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海,是指我生活过的湖南、湖北和海南。湖南湖北以洞庭湖为界,在这里,我建立起关于江湖的概念,为人处世总带些江湖气。后来到了海南,天涯海角在人们心目中是最遥远的地方,也给予人无限的想象力。我向往远方,也在这里培养起了海阔天空的胸怀,这些,也都成为我对自然的直观直觉的认识,并建构起我关于自然的信念。
近年来一些评论家称我为“自然诗人”,可能是我的诗歌中关于自然的内容比较多。自然,确实是我诗歌写作的灵感来源地,甚至是我世界观、生活方式最重要的参照物。我一直认为: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也是我的信仰来源。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这也被称之为一种诗性自然观。在一个污染严重、雾霾横行的时代,我觉得有必要恢复或者说重建这一根本价值理念。
我个人对自然的尊崇,也许与成长环境、生活方式乃至个人性情、思想认同有一定关系。湖南: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大自然就是我的客厅,我基本每天都以自然为家。从小在大自然中摸爬滚打,撒野撒娇。我的出生地和读书的湘乡小城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城边有东台山,在城里任何一个角度抬头就可看到,还有涟水河绕城而过。我每天早晨在河边看书朗诵,安静的河水也培养了我的情性和涵养。湖北:大学我就读的武汉大学号称中国风景最美的大学,坐落在东湖和珞珈山之间。我走遍了珞珈山的每一寸土地,经常在樱花树下躺卧看云。海南:大学毕业我又来了海南,中国生态最好的地方,水和空气质量从来处于第一的位置,森林覆盖率一直名列前茅,满天的不断流动的云彩让人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自然山水从来就是我的老师,启蒙我对于美、对于人生的概念。
我现在还记得,我五岁左右爬山去看一个湖泊,被风景吸引,越走越远,又在湖边看了很久落日,回来时差点迷路,天黑了我还没回到家里,把我奶奶都急坏了,派我叔叔伯伯们打着火把去找我。但我那时没有害怕,自己寻回了家。因为我对自然很熟悉。我也曾在老家的山上不小心摔下来,小胳膊脱了臼。但好了后继续去爬山。大自然就是我的游戏场,而且从不厌倦。还有那些树、那些花、那些植物也启迪我,让我认识世界和人生。你看根扎得深就长得高,多通俗又多深刻的道理啊。还有小动物很少贪婪,很少寻求超过其所正常需要的东西,只有人有多拿多占的怪癖。我会经常在林子里散步,独自行走,至今如此,所以我和自然是一个多年默契的关系,是相得益彰。
海南是一个看天生活的地方。每天出门前都要看看天气决定带不带伞,甚至是决定出不出去办事。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很好,跟自然保持了一种密切关系。不象一些大城市的生活,其实是反自然的,夏天空调,冬天暖气,把人对自然的敏感性完全破坏了,人也压抑得麻木了,出点汗都很难,想方设法用香水掩饰人的自然气息,整容更把人变成一个物品,就这样,在都市里,人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精心包装过的现代产品,很可怜。
因此,我把自然作为一个参照作为一种价值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自然和我的内在是融合的,我与自然没有什么隔阂隔膜,也没有什么冲突和矛盾。
而且,在我看来,自然就是中国文化的最高价值。这是由几个原因导致的。一是古代的自然观,古代中国人就习惯以自然作为一切的最高价值和标准。比如造字就是象形字,文字与自然是对应的关系。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一种解释是这里的自然是一个时间概念,意思是自然而然。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还是一个空间概念,意思是人们的行为都是参照自然的。道就是规律,世界的规律就是以自然为参照的。比如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可见人的情感是参照自然的。尤其中国古代那些神,什么雷神、龙王等等,完全是以自然作为基础来构思的。所以这里的自然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属性。而中国文化因为是建立在象形字的基础上,就更能看出自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了。象形字里本身就藏着自然,是具有实指性的。因此中国人不需要经过学习,有些字如“日”、“月”等也能认识,而拼音文字是做不到的。所以在中国,人们学习文字也就是向自然学习,模仿自然。由此,日月雷电皆神,花草树木皆有灵,万物有灵,是相当古老的中国人的观念。
其实现代人都热爱自然向往自然,比如每年几千万人到处旅游、游山玩水,就可看出来,现代人并不反感抵制自然,在现代生活体制下,他们有一定被迫性,被现代生活方式绑架了,他们在无奈之余也会逃离或反抗。我的诗歌在城市里有很多读者,而且很多是高级白领,是离自然似乎最远、完全城市化的一些人,也能说明这个问题。他们工作在城市,生活在别处,心在别处。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想寻求一种对世俗生活的精神超越。所以评论家何言宏说我的超越其实就是一种反抗和批判,以超越的方式反抗和批判时下的流行观念,表达了一种社会性和公共性。他说的有些道理。这算一种反抗和批判吗?我不知道。
李少君诗选
抒怀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问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存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南渡江
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
有时,仅仅是为了知道晨曦中的南渡江
与夕阳西下的南渡江有尢变化
或者,烟雨朦胧中的南渡江
与月光下的南渡江有什么不同
看了又怎么样?
看了,心情就会好一点点
春天里的闲意思
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
小径与藤蔓相互缠绕,牵挂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溅落,又急吼吼地奔淌人海
春风啊,尽做一些无赖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处飘溢,又让牛羊
和自驾的男男女女们在山间迷失…
这都只是一些闲意思
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
仲夏
仲夏,平静的林子里暗藏着不平静
树下呈现了一幕蜘蛛的日常生活情节
先是一长出蛛丝从树上自然垂落
悬挂在绿叶和青草丛中
蜘蛛吊在上面,享受着这在风中悠闲摇晃的自在
聆听从左边跳到右边的鸟啼
临近正午,蜘蛛可能饿了,开始结网
很快地,一张蛛网织在了树枝之间
蜘蛛趴伏一角,静候猎物出现
惊心动魄的捕杀往律在瞬间完成
漫不经心误撞入网的小飞虫
一秒钟前还是自由潇洒的飞行员呢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蜘蛛的美味午餐
前者不费心机
后者费尽心机
但皆成自然
海岛之夜
常想起那个夜晚
天上有星光,海上有渔火
你坐在椰树下,吹着海风
微明的天光照着你有些黝黑的脸庞
而你年轻丰满的身体
比早熟的芒果更芳香诱人
这就是我关于那个海岛的印象
后来你离去,美丽的海岛也渐渐消失
只有一只小夜曲还在悠悠缭绕
久而久之回旋沉淀为我心头的一座小岛
雾的形状
雾是有形状的
看得见摸得着的
雾浮在树上,就凝结成树的形状
雾飘散在山间小道上,就拉长成一条带状
雾徘徊在水上,就是水蒸汽的模样
雾若笼罩山顶,就呈现出塔样的结构
雾是有形状的
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唯有心里的雾啊
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
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形状的
它盘踞在心里,就终年不散
沁凉沁凉的,打湿着一个人的身与心
如果我们硬要说它像什么形状
我们只能说它像谜的形状
夜晚,一个人的海湾
当我君临这个海湾
我感到:我是王
我独自拥有这片海湾
它隐身于狭长的凹角
三面群山,一面是一泓海水
一一浩淼无垠,通向天际
众鸟在海而翱翔
众树在山头舞蹈
风如彩旗舒卷,不时招展飞扬
草亦有声,如欢呼喝彩
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交响乐奏响
星光璀璨,整个天空为我秘密加冕
我感到:整个大海将成为我的广阔舞台
壮丽恢宏的人生大戏即将上演一一
为我徐徐拉开绚丽如日出的一幕
而此时,周围已经清场
所有的灯光也已调情
等待帷幕被掀起的刹那
世界被隔在了后面
世界在我的后面,如静默无声的观众
自白
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
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
山与水的殖民地
花与芬芳的殖民地
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
在笛声和风的殖民地……
但是,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
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
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初春
当鸡的小分队向草丛深处探险的时候
牛在田野,狗在路边,蝴蝶在溪流旁
翠鸟在长满槟榔树的后园里啼鸣
我们忙着和每一位照面的乡亲招呼问候
老人手持长刀出门砍椰子
一位少年,安静地坐在院子中央读书
燕子们围绕着他飞来飞去
春信
每到时辰,晨曦会准时地
在黑睛的巨幕上凸现出来
写下第一行字
小鸟准时地从森林深处醒来
啼鸣第一声问候
海棠花会释放出第一缕芬芳
对蝴蝶施展处女似的魅惑
春水破冰后的第一次流淌
让幽闭已久的溪塘晴门激动沸腾
而你不经意泄露的微笑
春风般拂过杨柳的每一根枝条
这些都是春天的邀请函,
风信子会把这一消息传递到干山万水
东湖边
在亭中,我面对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珞珈山、洪山和磨山
环绕着东湖,就如三位老友
与我对座相望,遥遥举杯
当年,也是在湖边,也是这样对座
我与黄斌、沉河、良明,且饮且歌
开口就是慷慨激昂
闭嘴就相忘江湖了
一转眼,樱花落满月光下杯盘狼籍的石桌
隐居
晨起三件事:
推窗纳鸟鸣,浇花闻芳香
庭前洒水扫落叶
然后,穿越青草地去买菜
归来小亭读闲书
问以,洗衣以作休闲
打坐以作调息
旁看娇妻小烹调
夜晚,井边沭浴以净身
园中小立仰看月
中秋
梦中,从故乡大宅深处传来的一声呼唤
惊醒了远在异乡小旅馆里的我
哦,又是中秋了,天气已凉
秋风迢递,沿着故乡大宅前的那条青石板路
走了很远,很久,才走到小旅馆的窗前
蛰伏心问的陈年律事一一苏醒:
明月、流水、树影、花魂,还有风中站立的
穿蓝花布衫、垂小辫的邻家小妹…
一一桂花冰糖莲蓉的月饼
是我的最爱
春夜的辩证法
每临春灭,万物在蓬勃生长的同时
也在悄悄地扬弃掉落一些细小琐碎之物
比如飞絮,比如青果这些大都发生在春夜,如此零星散乱
只有细心的人才会聆听
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对此其思苦想
玉蟾宫前
一道水槽横在半空
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亩水田
牛在山坡吃草,鸡在田间啄食
蝴蝶在杜鹃花前流连翩跹
桃花刚刚开过,花瓣已落
枝头结出一个又一个小果
山下零散的几间房子
大门都敞开着,干干净净
春风穿越着每一家每一户
家家门口贴着“福”字
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
却看到了道德,蕴涵在万物之中
让它们门洽自足,自成秩序
自由
春风没有禁忌
从河南吹到河北
鸟儿没有籍贯
在山东山西之间任意飞行
溪流从不隔阂
从广西流到广东
鱼儿毫无生疏
在湖南湖北随便来回串门
人心却有界限
邻居和邻居之间
也要筑起栅栏、篱笆和高墙
垂杆钓海
我坐在高高的悬崖上
垂杆钓鱼
我感到:我只要一提起杆
就能将整个大海都钓起来
一根线就将整个大海牵起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力景
可以牵动你整个的心和整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