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寒
电子产品带来的数字化生活无处不在,既提供了便利也侵占了一切空间
数字化时代的自恋,是一场年轻的狂欢,也是一场年轻的失败。
古希腊时,对着河水自照的叫“水仙”的少年,成为自恋第一人。数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在各种智能手表、智能手机、热门APP中输入自己的身高、体重、三围、心跳、睡眠时间、进食卡路里、运动时间、行走步数……得到关于自我的健康评估、健身饮食建议、统计曲线图,以及“我、我、还是我”(Me,myself and I)的一切。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自己磨皮、美肤、瘦身、眼睛放大后的极度不像自我的自拍,将这些自拍输入某个测“颜值”的链接得到自己的姿色评分,打完分后分享链接至朋友圈外加一句“谦虚”的自我评论。我们花一下午的时间用“小偶”APP制作专属自我的3D玩偶,为他(她)换发型、衣服、配饰、配乐,然后再花若干时间观看这个3D的“自我”翩翩起舞。我们私心统计自己在社交媒体获得了多少点赞、转发、评论,不断更新头像图片和背景图显示自己活跃的社交生活。
《性格和个体差异》(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期刊最新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社交媒体的泛滥让人们越来越沉迷自我和满足于肤浅的友谊。研究表明,越是自恋的人,则更新社交媒体的头像图片和背景图越频繁。
在所有的数字化自恋中,Selfie无疑是最高境界。Selfie,意为自己拍摄的、发布在社交网站上的自拍照,是现下一个极热门的词儿,2013年被《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选为年度之词。就语源学上来说,“Selfie”完全是一个新造词。眼下流行的Selfie,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一定要是看似不经意的自拍。一切正式的自拍都不能称为真正的Selfie。严格来说,Selfie只能满足于自己胳膊长度或自拍棒的自拍以及对着镜子拍摄,任何相机功能中的“延时自拍”,都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Selfie。“自拍”现象在全球年轻人群体中形成一股不可逆转的潮流,甚至有一首歌来专门歌颂它。这首叫Selfie的歌由来自纽约的DJ组合The Chainsmokers创作,在2013年12月先以免费的形式发布后,立刻获得了一片星火燎原的追捧。它的主创人员安德鲁·塔格特(Andrew Taggart)、亚历克斯·帕尔(Alex Pall)都是“80后”的年轻人。目前,这首歌的MV在著名视频网站YouTube上已有高达3亿多的点击量,凸显了全球年轻人对于“Selfie”现象的追捧。
Selfie凸显的“自恋”性是昭然若揭的,其根本魅力在于人们可以在无数自拍间看到一个理想化的自我。理想化的自己是一件很诱人的事,比单纯的崇拜偶像更加诱人,因为你自己就成为你自己的偶像了。这种心理迁移,古老时代须由创作小说或肖像油画完成,但今天,一张简单的自拍就能达到这种自我满足、自我沉醉的效果。Selfie这首歌背后令人担忧的是,它凸显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自恋和只重视外表的价值观,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并被普遍赞赏的态度。MV(Music Video,音乐录影带)开头是两个年轻美艳的女子在夜店洗手间照镜子补妆,褐发女生对金发女生说,杰森(Jason)今晚和一个穿豹纹的女生在一起。“是为了让我嫉妒吗?”她自顾自地说。在对豹纹女的身高和着装品位进行了一番批判后,褐发女子说:“让我来拍一张自拍吧!”然后,电音节奏响起。伴随着电音,镜头中开始堆积大量社交网站上的各种Selfie,名人的、普通人的、政治人物的,搞怪的、漂亮的、无厘头的……“让我来拍一张自拍”也是整首歌的唯一歌词。电音、迷幻、自我中心、男女关系中的低自尊,成为目前很多流行文化歌颂的品质,导致了重视外表的自恋主义。在MV结尾,观众甚至可以买到Selfie的专属Tee。Tee是目前“T恤”的最时髦叫法。这首如此受欢迎的MV充斥的是一种极度自恋同时又没有安全感的人性,褐发女生一边不断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妆容,一边又和身旁同样美丽但完全没听她讲话的金发女生诉说着杰森是否注意到她、是否真正喜欢她,不屑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深层的不自信。这和心理学中对于自恋的解释不谋而合:自恋的表皮下是自卑。因为不敢相信没有人会真正“爱”自己,所以只能表现出“自己爱自己”。
纽约DJ 组合The Chainsmokers
所有事情都是被包裹的。数字化时代,自恋之所以成为潮流是因为自恋的偶像们都很美,他们超过百万的“粉丝”和好友说明自恋是值得歌颂的。这从另一角度说明了人类无法控制自己肤浅的劣根性。因为肤浅似乎是最容易、最有生命力的一件事。当包括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内的人都开始秀“Selfie”时,你还能在一旁用知识理性的外壳包裹自己,而完全不拍一张Selfie吗?
心理学专家霍琦兹(Sandy Hotchkiss)在《自恋》这本书中分析,自恋最初来源于一种“羞耻感”(Shame)。自恋者以自我为中心,所以凡事如果顺自己意则一切平顺,这种自我被肯定的感觉也会不断加深、印证着他们的自恋心态。但如果事情一旦发展得不合他们预期,他们就会产生一种“羞耻感”。正常人将这种“羞耻感”放在心中慢慢消化,从而接受和顿悟,而自恋者对于羞耻感的难以忍受让他们发明出一种属于自己的屏蔽方式来进行逃避,心理学上称这种行为是“绕过羞耻”。对于自拍照的过度修饰、达到一种不真实的完美,就是一种很典型的“绕过羞耻”的行为,因为无法接受真实的自我没有想象中那么美。
除了Selfie的自恋偶像们,现在大行其道的真人秀,也标志着我们迎来了一个自我炫耀和自我展示的新时代。《黑镜》第一季第二集讽刺了当下这种“真人秀”现象,即任何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明星的“自恋”。它让观看电视的个体不断自我膨胀,觉得自己离“在云端”的生活也并非那么遥远。今天视频网站的繁盛也几乎给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个电视台,在这里你可以上传任何关于自己的视频,甚至有可能真的出名——贾斯汀·比伯就是在YouTube上被发现的。
几乎是“数字化自恋”同义词的作家和企业家安德鲁·基恩(Andrew Keen)在2006年就开始谈论“数字化自恋”现象。在他的书《数字化眩晕:今天的网络社交革命如何分割、削弱和迷惑我们》(Digital Vertigo:How Today's Online Social Revolution Is Dividing,Diminishing,and Disorienting Us)中,他把“数字化自恋”定义为一种来源于制造自我“名气”的推销式疯狂。他在书中进一步分析,数字化时代为自恋者提供了“重新爱上自己”的新一轮机会,用热门性感的形式,塑造了一种肤浅的网络关系。
“印象驾驭理论”之父欧文·高夫曼
美国作家、企业家安德鲁·基恩
今天,除去各种网站和应用程序,最近推出的“可穿戴设备”也为自恋提供了新的科技手段。苹果手表(Apple Watch)中的“健身”(Workout)应用可以在用户外出健身时收集健身数据,形成佩戴者的健康数据分析。苹果公司声称,苹果手表里的健身应用可以随着时间的增长“像你的私人教练一样了解你”,并且基于每个人的健身历史提出建议。且不说这种过分迷恋自我数据的行为,健身也是自恋的一个典型标志。去年英国媒体曝出一个29岁的健身教练被评为全英最自恋的男人,他每周在健身房的时间超过6天。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自恋的一个表现是对外表的过度重视。
苹果手表、谷歌眼镜、能追踪体重的手环等“可穿戴设备”,标志着越来越多的“机器”嵌入我们的生活。这些“嵌入到日常生活”中的科技虽然方便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标志着个体越来越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在心理学上,“不需要别人”,也是自恋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中国有一句古话,“路在嘴上”,指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即使没有地图也可以通过不断地问路找到方向,而在这不断的问路间,就产生了很多新的故事、新的朋友。但是现在,各种智能手机中的地图、导航功能,各种导航APP,有些甚至携带指南针功能,让人真的很少需要开口交流就能到达目的地。最新推出的苹果手表在导航时更有震动功能,即通过震动指示行路者左转或右转,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降至最小化。作家三毛所描述的因问路而产生的旅行故事在未来或许将越来越少发生了。如果连问路这种不得不开口的交流都被降至最低,个体对他人的需求也越来越小,“自恋”也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数字化的自恋也不断影响着真实的恋爱生活。周五晚间,北京三里屯,两个白人面孔的男女坐在一间以“超市”命名的酒吧里。和许多“老外”一样,他们坐在露天桌椅上小酌。那个北美口音的男生不停地玩着手机,深褐色头发的女生被忽略地坐在一边。她稍微抱怨了一下,那个看上去很年轻、长着络腮胡子的男生立刻气愤地说:“我扔掉行了吧!我把手机扔掉行了吧!”女生嗫嚅着没有再说什么。——我并非有意偷听,但由于那男生的声音实在太大、太无礼。然后他用一种教育般的口吻对那个女生说:“听着!我是在拯救你的头脑、洗涤你的灵魂,因为你的大脑空空如也!”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自恋者认为自己拥有某种特权,比如可以不用排队、自己一定是谈话的中心等。以上这个男生认为自己的观点正确、可以“教育”他人、对于社交媒体的过分迷恋等都说明他是一个自恋的人。社交媒体的繁荣让人们有了更多展示自我的机会,当这种“展示”获得点赞或评论的心理暗示时,自恋的感觉就更浓烈。《性格和个体差异》期刊的一篇文章显示,自恋型的人格更容易在“脸书”上接受陌生人的好友请求,坦然接受别人的社交支持(点赞等)而很少给予他人同样的社交关注。
“数字化的自恋”除了影响业已成形的恋爱生活,也会影响如何展开一段关系。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搭讪变得越来越容易。除了接地气的“附近的人”功能,西方的Tinder等软件甚至省去了约会的时间。最近,英国更是出现了一个叫“Happn”的软件,能显示、追踪白天与你擦肩而过、“瞬间心动”的陌生人,只要他(她)也在使用这个软件。从此以后,人们再也不用担心因“无胆”而错失的美丽陌生人。但是,正如《黑镜》第三季阐释的那样,在未来,当我们的科技足够先进,让我们能轻易追到自己的心仪对象,我们是否会在这种数字化幻境的堆砌下,错判了枕边人的真实人性?《黑镜》第三季中,当男孩在“约会帮手”(一种高科技手段)的帮助下,成功在一个派对跟随自己喜欢的女生回了家,却发现她是精神分裂的自杀主义者。女孩将塑料漏斗插入已经被药迷昏的男孩,倾倒了致命毒药……我们用不断发展的科技手段逃避了社交的尴尬和被拒绝的痛苦,但跟你回家的被“数字化修饰”过的人,他(她)的真实人性是什么,这一点,你能肯定吗?
众所周知,人很容易形成错误的第一印象,《傲慢与偏见》用整本小说探讨了这件事。“二战”后,所罗门·阿瑟(Solomon Asch)也通过研究发现,人们仅根据有限的线索就对很多事形成结论。社会心理学家苏珊·费思科和萨利·泰勒用“认知吝啬”形容人们保留精力、减少认知负担、使用类型和陈规形成对别人的印象。但是,在今天的数字化时代人们却公然为自己营造了一层完美的幻象。如今,我们仅根据社交主页上的更新状态、雾里看花般的自拍以及“高大上”的背景图就形成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简·奥斯汀时代还有跳舞、聊天、弹琴、荒野散步等社交手段来得到某种真相,但是今天,在修饰过的语言、磨皮后的照片等数字化手段架空了的数字化印象后,我们是否永远无法对别人、甚至对自我形成正确的认识?
“印象驾驭理论”之父欧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相信,每个人都会在表达自我的过程中,采取他们所认为的与环境相符的策略,而动机是这其中的关键因素。你可能想让别人喜欢你、崇拜你、羡慕你,于是你有意捏造了一些表达。在数字化生活中,我们在设法给他人留下某种印象的过程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随着人们对各种数字手段的纯熟,表达自我的技巧也随之提高。尽管我们获得的回报也许是虚拟的、昙花一现的,但正是这种虚拟和昙花一现成为自恋者主要的精神养料。正如高夫曼很早以前就预言的那样,这种数字化竞争是一种“潜在的信息竞赛,是隐藏、发现、错误呈现和重新发现的无限循环”。
霍琦兹在《自恋》中说,最初对于自我的认识来源于他人对于自己的看法。于是,自恋的另一表现就是过度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今天,科技手段的“量化”让我们能更明确别人对我们的关注程度,从而更易陷进“自恋”的漩涡。当你走在路上,一个回头率或许是抽象的、不确定的、轻飘飘的,但社交媒体上的点赞和评论,却是实实在在的“网络回头率”。同时,软件工具为我们提供了各种追踪信息,比如对点击量的统计、用各种曲线图显示的访问高峰期和用户比例分析等。于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个人生活的一切内容,甚至不怕泄露自己的隐私。但是,也如畅销书作家丹·布朗在《天使与魔鬼》中所说,在这个飞速发展而失去控制的世界里,不完美但却率直的灵魂因渴望寻求同情之声而产生一种手足之情。经营社交媒体,某种程度上也是人性寻求另一种人性的认同。但有时,要分清幻觉与真实,可以在真实生活中大胆寻求这种“认同”,而不是畏缩地躲在主页后,将任何昙花一现的数字点赞当作真正的“手足之情”。
“数字化自恋”的最大危害莫过于对自我的伤害。克里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自恋主义文化》这本书中说,自恋主义者对未来毫无兴趣,对过去也兴味索然。自恋者觉得很难让幸福的联想内在化,也很难创造出许多充满情爱的回忆并靠它来面对以后的生活,因为后半辈子即使在最佳条件下也总有着无尽的痛苦和悲伤。因此,很多自恋主义者也容易产生自杀的倾向。最近英国有一则新闻,一个19岁的男孩因为无法拍出一张完美的Selfie而试图自杀,就实实在在凸显了这种“数字化自恋”对我们现实生活的危害。
“数字化自恋”另一方面来源于对现实的无力感。人们感觉已经无力在现实生活中去真正改变些什么,于是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更关注自我。
但是,面对不断发展的科技,我们难道真的可以为了不让自己“自恋”,就拒绝使用任何“数字化”手段吗?答案是否定的。德国技术史家汉斯·迪内尔说,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越来越多的工程师觉得自己所做的事相当于普罗米修斯盗火。这个比喻在今天同样适用,火的危险就相当于数字化时代的阴暗面,然而,谁又能否认火为人类带来的颠覆性改变呢?正如余华所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为自己的内心写作。从这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所有作家都是自恋的。由此可知,所谓“数字化自恋”也许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关键是肤浅与深刻、借口与创造力之分。好的自恋有可能形成流传千古的文艺之作,但流于肤浅,则会沦为一个年老色衰的“舞会皇后”。年轻美貌流逝之后,谁还会爱自恋自私的你呢?
“在水晶吊灯间晃荡的派对女孩”,是已经被停播的美剧Selfie中的女主角喝醉、被喜欢的人拒绝后凄楚地唱出的一句歌词,多多少少表达了现今“数字化自恋”的心态。其实,无论这场“数字化自恋”是盛宴还是迷思,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们要明白,希望自己“更完美”的想法没有任何错误,只是不要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