式的缺陷的重要弥补。在无政府的多元博弈中,力量弱小的或无特定利益的组织(如环保、反战等公益组织)就有可能出现接近政府的渠道不畅,对政策影响力过小的情况。而力量强大的集团(如商业性、官僚性利益集团)很有可能会垄断接近政府的渠道,从而将政府变成为他们谋取特殊利益的工具,而这些团体则会变成特殊利益集团。当社会中有更多的人被排除在特殊利益集团之外后,就可能产生严重的社会冲突,从而从政治系统难以维持。目前在对东亚(如日本、韩国、台湾)经济奇迹的研究过程中,有学者就提出了“发展型政府”的概念,这种政府强调与社会尤其是商业性利益集团的合作,体现出国家在多元利益协调中的主导性作用 [11]。另外,随着经济的全球化,甚至像美国这样多元主义传统最深厚、对法团主义持反对态度的国家也会在贸易政策方面推行精心构置的利益集团代表制度。这反映了多元主义范式被法团主义修正后的强大生命力。综上笔者认为,阿尔蒙德的输入—输出—反馈过程仍显得过于简单化和理想化,没有考虑到具体的政治过程中更多的问题,所以法团主义范式对此的修正和弥补是很有意义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阿尔蒙德在最新的《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第八版更新版)中,也承认了法团主义式的安排在经济领域要比多元主义更为有效 [12]。
四、比较政治经济学对阿尔蒙德的比较政治学理论的挑战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科技革命与经济的全球化时代的来临,出现了比较政治经济学范式,它是对经济全球化的回应,对经济(尤其是国际经济)与政治的相互关系密切化这种现实的理论回应。它主要考察一国范围的政治发展与经济因素、特别是国际政治经济因素之间的内在关联,试图开辟出一条不同的思维路径。 [13]这对比较政治学理论产生了巨大的震撼。目前比较政治经济理论内部更是流派众多。按中国学者朱天飚的分类,它又可以分为国家主义范式、新古典政治经济学范式、社会联盟范式、制度主义范式四种 [14]。此外,笔者认为还有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如依附理论)、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等。在比较政治经济学理论中,对经济问题对政治学研究影响强调、国家概念的回归与对历史的重视,都对阿尔蒙德的比较政治学理论提出挑战。
新政治经济学理论是在借鉴旧政治经济学的基础上对传统政治学范式的超越,因为它对政治与经济问题的关注而极大地提示了以往比较政治学主流发展趋势的某种重大失误:将政治与经济割裂开来。这也是伊斯顿、阿尔蒙德等人的比较政治学理论的失误。奇尔科特就发现,伊斯顿在撰写政治学时没有提及政治经济学,而阿尔蒙德则潜心于英美政治的理想模式,也极少地关注马克思关于政治经济学的论著 [15]。既然政治学的研究不能孤立于社会问题与经济问题之外,那么比较政治范式的替代方案就必然会向政治经济学转移。
伊斯顿率先摒弃了国家的概念,认为它含糊不清,应由“政治系统”取代之。阿尔蒙德也是如此。他明确指出:“国家、政府、民族,局限于法律和机构的意义,这使人们的注意力集中于现代西方社会中通常可见的一套特定的政治机构……这样的作利少弊多。” [16]而“政治体系”这一概念强调了政治领域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因而更使人们注意到社会内部政治活动的整个范围。因此在阿尔蒙德的理论体系中,公众的政治角色的组合构成了政治结构,“角色”与“结构”取代了传统的“职位”和机构的概念,结构的相互作用与组合就是政治系统,“政治系统”取代了“国家”和“政府”的概念。这种大胆的理论创新显然会产生崭新的理论视角,而且在政治体系的范式中,由于对“环境”尤其是外部环境(即国际环境)的强调也能给比较国际政治学带来许多启发。但是如此一来,制度(尤其是正式制度)就被忽视了,同被忽视的还有制度的变迁,即历史的维度的失却,因此后来就出现了“国家回归”的趋势。因此,比较政治经济学中的国家主义范式就非常重视对国家的分析,强调国家的相对独立性和在经济建设中的促进作用,即国家能力问题。政策的执行需要通过社会,与社会持续的沟通、协商和妥协是国家能力的基础,国家与社会的合作可以综合国内各种力量使政策达到最佳效果。此外,历史制度主义学派则强调历史的比较研究,他们一般都用诺斯的“路径依赖”这一概念来强调历史对制度变迁的重要性。比较政治经济学中的历史制度主义与行为主义相比,就更注重历史的复杂性,它的一个重要的逻辑就是:历史—制度—利益—行为—政策,也就是历史创造制度,制度影响利益,利益支配行为,行为导致政策 [14]155。如果说制度影响政策结果,那么历史则创造出制度。显然,这对阿尔蒙德等人忽视顾历史状况而仅仅使用输入—输出—反馈的决策的理论模型带来巨大的挑战。
尽管至今伊斯顿依然坚持认为,国家的概念仍是模糊的,使国家回到政治分析中来的呼吁对系统分析来说并不是新鲜货色,因而这种喧嚣是多余的,不必要的,但阿尔蒙德却试图在其系统论中强调制度与国家的作用。在最新版的《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中,他则将政治系统定义为“一套制度(institutions)和机构(agencies),它关系到一个社会内部诸群体共同目标的制定和实现……政府和国家是政治体系中制定政策的部分。” [12]38-39同时,他也对自己缺少历史维度的缺陷进行了修正。要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就要求以历史的方法将经济、社会、文化和国际环境引入解释中来。在此书的第三部分“国别研究”中,作者们都非常重视一中的政治发展与政治变革,不仅回顾其历史,还展望其未来,阿尔蒙德称之为“比较动力学”,而将以前的结构—功能分析为“比较静力学”。
综上所述,尽管过去40多年,但从当代的比较政治学理论中仍然不难找到阿尔蒙德的影子,学术界里对他络绎不绝的批判也没使它在新时代失去生命力。尽管他的理论并不完美,对他的批判也都不无道理,但在已经没有某个范式能在比较政治学领域中一统天下的今天,若他的理论能根据对其批评的理由进行再修正使之更精致化、更具备时代特点,那么有理由相信它仍然能成为一个相当有竞争力的范式,或许《当代比较政治学:世界视野》的连续再版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