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娅
养老院的门口写着“欢迎×××(妈妈的名字)阿姨入住新家”,我拉着老妈照相,问她“×××是谁啊”,她一脸茫然。
护理员来了,医生来了,营养师来了,被一堆陌生人包围着,妈妈没有烦躁,反而因为得到了关注,脸上有几分高兴——这正是养老院与居家的最大差别!妈妈的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她已经几乎记不住任何的人与事了,她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是谁,陌生让她惶恐,惶恐让她需要他人来给自己定位。因此,生活在有很多人的地方,也许对她是有帮助的吧。
老妈的心,已经是一片深海
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记忆深处,是否还会残留着对“家”、对“亲人”的感觉,这些感觉会不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苏醒了,让她意识到不在自己家里?那时候她会出现怎样的反应?会闹着要回家吗?想起台湾导演杨力州讲的一个故事:一位六七十岁的男人带着自己九十多岁的失智老父来养老院,办好手续,儿子准备离去,老父突然大哭:“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把我送到这里?”六七十岁的儿子无奈,哭着把老父领回家。正是这触动人心的一幕,让杨力州下决心拍了《被遗忘的时光》,这部关于失智老人的纪录片,当年冲到了台湾票房前十。
妈妈啊,你千万别突然明白过来,以为我们把你抛弃了!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希望能在你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享受到最好的照护。虽然你住进了养老院,我们也会经常去看你、陪你,就像你在家时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和承诺。
老妈的心,已经是一片深海,我们只能从偶尔涌起的波浪中,窥见一点点她的内心世界。
那天上午,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们拉着她坐到了大厅里。这是失智区的“起居室”,白天老人们大多会在这里。
这里也的确有几分像幼儿园:有的老人抱着洋娃娃坐在沙发上,有的乖乖地坐在放好餐具的桌子边上,等着吃饭。
我拉着妈妈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用小小的声音说“回家”,“妈妈”。
虽然在自己的家里她也会常常要求“回家”,常常要找“妈妈”,但我还是心里一颤,担心此刻的她,还是敏感到了环境的变化,心理上产生紧张不安,就像当年那个刚从外婆家到北京就被送进幼儿园的我一样。
发达国家对于孩子入园,通常不像我们中国这么简单粗暴,会有一个过渡期的安排,比如,让父母提前带孩子到幼儿园参观;比如第一天上午妈妈可以留在幼儿园里;比如,每天让孩子和家长通一个电话,让孩子感觉到父母并没有不要自己……这种过渡期的安排,是为了减轻孩子的分离焦虑,让孩子更好地适应新的生活。
我们也给妈妈安排了一个过渡期:在最初的两周中,我们姐弟三人和阿姨,作为妈妈的“熟人”,会每天轮流出现在养老院里,一方面减少她的分离焦虑,一方面也帮助护理人员了解她的状态和习惯,并且可以和他们商量怎样的照护对妈妈来说是合适的。
妈妈竟把她的额头,
贴在护理员的脸上
妈妈“入园”后的第一周,每天晚上都是在妹妹的陪伴下入睡的。虽然妹妹住的地方和养老院只有一街之隔,但妹妹还有自己的工作,每天傍晚,她放下工作匆匆赶来,待妈妈洗漱完毕,上床入睡后,她才悄然离去。
那天晚上,妹妹在微信中报告说:老妈洗澡呢,人家很专业啊,洗头洗澡老妈都没嚷嚷,我在外面偷看,她美着呢,还笑呢。
呵呵,我放心了。
养老院和居家最大的不同,是团队照护而不是一对一的服务。团队照护的好处是专业化,护理人员会摸索出一整套办法来。别说,用些小技巧来“对付”这些已经“不明世事”的老人,往往特别有效,护理人员也会少些挫败感——要知道,照护失智老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几年来,每次回家我不仅仅是陪伴老妈,也是在陪伴照顾老妈的阿姨,听她诉苦,和她聊天,给她减压。
老妈的白天过得怎么样呢?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老人院的时候,居然没有见到妈妈。原来,护理人员带着这些失智老人到楼顶的阳光房晒太阳去了。老人们有的坐在藤椅上,有的坐在轮椅里,一个会唱歌的老人,带着大家唱《东方红》,老妈跟着一起拍手呢。
热闹,养老院的确比在家热闹,即使老人不愿参与其中,周围也有很多人。
我不确定这是否能减轻妈妈的孤独和寂寞(我想每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都是极为孤独的),但至少这里的人际互动要比家里多了很多。
也有不放心的事,就是老妈的大小便。因为有了便意也不会表达,在家里时,老妈也开始偶尔尿床尿裤子了。但有专门照顾她的阿姨,能够掌握大致的规律,按点带老妈去厕所,夜里也会叫她起来撒尿,甚至看到老妈抓着自己的裤腰,就能敏感到老妈的需求,因此还没有搞到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老妈都还是那个清爽干净的老妈。
但到了老人院,那么多的老人需要照顾,护理人员又是三班倒,怎么能掌握她大小便的规律呢?
根据护理人员的建议,我们还是给妈妈买了成人纸尿裤和纸尿片。
各种类型的纸尿裤、纸尿片,在超市很容易就买到了。老龄化催生的需求,商家早就看到了。
如何让妈妈能感觉到舒服,又能减轻一点儿护理人员的工作量?我们仔细地研究了不同的品牌,还尝试了不同的“搭配”——接受限制,在限制中创造最好,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和这样去做。
在护理人员的工作台上,每个老人都有一本专门的记录。妈妈的本子上,也详细记载了她每日的生活,包括何时大小便。看来,护理团队是用心的,也有他们的一套办法。
那天我去看妈妈。从电梯中出来,远远地看到一个护理员正拉着妈妈(后来护理员说,是妈妈主动去拉她),在又长又宽的走廊里溜达呢。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我觉得自己的心放下了。妈妈能把自己“托付”给护理员,应该是已经基本适应了吧?
当我从护理员手中接过妈妈的时候,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妈妈竟把她的额头贴到了护理员的脸上,表示她的高兴和感谢!
“嫉妒,让我嫉妒,我妈都没这样贴过我!”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我心里是高兴的。妈妈不是一个喜欢和人亲近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养老院里,她能表现出这样的温情,是多好的事情啊。
衰老总是伴随着衰退,这是生命残酷的真相。直面残酷,在残酷中创造温暖;接受衰退,在衰退中创造舒适,我们还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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