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瑶
2015年3月23日,在新加坡中央医院,人们在摆满鲜花和祝福卡的许愿墙前默哀。
“由始至终,李先生最关心的……”李显龙哽咽住了,63岁的他看起来比往常疲惫,头发泛着银灰色,眼袋明显,颧骨突出,和他父亲一样清瘦。
“……就是新加坡的存亡。”停顿了十秒之久,他才说完这一句。
2015年3月23日早上八点,新加坡现任总理李显龙通过电视直播宣布,建国总理李光耀于当天凌晨3时18分逝世,享年91岁。
这天,这座花园城市下起了一阵小雨。总统府、国会大厦的门口设立了吊唁板,许多新加坡人自发聚集过来,放下小卡片或献上一束花。
39岁的律师莎伦是早上第一个到达总统府外的吊唁者,带着她5岁的儿子赖安。下午5点半,总统府外收到了11000张卡片,国会大厦外收到了1350张,鲜花早已堆满,一束挨着一束,摆放整齐。
再过五个月,就是新加坡独立50周年了,但李光耀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的一生横跨了近一个世纪,新加坡也从一个贫穷落后的“第三世界”小国,跻身发达国家行列。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称赞他是少有的“英雄造时势”,即使最尖锐的批评者,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新加坡所作出的贡献。许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愿意与他打交道。
尽管如此,他的一生受到过的指摘也并不比赞美少。许多媒体曾毫不客气地批评他的威权主义,对异见者的没耐心,以及裙带政治。
面对非议,他曾经很较真,非要把人告上法庭直至破产或道歉不可。然而在他晚年的时光里,他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坚硬了,带着一点谢幕的口吻说,“我所做的一切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但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基于高尚的目的。”
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个攥紧拳头、狠狠地说话的男人。
在那次著名的街头竞选演讲中,他穿着白色衬衣,袖管挽起来。“不管谁来管理新加坡,都必须要有钢铁般的意志,不然就请放弃!这可不是什么卡牌游戏,这是你的生活也是我的生活,我倾尽一生来建设这个国家,只要我还当权,就没人能打破这个局面!”
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半生里,将不停地为新加坡寻找这些难题的答案。为了做到这些,他不得不先让自己强大起来。
随着年岁老去,李光耀的表情开始出现少有的松弛。他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微张,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个孩童。
在一次演讲当中,头发花白的李光耀曾经劝说一位站起来提问的女博士早日嫁人。他问对方有没有男朋友,自己先咧开嘴笑了。女博士回答没有,他便开始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再过两年你就29啦。35岁后生育,孩子患先天愚笨的风险增大。”他坐在那里,俨然一位操心的家长。
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创院院长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和李光耀1968年就认识了,李光耀已经是总理,在哈佛大学政府学院访问一个月。艾利森当时是政治学博士,因为一些学校的工作,认识了45岁的李光耀。
“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是那么地年轻和精力充沛。”艾利森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后来,李光耀还把李显龙送来哈佛,成为了艾利森的学生,艾利森也会在访问新加坡时拜访李光耀。
艾利森认为李光耀是个“脾气随和”的人,尽管“他曾经是一个非常雄心勃勃和想要一切的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像个十足的英国绅士,我从没见过他卑劣或者苛刻待人。”
在他印象中,晚年的李光耀的确有了一些变化。“你看他的早期,管理新加坡的时候,我们会说这是一位威权主义者,他就像个大家长,人们批评他,他会很猛烈的回击。”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趣的是,后来他很少负责政府事务了,他看到社会的成长,世界被互联网改变,他知道很多人因为很多事情批评他。”
艾利森提到,李光耀和儿子李显龙的关系很融洽。李显龙很钦佩他,但就像所有家庭的父子那样,他们也经常会产生分歧。2005年,李显龙领导的新加坡政府宣布撤销40年的赌禁,并准备投50亿新加坡元在国内兴建两个世界级赌场度假村。
最开始,李光耀坚决反对。李显龙反驳,不然的话中国的富人们也会去澳门的赌场。最终李光耀还是妥协了,儿子是总理,就让他决定吧。
在艾利森看来,李光耀不负责政府事宜后,仍然还在思考,每周仍然会给他的儿子们说一些他的想法,但他已经越来越冷静了。
李光耀的孙子李弘毅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李光耀曾告诉他毕业后应该回国。李弘毅说,当然了,但我想为Google公司工作。李光耀说不过他。他告诉艾利森,“我可以对我的孩子有很大的影响,但我的孙子他太有自己的主见了,我爱他。”李光耀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有些事情是李光耀主动选择退让,有些则是无法拒绝也无法避免,比如身体的日渐衰弱。
在2013年出版的《李光耀观天下》一书中,人们更多地看到了这位老人的内心独白,他也接受了这个无力改变的现实。
“现在的我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现在已经不能下午两点顶着新加坡的大太阳出去见选民,和大家握手聊天,亲亲抱抱那些小娃娃了。二三十年前这些事我还都能干,现在我彻底不行了。得尊重自然规律,人老了,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我的秘书得趁我会见间隙来问我,要不要取消下一场的安排,给自己点时间休息一下。有时候我会说,没关系,我休息个15分钟闭闭眼睛就好。可是有时候,我会说,好吧,取消了吧,我累得不行了。即便我严格自律,健康饮食,坚持锻炼,我都是个走下坡路的老头子了,没有办法。”
美国知名专栏作家汤姆?普雷特(Tom Plate)1996年第一次见到李光耀。在他印象中,尽管有西方记者在场,李光耀很谨慎、内敛,但也看得出他的争强好胜。
普雷特在新加坡呆了一周的时间,就像所有到过新加坡的人那样,感到惊叹。那与他在西方媒体上所了解到的新加坡完全不同:这个国家充满活力、政府官员们非常优秀、百姓居有其所。为此,他回国后写了专栏,发表在《洛杉矶时报》上。这份报纸最初很不愿意登载此文,因为这与西方媒体的立场太不同了。
但他却因此受到李光耀的认可。2009年夏天,他获得了与李光耀相处两天的机会。而后的接触,他发现,李光耀也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当我对他进行采访时,我对他产生了同理心,也着实很佩服他。”汤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不过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感觉他处于很不舒服的状态。”
普雷特这次访谈的内容最终汇成了《李光耀对话录》,于2010年5月首次出版。在书的首发式上,汤姆最后一次见到李光耀。活动在新加坡香格里拉饭店举行,李光耀原本不想来,但最终还是来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十分糟糕。”李光耀发言时声音十分低沉,看起来气色并不好。普雷特问他的近况,李光耀很实在地回答,“老得很快”。
艾利森采访李光耀时也发现了。2013年10月,《李光耀论中国与世界》一书出版,由李光耀口述,艾利森为第一作者。这本书成为李光耀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本书。这本书在美国和中国,成为了畅销书。
艾利森曾是里根政府时期国防部长的特别顾问、克林顿政府时期的助理国防部长。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李光耀是当世少有的国际战略大师,尤其是对于中国问题,他是首席观察家。
“采访期间,他的身体看上去就不大好,很容易疲惫。”艾利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年纪大了后,他就不怎么旅行了,以前,他可是很爱旅行的。”更令艾利森担心的是,“从那以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断恶化。”
尽管如此,“李光耀的思维仍然像激光一样锐利。”艾利森毫不掩饰自己的赞美之情。
书中的第一个问题开门见山,“中国领导人真的准备取代美国,成为亚洲乃至世界的第一大国吗?”
李光耀的回答也斩钉截铁,“当然。为什么不?中国人复兴的民族使命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中国有成为世界强国的实力。中国希望世界接受它本来的模样,而不是以西方社会的附庸身份被世界接受。”
在艾利森看来,政治家口中很难说出这样毫不含糊直白的回答,也只有李光耀敢这样说。
有一次,他们谈到中国与美国竞争时的障碍,李光耀不断强调说,中国的语言是个问题,因为汉语是一个封闭的体系,极大地束缚了创造力。
艾利森很是吃惊,“这样的分析我从没听过。”他向李光耀追问,是否曾认真向中国领导人提建议,学习新加坡把英语作为第一语言。
李光耀哈哈大笑,发出沙哑的声音,前额上的皱纹堆得很深。艾利森记得他回答,的确有建议过,但是没有实现。
3月20日,艾利森去新加坡出差时,特意看望了李显龙,并送上对李光耀的祝福。这次不像往常,他只匆匆见了李显龙,没能见到已经送入重症室的李光耀。
在死亡面前,李光耀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
“叶子开始从树上飘落……我不知道谁会先走,是她?还是我?”2010年9月13日,李光耀在《纽约时报》的专访中提及夫人柯玉芝。
半个多月后,10月2日,妻子柯玉芝过世,享年89岁。葬礼上,他慢慢走近灵柩,献上了一朵玫瑰,他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再轻碰夫人的脸,向她作别。
他们自1947年就在一起,一起度过了超过四分之三的人生。
李光耀从他最爱的人身上逐步感受着死亡。柯玉芝在2003年中风后卧床不起,没法再说话,但人仍然清醒。在女儿李玮玲的自述里,以往都是母亲照顾父亲,现在父亲也学着照顾母亲,他记得她要吃的药物的复杂规定。
柯玉芝左眼看不到东西,李光耀便在她用餐时坐在她左边。他提醒她吃盘子左边的食物,并捡起从她左手掉在桌上的任何东西。每天晚上,李光耀都会对她讲自己今天的故事,给她念她最喜欢的诗。
为了照顾妻子,他更注意锻炼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多年前他就养成了每天坚持锻炼的习惯。“每天分三次在跑步机上面走,早上12分钟,午饭后15分钟,晚饭后15分钟,雷打不动。前几年我还能在每天晚饭前游泳20-25分钟,现在不行了。”
年轻的时候,他也根本不讲究这些。抽烟、喝啤酒,都喜欢。但30多岁时就长出的啤酒肚,还有抽烟导致竞选演讲时的失声,令他感到厌恶。他开始打高尔夫球、游泳和跑步。并从1970年开始在全国禁烟。
即使到89岁这年,他走路仍然不需要用手杖,如果有事,也能像个年轻人那样熬到很晚才睡。“如果没有严格自律和坚持锻炼,89岁的我应该不会有现在的精力了。”他写道。
1979年,正在西德访问的李光耀,在柏林墙附近遥望东德。摄影/ChrisHoffmann
然而,与疾病的抗争却一直没有消停。
2008年9月,85岁的他因为心律不齐短暂入院进行治疗。那年的11月底,他接受了手术并安装心脏起搏器。三年后,女儿透露,李光耀经检查发现患有周围神经病变,出现步伐不平稳的状况。又过了一年多,他“疑似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伴随一段时间的心律不齐症状,入院治疗。
这之后,他恢复得不错,还出席了2014年8月的新加坡国庆招待会。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文荣曾经在那天见到李光耀,看到他坐在一角,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耳朵还能听得清。
情况在2015年2月5日开始急转直下。他因感染严重肺疾入院,此后一直在新加坡中央医院接受治疗。
许多新加坡人都祈祷,他能挺过去,看到8月9日的新加坡50周年国庆节。
而对于死亡,李光耀自己早有打算。
他已经提前签署了一份预先医疗指示,“如果人总有一死,那么在我已经不行的时候,我希望来快的;而不是弄了根管子从鼻孔里插到胃里,人神志不清的像半植物人一样只剩下一口气。这样活着,无异于一具能喘气的尸体。”
字里行间,仍然是他果敢决断的风格。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3月23日,这位曾经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铁汉,静静地躺在位于总统府斯里淡马锡官邸的灵柩里,就像当年他的妻子那样。
柯玉芝曾告诉李光耀她的最后愿望,“是吩咐孩子把我们的骨灰放在一起,就像我们生前不分开一样。”
如今,他们又在一起了。
在此前,李光耀早已把自己这一生的注脚写好。“我来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为了探索什么生命的意义,更不会对这个深奥的问题发表长篇大论。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情,而且一直是尽力而为,所以我很满足,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