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卿
{楔子}
时嗔夜半醒来,看见窗子开着,夜空的云朵缓缓移动,风带着凉意吹进房间。
这些年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稍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惊慌不已。
平时他睡觉都是紧闭门窗,时嗔顿时警觉起来,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物事,最后落在不知何时出现在枕边的一封信上。
是什么人?
他皱眉,拆开了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只见一张一字未写的纸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仿佛是燃烧的火苗,突兀地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终于要来了!
时嗔忍住了冲出口的惊叫,瑟缩在床角,偌大的房间别无他人,只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
良久他神色自若地站起身,在屋内点燃了一炷香,面前的一尊观音眉目沉静,月光照在时嗔惨白的面容上,那张沾了血的纸随着风轻飘飘落在他脚下,如同一个纠缠不休的残忍梦境。
{一}
阳荣县平白有个气势颇强的好名字,却一点儿也名不副实,三面环山,信息闭塞,足足比繁华的都城落后几十年。
时嗔寒窗苦读,只得到个县长的官儿也就罢了,只要把握了机会,一样能够平步青云,可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偏偏被安排在这样的地方当差,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昔日学馆的同窗拍着他的肩膀,无论怎么掩饰也遮不住语气里浓浓的嘲笑意味:“兄弟,听说小县城的官儿堪比土皇帝,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下要去都城做翰林院编修,将来可要靠时兄提携啊!”
时嗔素日里心高气傲得很,现在心里一肚子火气,冷声道:“我这点微末本事哪里能呼风唤雨,你那位好兄长才是真正厉害,竟能让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进了翰林院。”
他眼高于顶,轻易不与人相交,如今不得志,同窗们乐意看他吃瘪。
而再如何心怀愤懑,他还是收拾了行李,赶了半个月的路去了阳荣县。
只是这小小县城比他想的还要贫穷,唯一的好处便是山清水秀,是个修身养性的绝佳之地。
可时嗔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如画风景在他眼中比不过都城的车水马龙,他已经及冠,却迟迟没有成家,这个城里的姑娘他瞧不上,可真正有家世有才貌的姑娘哪个愿意嫁到这里来呢。
他的不满与日俱增,一想到一生可能都将寂寂无名到老,而平日里不如自己的同窗却过得比自己更好,那些不甘和怨恨便如鲠在喉。
就当时嗔以为这种令自己生厌的平淡将继续下去时,他接到了上头的公文。
当朝太尉被圣上赐了千两黄金回乡养老,而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却偏偏选了这块地方颐养天年,如今浩浩荡荡的队伍即将到达,他身为县长,少不得要去接风洗尘。
时嗔总以为自己的生活就该如此,在庙堂之上叱咤风云,晚年能够安享荣华,于是看向太尉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向往。
谁知太尉到来后不过半月,衙门口的大鼓便一声声响了起来。
在阳荣县,击鼓鸣冤实在太少有,时嗔面前跪着的百姓哭丧着脸,只是不断磕头:“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太尉初来乍到,请了风水师选地建府,偏偏挑中了元平家——那块风水宝地上建着他家祖屋,格外精致漂亮,也算是阳荣县的一道风景。
太尉要拆了房子,在此地重建自己的府邸,打算给元平一笔钱,元平说什么也不肯,还把前来商谈的下人赶了出去。
“小人的祖上是前朝皇宫御用的建筑师,这房子是他老来亲自设计的,这么多代几经翻修,不能到我手里就没了,那太尉仗势欺人,说我敬酒不吃吃罚酒,三日后就要差人上门拆了小人的房子,求大人给草民一个公道。”
时嗔怒从心起,信誓旦旦道:“你且放心,我既然是本县的县长,必不会容许此等嚣张之事发生。”
如今太尉的府邸未曾建好,暂居时嗔府上,元平千恩万谢前脚刚走,后脚太尉的小厮便来传话,说今日黄昏时分太尉请大人一起吃茶。
时嗔心知没法推辞,只得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跟太尉周旋,琢磨了一整天,最后拿着府上收藏的两罐好茶踏着晚霞去见太尉。
“穷山恶水多刁民,老夫今日可真是见识到了,竟来个恶人先告状。”白发苍苍的太尉抬眼看他,和颜悦色,语气里却有不动声色的威胁,“县长可是来问罪的?”
时嗔想好的一套说辞在这压力下瞬间忘了个干净,急忙陪着笑:“不敢不敢。”
太尉却冷笑一声:“人老了,也没什么心思兜圈子,老夫只说一句,若是你让我占了那块风水宝地,那么老夫保你升官,离开这个县城。县长还年轻,何必因为跟老夫闹不愉快,赔上一辈子的前途无量?”
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太尉的影子仿佛狰狞的兽类,时嗔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这块地老夫非要不可——你也不必为难,只管做做表面功夫将地给我,事后一走了之便是,老夫自会安排自己的人来这里顶替。”
时嗔张了张嘴,犹豫了一阵才开口:“太尉大人的话下官不敢有违,但身为百姓父母官……”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向老夫的眼神里全是钦羡之色,老夫为官多年,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太尉挥手打断他的话,缓缓道,“你想成为老夫这样的人——哈,全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成为老夫这样的人,但他们一辈子也做不到。”
时嗔极力压抑住自己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微微摇头:“可、可是——”
“可是现在你可以。”
最后太尉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将沏好的茶抿了一口,再不看他。
{二}
元平的地最终被判给了太尉。
时嗔将他递上来作为证明的房契地契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一张精心伪造却失去证明效力的废纸。
“枉我这么相信你,什么父母官,不过是条狗!”
元平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时嗔,在公堂上破口大骂,太尉在一旁闭目养神,时嗔急忙叫人把元平拖出去。
他只能给元平大笔的钱作为补偿,他不敢看原本对自己满心信任的百姓如此绝望,尽管导致这绝望的原因中他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太尉没有食言,拿到保荐书的那一刻时嗔终于松了口气,他要马上离开这里,对未来的迫不及待让他打算立即启程。
第二天他收拾好了包袱,却见家仆奔上前,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元平……元平他气不过,带着一家老小六口人在那屋子里上吊了!今早太尉大人的人去拆房子的时候才发现,一间房子吊一个人,身体都僵了,墙上用血写着大大的‘冤字,怨气冲天,这可如何是好!”
时嗔的心一沉,急忙问:“那……那太尉大人怎么说?”
“太尉大人直说此事晦气,要另择他处颐养天年,让您自己看着办。”
时嗔握着那封保荐书,想了想,咬牙道:“让……让主簿出面先把此事平息了,尤其要对外封锁消息,把府里的银钱都分给大伙儿,叫他们万万不要声张,我此去是为仕途,必然要挣个好前程,若主簿办得好,来日我绝不忘他的恩情。”
时嗔骑着马离开了阳荣县,怕惊动旁人,连个随从也不曾带上,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都城,凭着保荐书谋得了个油水不足的闲职。
即便如此,他也心知机会难得,故而十分拼命,一心只盼着能出人头地。
当初仕途不得志的郁结深深埋藏在时嗔的血液里,他发誓不能再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去。
而上苍也终于不再苛待他,十年时间里,时嗔已经升为大理寺少卿,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独生子也是活泼可爱,聪颖过人。
因为做事勤勉,他很得上司赏识,身为四品官员又十分能放下身段关心百姓疾苦,故而在民间的口碑也不错。
他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与之相匹配的一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时嗔大概就能在几十年后富足地结束名利双收的仕途生涯,老来骄傲地给自己的子孙讲述自己的无限风光。
而这个偶然终究还是来了。
同僚景行川的死亡,改变了时嗔的命运轨迹。
{三}
景行川已是当朝士大夫,又深得圣上青眼相加,只可惜此人多行不义,为一己私欲陷害旁人,最终被揭发出来,声名权势毁于一旦。
在圣上下旨发落之前,景行川求时嗔,请他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出面救自己一命。而时嗔觉得景行川实在罪有应得,并未答应。
“一次两次也罢了,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却还要我包庇你,那被你害死的人命又找谁诉冤去?”毕竟还有些情分在,时嗔不忍苛责,“你来找我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景兄还是自求多福。”
“若是不狠毒,如何能在朝堂有立足之地?”景行川惨白着脸反驳,“时兄,看在同朝为官的份儿上……”
他如此草菅人命,岂是能用狠毒一言概之的?时嗔摇摇头,对他拱了拱手,不欲多言,“此事已经闹大,圣上震怒,我实在无能,还请景兄另寻高明罢。”
失望迅速爬上景行川的面容,他抓着时嗔的衣领,平日的斯文一扫而光,眼睛里是深深的怨毒:“你义正词严,难道就没有做亏心事的时候吗?”
时嗔愣住了。
“你好好想想,你这辈子真的不曾有见不得光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官场人情冷漠啊,大理寺少卿!”他大笑不止,指天赌咒道,“我愿你也在某日命悬一线时无人帮助,名声尽毁,尝尝我今日的落魄,然后身负万千唾骂死去!”
景行川的神色好似吐着芯子的毒蛇,犀利的目光牢牢剜在时嗔面上,时嗔不由后退几步,匆匆离去。
他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当然有过。
景行川的话将他一直深藏的记忆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时嗔面前。
十年前因为他做了伪证,害死了阳荣县的六口人,最小的孩子年龄只有八岁。
而他踩着这六条人命,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那事儿做得隐密,伪造的证据也确凿无比,而且后续时嗔已经处理得十分妥帖,除了与他合谋的太尉,应该不会有人知道;阳荣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又有他安排的人封锁消息,时间一久,大家都只顾着自己过日子,谁有闲心去管旁人的清白。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此事被翻出来的几率都极低。
可是时嗔却慌了。
自从靠着举荐信为官,他意图一展才学,处处为百姓苍生着想,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所以风评很不错,他现在家庭美满,前途光明。
他拥有的越多,越害怕哪一天会有人发现他曾经在小县城当过县官,造成过一件害死了全家六口人性命的冤案,他清正廉洁的名声,以及今天拥有的都会失去。
他在都城为官的这些年,深知仅仅有权是远远不足的,民心亦不可或缺。他极其爱护自己的名誉,这也是他身为兢兢业业的大理寺少卿背后最隐秘的半分虚荣心。他秉公办案,不曾徇私,在官场来往上免不了有些强硬,故而在朝中有一批欲致他于死地的政敌。
若是他们刻意去查出了这件事……
时嗔不敢再想。
大理寺掌管刑狱,每次走进阴暗肮脏的囚牢,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更见惯素日威风凛凛的人在行刑的屠刀面前有多狼狈和不堪,他知晓生命于人而言,有多么重要。
而十年前肤浅愚蠢的自己,竟害死了六条人命!
昏庸无能,见风使舵,屈服权贵,徇私枉法是他最厌恶的秉性,而从前的自己却样样都沾了边。
时嗔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十年里在官场的得意时候,就要结束了。
{四}
回到府中,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时渊眼睛尖,老远就跑过来,扑进时嗔的怀中。
“爹爹!” 孩子的脸往他衣衫上亲昵地蹭了蹭,撒娇道,“你不回来,娘不许我吃饭,我可要饿死啦!”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女人带着温柔的笑容为时嗔递上一杯热茶,“饭菜都凉了,我叫下人去热一热。”
茶杯上传来的温度迅速温暖他冰凉的手指。孩子的欢笑,妻子的体贴,这样琐碎的细节每一日都在,可时嗔从未觉得如此感慨万千。
如果那件事被揭发出来,那这一切就如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时嗔抚摸儿子头顶的手顿住了。
时渊今年八岁了,元平那家的孩子当年也是八岁吧?
元平的儿子因为他死了,而他的儿子还活着。
“你的脸色很不好。”妻子担忧地问,“可是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时嗔摇了摇头,极力掩饰愧疚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原因来。
这件可耻的、残忍的往事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之后的每一天,时嗔都在深深的悔不当初中度过,他后悔当初的轻率和自私,他越发拼命地敦促自己,因为心中有愧,所以更加忘我地工作,而一想到如果他草菅人命的事情被揪出来,他如今的好都将被抹杀,得万人唾弃,时嗔便矛盾不已,患得患失,夜夜难寐。
他已经与十年前的时嗔判若两人,可是在他心底,那个满手血腥的自己仍然存在着,那个时嗔造成的损失和伤害,无论如今的他做了多少好事也弥补不回来。
他整日愁容满面,却固执着闭口不言,一时间全府上下都因为他的脸色连大气也不敢出,偌大的府邸压抑无比。
在难得的假日,好容易一家人欢欢喜喜出门去,街上热热闹闹,时嗔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时渊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把学堂里新教的古文背给他听,小脸上满是自豪。
“爹爹,我背得好不好?”时渊摇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排队的一个小摊,“爹爹,我想吃糖人儿。”
时嗔笑着说好,把宝贝儿子举到脖子上,朝着买糖人的小贩走过去。
“让一让,让一让。”在熙熙攘攘中,有一家人逆着人流走过来,跑在前面的孩子嚷着要看那边小贩用竹子编的蛐蛐儿,时嗔不经意间瞥了他们一眼,顿时如遭雷击。
一家六口人,有老有小,时嗔瞬间便想起了元平全家那上吊冤死的模样。
当年因为事发突然,他手忙脚乱,急着一走了之,根本不敢看元平的死状,而底下人以讹传讹,描绘得有声有色,比亲眼所见又岂止夸张可怖了好几倍。
“爹爹……爹爹!”时渊的声音一声声唤得急切,“你怎么不走了?”
时嗔放下孩子,时渊看着父亲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收了一派天真的笑容,有些怯怯:“爹爹,糖人不买了,我们去前面看花吧。”
听说吊死鬼怨气极重,不报此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这报应会应在谁身上?他?还是……
“阿渊,我只有你了。”时嗔抖着手摸了摸儿子的脸,“无论爹爹曾经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你都要相信我啊……”
{五}
大理寺少卿时嗔,近日来神思恍惚,曾经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个人,开始相信鬼神之说。
他的府邸各处都供奉着神佛,屋子里的香浓得呛人。
从前言辞犀利的时嗔不见了,面对政敌的公然挑衅,他却总以沉默相对,一味退缩。
旁人都以为时嗔是想要隐忍不发,在某一日狠狠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而只有时嗔才知道,他是觉得手染鲜血的自己没有资格指摘别人的过错,只是因为愧疚,所以懦弱。
他小心翼翼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上天的施舍。
报应究竟哪一天来到呢?
时嗔对未来充满着恐惧。他无法独处,四周越安静,那臆想中的元平一家便会出现,一个个伸着舌头,没有眼珠的眼眶空洞洞的,那最小的孩子爬上时嗔的膝头,舌头越拉越长,死死缠住他的脖子,哭泣着含糊不清地喊——
“为什么害死我?”
渐渐地那孩子的脸变成了时渊的,凄厉的声调不断喊着:“爹爹、爹爹。”
转而时嗔又看见自己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那群平时对他礼敬有加的百姓满脸嫌恶,往他身上丢石子,咒骂声一片。
时嗔无数次想,如果再能有一次机会,别说只是一封举荐信,就是请他当皇帝,他也不会为了私欲做出这等亏心事!
可时光不能倒流,他别无选择,只能艰难地往前走。
“时兄,人都走光了,你还在这里查案?前两天那个私吞军饷的案子够你头疼的吧?”
有个人声插了进来,打断了时嗔的胡思乱想,时嗔感激地看了同僚一眼,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今日不是他当值,这么晚回去,只怕家里人要担心。
他的右眼一跳一跳,大概是近日休息不够,时嗔揉了揉眉心,想着回去要好好眠一眠。
时嗔紧赶慢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府上,却见府中下人慌慌张张,妻子从厅堂跑出来,满脸泪痕,颤声问:“夫君,你看到阿渊了吗?他今天下了学堂怎么还不回来?”
“派人去学堂找了吗?”时嗔一惊。
“找了,学堂的人说阿渊下了学就走了,谁知……谁知到现在还不见人!”
时嗔皱了皱眉,将心中的不安隐藏好,安抚她的情绪,“夫人莫着急,孩子顽皮,兴许是去哪儿玩了也说不定,我再派人出去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夕阳拖长了时嗔的影子,他又忍不住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天色,他没能经受住太尉开出的丰厚条件的诱惑,那时他觉得太尉那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好似野兽,而现在狰狞的人成了他。
{六}
掳走时渊的是早就看时嗔不大顺眼的政敌,在朝廷上结党营私,曾经他们有个案子是时嗔负责查清,时嗔向来不徇私情,给了这帮人好大的苦头。
如今这伙人私吞了部分军饷,没想到事情败露,此事非同小可,这案子偏巧不巧,又落在了时嗔手里。
此次出主意掳走时渊的是个叫程广的人,他在第四天来了密函,要时嗔做伪证,放了私吞军饷一案的主谋,否则时嗔的独生子就要绝命于此。
时嗔是与夫人一同看完密函的,女子面带喜色,轻声道:“夫君,此事还有转机,你若能做这个证,就帮上一把,先救了阿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谈不迟啊。”
而一旁的时嗔眼神冰冷,拿着密函的手止不住地抖。
做伪证!
十年前他便是做了伪证,导致现在后悔终生!他岂能重蹈覆辙!
“不行。”时嗔一口回绝,将密函放在灯上烧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此事你不必管了,我另外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照我说的这样最稳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让我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任凭身后的夫人泪水涟涟,时嗔背着手不发一言。
除了包庇政敌作恶,救独生子一命,他的确没有其他办法。
然而时间不允许他犹豫,第三天晌午,时嗔收到了一只盒子,里面放着一只手。
那是时渊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小痣,时嗔还记得这只手经常拉着自己的衣袖撒娇,要吃糖人要买花灯,晃啊晃啊的,他的心就软了。
此时它安静地躺在盒子里,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
妻子见了这只手直接晕了过去。
第四天是时渊的左手。
第五天是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
随着结案时间的迫近,显然程广得不到想要的答复也心急如焚,手段愈加残忍。
“那些亡命之徒既然能落到这般田地,平日也定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就算你今日一时放过,来日也必然会再次被抓住把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何必要为这一次赔上自己亲生骨肉的命?”
妻子跪在时嗔面前,求时嗔答应那帮人,救救孩子。金尊玉贵的小姐发髻散乱,哭得一塌糊涂。
她不理解时嗔为什么不肯点头,也不知道他心中无法言说的恐惧,她只是个害怕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的母亲。
时嗔无法解释,只能加派人手,地毯式搜罗程广的下落。
他愿意代替儿子受断手剜目之苦,也好过如此日日煎熬。
终于在第七天,军饷一案有关的所有人全部被抓获,而时渊也被找到,被送到了时嗔的府上。
小小的孩子躺在床上,眼睛蒙着白纱,右腿被打断,他挥舞着没有双手的胳膊,谁也不认得,只知道咯咯傻笑。
那个聪慧过人,总缠着父亲背古文的孩子已经毁在了这一场变故里。
{七}
时嗔在后院里独自坐了一晚上,秋叶落了厚厚一层,他的眼泪无声淹没在萧瑟的秋风里。第二天他去看时渊,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夫人带着儿子离开了。
夫人的侍女怯怯传达了她留给他最后的口信。
“夫人说,与你这等……这等懦弱无能的男人,还有何脸面见她,彼此还是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侍女用眼神偷偷观察时嗔的脸色,神情带了几分快意。
现在连府上的下人都看不起他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时嗔受到上级的嘉奖,赞他不畏强权,不曾徇私;而时嗔十分清楚,多少人眼中,他是一个连亲生儿子都能见死不救,最后妻离子散的无情人。
最亲近的枕边人也离他而去了,埋藏在体内的孤独和悔恨几乎将他逼疯。
他好像又做错了?
可是除了这样做,还能如何呢?
在空荡荡的府邸里,时嗔总觉得儿子还在自己身边,他总能看见时渊被恶人剜去双眼的那一幕,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明明知道是父亲不肯救他,却还是一遍遍喊着爹爹,血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涩极了,最终他哭哑了嗓子,在经历一次次的绝望后变成神志不清的疯子。
“为什么害死我?”他问。
时嗔不敢回答。
在这样近乎可怕的寂寞中,时嗔度过了第一个孤家寡人的冬天。
而那封沾了血的信,就是在立春的夜晚悄然而至。
时嗔知道江湖上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杀手,代号是“踏月”,是个喜欢在前一晚下达死亡预告,第二天晚上踏月而来的家伙。
拿到信的那一刻,死亡突然来临的恐惧完全攥住了他的神智,而之后时嗔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害死六条人命,上天只让他以一己之身偿还,已经足够优待。
翌日时嗔照常去大理寺处理事务,因为知道自己终将偿命,心情反而轻松起来。
夜幕降临,他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坛好酒,在明亮的月色下独酌。
微风吹在脸上,院子里迎春花的香味飘散开来,成为佳酿里最曼妙的一味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时嗔面前落下一人,黑色的蒙面后是一双含笑的眼睛,杀手踏月抬了抬手中寒光湛湛的武器,轻声道:
“大理寺少卿时嗔,今日踏月奉雇主之托,前来取你性命。”
{八}
时嗔看了对方一眼,没有言语,抬手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明月遥遥一敬,低声道:“时嗔十年前害人性命,自知罪无可恕,善恶有报,时嗔不敢有怨,在此求上苍垂怜,在我死后善待我妻儿,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杀手在月光下比了比自己心爱的武器,奇道,“什么善恶有报,堂堂大理寺少卿,身负千万命案,竟然信这个。”
时嗔看向踏月:“你杀了这么多人,难道心中无愧吗?”
“我这一行要是有良心,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杀手歪了歪头,“只是你的善恶有报又是什么?”
“十年前我曾因为一己之私,杀了六口人。”第一次将这件事宣之于口,时嗔的语调微微颤抖,“我后悔不已,有心弥补,却一错再错。”
“人生在世免不了亏心事,如我这样坏到极致也就罢了,若偏偏良心未泯,那可真是折磨人,就算做千千万万的好事弥补,也都是抱了赎罪的心。”杀手显然对他这份愧疚之心颇为不屑,“我知道你做过不少好事,今日也让你死个明白——我来杀你也是为了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是雇主想要灭口,并非上天报应,你也无须自责。”
灭口?
十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无时无刻不在脑中纠缠,时嗔没有多想便冲口而出:“是太尉!”
踏月含笑的眼睛眯了眯:“杀手不得透露雇主的信息,这是你自己猜到的,我可没告诉你。”
太尉告老还乡后过了好多年皇帝一般的日子,百姓叫苦不迭,近日皇帝有心翻旧账,太尉从前在任时许多作威作福的缺德事都被抖了出来,因为怕落个重刑,太尉买了杀手灭口,一步步销毁自己还未曾被揭发出来的恶行,而时嗔不过是这罪恶的利益链中的一小环而已。
知晓了真相的时嗔没有释然的表情,反而叹息:“千算万算,想不到最后让我死亡的不是应有的审判,却是见不得光的暗杀,真是残忍……我到死也没法解脱。”
杀手似乎很是惊讶时嗔对此事的反应:“同样为官,同样做了缺德事,太尉便能眼也不眨地一次次杀人,你却用一辈子赎罪,世界之大,可真是奇妙啊。”
“不,不一样的。”时嗔笑了笑,“和拼命挣扎、以灭口求生的他不同,我……死而无憾。”
他想再倒一杯酒给自己,却只见一道极美的光闪过,他胸口温热的血液喷了出来,映在踏月含笑的眼里,彻骨冰凉。
{尾声}
迎春花真是好看极了,在阳荣县其实也有这样的美景,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金黄的迎春花,而那时他一心谋前途,无暇观赏。
时嗔的府邸里也种了迎春,在花期时开得无比热闹,时渊总爱踮起脚尖,折下开得最盛的花枝,插在一脸温柔笑意的母亲发上,拍着手说真好看。
愧疚和恐惧让时嗔成了惊弓之鸟,这世上的好和坏都是命运给予他的罪与罚。
人果然是不能做亏心事的,否则活得窝囊,死得也窝囊。
时嗔闭上眼睛,在芬芳中停止了呼吸。
如果来世还能有幸结缘,一定要带夫人和孩子去阳荣县看看迎春花海,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永远不该背负着愧疚和遗憾去观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