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娟
66年前,孤城长春,国民党守军深陷包围。窗外风雨愁人,士兵梁振奋却苦中作乐,在给恋人的书信里聊起电影《万世流芳》,“居然在长春很叫座,主要是李香兰那首《卖糖歌》的效力”。
他对歌者赞不绝口:她在银幕上倒不很漂亮,可这副好嗓子足可压倒一切黄色人种女明星。听过李香兰,再听周璇、姚莉简直浅淡无味。
2011年,我在广州见到了87岁的梁振奋,曾经的身份令他饱受折磨,回首往事多沉默,惟有《糖歌》还愿哼上几句:“断送了多少好时光,改变了多少人模样……”
李香兰的歌声是他青春岁月的见证,他们经历同一个时代,都被战争改写命运。
事实上,1948年的李香兰在中国已从风光的明星沦为舆论唾弃的对象。梁振奋记得,《万世流芳》长春放映时,《中央日报》发文声讨这部“敌伪遗毒”。即使在李香兰的祖国日本,她最经典的《夜来香》也被日本军队禁售,理由是软绵绵的中国情歌会使风纪紊乱。
在中国人眼里,她是中国人,却为日本效忠;在日本人眼里,她是日本人,却着中国装,唱中文歌。
左右为难的尴尬占据了李香兰的前半生,她在自传中写道:“夹在相互争阋的母国中国和祖国日本中间,拼斗的火花溅满全身。我被生生撕裂。”在冲突的顶点,她遭遇过“以汉奸罪枪决”的审判。
回首已是百年身,2014年9月7日,94岁的李香兰在日本逝世。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称“李香兰女士战后支持和参与中日友好事业,为此作出积极贡献”。
来自“母国”官方的追悼,对于这位传奇女性挣扎了一辈子的身份纠结,或许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慰藉。
几乎忘掉国籍
日本人山口淑子成为“李香兰”是从1933年开始的。她记得那是中国的农历春节,13岁的她穿着大红衣裳,和伪满官员李际春“交杯饮酒,完成认亲仪式”,李用自己的笔名为新收的养女取名。
李际春是东北亲日派军阀,因“协助满洲建国”有功而担任沈阳银行总裁。他在北京同学会里有一个结拜兄弟,叫山口文雄,是山口淑子的亲生父亲。
认中国人做义父之前,山口淑子和这个国家已有不解之缘。她的祖父是汉学家,父亲早年来到中国,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教中文课。山口淑子生在中国,18岁才第一次回到日本——她后来的自传习惯表述为“去日本了”、“回中国了”,对她来说,日本是祖国,而中国是“母亲之国”。
在“满铁”,日本员工被要求学习中文,未获中文审定资格不能转正,资格越高薪水越多。山口淑子是父亲每晚课堂上唯一的小孩,日本人不擅长的卷舌和送气音,她学得比大人还快,小学四年级就通过了中文四级考试,六年级通过三级。
平静的生活被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腰斩,日本关东军炸毁南满铁路后栽赃中国军队,以此借口拉开了侵略的步伐。
“十五年战争就这样在我生活的城市附近爆发,并将我的前半生肆意摆布。”70多年后,在自传中,曾目睹“平顶山惨案”的山口淑子对映红玻璃窗的熊熊火光和中国人被砍头的血腥画面仍心有余悸。
平顶山事件中,有许多中国朋友的山口文雄因“涉嫌通敌”被日本宪兵拘捕,嫌疑解除后举家移居沈阳,被李际春安顿在姨太太家,山口淑子从那位裹着小脚的姨太太那里学会了京片子。不久,她得到第一个中文名:李香兰。
在李家住到1934年5月,对女儿寄予厚望的山口文雄决定让李香兰去北平投靠另一位显赫的政要人物——后来当过北平公安局长和伪天津市长的潘毓桂,名义同样是义父女,她多了一个中文名叫潘淑华。
对于两次认义父,李香兰解释:“在当时的中国,关系亲密的家族间礼节性地过继养子的情况并不罕见。”但国内对李香兰为数不多的研究中,有论文作者指这是“以过继形式,试图要改变命运的伎俩”。
听起来确实蹊跷,两个义父都是政界人士,且都是不折不扣的汉奸,联系李香兰的“满铁”子弟出身和之后服务“满铁”投资的满洲电影公司(简称“满映”),诸多巧合未免有设计嫌疑。但若说设计,山口家给女儿的职业设计也是政府秘书而不是歌手演员。
她的中国文化基因似比日本血统更为凸显。她和北平女孩一样享受着流连北海公园、太庙和东来顺羊肉馆的欢乐时光。她说自己从来没有作为日本人的优越感,“在作为李际春的义女李香兰和作为潘毓桂的义女潘淑华的生活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日本国籍”。
糖衣炮弹
在李香兰的生命里,来自俄罗斯的犹太姑娘柳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柳芭最早为她和音乐牵线,无意中改变了山口文雄的规划。在沈阳期间,李香兰肺结核初愈,医生让她锻炼呼吸器官,柳芭提议她学声乐,并介绍了俄歌剧演员波多列索娃当她的老师。
“那孩子毫无天分,我教不了。”学院派女高音并不看好这位日后的红歌星,但经不住柳芭苦求。“倘若柳芭当时轻易放弃,恐怕我就不会成为歌手了……她此后亦曾多次出现在我人生中的重要场合,最后甚至救了我的命。”李香兰回忆。
13岁的李香兰越唱越好,得到在老师的独唱会上热场的机会。演出地点是“满铁”经营的高级酒店,观众都是知名人士。演出后第二个周六,“奉天广播局”科长东敬三找上门来。
当时日本在“满洲国”推行“日满亲善”怀柔政策,广播局筹划推出通晓两国语言、人靓歌甜的偶像演唱所谓的“满洲新歌曲”,日本血统的李香兰自然是比中国女子更合适的、不用担心背叛的人选。
山口文雄感到为难,但李香兰毕业于日本女子大学的母亲说“只是唱歌而已,也算为国效力”。于是赴北平之前,她不露面地在广播中演唱了《渔家女》、《昭君怨》《孟姜女》等曲目。
虽然离开了日满的地盘,李香兰在北平仍受到他们不间断的关注。“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负责文化控制的特务山家亨常到潘家看望她,带她饱尝美食还给她零花钱。
无功不受禄,一天李香兰回到潘家,等着她的除了山家亨还有“满映”的山梨稔。endprint
冲着“为电影配音”的李香兰被连哄带骗地带到“满映”,等着她的是“廉价喜剧”《蜜月快车》的女主人公一角。在片场的伙食,日本人吃白米饭,中国演员吃高粱。
李香兰以为拍摄结束就能解脱,但“满映”找到她的父母签订了专属合约,她成为“满映”第一女主角,接连拍摄多部日满宣传影片。
荧幕上,二九年华的她粉面桃腮,因为眼睛大而圆而有“金鱼美人”之称,两个国家的女性气质在她身上兼而有之,这种模糊和神秘增添了她的魅力,符合日本人对中国女人的想象。
她的角色无外乎是中国姑娘爱上日本男人,比如片名就带有感情色彩的《支那之夜》:中国少女桂兰被醉汉纠缠,为日本船员长谷所救并带回日本旅馆,日本老板娘和房客们热情接待,怀着仇恨的少女却表现抗拒,长谷打了她一个耳光说:“醒醒吧,你要顽固到什么时候?”最后便是少女敞开心扉,陷入爱河。
“男人打过女人后,被打的女人觉察到男人的真心并最终因爱觉醒,这种表现手法在日本是说得通的。但对中国人而言,纵然只是在电影里,中国人被日本人殴打也是一种耻辱,何况被打的中国人还对日本人产生了好感。”多年之后,李香兰反省道。
不过演戏之余,她甜美的歌声,演唱的许多电影歌曲,已经在中国流传广泛。“满映”捧红的这枚糖衣炮弹,俘获了不少受众的心。
梦里不知身是客
虽然怀着祖国日本和“母国”中国互不冲突的念头,但非此即彼的现实选择从李香兰进入“满映”前便已显现。
寄居潘家就读北平女子中学时,整个学校只有潘家姐妹和另一名同学知道李香兰的身份,“若被人知道我是日本人——所谓东洋鬼子——会有生命危险”。
日本关东军的侵略愈演愈烈,北平常爆发反日游行,每当此时李香兰便惊慌失措地躲进小巷。同学问的交谈也开始频繁出现抗日字眼。一次李香兰被邀请到中南海公园参加学生茶会,其实是政治讨论会,有人问,倘若日军越过北平的城墙,大家怎么办?
有人说“参加国民政府军”,有人说“加入共军”,轮到低着头的李香兰发言,她说:“我会站上北平的城墙”。她后来在自传中对此进一步解释:“十六岁的我并未选择日本或中国,而是选择死在某方的枪口之下”。
中学女生李香兰以为可以选择中立的决心,在她成为电影女演员李香兰后,遭遇了种种意想不到的现实冲击,她对祖国和自己的认知都产生了动摇。
进入“满映”第二年,她作为日满亲善使节“访问”日本,尽管出发前夜兴奋得不能合眼,她的第一次祖国之行却并不愉快。因为她身份尚未公开,持日本护照,穿中国旗袍,出入境的官员训斥她“身为上等国民却穿下等服装”。
“我对祖国的幻想顿时破灭,心头开始滴血。”李香兰成了“没有故乡的人”,她的歌曲被中国官方视为“靡靡之音”,也被日本军方当做“颓废且挫伤士气的敌国音乐”而禁止。代表作《夜来香》尽管很受欢迎,但流行的时间不长,后来日文版和中文版都禁止出售,理由是任何一首外国的软绵绵的情歌都会使风纪紊乱。这首歌还让她被日本工部局传讯,他们不知道她是日本人,“怀疑我唱这首歌是期望中国(重庆)政府回来”。
其实她的身份并非全无破绽,但在一度被日本媒体报道之后,被“满映”以交换条件“公关”,没有在中国形成传播。
1943年,她参演《万世流芳》,在北平记者招待会后,一位年轻记者追过去问她:李香兰,你不是中国人吗?为什么演出《支那之夜》和《白兰之歌》那样侮辱中国的电影?她道歉说:那时我年轻不懂事,现在很后悔。在此向大家赔罪,再不干那种事了。周围的人们善意地报以掌声。
自传里,李香兰表示自己曾数次想公开身份。但当时,或许是“满映”的阻挠,或许也因为不够有勇气,她始终未把握主动坦白的机会。
枪口逃生
发生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李香兰审判事件,是当时文艺界的一大新闻。
日本战败,伪满随之覆灭,曾为“满映”服务的一些人员被作为“文化汉奸”起诉,其中便有李香兰,因为她最知名,案件也最受关注。
她的罪名是“身为中国人,却和日本人共同拍摄冒充中国的电影,协助日本的大陆政策,背叛了中国”和“使用中日两国语言,利用朋友关系搞间谍活动”。
那年深秋,软禁中的她从佣人的报纸上读到“十二月八日下午三点对李香兰执行枪决”的消息。那天距离枪决日还有三周,“我始终无法忘记那段痛苦的日子,每当有车停在大杂院前,我就紧张得喘不过气。只要有人敲门,我就会吓得缩成一团”。
她所恐惧的日子到来了,但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反而是失联的昔日好友柳芭前来探望,并设法从山口文雄那里拿到了李香兰的日籍证明。
审判庭上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李香兰出示自己的日本户籍抄本证明,既然“汉”之身份不存,“汉奸”之罪也无法成立,鉴于她未参与演出之外的政治活动,法官当庭宣判无罪,观众席一片哗然。
据说,当听众愤然要求重申时,被告席上的李香兰泪流满面地唱起了自己的流行歌曲,一再鞠躬致歉,得到了中国人的宽容——这个中国式的感化片段,在她晚年的自传中并没有提及。
与“汉奸”李香兰其实是日本人同样令人意外的,还有“日本著名女间谍”川岛芳子原来是中国人金璧辉一事。这个清朝王爷的女儿被意欲借日本人之力“匡复清室”的肃亲王送给日本人做养女。
李香兰和川岛芳子曾有生活往来。在北平潘家期间,李香兰因宴会结识川岛芳子,“川岛似乎对我颇为赏识,频频叫我去玩”。“川岛本是一名相貌妖娆且头脑聪明的女子,但那时的她既缺乏公主的矜持,又毫无目的,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玩乐而玩乐。不知道她是在抵抗什么,还是在逃避孤独。”
川岛芳子最终没有逃过枪决,据李香兰晚年披露,川岛曾尝试向“日本义父”寻求一张假日籍身份证明以逃脱罪责,但未能如愿。
一个用中文名字的日本人,和一个用日本名字的中国人,在荒烟蔓草的年头,后者没有前者幸运。当然,川岛芳子也没有表现出那份虽然纠结但愿意反省的良知。endprint
1946年,山口淑子被遣返回日本,当船驶离中国码头,收音机中飘出《夜来香》的歌声,这位歌曲的演唱者“忍不住全身颤抖”。
此生名为李香兰
恢复本来身份的山口淑子在日本继续影视事业,她给自己起了一个艺名“香兰山口”,她称这个名字为“中日混合物”。
1950年代,她应香港邵氏电影公司邀请拍摄《金瓶梅》、《一夜风流》、《神秘美人》等电影,李香兰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归中国观众视线。
她的经历本就不比她演的故事逊色,她生逢的一面战火流离一面歌舞升平的时代,又让她与许多同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比如周璇和张爱玲有所交集,留下了鲜活的声像记录。人生遭遇和艺术生命的双双离奇,也让她成为不少影视剧的题材。
1994年周星驰执导并主演的《国产凌凌漆》虽然仍称李香兰为“汉奸”,却又安排了一场演奏歌曲《李香兰》的动人场景,这首实由张学友翻唱的歌词曲哀婉,“像花虽未红,如冰虽不冻,却像有无数说话,可惜我听不懂……”不了解李香兰的人,大概无法领悟那其中的痴情与忧伤。
不过,如果李香兰的经历仅限于此,那也不过是又一个周璇或川岛芳子或其他民国女人式样的故事。最大胆的编剧恐怕也写不出来的续集是,晚年李香兰先是成为日本电视台的女记者,深入中东和东南亚战地采访,会见名流政要,1974年,她又走上政坛,当了18年参议员。
前半生,她为时代所累,几乎成了“汉奸”;而后半生,她抓住时代,让自己成为“中日友好”的名片。“一个被时代、被一种虚妄的政策愚弄的人,如果噩梦醒来后,能有机会对当时的行为反思,或加以解释说明,也是幸福的。”
李香兰的魅力不只是美貌,还有往往因美貌而被忽略、但她最终证明了的坚韧。如同很多年前在北京饭店,旅居的日本画家梅原龙三郎为十几岁的她而作的《年轻女子像》,画出了两只不一样的眼睛——“你右眼神采自由奔放,左眼却沉稳娴静”。无论身份还是性格,这个女人有着神秘的许多面。
“山口淑子、李香兰、潘淑华、山口野莉、野口淑子、大鹰淑子……”在自传里,李香兰回忆了曾经拥有过的名字,“对我而言名字的更改不仅反映人生的转变,更意味着无法摆脱的烙印,那是我倾尽一生也无法战胜的‘时代”。
但“李香兰”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她的那本自传最终命名《此生名为李香兰》。
(摘自《博客天下》2014年第2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