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 岳(江南大学 视觉文化研究所)
当代紫砂艺术理论建构的深度化及其意义
文/ 何 岳(江南大学 视觉文化研究所)
一种理论的出现总是意味着某项实践或手工艺对知识系统的渗透与影响,或者意味着知识系统对实践活动或手工艺的观照与介入,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表明实践或手工艺在其发展过程中获得了一种质的提升,其理论化过程就如同一张传统意义上摄影底片的显影过程,通过理论上的显影,一种活动才在历史时空中真正地获得其被观看上的意义,因此,好的理论也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活动,它构成一种有助于我们认识事物与世界的途径与道路。惟有借助于类似的这种有形或无形的道路,才使我们的观看有了方向感。在紫砂壶的发展历史上,紫砂理论的较早出现也具有这样深远的意义。
毋容置疑,紫砂壶在明代正德年间创始之前,必然经历过一种原始而缓慢的发展与积累阶段,即作为粗陶日用品的生产过程。显然,在最初,这种生产因其制品的粗劣而缺乏任何艺术上的美学意蕴,也无法媲美于历史各个时期各地窑场所生产的各种精美的瓷器制品,因而并不能引起当时人们尤其是知识阶层的关注,但随着饮茶方式与风尚在明代的转变,以及紫砂泥非同寻常的物理性能及审美性在制陶生产过程中的被发现和认知,以及后来紫砂壶细陶器的出现,这一状况迅速得以扭转,它和明代中后期文人生活的艺术化、享乐化的审美思潮不谋而合,具有清明古雅之质的紫砂壶由此成为受上层社会特别是文人阶层的青睐之物,出于著名紫砂艺人手中的紫砂壶,其价格不断飙升,以至于“一罐一注,价五六金,则是砂与锡与价,其轻重正相等焉,”在审美方面,它不仅是一种新颖的时尚之物,如袁宏道在《时尚》一文中所论,是所谓“薄技小器”,而且,也如明末小品文大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言,紫砂壶 “直跻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无惭色,则是其品地也。”使得紫砂壶具有和商周彝鼎相比肩的审美与收藏价值。因为这些原因,明代文人对紫砂壶的关注也自然在情理之中,而明末周高起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撰写了极具专业性色彩的著作《阳羡茗壶系》(图1),这是第一次从理论上对紫砂壶艺从谱系学的角度而展开的研究与写作,也是在紫砂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开山之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图1 (明)周高起著《阳羡茗壶系》内页书影
作为我国第一部重要的宜兴紫砂专著,在紫砂理论研究中,《阳羡茗壶系》开创了一种谱系化的写作方法,在此之前,关于紫砂的论述寥若晨星,只是少而零散地出现在一些文人的笔记小品文中,多为感性和直观的表达,尚不具备理论意义上的体系性价值,《阳羡茗壶系》的出现则确立了紫砂理论系统性研究的开端,作者周高起笃爱紫砂壶,又因为紫砂陶为一时风尚,“名家所作,能使土与黄金争价,世日趋华,抑足感矣,因考陶工陶土而为之系”。说明在写作之始,周高起已经要有意识地建立起一套系统性的考察与研究模式,在周高起所处的时代,紫砂艺术实践如果从明正德年间的供春算起,也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已基本上具备了紫砂体系化的自然建构所需的时间跨度,此时,紫砂工艺上的变革与完善,名家大师级人物的出现,紫砂艺人间的技术传承,紫砂壶造型风格上的丰富繁多,以及紫砂壶在文人阶层精神生活中的影响,这些都成为《阳羡茗壶系》能够成书所需的客观条件。在这部书中,作者从紫砂的创始、正始、大家、名家、雅流、神品、别派等方面介绍了陶工一系的传承脉络,并兼及轶事、传说、造型、风格、泥矿、泥色、茶事、养壶等,广采博收,蔚为大观。史载时大彬为明万历年间人,至清初仍健在,周高起则于顺治二年(1645)“被执索赀,怒詈不屈死。”从时间上推断,他在为写作此书而考察紫砂壶时,应该能够有条件直接接触到时大彬及其后继者等众多紫砂艺人,《阳羡茗壶系》因此可以说是呈现了当时紫砂壶艺发展真实状况的第一手专业性的珍贵资料,当然,《阳羡茗壶系》的理论意义上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它的出现,对于有意识地推广、引导、提升紫砂壶艺本身的社会与艺术价值功不可没,使紫砂壶艺的发展在“标大雅之遗”的审美趋向从理论角度得到进一步明确地表达,同时,它也是紫砂壶艺的雅化在知识系统内发展到一定认知高度后所出现的自然而然的结果。事实上,通过这种方式,使得古代文人在介入紫砂壶艺术实践方面影响深远。当然,这种影响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悄浸润的,因此,《阳羡茗壶系》的出现,它不但是对紫砂壶艺发展进程的历史总结,而且,更是以一种理论的前瞻性为紫砂壶艺的未来发展方向把脉,它的历史性意义只有在后来才会更加明朗化。
《阳羡茗壶系》最早的版本直到周高起死后五十年即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才得以问世,收录在王晫、张潮编篡的《檀几丛书》中。此后又陆续有所刊刻,计有:收录于光绪十四年(1888)由江阴金武祥校刊的《栗香室丛书》;光绪十六年(1890)冯兆年《翠琅玕馆丛书》;光绪二十五年(1899)盛宣怀《常州先哲遗书》;以及收录于1994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的《丛书集成续编》工艺类、日用器物之属中。历史事实表明,这本书已成为了紫砂理论史上无法绕开的最为重要的一部书。
图2 (清)吴骞著《阳羡名陶录》内页书影
继《阳羡茗壶系》之后,清吴骞的《阳羡名陶录》的编撰刊行也同样是紫砂理论研究史上的里程碑事件,它是第二部重要的紫砂专业性著作,这部书分上、下两卷,上卷为“原始、选材、本艺、家溯”,下卷为“谈丛”和“文翰”。这部书从内容上来看,也更为丰富,,上卷基本上以《阳羡茗壶系》的内容为基础而加以细审、精勘、考辨和补遗,因而继承了前者的谱系化写作传统并有所拓展,下卷则将作者当时所能见到的与紫砂壶艺相关的诗、词、文、赋等内容整理收集在一起,对于了解当时文人对于紫砂壶之间的关系可以由此略窥户牖(图2)。而吴骞本人对紫砂壶的情有独钟,从《阳羡名陶录》一书的编撰也可略见一斑。他所生活的年代正值乾隆嘉庆年间,其世居之地浙江海宁文风鼎盛,史载其工训诂,善诗文,好金石古玩。据《海昌备志》记载,吴骞“笃嗜典籍,遇善本倾囊购之弗惜。所得不下五万卷,筑拜经楼藏之。(图3)”《阳羡名陶录》也有多种版本,最早则是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由吴骞自己刊刻的《拜经楼丛书》本,值得一提的是,此书出版时,另一个将要在紫砂史上出现的重要人物陈曼生才十九岁,因而想必能够看到这本著作,因为几年之后,擅长治印的他曾为吴骞篆刻了一枚书画收藏印——“吴氏兔床书画印”。《阳羡名陶录》另有清道光十三年(1833)杨列欧《昭代丛书》本;民国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本;黄山书社1992年影印版等。
图3 吴骞撰拜经楼诗草稿本
图4 (民国)李景康、张虹著《阳羡砂壶图考》封面书影
由李景康、张虹所编著的《阳羡砂壶图考》是迄今所能看到的第三部重要的相对系统性的紫砂壶专著(图4),此书分上下两卷,上册为文字,下册为图版,由番禺叶恭绰作序,成书于民国二十六年,上卷内容由香港百壶山馆出版,书中以创始、正传、别传、雅流、待考、别乘、附记等为章节加以详实地阐述,在《阳羡茗壶系》、《阳羡名陶录》的内容与写作手法的基础上,并参酌日本奥兰田所著《茗壶图录》一书的内容与形式,对以往的资料加以考证、补遗、增添和辨析,将紫砂史研究的视角扩展到民国时期,因而此书的内容也前所未有地翔实丰富。
纵观这三部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出版的紫砂壶艺史论著作,自周高起著《阳羡茗壶系》以来,其在书中所确立的关于紫砂壶艺历史的的谱系化写作方式在后两部紫砂专著中得以俎豆相承,他们以一种接力的方式,从而在一个更大的历史场域中完善了对紫砂壶发展在理论上的系统性建构,此类理论建构对于紫砂艺术实践的潜在推动与巨大意义是毋容置疑的,它是从艺术与学术的高度去审视紫砂壶艺术的发展,如果紫砂壶之为艺术是因其从器向道的飞跃,那么紫砂理论则是对紫砂之“道”的肯定与建构,是紫砂壶“标大雅之遗”的实至名归。理论起初无疑是从实践中所衍生而出的,没有实践的积累和基础,理论自身就不会存在,紫砂壶真正创始之后的近百年实践,才有了周高起的《阳羡茗壶系》这部划时代的理论著作,正是这部著作从谱系性理论的高度上确立了紫砂壶在文人化审美上的奠基性作用,周高起因此也在紫砂理论史上的地位等同于时大彬在紫砂壶工艺实践上的地位一样重要而具有决定性意义。《阳羡茗壶系》中有“陶肆谣曰:‘壶家妙手称三大。’谓时大彬、李大仲芳、徐大友泉也。予为转一语曰:‘明代良陶让一时。’独尊大彬,固自匪佞。”明确将时大彬推崇为明代紫砂壶第一宗师,成就了时大彬不可撼动的历史地位。在紫砂壶的审美品鉴上,向来见仁见智,众说纷纭,明代陈贞慧《秋园杂佩》就认为李茂林之壶艺在时大彬之上,但这种论断也没有颠覆《阳羡茗壶系》一书对时大彬历史地位的界定。而时间与历史也验证了周高起的审美判断,这也表明,从史学视域的角度下或者说从谱系学的角度,才能真正构建对紫砂壶艺术上的综合审美价值判断。
近现代著名书画家和收藏家叶恭绰先生曾在为《阳羡砂壶图考》一书所写的序文中,认为紫砂壶在清道光、咸丰年间之后的发展状态已呈衰落之势,“以后其制则朴而工而巧,而率且俗。今虽稍稍振起,而欲求复古尚未易言也。”其原因在于“盖惟今人之隳废,乃益见古人之不可及耳。加以物质关系,已不复能令人闭户研求,不计糜财失日与否,而务达所蕲向。故极深研之事,不可复见,斯亦绝艺难继之一因也。”如果我们考虑到那一时期大批技艺精湛的紫砂艺人纷纷被聘至上海仿制紫砂壶的历史事实,便知叶恭绰先生所言不虚。对艺术而言,功利性的浸润往往是对艺术最大的伤害,尽管一时看来它会使艺术出现虚假的繁荣,但对艺术本质及精神上来讲,无疑是艺术创造性的一种看不见的蜕化与自戕。
图5 陈传席著《中国紫砂艺术》内页书泉出版社(台北)
尽管如此,古语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何事物都具有其两面性,对于紫砂壶的兴盛而言,一个社会整体意义上的“物质关系”显然又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这从紫砂壶的发展历史来看是显而易见的,但凡紫砂壶发展的巅峰时期,都需要社会在物质意义上的保障,但同时,对于紫砂艺人而言,它又必须能够不为物质名利所累而克服社会上的物欲思潮的干扰,才能在紫砂艺术创作中努力精进,由技而达于道,成就其具有超越性的紫砂艺术大家地位。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社会开放和商业经济的高速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继而带动了人们对于紫砂壶艺术的需求呈直线上升,紫砂壶的发展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与鼎盛的时代,以顾景舟、蒋蓉、徐汉棠、汪寅仙等一大批紫砂壶大师级人物为典范,代表着这一时期紫砂艺术发展的巅峰成就。因应着紫砂壶的飞跃式发展,与紫砂壶相关的书籍也随之大量出现,但是,这种由外在需求为诱引而导致大量相关书籍出版的局面,在有助于普及紫砂壶文化的同时,也出现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的现象,许多书籍并不具有创造高度的理论建构的价值和意义,尽管如此,紫砂理论的写作还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新成就,在这一时期,陈传席、徐秀棠、宋伯胤、徐鳌润等人都写下了各具特色的紫砂壶专著,堪称现代紫砂理论研究领域中的翘楚。
图6 陈传席著《中国紫砂艺术》书泉出版社(台北)
上世纪九十年代由台湾出版的《中国紫砂艺术》一书是当代关于紫砂壶方面的书籍中颇具理论性价值的抗鼎之作(图5,图6),作者陈传席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美术史论大家,并在古文、外文、思想史、佛教史、经济史、中国史、哲学史、绘画、文学等诸领域有极高造诣,成就卓著,出版有学术著作40多部。(图5、6、)他在这本书的《自序:人无癖,不可与交》中提及对紫砂壶爱好时写道:“余友癖之,则动手冶之,今已名动海内外,其壶又为好事者癖。余癖壶,则著之于书,愿览者亦癖之,则神与万物交,智与百工通,终生乐之,则亦乐之终生也。”兼济伯高与奥兰田著书之志。其书中首篇“品壶六要”论有如随手拈来,更是言简意赅,斐然成章,意深境远,足见其艺术理论修养上功底之深厚,其于紫砂壶审美与鉴赏更可谓切中肯綮之语,能发人所不能发。遍观他书,他人皆不能及之,其对紫砂壶艺术审美鉴赏理论之重要性,堪比肩于六朝时期谢赫的“六法论”之于中国绘画之重要意义。
图7 徐秀棠、山谷著《宜兴紫砂五百年》上海辞书出版社
陈传席在这部著作中以史学的研究方法系统地论述了从宋代至现代的紫砂壶艺术发展历程,将其分为滥觞期、兴起期、成熟期、发达期、衰落期和复兴期,以及二十世纪的新生期和鼎盛期,并对各时期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进行深入剖析,对杰出的紫砂艺人及经典砂壶作品进行品评赏析。这些历史分期无疑是首倡性的,这也是从现代学术角度对紫砂壶整体性的历史所作出的梳理与建构,在紫砂理论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同时,其写作角度也承续了文人对于器物的审美传统,因而也写出了鲜明的个人立场与观点,而非浮泛之述。遗憾的是,这部书仅在台湾出版而一直没有内地版本,因而这本书在紫砂史论建设上的价值与意义在国内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下紫砂艺术理论建构视域在学术意识上的阙失。
图8 徐秀棠著《中国紫砂》上海古籍出版社
在众多的紫砂理论书籍中,当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先生的著作亦可谓独树一帜,他先后出版了一系列紫砂著作,著作之丰赡首屈一指,包括《中国紫砂》、《紫砂入门十讲》、《紫砂工艺》、《宜兴紫砂五百年》、《宜兴紫砂传统工艺》、《紫砂泰斗顾景舟》等在内的书广受读者欢迎,对当下紫砂界内外均有深远影响(图7,图8)。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们是有史以来由紫砂从艺者亲自撰写的紫砂理论书籍,因而就与以往的紫砂理论写作有着不同的视角。作者对于紫砂工艺本身及当地历史的谙熟以及作者本人在紫砂艺术实践上的杰出成就,使得他尽占天时地利人和之先机,因而其著作更着重于对紫砂陶的原料泥矿、成型工艺、产品类型、陶刻装饰、印记款识、传承沿革与砂壶收藏的具体阐述与探讨,而这并非一般研究者所能驾轻就熟的。同进也使得紫砂壶这门手工艺术以一种近于原生态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以此构建了著作本身的权威性。而一系列著作的相继出版,在形式上也起到了一种合力的作用,扩大了影响。但事情总带有两面性,优点有时也恰恰是不足,如此多的著作接连不断地出版,但很多内容却不免有雷同重复之处,由此所出现的结果就是对其单本著作在理论建构方面的权威性起到一种相互抵销和减损分散的效应,这从一定程度上彰显出紫砂书籍出版的功利性意识,以及作者在知识储备、创新意识和理论修养上的欠缺,虽然作为中国紫砂大师的作者在紫砂界中其理论修养与著述相对而言尚无人能及,但放在更为宏大的学术理论范畴内,其著述的局限性便明显可见起来,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其著作就极有可能呈现更多的常识性,而理论意义上的高度也会随着紫砂常识的不断普及而相对降低。
图11 王大濛著《文人壶》山东画报出版社
图9 宋伯胤著《宋伯胤说紫砂》西泠印社出版社
以研究陶瓷艺术出身的已故原南京博物院副院长宋伯胤先生在紫砂理论研究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先后出版有《紫砂苑学步》、《宋伯胤说紫砂》两部紫砂专著(图9),这两部著作其实皆是作者多年紫砂研究的论文集,而且其中大部分文章是重复出现于两部书中,但这仍无损于他作为一个紫砂理论研究者的成就,1979年,宋伯胤因工作原因接待香港著名紫砂壶收藏家罗桂祥,才开始接触、研究紫砂,在对紫砂壶的长期研究中,他的每一篇文章都立论严谨且有独到的见解,能发别人所未发,对一些已公认且广泛存在的观点能提出个人的质疑与思考,比如对历史上供春的真实存在、时大彬壶的真膺标准以及曼生壶中杨彭年的价值等理论焦点,都是由他率先从理论角度上加以提出,并对紫砂理论研究有着良好的推动作用。
图10 严克勤著《仙骨佛心:家具、紫砂与明清文人》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
台湾的徐鳌润先生因为其在紫砂理论上的研究而被誉为“紫砂壶史的开拓者”、“紫砂迷雾中的擎灯者”,可见他在紫砂理论研究领域中的影响,他庚续并发扬了宋伯胤先生的治学精神,对紫砂壶史中的迷团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史料整理与剖析探究,考证并提出很多具有专题性质的创造性的学术观点,这些观点新颖大胆,推翻了紫砂壶史上流行的传统认知观,因而也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性,但毋容置疑的是,这些观点为紫砂理论研究的领域带来了生动新鲜的活力,也值得紫砂史论研究者进一步来深入探讨与辨析。
尽管以上著作者与著作皆在紫砂理论上有所建树,但也不是说毫无瑕疵,《中国紫砂艺术》根据古诗歌中出现的“紫泥新品”、“紫瓯”等词将宋代作为紫砂壶发展滥觞期的证据,就为后来者所诟病;徐秀棠诸多著作中结构与内容上的雷同与重复也不免使其各著作的独立性价值有所降低;而徐鳌润著作中对紫砂史研究敢为天下先的创新之所以具有争议性,也说明其本身尚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而且其行文的取舍与严谨性也值得商榷。
除以上几位在紫砂理论研究方面成就卓著的著作者及著述之外,特别值得一提的两部重量级的著作是画家严克勤先生的《仙骨佛心:家具、紫砂与明清文人》与画家王大濛先生的《文人壶》(图10,图11),从某种意义上讲,在研究紫砂艺术的著述中,这两本书的价值与意义远高于目前所能见到的大多数紫砂理论著作,两位作者长期浸淫于书画艺术和江南传统文化,在人格与艺术修为上所达到的高度,使其对紫砂艺术的诠释有着深邃而独特的文化理解与艺术维度,从而使他们的著述迥别于其他紫砂类著述的史料堆积与泛泛陈述。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样的独特性与个体性就是一种高度与深度。这也是理论创新的一种启示,即所有深刻性的创造都来自于并建基于写作者的艺术美学品质。
此外,还有很多专家学者在紫砂理论研究上也颇有建树,诸如萧建民的《陈曼生研究》、郭若愚的《智龛品壶录》等也都具有很高的学术性与艺术性,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和意义。但更多的紫砂书籍却仅止于普及性、赏析性、通俗性以及迎合市场意识的读物,在紫砂艺术理论创造上的学术价值付之阙如,本文在此无需一一赘述。纵观现当代紫砂理论研究的成就,与明清时期寥若晨星的理论著作相比,已出现了一个爆发式的飞跃发展期,研究方向也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向,既有整体性的建构与研究,也有专题性、个案化的梳理与挖掘,其理论成果也可谓异彩纷呈、各具千秋,极大地推动了现当代紫砂理论研究的发展。
对当代紫砂理论深度化建构的提出并不意味着此前的理论研究在深度上的阙如,而是意旨在此前理论研究高度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与细化,以及基于当代社会与当代艺术背景下的紫砂艺术理论研究的可持续性的潜在要求。
美国著名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曾经说过:“在未来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出名十五分钟”,在如今的网络化信息时代,这个预言正在当代生活中不断地被应验,而网络化时代的自由与随意性所彰显的进步并不能直接导致学术研究的真正繁荣,相反它还可能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助推了社会风气的浮躁轻率化的趋势,其背后其实是物质功利主义思潮的泛滥与流行,最终也不可避免地在知识系统内造成影响与渗透,使理论研究止于浅表化、娱乐化的层次,或者只有刻板的、教条的严肃性的盘踞,而缺失理论深度与创造性高度的鲜活性,最终导致学术性意义上的价值缺失,理论研究上以喧嚣为其表象的虚假繁荣并不能掩盖住其背后的贫乏与虚弱。随着人们对紫砂艺术有更高的关注度,人们对紫砂壶的理论研究在范围与深度上也不断拓展,但尚未形成一种自觉性的意识,大多研究者出于对紫砂壶的热爱,也仅止于“念兹在兹”进而“在兹言兹”的境界,或重复一些时尚化的观点而缺乏理论体系建构上的能力与创造性思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以紫砂文人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艺术思想体系的博大精深,一旦沉浸其中便欲罢不能、无法自拨,不能跳出其自身的局囿来审视观照,因而缺失独辟蹊径的意识与观念。这种相对封闭的状态的打破就需要借鉴其它学科领域的研究观念与研究方法,需要有其它专业背景的研究者介入,才能在紫砂理论研究上呈现出跨学科性与多维视角的特点,使紫砂理论体系化的建构更具开放性与内涵上的丰富性。
或许有人会质疑,这样的紫砂理论对紫砂艺术的实践有何具体意义?
我们不妨说,理论虽然来自于实践与历史的系统性梳理与总结,对紫砂艺术实践也具有推动作用,但它从来都并非是立竿见影的现金式的兑现,其影响都是潜在的、缓慢的、深远的。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将建立起更具独立性的紫砂理论研究体系,而不仅仅是一种从属于紫砂实践活动的后续式言说,更不应“把紫砂当作一个孤立的造物现象,对之作时空的隔离”(李立新语)。作为具体独立价值与意义的理论研究,不仅不是实践艺术的附庸,而且不是实践活动的产品说明书与操作指南,而是超越于技艺之上的具有自循环系统的言说与表达。理论具有提升、指导并赋予意义这一杰出的功能,并应具有自我建构的创造性能力。艺术理论具有发掘作用,将实践创作者自身无法意识到的隐藏着知识点加以指认、提炼、加工、构建并转化成独立的新“产品”,这样的理论研究,其诞生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再生过程,它需要研究者有极高的理论修养与宽广的理论视域能及出自本能的创新精神。一个好的理论是建基于历史与实践基础之上的深度阐释与解读,而非事实资料的简单堆砌与拼盘。从此一角度看,此前的紫砂研究尚未形成这种主体意识的理论自觉,也尚未在这一方向上着力甚多,因此,紫砂理论研究显然有着无限深远的发展空间,这也正是紫砂理论深度化建构的可能性所在。
当然,对于这一深度理论空间的拓展,无疑是一种开放性的构建过程,因而并无一定的标准和限制,但是,我们依然能够找到一些可资借鉴的启示性文本,来为这一空间指示某些方向性的轨迹。除了上述所提到的著述《仙骨佛心:家具、紫砂与明清文人》与《文人壶》,在论文方面的文本,则有南京艺术学院李立新教授的《重构造物的模仿理论——紫砂器形的来源》一文,就迥别于时下所常见的紫砂文章,堪称在紫砂理论研究深度化方面的一个例证,作者从人类学的角度与视野来考察分析早期紫砂器与其它器物间的依附和模仿的关系,文中对吴经墓出土的紫砂提梁壶的解读就参照金属器材料、工艺、造型等特点,指出紫砂壶早期器型与铜锡金属器之间的渊源关系,以更为宽广的造物艺术的视域来考察紫砂器形中的模仿性因素,从而得出了非常客观公允且新颖独到的结论,指出在产品造型的演变过程中所发生的造物模仿与创新之间的动态关系,“重新阐释了造物设计的模仿理论及其具有的重大意义。”而南京师范大学高英姿教授的文章《因穷得变,意至器生:由〈宜兴瓷壶记〉探究紫砂艺术的工具设计与运用理念》则从紫砂历史典籍入手,探讨和分析明代紫砂壶制作的工具设计与制作理念的演变,作者自身具有紫砂制作实践的丰富经验,因此对于周容在《宜兴瓷壶记》中所记述的有些晦涩拗口的制作程序能有着熟稔的理解。显然,对紫砂理论在某种意义上的深度阐释是基于作者自身的理论修养和学术积淀的基础上的,除了在紫砂艺术方面有所了解外,一个不同的理论视角也是必不可少的,它对激活紫砂艺术理论的创新性显然是有效的,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甚至可以说,周高起在写作《阳羡茗壶系》一书时,在熟稔紫砂壶发展历史与现状的基础上,也是以一种文人的(外在的)视角来审视紫砂壶艺术的,正是此一独特的视角使此书具备了自身的独特性和学术高度。
一种实践需要一种理论上的鞭策、推动并赋予和强化其意义、内涵与高度,这似乎也是理论的一种使命,实践与理论的这种结合所产生的功效是强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能够改变实践所发展的路向,事实上,我们不能低估《阳羡茗壶系》对紫砂壶艺术发展所产生的那种内在而绵延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并不能以某种看得见的量化的东西来衡量,或者,一些紫砂艺人在实践中并不会意识到那种无形力量的明显存在,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种东西已成为一种文化基因而融入到骨子里了。
在历史上,其实是能够找到这种理论对实践所起到巨大推动作用的具有典范性代表的例证的,它最突出的表现在书法艺术的发展历史上,书法作为一种抽象性的表达语言所达到的一种高度是和其理论上的发展所密不可分的,在书法艺术史上,书学理论的出现很早,这也让书法很快就上升为一种较为成熟的艺术形式成为可能。没有理论的赋予意义的功能,书法就只能作为一种记事、叙事的书写与记录,而无法上升到纯粹的艺术领域,更无法达到其在中国艺术领域中的至高地位。而一个相反的例子则体现在中国古代版画的发展轨迹上,中国木版画的优秀和成熟一直停留在技术与印刷的范畴内,而没有有意识地成为一种创作型的艺术样式而得到长足地发展,其根本处仍在于它一直被作为一种形而下的技术,尽管作为绘画,它与中国古代绘画有着天然的亲缘性,但这一亲缘性并没有帮助它走向创作型的版画画种,没有成为一种独立性的艺术,而是作为一种附庸式的艺术形式存在着。中国古代版画发展在理论上的匮乏对其作为一种艺术概念可能性的局囿与抑制,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理论研究的重要性。而现在的版画理论研究就如同一种考古学式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已很少再对中国古代版画创作产生任何实质性意义的互动与刺激了。
由此可见,一门艺术的提升不仅在于其艺术本身的伟大,还在于接受者与欣赏者的品味与审美,这种审美实质上就是一种从理论上对这门艺术的关注度所偏重于品质而非市场的体现,在紫砂壶艺术史上,文人的欣赏无疑增添了紫砂壶自身的魅力,一个不被知识系统欣赏与认可的紫砂壶体系意味着与文化的自我剥离,是难以有更大作为的,紫砂壶艺术发展的既往历史已反向证明了这一观点。
紫砂理论在体系上进一步的深度建构,紫砂艺术批评体系的建立,及其在当代艺术背景下对紫砂实践的介入性功能,对于当代紫砂艺术的发展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课题,它需要建基于紫砂艺术实践之上,但却需建立一个具有形而上意义上的现代紫砂理论体系,在明末清初,周高起的《阳羡茗壶系》曾经创造了属于它那个时代的紫砂理论谱系,而在当前的时代和艺术背景下,紫砂艺术理论是否应该不仅仅停留在一种十七世纪的历史语境中?无疑,对于紫砂艺术实践者和紫砂理论研究者而言,这个问题的提出都是具有挑战性的。
单就紫砂理论的研究者来说,这一任务在给予他更为广阔的研究视域之外,显然对研究者自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需要研究者积淀深厚的理论素养、独特的研究视角,具备学科的交叉跨界能力,以及研究者自身的艺术审美境界的提高,而且,它尤其需要一种创造性的思维意识与本能。
从紫砂艺术实践的角度看,理论特别是系统性理论的出现,总是意味着实践自身所自行跃入的一种新境界,理论在此时就起到催化、推动、提升、引领其发展的前瞻性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讲,紫砂理论的深度化建构就不再仅仅只是一种形而上的理论而已。
(责任编辑:张同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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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李立新.重构造物的模仿理论——紫砂器形的来源,[J].创意与设计,2012,(1)
[13] 高英姿.因穷得变,意至器生:由《宜兴瓷壶记》探究紫砂艺术的工具设计与运用理念[J].创意与设计,2012,(2)
The Significance of Deepening the 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Purple-clay Teapot Theory
在明清时期,随着紫砂壶工艺实践上的发展与影响,文人们对于紫砂壶从理论角度的关注与研究也庚续不断,自从明末周高起著《阳羡茗壶系》以来,继有清吴骞的《阳羡名陶录》与民国李景康、张虹的《阳羡砂壶图考》俎豆相承,形成了相对系统的紫砂壶谱系化理论的三座分水岭,为后世研究紫砂壶艺术者留下了珍贵的历史性文献著作遗产,近现代以来,紫砂理论的发展更显如火如荼,大有方兴未艾之势,理论的传承与建树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但是如何在既有理论基础上使理论水平不停留在重复研究和浅表化的层次上而达到深度化研究,是当下紫砂理论界需要重视的关键性课题,毕竟紫砂理论建构的深度化不仅意味着知识系统对于紫砂壶价值的认同,其更具形而上学意义的理论高度本身对紫砂壶的健康发展也有着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与前瞻性意义。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echniques of purple-clay teapot in the Ming and the Qing dynasties, the intellectuals made constant efforts to study the theories of purple-clay teapot.The articles written by Zhou Gaoqi, Wu Qian, Li Jingkang and Zhang Hong constituted comparatively systematic theories and left precious historical heritage to teapot researchers of future generations.In modern times, the theories concerning purple-clay have been developing without a stop.It is of great sign ifi cance to inherit and build the theory, but the key subject now is to deepen the research in theory.
紫砂理论;深度建构;深度化;传承
Purple-clay teapot theory; Deepen construction; Deepen; Inherit
10.3969/J.ISSN.1674-4187.2015.04.014
何 岳,江南大学视觉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研究方向:紫砂艺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