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霞
为配合南越王宫博物馆的建设,从2002年开始,考古工作者对宫署遗址进行了大面积的考古发掘,清理出南越国及其他时期的大型宫殿、衙署及各种重要建筑遗址,出土了大量的重要文物,为研究南越国的社会经济历史及岭南的社会发展史提供了宝贵的实物材料。2009年,在发掘二区西出土了一件南越国时期的陶鸠杖首,为遗址首次发现(见图1)。本文就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陶鸠杖首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鸠的形象蕴意及其崇拜由来
自古以来,人类用自然界的花草枝蔓、鸟虫鱼兽图案来装饰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除了体现出人类对大自然的崇尚以及亲和之情外,图案内部还蕴含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吉祥、礼仪等级制度等,在有限的空间里容纳了广泛的社会内容。鸠鸟是中国悠久灿烂文化史上受重视、使用甚至昂拜的图案之一,人们使用金、银、铜、玉、陶、木等多种材质塑造它的形象,并无处不在体现其生命的活力,以及赋予其丰富而深刻的情感内容。
鸠是鸠鸽科部分鸟类的通称,现代的鸠常指斑鸠,形状如灰鸽,由于种类以及生长环境的差异,大小及毛色也存在一定的差别。
在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中,留下了大量关于鸠的佳句。《左传》记载郯子回答昭公为何以鸟来命名朝廷的官名的话:“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祝鸠氏,司徒也;雎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从以上的文献来看,古人所说的“鸠鸟”包括祝鸠、睢鸠、鸤鸠、爽鸠和鹘鸠等大自然中常见外形相近的鸟。而且,根据考古发现证实,鸤鸠为布谷,爽鸠为鹰,鹃鸠为鸟、枭、雕,也就是我们现代说的布谷、杜鹃、鹁鸪、鸽和斑鸠等。成书于西汉的中国最早历书,也是最早记载生物循环变化现象古籍的《夏小正》中也有关于鸠的记载:“正月,鹰则为鸠……五月,鸠则为鹰。”说的是鸠和鹰是随季节互相变化的,由此在考古发掘中出土的大部分鸟类造型雕塑都称之为鸠。
从目前的考古材料所知,鸟图腾崇拜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河姆渡文化,该遗址出土了“双鸟朝阳”纹牙雕、鸟首形牙匕和双鸟纹骨匕等众多鸟形象实物,其中的陶盆上绘着的“双鸟护禾”图中的鸟形很像“鸠鸟”。[2J1976年在相当于河姆渡遗址第二文化层的定海白泉十字路遗址出土的鸟形盏,也佐证了先民崇鸟的事实。
20世纪80年代初,浙江绍兴306号战国墓出土了一座越祝祠铜屋模型,屋内有一组6人的歌乐祭祀场面,铜屋有墙、窗、圆柱、室外台陛。屋盖作四角攒尖,顶树八棱形图腾柱,柱上有一大尾鸠。出土的实物生动地证实了越人对鸟图腾的信仰与崇拜。
二、鸠杖的渊源
鸠杖,杖头刻有鸠形的拐杖。以鸠饰杖的历史在我国是由原始先民的鸟图腾崇拜演变而来的,将鸠鸟崇拜形象装饰于杖端,让鸠鸟图腾与部落首领及氏族长者的日常生活用物相结合,再普及为老者的拐杖,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
关于鸠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983年出土于青海湟源大华中庄村距今约3500年卡约文化遗址古羌人墓中的三件青铜鸠杖首。先民将鸠置于代表王者之威的“王杖”之上,可见,最初的鸠杖首造型是由图腾崇拜衍生出一种权力的象征,更多偏向于王者威严、首领权势。相当于夏商时期的卡约文化时期,古羌人通过完整形象的鸠鸟实体去表现出对其的崇拜。相传周人的先祖是羌人,因此,周人鸠鸟崇拜的习俗是源于羌人鸠鸟崇拜遗俗的继承,影响中原文化,甚至延续到汉以后的说法,存在着一定的可能性。
从出土的鸠杖实物来看,吴越人的鸠杖也是王权的象征,其中以下两种最有代表性:
一为跪人鸠杖首:1984年江苏丹徒春秋吴墓出土的青铜鸠杖,镦下跪着脑后双鬓的吴人奴隶;1990年浙江绍兴战国越墓出土的青铜鸠杖(见图2);2003年浙江德清战国越墓出土的春秋青铜鸠杖,镦末端为一跪坐人形。这些青铜鸠杖象征着统治者的权势、声威、有耀武扬威的震慑作用。
二为镶金错银鸠杖首:1993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荆门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的两根鸠杖首;1977年山东曲阜战国墓出土的错金银铜杖首;在西安地区发现了春秋战国到秦汉的错金银鸠杖首(见图3)。这些鸠杖首精工细作,用材非同一般,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使用的,是贵族、王权的象征。
鸠杖象征王者之威的功能,经过两汉人孝义思想的熏陶,演变为皇家敬老的标志。助人行走的实用功能在日常生活中更为突现,敬老养老寓意逐渐形成,更多地偏向象征长者地位。汉代延续了远古先祖传承下来的敬老美德,并将其发扬光大,把赐老人鸠杖以尊老上升到法律化、制度化。《后汉书·礼仪志》有这样的记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以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者九尺,端以鸠为饰。”明确交待如何赏赐年长之人,可见尊老之风兴盛,两汉时期鸠杖成为了敬老、养老、护老的法杖,而赐鸠杖已成为一种尊老、养老的制度,为中华孝文化的重要内容,并一直被社会和官方所称道。
三、陶鸠杖首体现南越国时期汉越文化的并存与融合
南越国是赵佗(?一前137年,真定人,今河北正定)于秦末汉初在我国岭南建立的地方政权,历经西汉的高祖、惠帝、吕后、文帝、景帝、武帝等时期,传5世,历93年。南越国宫署遗址为南越王宫所在地,是王国都城的核心区,在当时是一个皇家贵族的工作生活地,位于现广州市老城区中心,是广州作为岭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的历史见证。
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陶鸠杖首,啄至尾巴长10厘米,首至腹底高6.5厘米。保存完好,整体呈鸽状,结构合理,比例均衡,作蹲卧状,姿态宁静朴实庄重,似在休息,形态逼真(见图4)。整体观察,遗有范母印痕,也有手修迹象。泥质灰白陶,夹有零星褐色沙粒,质地较硬,火候较高。体态饱满,羽翼光洁,两翼并拢,羽波纹理清晰,但两边不对称,一边三道,一边四道。头部棱角明显、双目圆睁,炯炯有神,远视前方,口微张,嘴宽平。颈粗壮较短,前胸开扩。双翅合抱,尾部并拢,自然后伸,尾端齐平,干净利落。鸠之腹下有一圆形印洞,深入腹内,洞径1.4厘米,深2.4厘米,据形制可推测是将其套接在木、竹杆之上,以纳杖杆。鸠首捏在掌中十分舒服,是一件难得的古代陶质鸠杖首,其形制与1981年广州瑶台柳园岗南越国时期墓葬中出土的木鸠杖和2002年在广州先烈路与永福路交界地带东侧的一处工地上清理新莽时期的木椁墓时出土的铜鸠杖首形制相似(见图5-图7),有异曲同工之妙,三处出土文物地点很近,时代相近,属同类文化器物。这些发现为探索南越国及汉代相关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从目前出土的实物资料来看,鸠杖首在全国各地都有出土。与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陶鸠杖首出土年代相近的有以下几处:
最有代表性、最具权威和完整性的实物见证为1959年在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出土的木鸠杖(见图8、图9),其中一根是长1.94米的木竿,圆径4厘米,竿端以母卯镶一木鸠,出土时鸠杖平置在棺盖上,有鸠一端向棺首伸出。其中一根鸠杖上系着王杖诏令的竹简十枚,可确证此木鸠杖为朝廷赐给的,拥有者享有法律赋予的种种特权。
1973年连云港西汉侍其繇墓出土鸠杖,表面黑漆并绘以红色斜线纹,顶端插一木鸠。
1989年甘肃武威旱滩坡出土了一根木鸠杖,其杖首鸠鸟完整,作蹲伏状,张口,通体以白粉涂饰后再用墨线勾绘,鸠鸟腹下凿一小方孔,以纳杖杆。纵长15.6厘米,杖杆系杨木制成,直径约3厘米,表面光滑。
从两汉出土同一造型的鸠杖可知,虽然远古先祖的鸠鸟形象丰富多彩,蕴含复杂多样的意义,并且由于年代和地区不同,鸠杖所用的材质或色彩有所差异,但随着秦汉大统一时代的到来,强大的中央集权专制使各地文化习俗趋于共性。汉代出现鸠造型的重要物证之一是鸠杖,也形成了一定的形制,意义指向更趋于尊老、敬老、护老、养老,成为年老者的护身杖。
中国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孝道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汉代把“孝”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汉统治者独尊儒术,以“孝治天下”为大家之共识,大约从当时起,形成了一种敬老养老的风气,并逐渐演化成为一种制度一项国策。这也是作为敬老养老制度标志的鸠杖在汉代流行,而少见于他朝的原因之一。鸠杖在先秦时期是长者地位的象征,而拥有皇帝所赐鸠杖为荣的风气则在汉代盛行,除了带有普遍教化人伦的道德层面,更是一种尊荣、特权与身份地位的象征。先秦的养老礼制到汉代形成尊老养老制度体系,通过鸠杖标志的法律效力传递到百姓手中,成为汉以后历代养老制度的蓝本,一直延续下来,并不断完善,至今仍有借鉴的意义。
早在先秦时期中原汉文化已对岭南产生了影响,但只限于自然的文化交流,到了秦汉时期,中原汉文化首次强烈冲击岭南百越的传统文化。秦朝末年,时任南海郡蔚的赵佗利用当时中原战乱的时机,击并秦朝在岭南所设之桂林与象郡,建立南越国,自立为南越武王。后来西汉王朝册封为诸侯国后,南越国的一切礼仪、官制基本沿用汉代传统。陶鸠杖首的出现是受中原汉文化的影响,是汉越文化交融的实物见证,大规模南下岭南的中原移民所带的汉文化逐步渗入多元化人口特征的古越文化,在自然状态下相互交流与影响着,既保留着较为浓厚的地方特色,又存在着逐渐融合的趋势。
陶鸠杖首在南越国宫署遗址的出现,可能不是一件偶然的装饰物,应该是汉朝赐给老者鸠杖之礼,说明这种礼仪之物,当时已传人南越这一边陲之地,也反映出南越王国等级制度、礼仪方面深受中原先进汉文化诸因素的冲击和影响,这种影响在秦汉统一岭南以后更为强烈。鸠杖造型的出现是王者之威的隐喻,是颁发者权力的标志,确切地应理解为地方权力的礼仪制度象征。单从图案的角度来理解,也许鸠杖首只不过是一种原始鸟图腾的符号,但在南越国统治者的眼里却有着王者威严、特权和身份地位的象征。
赵氏政权作为地方诸侯统治者除借助中原先进汉文化的图案体现自己的威严、特权、意志外,更是希望依靠图案所象征的礼仪制度,发扬中原汉代统治集团提倡的“以孝治天下”,培育树立符合政权统治需要的以孝为中心的社会伦理价值体系,注重维系人心,安定社会,达到国力强盛百姓安康的目的。南越国的陶鸠杖首与同时代中原汉代的鸠杖礼仪寓意相近,为南越国长者地位以及敬老养老制度的福利象征,其义不言而喻,也隐喻了鸠杖颁发者作为一个诸侯国君,有汉中央以外的岭南地区最高君主权力的含义。赵佗利用鸠鸟图案显示作为南越国统治者社会地位的一个标志,也是汉代社会地方权力的特殊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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