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庆
《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以下简称为《费尔巴哈章》)首次系统阐发历史唯物主义,而现实的个人概念则是整个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逻辑起点。从辩证法对理论起点的要求看,如何完整地把握这个起点,无疑对领会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逻辑具有定向作用。以往关于现实的个人的认识确实抓住了一些属性,比如,现实的个人是个性的、从事生产的、追求自由的、社会性的,等等,并且都不缺少相应的文本支持。然而深层次的问题却在于:采用非辩证的知性方式理解现实的个人的属性不可能真正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起点。因为,现实的个人概念只有在自我否定的辩证运动中方能合乎事情本身去获得各种自然的、社会的及精神性的规定性,实证主义式的思考并不能真正通达现实的个人本身。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尚缺少对《费尔巴哈章》中现实的个人生成逻辑的深入和系统的研究。本文通过辨析《费尔巴哈章》中现实的个人概念的生成逻辑,力图完整地揭示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自我否定运动,以期有助于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理解。
《费尔巴哈章》中现实的个人概念有多种含义及相应的表现形式。我们看到,现实的个人的第一个概念形态是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起点出现的。“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马克思一开始就强调现实的个人与自己的环境动态的统一性,体现着辩证方法对理论起点所要求的抽象性与完整性的结合。现实的个人,当作为自身逻辑起点时,它与以后要经历的丰富历程相比,当然是抽象的;但是,它毕竟不是还原式思维得到的与环境和客体相分离的起点,而是自始至终保持着总体性的辩证本质。
如所周知,在谋求超越传统本体论,特别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上,海德格尔做出了富有价值的探索。他提出的“此在”,是以“在世界中”生存为始源性关系的。这样,“此在”一改孤立面对客体世界的原子式主体面貌,它的“一向在外”地与世界的共同存在,使过去主体的内在性困境在一定意义上得到克服,至于那以往居于统治地位的主客二分思想方法也由此降格为工具性的、从属性的关系。如果借用海德格尔“在之中”的存在论观念来简明标志近代主客二分哲学的终结,那么,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在理论起点处已经显露的本体论变革,我们也不妨采用“在之中”的方式来表达,即把现实的个人的第一个规定性所揭示的始源性关系暂且确定为:在物质生活条件中活动。
当然,这种表达方式的借用并不意味我们试图将历史唯物主义海德格尔化,倒不如说,正是在指出具有一致性的地方,更容易发现一致性背后马克思对终结近代主体哲学的独特路径和更为精深的思考。
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无论阿多诺,还是其后的哈贝马斯,都一再批评海德格尔以存在论本体论摆脱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探索最终并不成功。因为,“此在”虽然由近代哲学的绝对主体转换成有限主体,但是,“缩小”主体的思考策略并没有真正逃离主体哲学的孤立和唯我独尊的处境,如何真正走出主客二分的近代主体哲学仍然是现今需要继续求解的理论难题。当我们带着这个问题来解读《费尔巴哈章》中现实的个人辩证法在起点处的进一步规定时,马克思不同于海德格尔的地方就显现出来了。
对于什么是现实的个人,《费尔巴哈章》接下来用“第一个前提”、“一当……开始”、“首先取决于”、“第一次”、“又是以……为前提的”这样的一系列原初性表述,分别把“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生活方式”、“人口的增长”、“交往”扬弃到现实的个人概念,使现实的个人概念在自否定过程中获得更加充实的规定性。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68页。至此,我们再一次梳理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起点的现实的个人概念时,发现它的内涵已生成为:有生命的个人在个人彼此交往为前提下利用他们的物质条件生产。其中,交往这个“前提”在任何一种生产活动中存在时都表现为“交往的形式”。如果仍以“在之中”关系来表达现实的个人生产的始源性关系,就可以称之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由于交往形式此时被视作“个人之间彼此交往”的世界,是主体间性的世界,所以,现实的个人的“在之中”生产,应该就是共在共生的主体间性的生产。
综上可见,在现实的个人概念生成逻辑的起点处,从而也是整个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起点处,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它相容于海德格尔“在之中”的思维方式,而且还会发现它那里存在迥异于海德格尔的“此在”思想的主体间性逻辑。笔者认为,海德格尔“此在”的“在之中”是一种有限主体,它仍然没有彻底摆脱近代的主体哲学,而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起点的现实的个人的“在之中”则是主体间性的,它打开了通向主体间性世界的理论视野。历史唯物主义的主体间性逻辑的现实的个人优越于海德格尔的“此在”,为真正走出主体的内在性困境给出了能够切中现实生活的理论路径。
这个起点是辩证的起点,所以,《费尔巴哈章》关于现实的个人提出的第一个总体性规定,绝不能理解为一劳永逸把握到的现象学本质直观。它接下来还要经过一系列自否定的圆圈式运动,即经过“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交往形式与个人的行动或活动”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3页两个发展阶段之后,最终复归于起点。从起点,经一系列自我否定而走向复归起点,现实的个人概念获得越来越丰富饱满的内涵,这一过程构成了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自否定圆圈。
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这个始源性关系在起点自身内部的发展是初步的。一旦进入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复杂运动过程,作为起点的现实的个人就要经历否定自身的各个“异在”或对象化发展阶段,然后,再通过扬弃“异在”复归到起点。在这个自否定圆圈中,现实的个人将“变身”成多种存在形式来发展自己、实现自己,展现出概念的生成性逻辑。仅从形式上看,这种自否定辩证法观念无疑属于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创见,但只有经马克思作唯物主义的改造后,这种自我否定、自我创造、自我生成的逻辑才转化为把握事实本身的唯一科学方法——唯物辩证法。
《费尔巴哈章》是如何展开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异在”论述呢?如同起点处的现实的个人具有整体性规定一样,进入“异在”阶段后,现实的个人的整体性存在首先表现为生产力。《费尔巴哈章》中的生产力概念由一系列始源性“因素”构成,它们分别是:(1)作为“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的“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作为“第一个历史活动”的“新的需要的产生”;(3)作为“一开始就进入历史发展过程的”的“繁殖”或者是“家庭”;(4)作为“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联系着”的“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的“生产力”。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80页。这样,马克思恩格斯运用辩证方法将生产力的各个发展阶段按照从抽象到具体的方式构建起一个生产力自否定圆圈。现实的个人概念生成为生产力概念后,虽然已经属于对现实的个人的“异在”形态的表达,但还不是对现实的生产力的完整呈现。《费尔巴哈章》着眼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发展,从分工及其决定着的所有制来理解生产力,从而将现实的个人作为生产力的“异在”全面揭示出来。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地,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5-86页。
就着这里出现的“异在”问题,日本哲学家广松涉提出了一个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整体判断。他认为,《费尔巴哈章》中的“异在”观其实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理论范式——“物象化”理论,通过它,马克思思想完成了一次革命性的转变,即从早期的人本主义哲学走向晚期的历史唯物主义。在广松涉看来,“马克思的所谓物象化,是对人与人之间的主体际关系被错误地理解为‘物的性质'(例如,货币所具有的购买力这样的‘性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主体际社会关系被错误地理解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这类现象……等等的称呼。此时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主体际的关系,当然不是从所谓对象存在中分离出来的人(们)彼此之间赤裸裸的关系,更不用说是静止的、反省的认知关系,而是在对象活动中动力学的相互接触,机能的相互关联,是‘对自然且人际的动态关系'……人们的主体际的对象参与活动的某个总体关联形态,在当事人的日常意识中……犹如事物彼此之间的关系,或者像物的性质,甚至像物的对象性一样映照出来。这样的面向我们(füruns)的事态,就是马克思的所谓的‘物象化'”。④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页。自此,马克思摆脱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以“异化”观为主导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创立了主体间性的“物象化”理论。如果说“异化”观把历史发展视之为人性失而复得的过程的话,那么它无非是站在近代哲学主客二分的立场上讲述的一个关于先验主体的神话故事;而“物象化”理论则以关系性存在论观点破除了主体哲学的虚妄,把人与人的关系这一主体间性逻辑提升至始源性的本体论地位,视各种社会关系和自然关系为被构成之物。
笔者认为,广松涉的物象化理论触及到了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自身发展的一个重要逻辑阶段:(1)把主体间性作为始源性关系;(2)将现实的个人的“异在”理解为一种“颠倒”——否定现实的个人的现实力量。可以说,物象化既包含起点的内涵,又将起点统一到更大的自否定圆圈中,这个新的更加具体的圆圈就是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中生产。广松涉对物象化事实的指认,表达着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相比较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提出的以无产阶级主体与客体辩证关系来把握资本主义社会,广松涉突出的是这一认识的主体间性逻辑。
但是,必须看到,广松涉物象化理论捕捉到的只是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一个发展阶段,并且对这个阶段没有真正做动态的、生成式的理解。换句话讲,物象化揭示的只是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的一个横向截面,它根源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思想所追求的那种一劳永逸式的外在反思,并同时加入了海德格尔“此在”现象学的生存论观念。对此,张一兵教授在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的“译序”中明确判定广松涉走入的“是胡塞尔加海德格尔式的泥潭”①广松涉:《物象化论的构图》,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而《费尔巴哈章》那里,关于物象化事实的分析,并非只依靠向纵深还原得来的主体间性的“在之中”关系,也没有止步于谈论主体间性关系向物物关系的一次性“颠倒”,从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自否定过程看,物象化既有“来龙”又有“去脉”。
它来源于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随着这一始源性关系自否定运动的展开,现实的个人变身为生产力,而“在交往形式中”则生成为“在生产关系中”。当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以大工业与资本的相互关系出现时,现实的个人辩证法就会提出打破旧有生产关系,发展生产力的要求。至此,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中生产阶段的“物象化”形态宣告结束,生产力的真正的主体间性逻辑成为现实。
现实的个人辩证运动的第一个“异在”阶段,只分析了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中生产,还不是“异在”的全部逻辑。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现实的个人自否定运动过程为主轴,虽然承认交往形式一度生成为生产关系,但没有把生产关系等同于交往形式。接下来,我们将考察《费尔巴哈章》对现实的个人辩证法下一步的铺展——现实的个人概念生成为:在交往关系中生产。②国内外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大多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交往关系视为生产关系的不成熟表达,判定为一个过渡性概念。赵家祥教授以严谨的考证和辨析证明了交往关系或交往形式、交往方式概念并非生产关系的不成熟表达,它的含义具有多义性,比生产关系所包括的内容宽泛。本文赞同赵家祥教授的见解,并将进一步在现实的个人概念生成逻辑上分析生产关系与交往关系之间的关系。参见赵家祥:《解析〈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个难解之谜——“生产关系”概念与“交往关系”等术语的关系》,载于《哲学动态》2011年第4 期第5-10页。
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中生产发生了“物象化”的颠倒,这一颠倒还引起了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关系中的颠倒关系——受制于共同体生存条件所形成的普遍人性统治个性。借用广松涉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主体间性关系实现方式的表达式,我们可以把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关系层面活动发生的颠倒称之为“人象化”。
现实的个人生产在生产关系层面的“物象化”事实,是怎样带来交往关系层面个人与共同体之间颠倒关系的呢?《费尔巴哈章》重点论及了四个方面:
其一,“物象化”事实造成交往形式和交往活动的非人格化。“在大工业和竞争中,各个人的一切生存条件,一切制约性、一切片面性都融合为两种最简单的形式——私有制和劳动。货币使任何交往形式和交往本身成为对个人来说是偶然的东西。因此,货币就是产生下述现象的根源:迄今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在一定条件下个人的交往,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7页。
其二,非人格关系组成的共同体是“虚假的共同体”。启蒙运动曾论证资本主义社会具有契约性质,但是,马克思恩格斯揭穿了它的非人格性。“在过去的种种冒充的共同体中,如在国家等等中,个人自由只是对那些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个人来说是存在的,他们之所以有个人自由,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一阶级的个人。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动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9页。所以,“过去的联合决不像《社会契约》中所描绘的那样是任意的,而只是关于这样一些条件的必然的联合(参阅例如北美合众国和南美诸共和国的形成)。在这些条件下,各个人有可能利用偶然性。这种在一定条件下不受阻碍地利用偶然性的权利,迄今为止一直称为个人自由”。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页。
其三,“人象化”是“虚假的共同体”颠倒式规定着的人的个性。“各个人的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然而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而且正是由于在分工的范围内社会关系的必然独立化,在每一个人的个人生活同他的屈从于某一劳动部门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条件的生活之间出现了差别。这不应当理解为,似乎像食利者和资本家等等已不再是个性的个人了,而应当理解为,他们的个性是由非常明确的阶级关系决定和规定的,上述差别只是在他们与另一阶级的对立中才出现,而对他们本身来说,上述差别只是在他们破产之后才产生。”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9页。在其后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又将这个思想精炼地表述为,“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7页。
其四,“人象化”衍生唯心主义历史观。在黑格尔及后来的青年黑格尔派那里,以资本主义社会“人象化”事实作现实基础,反映在历史观方面,就是把抽象的人及其意识视作历史发展的主体。“整个历史过程被看成是‘人'的自我异化过程,实质上是因为,他们总是把后来阶段的普遍个人强加于先前阶段的个人并且以后来的意识强加于先前的个人。由于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即一开始就撇开现实条件,所以就可以把整个历史变成意识的发展过程了。”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0页。
由上可见,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层面发生“物象化”颠倒后,必然导致在交往关系层面发生“人象化”颠倒,他们自己创造的生产力和共同体都反过来成为剥夺个性的力量。至此,我们就完整地勾勒出《费尔巴哈章》中资本主义条件下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异在”发展阶段的全貌。
资本主义令生产关系、交往关系的主体间性逻辑分别产生“物象化”和“人象化”事实,与之相伴,生产力变成现实的个人发展自身的破坏性、否定性力量,而个人自主活动被形式化、抽象化为人的偶然性存在。按照现实的个人辩证法所要完成的自否定圆圈路线,它要扬弃“物象化”和“人象化”事实,追求自我实现。
在现实的个人辩证法中,共产主义本质上是作为现实的个人自我实现“出场”的。资本主义社会作为现实的个人的交往形式,它导致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异在”或对象化的颠倒,共产主义革命无论在生产关系阶段还是在交往关系阶段都是对这种颠倒的内在否定,即反向再颠倒。在生产关系阶段,共产主义将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解放现实的个人共同活动意义上的生产力;在交往关系阶段,共产主义则是通过消灭阶级统治这种“虚假的共同体”来回归到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起点,真正实现在人格关系的交往形式中占有生产力和发展自由个性。
以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观之,共产主义革命完成了现实的个人生产在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两个逻辑层面的双重实现,是现实的个人概念自我生成逻辑的真正现实化。
第一,在生产关系方面,“随着私有制的消灭,随着对生产实行共产主义的调节以及这种调节所带来的人们对于自己产品的异己关系的消灭,供求关系的威力也将消失,人们将使交换、生产及他们发生相互关系的方式重新受自己的支配。”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页。这里的“自己”,是现实的个人;“重新”就是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颠倒的“物象化”关系再颠倒回来,使现实的个人生产所形成的生产力转化为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人们共同活动的意义上发展生产力。此时,分工就再也不是奴役人的社会形式了。“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们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5页。
第二,在交往关系方面,真正实现人格关系意义上的共同生活。“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它们受联合起来的个人支配……共产主义所造成的存在状况,正是这样一种现实基础,它使一切不依赖于个人而存在的状况不可能发生,因为这种存在状况只不过是各个人之间迄今为止的交往的产物。”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页。
第三,共产主义革命是现实的个人在生产关系与交往关系两方面变革的统一。现实的个人概念的生成逻辑,是从在交往形式中生产逻辑起点开始的,随着市民社会这种交往形式与现实的个人之间的矛盾运动的展开,在理论上表现为一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逻辑进程。于是,现实的个人的自我实现获得双重内涵:既是生产关系中的生产力,又是交往关系中的个人自主活动;相应地,交往形式既是生产力寄寓其中的生产关系,又是个人自主活动处身的交往关系。随着现实的个人内涵变得渐次丰富和完整,现实的个人辩证法的自我发展、自我否定、自我实现的圆圈呈现出来之际,同时也完成了交往形式自我否定、自我实现的逻辑圆圈。对这个总体逻辑,马克思恩格斯的刻画是清晰明确的。“这些不同的条件,起初是自主活动的条件,后来却变成了它的桎梏,它们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构成一个有联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交往形式的联系就在于:已成为桎梏的旧的交往形式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成为桎梏,然后又为别的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这些条件在历史发展的每一阶段都是与同一时期的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的,所以它们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的、由每一个新的一代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理论发展的历史”。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3-124页。
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自否定圆圈行至共产主义,提出现实的个人应当占有生产力和实现自我的革命要求,达到了对资本主义交往形式下现实的个人面向未来的,同时也就是趋向于回复到起点的完整的总体性认识。
我们考察《费尔巴哈章》现实的个人概念的生成逻辑,发现它是以在交往形式中生产为始源性关系的自否定圆圈,即经由生产力在生产关系中和个人活动在交往关系中两个“异在”发展阶段后向起点复归。现实的个人概念的生成逻辑,首先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物象化”与“人象化”颠倒性事实的理论自觉,继而又得出共产主义的使命是对“物象化”与“人象化”做反向的再颠倒。从这一现实的个人辩证法出发,可以发现一个以主体间性为主导逻辑的历史唯物主义新形态,其理论意义丰富且重大。
(一)厘清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起点的研究成果,走出现实的个人概念的解释误区。在思维方式上,以知性化解释现实的个人及其对象化产物,这是以往研究中具有很大普遍性的问题。各种观点的区别恐怕多在于对现实的个人的析出“单位”有所不同,比如,人本主义范式突出的是人,将社会结构和历史发展都还原至个性的人;与人本主义相近的工具理性的生产理论观,只是平移了前者的逻辑起点而本质并无改变;结构主义范式把人的分析单位转向客观的社会关系,似乎站到了人本主义对立面,实则无非停留在人的对象化的社会结构方面,是另一种变相的人本主义还原论。以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观之,用知性思维范式抓到的现实的个人属性,只有作为现实的个人概念生成逻辑的“因素”、发展阶段来理解才真正属于现实的个人的总体性规定。唯此,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体逻辑演进才可能自始至终保持着完整地把握现实生活的理论视野,并且同时把现实的个人的生成逻辑转化为自己内在的鲜活环节。
(二)延展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野,打破历史唯物主义传统框架的束缚。现实的个人辩证法以主体间性为主导逻辑,不仅在所有制意义上贯穿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运动,而且还在个人活动意义上辐射上述社会的各个环节和结构。由此,我们应该改变过去那种习惯看法,即以《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观点为历史唯物主义唯一的经典表述,宜将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链条加长,而这,正是《费尔巴哈章》所持有的更加完整的历史唯物主义观。它以现实的个人为起点,以主体间性为主导逻辑,在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自否定的圆圈运动中展现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全貌。如果说,《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更多表述的是“物象化”理论的话,《费尔巴哈章》则是将“物象化”与“人象化”统一起来了。
(三)对接历史唯物主义的宏观与微观逻辑,统一宏观叙事与微观叙事。现实的个人概念在起点处就是一个主体间性逻辑的总体规定,即以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为始源性关系。它彻底打破了以往将个人与社会对立起来,从而也把自然与社会、主体与客体、必然与自由等作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强调现实的个人的辩证发展自始至终都不能脱离在交往形式中生产这一始源性关系。发现个人只有通过这个结构才能真正成为现实的存在,将带来一场社会历史研究的方法论变革:关于现实的个人辩证运动过程分析,同时必然也是对“在之中”——这一与现实的个人相依相伴的交往形式的辩证运动过程分析。可以说,当我们从微观层面分析现实的个人如何达到自我实现时,宏观层面的分析也就相伴完成了。在《费尔巴哈章》,阐述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的逻辑,走的就是这样一条极富创见性的把宏观分析与微观分析统一起来的“一体双面”的探索之路。由此,以往长期困扰人们社会历史认识的微观叙事与宏观叙事相分裂的难题,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总体逻辑中得到了合理的解答。
(四)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思维,增添社会批判的多维视点。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可以对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做出新的概括。以主体间性为现实的个人辩证法为主导逻辑,马克思关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政治批判、意识形态批判、方法论批判可以再转换至“物象化”批判、“人象化”批判以及“意识象化”批判、“历史象化”批判,从而增添社会批判的多维视点。“物象化”批判与“人象化”批判上文已经阐明,按照它们提供的主体间性逻辑的“颠倒”式的实现方式,我们自然可以提出“意识象化”、“历史象化”这样发生意识活动和辩证法运用中的主体间性逻辑的“颠倒”式的实现方式。《费尔巴哈章》在批判青年黑格尔派及其思想基础黑格尔哲学时,认为现实生活本身的颠倒必然带来生活与意识之间相互关系的颠倒,并指出唯心主义辩证法的历史原则是它们在方法论上的反映,所以,与现实生活“物象化”与“人象化”相一致,观念及思想方法就会发生“意识象化”、“历史象化”这样的社会结构意义上的事实。
(五)重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意义,为本体论诠释提供主体间性支点。马克思到底在什么意义上颠倒了黑格尔辩证法?传统的观点在辩证唯物主义框架中讲马克思把绝对精神辩证法“颠倒”为物质辩证法,新近的观点在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意义前提下讲马克思把精神劳动辩证法“颠倒”为物质生产辩证法。两种看法,虽然或从静态、或从动态上都抓住了马克思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的一些重要的功能性后果,但并没有抵达发动颠倒的始源处——现实的个人通过共产主义革命将自身颠倒的现实存在再颠倒过来。作为新世界观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抽象地研究生产劳动——无论它是精神性的还是物质性的——而是具体地思考现实的个人的生产与再生产。所以《费尔巴哈章》最终洞察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作为始源性关系的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是以一系列非人格关系的颠倒方式实现自己。而现实的个人若真正实现自己,就必须将颠倒了的种种关系再颠倒过来。这种再颠倒不可能仅仅作为思想内部的任务来完成,也不是简单地讲意识应该来自生活,问题的实质在于:现实的个人在交往形式中生产造成的颠倒事实——“物象化”、“人象化”,它同时在自身辩证发展过程中准备着解决问题的条件,共产主义革命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这一交往形式的内在否定,通过共产主义革命,现实的个人将在真实的集体中占有生产力和发展自由个性。只有这样,那些被资本主义社会颠倒的社会存在才现实地进行再颠倒。历史唯物主义所思考的世界,就是这个现实的世界及其矛盾运动过程。
(六)回应历史唯物主义面临的当代挑战,构建生产理论的政治维度。我们知道,20世纪以来,阿伦特、哈贝马斯、霍耐特等一些思想家都指责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观念——生产——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生产理论缺少人格关系意义上的社会概念,故而,政治哲学是薄弱的,甚至是反政治的。尽管以往也有人为历史唯物主义生产理论作出过辩护,但整个说来,并未脱出主体哲学视域,没有有效地解答历史唯物主义如何确立政治维度的问题。从现实的个人辩证法观之,上述指责完全是源于不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起点及其总体逻辑而产生的。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比当今任何一种政治哲学都更加重视人与人关系在理论上的地位和价值,并且,能够把这种理解落实在全部社会生活的认识当中。这一卓越的理论贡献对于我们如何思考和把握现时代的政治生活依然能够起到指引作用。