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诗美价值评估

2015-04-11 12:30任树民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李世民

任树民

(北华大学文学院 吉林吉林 132013)



李世民诗美价值评估

任树民

(北华大学文学院吉林吉林132013)

摘要:李世民立足于北方文化系统的诗美风标,积极吸收南朝诗美特质。从南北文学合流来说,李世民的诗美有合而未融的迹象。而就发展趋向而言,李世民诗美已经走出了梁陈宫体,在“盛唐气象”的完成、“汉朝情结”的形成以及唐人文学传统中的“惭”“愧”心理的出现均“实有以启之焉”。其诗“欲崇重今朝冠冕”,已经具有了有唐一代的诗美风格特征。

关键词:李世民;南北合流;诗美价值

李世民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英明君主,他与父亲李渊一起起兵反隋,推翻杨隋王朝,建立大唐帝国。即位后,励精图治,取得了史称“贞观之治”的辉煌业绩。不但如此,李世民“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创作了一批具有一定水准的诗歌,并且对有唐一代的艺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对李世民的诗歌作出这种肯定评价的,在中国的诗歌批评史上可谓凤毛麟角,相比之下,由于李世民的诗美前有六朝余绪,后有“盛唐气象”,对李世民的诗美颇有诋诃之辞倒是由来已久,不绝于今。成功的帝王与不成功的诗人,这是一部分论者贴在李世民身上的标签。鉴于此,本文拟在巡礼论者对李世民诗歌批评的基础上,透过李世民诗歌创作接受和影响的解析来评估其诗美价值。

一、对李世民诗美批评之评判

李世民的诗歌吸收了南朝宫体的声韵、格律之美,同时有学习其丽藻华辞的一面,但是,李世民的诗歌在内容上亦改变了南朝宫体以来淫哇顽艳的一面,李世民现存诗歌没有“宫体诗”的艳情之制。不仅如此,李世民利用宫体题材,加入自己的壮大情思,从而创作出南朝宫体所不能樊篱的诗章(如《帝京篇》其一)。但是,就南北文学合流这一角度来说,李世民诗美合而未融的迹象十分明显。甚而至者,灿烂夺目的南方文化、美学使李世民应接不暇、不知所措,于是大量吸收模仿,当蓦然回首时发现,李世民的诗歌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南方诗美的印记,甚至有已经灭了其北方文化、美学的个性之嫌。是故,李世民的诗歌创制不久即招致各个方面的批评,其批评之声至今不绝。

最早对李世民诗歌提出批评的首推陈子昂,他在《与东方左使虬修竹篇序》中写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1](P55)从时间跨度上讲,李世民的诗歌应属陈子昂的“道弊”范畴——其诗“彩有竞繁,而兴寄都绝”[1](P55)。《新唐书·文学传序》亦云:“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自绘章,揣合低昂。”[2(]P4737)更有甚者,有人几至刻薄,《全唐文纪事》卷五引郑毅夫语:“唐太宗功业雄卓,然所为文章,纤靡浮丽,嫣然妇人小儿嘻笑之声,不与其功业称。甚矣淫辞之溺人也。”[3](P54)明代王世贞亦批评李世民:“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4](P1003)

20世纪以来,对李世民的诗美持批评态度者依然不乏其人。1932年出版的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在论到李世民的诗美时即如是说:“世民他自己也好作‘艳诗’。当时的风尚,全无殊于隋代。”[5](P265)郑宾于的《中国文学流变史》进一步论述道:“唐太宗(李世民)爱好文学,颇慕绮妮……所以唐初的诗人,除魏征虞世南等少数作家含有古意外,余人都很趋向于‘社会化’‘宫体化’的。”[6](P248)接着引王世贞评李世民“诗语殊无丈夫气”等语,谓“这话实在评得精切。所谓‘无丈夫气’与‘花草点缀’云云,盖亦极言彼之胎息六朝耳”。[6](P249)到闻一多的《宫体诗的自赎》则变本加厉,在郑宾于的“宫体化”基础上又进一步,干脆视李世民为初唐宫体诗的代表:“宫体诗就是宫庭的,或以宫庭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的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庭为中心的艳情诗。”[7](P11)由于闻一多在当时的学术界其地位举足轻重,所以它的结论也便成了学术界的定论。直到上世纪60年代出版的几部权威性的全国高校文学史教材仍沿用闻一多的上述观点。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说:“就是唐太宗和它的臣僚,同样也沉溺在这种宫体的诗风里。”[8](P410)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亦如斯说:“初唐时代,当政的文臣多半都是深受齐梁影响的前朝遗老,唐太宗本人对齐梁文风也很爱好。他自己就带头写淫靡浮艳的宫体诗,富丽呆板的宫庭诗。”[9](P21)这种评价直到80年代才得以改变。总体来说,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李世民的诗美剖析进入了较深入、全面的层次,但是,认识却更为纷繁,观点依然对立。例如罗宗强等在《隋唐五代文学史》中认为:“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考察,他们(以李世民为代表的宫廷诗人)与梁、陈及隋的诗歌主流有更直接的继承关系。”“从整个诗歌风貌看,虽未脱宫体诗的范围,但已经变艳丽为雍容华贵,变纤弱为稳重中透出壮大气息。”[10](P39)傅璇琮在《唐初文学三十年的流程》一文中对罗宗强的意见非常重视,并引证了下面这段话:我很同意罗宗强先生的看法:“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的文学重臣们对文学的影响,不仅在当时文风的变化上,而且他们的文学思想,还深深地影响着有唐一代的发展。”[11]但是,相反的声音依然存在。张学忠《李世民的审美价值观与初唐诗风的嬗变》即认为:“由于受传统文化和时代风气的影响,他(李世民)在审美上崇尚优美型的价值观,缺乏阳刚之气。他仰慕南朝文化,带头创作宫体诗,致使初唐前期宫体诗泛滥诗坛。”[12]

关于李世民与宫体诗的关系,笔者曾有《李世民与宫体诗》一文。通过解析宫体诗的两个具体界定——宫体诗即艳诗和宫体即新变体,我们发现,无论从哪个界定出发,我们都不能得出这一结论:李世民的诗歌是宫体诗。实际上,李世民走出了梁陈宫体,“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其诗“欲崇重今朝冠冕”,已经具有了唐代的诗美风格特征。[13]李世民诗美的成功在于他的理性批判,理性批判使李世民走出宫体樊篱,从而开创了有唐一代的美学理想。而李世民诗歌的美学价值有缺失亦在于他的理性批判,过多的理性使李世民的某些诗篇和诗的审美意象相脱离,空洞乏味,有如道德说教,如《帝京篇》其十:“以兹游观极,悠然独长想。披卷览前踪,抚躬寻既往。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予待淳化敷,方嗣云亭响。”全诗纵横捭阖,致意者三,但是平铺直叙、述怀言志,看不出有什么艺术形象,通篇讲的是儒家的君王之道,完全是一篇以诗作的道德论,毫无诗味。这种道德说教在李世民其他的诗篇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诸如《赋尚书》《冬狩》《春日望海》等。甚至在纯是游乐的诗篇中,李世民也要表白一番,以示自己是有道明君,这从《出猎》一诗可见一斑。出猎本为娱乐,李世民却要冠冕堂皇一番,“所为除民瘼,非是悦林一丛”。也许是李世民的政论职业病使然,但这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心,其与诗的审美意象相背离则是毋庸置疑。

理性的鉴借使李世民的诗美没有步梁陈以来艳情宫体的创制道路,但是李世民却从艳情宫体的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创制了许多政教诗和以道德说教收诗之尾的诗章,从而使李世民的诗美呈现理脱于象,情寡于词的一面。由于贞观群臣的奉和、奉制,致使这一诗风不同程度地蔓延在贞观诗坛的诗人当中(王、魏征较突出),从而使贞观诗坛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而于诗人个体其诗格则不甚有何区别之处。笔者认为,这正是李世民诗美的最大不足之处,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而个人诗格则不甚了了。这不仅局限于对李世民政教诗的概括,李世民的全部诗章都或多或少有这一局限写照,正是此因影响了李世民的诗美在文学史上的文学价值,从而招致许多论者的批评。

二、李世民诗美对有唐一代诗歌创作的影响

从南北文学合流这一角度来说,李世民的诗美有合而未融的迹象。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不仅如此,在我们看来,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次要方面。北方的文化、审美心理使李世民的诗歌继现显现着北方的诗美风格,这一诗美风格诚如《全唐诗》的编者所论:“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李世民)实有以启之焉。”这才是对李世民诗美的公允评价。

首先,盛唐气象“帝实有以启之焉”。李世民“文武间出,首辟吟源”,继承隋炀帝杨广以来“并存雅体,归于典制”的南北初步合流诗风,摒弃其艳篇之制、淫绮之辞,从而使贞观诗坛的宫延诗风发生改变。李世民立足于北方文化、美学,吸收南朝诗美的艺术新质,从而使南朝宫体诗风发生了新变,与此同时,亦改造了自身的北朝诗美,最终使南北清绮贞刚的诗美走向合流。虽然李世民的诗美还存在着合而未融的迹象,但在迈向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盛唐道路上,却走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李世民诗美的南朝倾向被上官仪所继承,在高宗李治的统治时代出现了龙朔文场变体:

(仪)本以词采自达,工于五言诗,好以绮错婉媚为本。仪既显贵,故当时多有学其体者,时人谓为“上官体”。[14](P3805)

(龙朔文场)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15](P1931)

从上述两则材料不难看出,龙朔文场对南朝诗艺用力是甚勤的,谁能说“绮错婉媚”的上官体没有南朝文化、美学的因子?但是细剖析上述两则材料,我们却不能说龙朔文场是梁陈宫体诗风的翻版,检校龙朔诗歌,我们亦不能如是说。比照李世民与上官仪的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以上官仪为代表的龙朔文场是对以李世民为代表的贞观后期清绮诗风的反动。虽然上官仪的诗歌“绮错婉媚”,“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但与梁陈的艳情宫体诗风却拉开了质的距离,这不能不归功于李世民的“鸿硕壮阔,振六朝靡靡”的“昔辟吟源”。随后的初唐四杰对龙朔文场“思革其弊,用光志业”[15](P1931),再一次加以反动,创作出“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的诗美。继之而起的陈子昂则更加彻底,“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在此大破的同时,树立自己的诗美理想——诗美要有“兴寄”、要“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初唐四杰、陈子昂对晋宋以来在李世民诗美当中继续显现的南朝清绮之气加以反动之反动的同时,吸收它们的艺术新质,从而提出并创作出所谓上承汉魏风骨,实则自北朝以来在李世民诗美当中亦继续显现的含有河朔贞刚之气的诗美。于是初唐诗歌经过李世民、上官仪、初唐四杰、陈子昂等人的否定之否定、反动之反动,从而走向盛唐,创作出卓绝千古、独立万代的“盛唐气象”。

其次,李世民的诗美诱发了唐代诗人“汉朝情结”的形成。徐伯鸿教授查阅由北京大学中文系李铎博士设计的《全唐诗电子检索系统》时,得到这样一组资料:“仅就诗句中(不含诗题)明确涉及的与汉朝有关词语而言,‘汉家’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273次,而在唐代以前近400年的诗句中共出现24次;‘汉朝’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34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7次;‘汉帝’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53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13次;‘汉武’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81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15次;‘武皇’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53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16次;‘汉皇’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60次,而唐代以前则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汉将’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77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5次;‘昭君’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43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9次;‘李广’在唐代诗句中共出现23次,而在唐代以前共出现4次;等等。”[16](P76)从上述这则材料不能看出,“汉朝情结”已成为唐代诗人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情结,因此他们发语吟诗,便有大量的刘汉故事。那么唐代诗人的“汉朝情结”何以能够形成?徐伯鸿认为,“尽管唐代诗人的汉朝情结的形成因素众多,但是最为直接最为主要的诱因却是源于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汉朝历史的关注而形成的一种创作倾向。”[16](P76)笔者认为徐伯鸿先生所论甚有见的。

李世民注重以史为鉴。秦汉相续,隋唐相继,历史惊人的相似,使李世民对汉朝的历史有独特的情结。贞观元年,李世民敕著作郎许敬宗对弘文馆24名学生授以《史》《汉》,讲解刘汉故事,于是始倡关注汉朝历史的先河。贞观三年,李世民对房玄龄讲,“比见《汉书》载《子虚》、《上林》赋,浮华无用”;[17](P6063-6064)年底,因凉州都督李大亮犯言直谏,李世民以示奖励特赐《汉纪》一部。贞观十二年,因不满高士廉等所修定的《氏族志》,李世民有如下一通议论:“汉高祖与萧、曹、樊、灌皆起闾阎布衣,卿辈至今推仰,以为英贤,岂在世禄乎!”[17](P6136)从上述几则史料不难看出,李世民对汉朝的历史是非常关注的,且烂熟于胸,为我所用。正是因为这一上有所好,所以“其时《汉书》学大兴,其彰彰者若刘伯庄、秦景通兄弟、刘纳言,皆名家”。[2](P4729)前于四大家的颜师古更以120卷的《汉书注》而“大显于时”,[2](P4727)彪炳后世。基于汉朝史事的关注,外加李世民“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的政治功利性十足的美学思想,所以具有深厚文学功底的李世民在前人咏汉的基础上亦以诗歌的形式演绎了对汉朝人事关注的情怀。《幸武功庆善宫》的“共乐还乡宴,欢比大风诗”,流露了李世民踌躇满志的自我陶醉之感;《正日临朝》的“百蛮奉遐,万国朝未央”,写出了自己的文治武功,国家太平,百蛮驯服;《春日望海》批判了汉武帝企图成仙的荒唐行为,“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图王”;《出猎》一诗表现了对汉帝的轻蔑,“楚王云梦泽,汉帝长杨宫。岂若因农暇,阅武出嵩。……所为除民瘼,非为悦林丛”;在《咏司马彪续汉志》一诗中,李世民赞扬了“书言扬盛迹,补阙兴洪志”的古之良史;《咏风》的“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表明自己的浩荡皇恩,要沾濡生灵,洋溢八区。李世民的这一文学行为直接影响了他手下文学重臣们的诗歌创作。如王的《咏汉高祖》《咏淮阳侯》,长孙无忌的《灞桥待李将军》,杨师道的《阙题》,虞世南更有6首16处涉及汉朝人与事的诗作,其他诸臣不一而足。李世民手下的贞观重臣们通过奉和、奉制,以汉事抒己意,既回响了李世民的“汉朝情结”,又对唐代诗人“汉朝情结”的形成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8]虽然此时的汉朝情怀还仅仅局限于贞观宫廷,没有普遍走向社会,成为时人的社会心理;以汉讽唐或托汉写唐的观念及表现手法还没有出现,但是后此唐代诗人“汉朝情结”的形成不能不归功于李世民对汉朝史实的关注及其诗歌表现。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说,李世民对汉朝史实的关注及其诗歌表现直接诱发了后此唐代诗人“汉朝情结”的形成。

最后,谈一下李世民诗美中的“惭”“愧”心理。检校李世民的诗歌,笔者发现,李世民在诗中用了许多“惭”“愧”字眼,笔者不禁产生疑问?作为一代帝王,李世民“惭”在何方?“愧”在何处?为了弄清这个问题,笔者检校了李世民所有的诗章,现择录有关的“惭”“愧”诗节来窥李世民的“惭”“愧”心理。

组(1):

循躬思励己,抚俗愧时康。(《执契静三边》)

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正日临朝》)

粤余君万国,还惭抚八埏。(《春日玄武门宴群臣》)

念劳惭逸己,居旷返劳神。(《登三台言志》)

愧制劳居逸,方规十产金。(《初春登楼即目观作述怀》)

组(2):

怀珍愧隐德,表瑞伫丰年。(《喜雪》)

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望雪》)

闻道谅知荣,含毫孰忘愧。(《咏司马彪续汉志》)

李世民现存诗百余首,而带有“惭”“愧”字样的诗句竟有八首之多,这不能不引起笔者的注意。笔者将这八句诗已经表列两组,首先看组(2)。组(2)前两句的“惭”“愧”是就自然界中的莹雪而言,以“惭”“愧”二字映现了白雪冰清玉洁、国色天姿的品质;第三句中的“愧”是李世民对自己的文学才华所作的一种谦虚的现身说法。总体看来,组(2)没有过多的文化内涵,故此不论。下面看一看组(1)。总体看来,组(1)五句中的“惭”“愧”均是李世民观照国家、百姓之后所引起的心理波动。那么何以民康物阜、国家太平、百蛮授首,而李世民却终有“愧对”心理?李世民何以稍有放纵、小动土木即“惭”“愧”者三?笔者认为原因有二。其一,唐承隋统,而杨隋之所以灭亡,固然有多种原因,而杨广的骄奢无度、滥用民力却是不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李世民起兵反隋,缔造李唐,经历其中,目击其弊,身有体会,所以李世民即位以后,即以“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征税殚于宇宙,辙迹遍于天下;九州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19](P1)为鉴,注重与民休息,省减民力,这已经成了李世民的执政方针、施政习惯、生活方式,所以李世民稍有放纵、小动土木,内照反思,今昔对比,即感不安。另有居安思危,时与其中,正是缘此,李世民的诗中才会时有“惭”“愧”的心理波动。其二,李世民这一居安思危的“惭”“愧”心理亦缘于他所接受的原始儒家的文化精神。原始儒家基本的文化精神是君权的有限合法性,“即只承认实行王道政治的君主政权具有合法性,不承认无道的君主政权尤其暴君暴政具有合法性,人民有权推翻暴君统治。”[20]孟子即说:“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21](P252)并且指出:“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21](P42)以孔子名义传世的《易传》亦承认这一思想,“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22]而这一思想原则的基础是民本民贵思想。《尚书·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23]《孟子·尽心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21](P328)言之深切凿凿。而李世民对这一君权的有限合法性是承认的,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24](P16)由此可见李世民的文化心理。当李世民说了这番话之后,魏征立即援引古语支持李世民的这一观点,“‘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诚如圣旨”,[24](P16)而李世民对这一古语亦视为金科玉律。贞观十八年,李世民对侍臣说:“近自建立太子,遇物必有诲谕,……见其乘舟,又谓曰:‘汝知舟乎?’对曰:‘不知!’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24](P125)从这一教诫太子的故事当中,我们可以看出,李世民内心深处是完全接受了原始儒家的君权有限合法性的观念。也许李世民对这一观念的肯定并非是以关心人民疾苦为出发点,而是为了李唐江山的长治久安,传之万代。但是这一冰冷的历史现实使李世民不得不关心国计民生、天下疾苦,只有这样,才能使李唐江山传之后代。正是这种文化心理,才有了李世民诗歌中居安思危的“惭”“愧”波动,或者说摆出一副对国家、百姓的“愧对”心理。

上述解析,使我们明了了“战兢随岁转”的李世民“惭”在何方,“愧”在何处!检校诗史我们可以发现,李世民这一“惭”“愧”诗情影响了他同时代以及他以后有唐一代诗人关于这一方面的诗歌创作,而且形成一股潮流,绵延不绝!李世民的重臣虞世南在《侍宴归雁堂》即有“刷羽同栖集,怀恩愧稻梁”。虽然这里的虞世南还仅仅局限于对皇恩浩荡的感恩戴德,但是李世民的影响显然已见端倪。一饭未尝忘君的杜甫则将李世民的这一“惭”“愧”心理沉淀为一种人生的生活方式——“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做到了真正的忧国忧民,关心民生疾苦。承继杜甫的大历诗人韦应物则有“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到白居易这一“惭”“愧”情怀依然如斯。其诗句有:“史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观刈麦》)“昔余缪从事,内愧才不足。”(《纳粟》)“自惭禄仕者,曾不营农作。”(《观稼》)“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村居苦寒》)等等,不一而足。由此不难看出,李世民以来的“忧”“愧”心理已成为了一种文学传统,一直影响着有唐一代的诗人创作。

小结

在《李世民文化审美心理探赜》一文,笔者曾指出:北方艰苦的生存环境致使北朝异族过着一种朴野粗鲁乃至带有血腥气味的生活。这一北方的生活习俗经过历史文明的洗礼,涅再生后沉淀为一种重骨力、以刚劲劲健为美的民族文化审美心理。崇尚刚劲劲健、重骨力这一美学风标为属于北方文化系统的李世民所秉承。与此同时,对于南方的文化美学,李世民有选择地加以吸收熔铸,积极创造属于北方文化系统的南北合流的文化美学。[25]跃入诗歌创作,通过考察北朝诗美特征,可以发现,河朔贞刚的悲凉气息在李世民的诗美中继续显现。同时,李世民秉承着北方文化、美学传统的另一文化特质——吸收南方文化、美学的艺术新质,改造着自身,亦改造了对方。李世民诗美有合而未融的迹象,但总体来说,李世民诗美已经走出了梁陈宫体,在“盛唐气象”的完成、唐诗中“汉朝情结”的形成以及唐人文学传统中的“惭”“愧”心理的出现均“实有以启之焉”,从而对有唐一代的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诗“欲崇重今朝冠冕”,已经具有了有唐一代的诗美风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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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占峰]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 0438(2015)04- 0038- 05

收稿日期:2015-02-20

作者简介:任树民(1979-),男,辽宁葫芦岛人,北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出站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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